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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倾城(上部完)(3月27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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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5 17: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这个贴子最后由一羁红尘在 2005/03/27 07:08am 第 8 次编辑]

      
            写在前面的话
  大约是六七年前,一夜,看宋词时看到了这样一个作者名字--徐君宝妻。这女子连姓名都没留,却有一首《满庭芳》传世: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台舞榭,风卷落花愁。清平三百载,典章人物,扫地俱休。
  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梦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关于这词的注释是这样的:徐君宝妻,岳州(今岳阳)人。宋末被元将虏到杭州。元将几次要污辱她,都被她设法躲过。有一天终于没办法,她说要祭告亡夫,元将答应了。她梳妆焚香,再拜祭告,向南哭泣,题本词在壁上,然后投水而死。”宣政”是北宋徽宗的年号,这句的意思是南宋的都市和人物都还有北宋时的流余风韵。”烂银钩”是光亮的银帘钩,借指华美的房屋。上阕是说江南的繁华富庶在敌人的刀兵蹂躏下如风卷残花全部消逝。”幸此身”一句的意思是幸亏自己没被虏到北方元朝的地方,仍在南方。”破鉴”即破镜,此句用乐昌公主和丈夫徐德言”破镜重圆”的典故,指出自己和丈夫徐君宝分离,无法重逢。
  细细读来,不觉夜半凉初透,思绪却是如风,半宿不知是梦是醒。那时想到一个美丽的女子,不屈而死,魂魄千里,还想要夜夜回到故乡,可以写一个凄美的故事,却一直未能下笔。
  后来,看到南宋时攻陷岳州的元将阿里海牙其人的简介,又察看了《元史》相关内容,忽有所动,就一边写就一边在系统内网上贴这小说,越写越长,呵呵。本来不想在齐鲁贴的,因为太长了,不知道有没有朋友会有耐心看下去。。。。但当时在内网上全部贴完时,就发觉其中的漏洞不少,就借此机会修订一下吧。
  
  不喜欢看武侠的朋友,把它当历史看也可以,红尘是以历史事件作为主线的。
  由于所知有限、功力不足,可能会犯一些可笑的错误,请朋友们不吝赐教。

         一 美人如玉剑如虹
         
  
  1275年3月,元将阿里海牙率军于荆江口,击败南宋湖北安抚副使兼岳州知州高世杰,高世杰先降,既而岳州总制孟之绍献城而降[注1]。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蓝玉烟坐在秋千之上,无意识地荡着,轻轻唱着晏小山的临江仙。
  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去年此时,不正是与君宝的新婚之时吗?
  本不是多愁善感的女子,昔日即便有万种相思,也只是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可如今正逢乱世,耳听得墙外刀戈之声,就知道岳州守军已不战而降,岳州城已成元兵囊中之物。
  山河破碎,如风吹絮,身世浮沉,当如飘萍,君宝远去东瀛,至今未归,竟不知有生之年可否再见了。
  “烟姐烟姐,不好了!”沉静的声音有一些慌乱,一个披着深栗色如缎长发的黄衫少女跑上前来。
  
  蓝玉烟收回思绪,”金钥,慢慢说,怎么了?”
  金钥脸上绯红,气喘吁吁,显是受惊不浅。
  “刚才玉珂来说,一队元兵来了玉烟轩,说他们的什么阿里将军要见你,让你去。”
  “就是那个阿里海牙?说要蓝玉烟去?”
  早就从街头巷尾的传说中了解此人了。在襄樊一战中曾三次派使劝降襄阳知府吕文焕均被拒绝,最终带兵从樊城攻打襄阳,炮轰襄阳城楼的同时再次劝降吕文焕,并许下不杀之诺,最终吕文焕投降,襄樊之战[注2]以元胜而告终。也正是他,日前在洞庭湖中大败高世杰部......
  
  “是啊,指名要你去啊。烟姐,怎么办啊?”
  “想我一介无名女子,他找我去是何意?”玉烟沉吟道。
  难道真象传说中的那样,鞑子都是好色如命?
  “莫非知道烟姐绝色?或者,知道烟姐是岳州城的才女?”金钥胡乱猜着。
  玉烟不由轻笑。
  “烟姐,你还笑得出来?我替你去,横竖他们不认识你!”金钥突然下定决心似的说。
  “好妹妹,我是姐姐啊,我去。”玉烟敛笑,伸手温柔地为她理了理鬓发。
  当年在大漠中救得迷途的金钥和玉珂时,曾亲口答应他们的父亲,要好好照顾这对姊妹花,那舐犊情深的慈父才阖目而逝。
  “烟姐……”金钥泪眼盈盈。
  玉烟快步向闺房走去,金钥跟上前去,却见她开了墙内暗格,碧色的寒光一闪,便又罩入广袖中。
  “烟姐……”金钥大惊,上前拉住她的衣襟,”你拿了碧烟?你不要做傻事啊?你要是出了事让姐夫怎么办?”
  “妹妹,放心,姐姐我轻易死不了的。”玉烟拍拍她的手,眼中是淡淡的笑,却是不容违逆的语气,”记住,那玉烟轩就是你和玉珂的,要是有好的地方去,随便你们拿什么都好。要是能见到君宝……”
  玉烟顿了一顿,转身边走边说,”你告诉他,让他等我。”
  “烟姐……”金钥想着玉烟的话,竟然是将整个家业交与了她们姊妹,心痛难当。
  且说玉烟轩里,身着白衣的玉珂给一队元兵倒了茶,便退到一边。
  这里正是蓝玉烟开的古玩玉器店,自是珠光宝气,元兵们看得目眩神迷,垂涎三尺,不由各自动手。
  为首的高个子一声怒斥,”只准带了蓝玉烟,别的不准动一分一毫!”
  一队人放下手中的东西,开始发牢骚。
  “赛罕,摸摸还不成?唉!真他娘不过瘾!”一个元兵说。
  “是啊,将军说了,连一棵菜也不准动[注3],谁敢违命?再说了,这岳州城俊俏的娘们到处都是,将军还偏偏……”另一个小个子元兵上下打量着素衣金环的玉珂。
  那眼波灵动的玉珂一惊,连忙低首。
  “是啊,将军犯糊涂了。”有元兵附和。
  “都给我住嘴!将军怎么了,对不起我们了吗?忘记被困五丈原那三天三夜了吗?将军把自己的战马都杀了给我们吃,自己却水米未沾,还身先士卒,全身受了二十七处伤,硬是一马当先突围出去……”赛罕象是他们的头儿。
   “够了够了,赛罕嫂子,就你明白?” 小个子说,其他人都嘻笑。
   玉珂偷眼看着赛罕,却见他脸上竟然红红的。
  “倒挺会害羞的,还被人叫做嫂子。”玉珂不由暗笑。
  “不过,他娘的,说心里话,跟着阿里将军就算死也值了!”小个子说着,一队元兵都只是点头,脸上释然。
  蓝玉烟缓缓走进玉烟轩,长袖一展,未曾开口先是盈盈一笑。
 “各位军爷,蓝玉烟来迟了。”眼光一扫,便落在那赛罕脸上,似是知道他的身份一般。
  她一笑之间,竟然光芒四射,一室珠宝似乎黯然失色,赛罕一时呆住,手里的茶杯砰然落地。
  “岁岁平安,玉珂,再给军爷上一杯茶。”
  赛罕这才反应上来,脸上热热的,说道:”不必了,请蓝姑娘即刻动身。”
  那小个子元兵低声对旁边元兵道:”原来他嫂子也……嘿嘿,我还寻思他是活佛转世。”
  几个元兵邪邪地笑,赛罕狠瞪他们一眼,脸上又泛红晕,”请蓝姑娘即刻上轿,跟我们走!”便大步走出去。
  一队人连忙整顿衣甲跟去。
  “烟姐!”金钥、玉珂走上前,蓝玉烟伸开双臂,抱住她们两个。”等我回来!”
  少顷,她松开手,”金钥,记住我的话”,人便径直走出门去。
  金钥、玉珂禁不住泪流满面,却不曾看到玉烟一径行着,伸手飞快地拭了眼角的泪。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今朝卖杏花。
  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岳州城,竟却就在转眼之间,沦为蛮邦土地。
  元兵步履划一地走在前方,岳州城最繁华的朱雀古道上。明媚的春光下,亮银的长枪晃花了玉烟的眼睛,更晃痛了她的心。
  小轿荡荡悠悠,蓝玉烟不禁想起了岳州城的那些守军,一群酒色之徒。成日只知出入歌楼酒肆,声色犬马,倚红偎翠,还会隔三岔五便前来玉烟轩寻衅,索要钱物,走在大街上就丢盔卸甲,一副醉生梦死的模样。
         
  “见过两位大人”,蓝玉烟盈盈一拜。”不知大人见召,有何要事?”
  岳州总制孟之绍坐在一侧,正中坐的,是一身戎装的男子,身形彪悍,面容冷峻,细长的一双眼睛正紧紧盯着她,竟是深绿色的眸子,二人眼神蓦然相撞,蓝玉烟不由一震,那眼神竟然象极了草原上飞旋的鹰,锐利又暴戾。似乎随时可能一击而起,一飞冲天!
  但为何,会感觉他似曾相识?
  “蓝姑娘,为了岳州城的百姓,你就……从今日起你就服侍阿里海牙将军吧。”孟总制道,脸上似也有一丝羞愧之色。
  “大人,此话怎讲?何谓为了岳州城的百姓?如何服侍?”玉烟冷冷一笑,问道。
  “这个这个……”孟总制尚在支吾,那阿里海牙开口了,极是冰冷的口气。
  “孟总制的意思是:你从此就是本将军的人,因为你,本将军答应饶过岳州城所有百姓。”那阿里海牙竟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声音略带沙哑。
  说什么对百姓秋毫无犯,却原来也只是传闻……
  蓝玉烟长声而笑,曼声念道:”[注4]大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士兵四十五万人,却无一个是男儿!”
  “你……”孟总制气得脸色发青。
  “说得好。”阿里海牙却不动声色,轻轻鼓掌。
  “孟总制,以蓝玉烟一人而换岳州城的百姓的性命,大人当真是功德无量,大人英名必将千秋万载,永留青史了。”
  看也不看孟总制的脸色,蓝玉烟又转向阿里海牙,”请问将军,将我安置在何处?”
  阿里海牙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眼里不知是冰还是火,一招手,”如月,带蓝姑娘进内堂沐浴更衣。”
  红烛昏罗帐,绿窗人似花。
  沐浴更衣之后的蓝玉烟,被送至阿里海牙寝室,临窗而立,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如月肤如凝脂,眸如秋水。竟然是阿里海牙为她取的名字,难道象他这种人也知道大宋文化?
  想着阿里海牙的眼神,不由微感困惑,他的眼里有大漠纷纷扬扬的风沙,有塞北入骨三分的酷寒,有草原疯长碧绿的草色,却没有一丝情欲,那么,他要自己的原因是什么?
  君宝,你在哪里?我究竟该怎么做?
  正在反复思量之际,身着玄色便装的阿里海牙悄无声息走到她面前,玉烟一惊,连忙起身,”将军……”
  不意阿里海牙一把搂住她的腰肢,定定看她。
  “蓝姑娘,想好了要如何服侍于我了吗?”
  要那么用力吗?玉烟努力地压下差一点就要发出的那声低呼,轻笑道:“蒲柳之姿,可堪为将军侍寝?”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蓝姑娘,你如此爽快。”阿里海牙碧色的眸子里有几分迷惑。
  这蛮子果然有点....
  “蓝玉烟一介女流,岂不贪恋红尘?况将军文武兼备、丰神俊朗,今日有缘相会,玉烟幸何如之?再者,自古成王败寇,玉烟本是胡贾之女,不懂得什么忠孝节义,三从四德,从此自当一心一意追随将军左右,不离不弃。”
  蓝玉烟的声音越发娇柔。
  这等肉麻的话都说出来了,蓝玉烟,一不做二不休,你暂且就当他是君宝好了!感受到阿里海牙身体的热度,蓝玉烟狠咬了一下唇,缓缓伸出手,往他脸上抚去。
  阿里海牙碧蓝的眸子直视着她,渐次迷茫,似乎是起风的春水,波光涟涟。
  她的右手象春风轻轻抚过他的脸颊,他的唇,他紧锁的眉间,用几乎悄不可闻的声音说:”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将军在思念谁吗?”
  夜风徐徐,面前的女子吐气如兰,那声音恰似至爱的情人在耳畔低语,让人自觉微醺而实则沉醉,阿里海牙呼吸急促,手臂渐松开,舒展眉头,合上双目……
  “让玉烟为将军宽衣吧!”蓝玉烟的右手滑到阿里海牙胸前,左手轻抬,无比优美的姿势。
  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手腕轻抬之际,碧光一闪,蓝玉烟手里的碧烟剑堪堪刺到阿里海牙的左胸前!
  成功了!
  就在蓝玉烟几乎要欢喜而呼时,却突然听到”叮”的一声,正是金玉相击的声音,她发现,自己没有刺中阿里海牙的身体,碧烟剑竟然滑到一边!
  阿里海牙的眼睛猛然一睁,精光四射!
  来不及反应,玉烟几乎是本能地快速变招,碧烟剑顺着去路全力一插,阿里海牙已平地掠出三尺之远。
  碧烟长不过四寸,实是一把匕首,自从将它做为袖中剑以来,每发必中,不料今日却失手了。
  蓝玉烟轻舞碧烟剑,烛光之下,剑影竟然带出江南烟雨般的幻象,揉身而上,兔起鹘落一般,二人已拆了十余招。
  没想到这蒙古蛮子竟然会中原武术,难道今日就要葬身此处了?蓝玉烟渐觉气力不支,只仗着碧烟剑削铁如泥,尚且咬牙支持。
  只见那阿里海牙全力一掌,击将过来,蓝玉烟也不躲避,趁他胸口露出空档之际,一剑刺去,竟是要与其同归于尽的架势!
  瞬息之间,阿里海牙不及多想,连忙撤掌后退,碧烟剑剑出如电,已划破了他的手臂!
顿时鲜血淋漓。
  怎么忘记加点料那剑上了,随便什么”断魂”、”蚀骨”之类,也能见血封喉,真是过于托大了!
  蓝玉烟悔恨莫及,加之气力殆尽,阿里海牙近身而进,几下小擒拿手,就将碧烟剑夺到手里,一反手,碧烟剑便横上蓝玉烟粉颈!
  “原来岳州城才女蓝玉烟还是高手......你还有何话说?”手臂上的血一滴滴落到地上,那人浑然不顾。
  “离我远点,你的血弄脏了我的衣服!”蓝玉烟尤自气喘不止,明艳不可方物的脸上,竟是不动声色的倔强。
  听得阿里海牙的手指骨节”嘎吧”响动,蓝玉烟冷睨,见他恨极切齿,瞪视着自己,眸色更深,里面似有怒涛狂卷。
  只要他轻轻一挥,就命丧此地了,早知必死,只恨没有杀了他!
  那人手臂微微一动,碧烟剑掠上蓝玉烟的脸侧,完了!蓝玉烟不由闭上双目。
  那剑却只是将她腮边散落的鬓发尽数拢到耳后,剑气微凉,轻轻如水漫过,毫发无伤。
  好高明的手法!蓝玉烟一惊,睁开眼睛,兀自不信。
  只见那阿里海牙走至在烛边,细细端详着碧烟剑,抚拭着,神情十分奇特。
  “先借此剑一观,明日奉还。”阿里海牙扯身便走了出去,留了玉烟一人房里。
他就这么走了?!
  
  其实蓝玉烟心底疑虑重重,碧烟剑一出便如烟如虹,令人目眩神迷,不伤即残,三年之中,还从没有人能象他一样轻轻松松走出剑下。何况,岳州城美女如云,自问并非其中翘楚,为何他点名要自己?为什么抱必死之心行刺于他,他竟然不杀自己......
  但蓝玉烟是什么人?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
  月斜楼上五更钟,生死有命,且自睡去吧。
  舒服的床。

  注1:详见《元史》世祖本纪。
  注2:襄樊之战是中国历史上宋元封建王朝更迭的关键一战。被军事学家称为”中国历史上100次最有影响的战役”之一。看过《神雕侠侣》的朋友应该记得”郭襄”吧。其时正值郭靖郭大侠初到襄阳,所以为其次女取名”郭襄”。郭襄16岁时,杨过与小龙女重逢,该年,襄阳陷落。也正是在襄阳之战中,金庸借郭靖口提出”为国为国,侠之大者”,这八个字因此被视为武侠的最高境界。     
  襄樊之战在历史上说法不一,有的说大约始于宝礻右五年(公元1257年),到咸淳九年(公元1273年)结束,大约16年的时间。也有的说是从1267年到1273年,近6年的时间。
  注3:据《元史》列传之十五中记载:攻破襄阳后,阿里海牙率兵四万戍鄂。”阿里海牙集鄂民,宣上德惠,禁将士毋侵掠。其下恐惧,无敢取民之菜者,民大悦。”
  注4:这首诗是后陈投降时陈后主爱妃花蕊夫人所作,大意如此,个别字上可能有误。

               二 邂逅相逢适我愿
      
  清晨时分,阿里海牙走进来,便见蓝玉烟犹自拥衾酣睡。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昨日,她就那么旁若无人地一步步走进他的世界,碧蓝的衣裾轻轻飘扬,如风吹过草原;冷冷一笑,象极了雪中莲绽开在百丈冰崖之上,绝世的幽光。沙场征战,攻城掠地,谁人不当他是魑魅魍魉,几时见过如此谈笑风生、敢于以情相挑、以命相搏的女子?
  悄悄地站定,却见她已翻身坐起,掩口打个一个长长的呵欠,红颜半晕,绿鬓微松,样子慵困,少了几分锋芒,陡增妩媚。
  ”容我梳洗一番。”
  那口气似乎她是这里的大汗。
  阿里海牙转身出去,瘦削的背影象极了草原上的野狼。
  阿里海牙离开后,便有如月前来,帮忙净面梳头,还有点迷迷糊糊的,突然听那如月轻轻说:”蓝姑娘,还梳你昨日的发式吗?”
  ”不必了,只要简单一点就行。发簪嘛,只要我戴来的那支翡翠并蒂莲。”
  “蓝姑娘,你看可好?”
  “好了,辛苦你了”。 
  照花前后镜,花面相辉映。蓝玉烟看镜中的自己,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君宝,却让我到哪里去寻你? 
   蓝玉烟一阵酸楚,对镜默然。
  ”蓝姑娘,将军对您很好。”那如月还是侍立一旁,极是小心地说,又象在试探于她。
  ”噢,何以见得?”蓝玉烟犹在沉思之中,顺口问道。
  ”昨夜......”如月犹豫了一下,”半夜时分,将军到了我的房间,叫我......”
  ”说姑娘房里窗开着,更深露重,恐怕姑娘着凉,让我给姑娘关窗。姑娘想是睡的沉,没有听到我进门吧。”
  啊?怎么会睡得那样?传出去真是坏了蓝玉烟在江湖上的名声!
  蓝玉烟看着镜子的自己,脸不由也红了。
  这番情景看到如月眼里,想的大概又是另一番景象,又接着说道,”将军大概在书房睡了一夜。”一副心疼的样子。
  蓝玉烟看得好笑,”噢,你怎么不留下将军?”
  如月顿时满面飞红,”蓝姑娘,将军是如月的恩人,如月对将军只有景仰之心,决无私情......”
  “恩人?景仰?”蓝玉烟望着如月,一字一句问道:”如月,听你口音、看你模样象是江南人氏,蒙古鞑子占我大宋土地,杀我兄弟,淫我姊妹,如何是你的恩人?”
  想是是没料到玉烟会如此直白,如月愣住。 
  蓝玉烟一拂衣袖,走到窗前。
  只片刻工夫,就听得那如月说道:“蓝姑娘,请听我一言。威武不屈如吕文焕吕大人,困守襄阳六年之久,最终不也降元了吗?大宋皇帝昏庸到连岳元帅这样的人都杀,难道不是气数已尽吗?天下为何定要是汉人之天下?!”
  一时之间,蓝玉烟想不出如何反驳,只是突然感觉,这如月绝对不是寻常女子。
  “那么如月,你告诉我,为何我会在这里?难道是我自甘下贱?”蓝玉烟问道。
  “这,如月想,将军必有难言之隐。。。。”
  
  二人都不再作声,房里的空气顿感沉闷。
  正在这时,赛罕求见,说是阿里海牙有一玉让他亲手交与蓝玉烟,蓝玉烟本待不理,但那玉远观便柔韵若水,待她接到手中一看,不由大惊!
  “交颈鸳鸯?!阿里海牙现在何处?他还说了什么?”蓝玉烟疾声而问,紧紧盯住赛罕。
  没想到蓝玉烟反应如此强烈,赛罕也是一惊,答道:”将军巡城抚民去了,没有别的交代。”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蓝玉烟扪胸而抚,长长呼吸,努力让自己镇静一些。
  “好了,你且去吧,只要他回来,告诉他我要见他,先谢过了。”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那年去波斯收购地毯,回来时经过呼伦贝尔大草原。
  让手下一帮人支好帐篷,蓝玉烟一个人走了出去。
  每次走过草原,蓝玉烟总感觉这里会是自己前生的宿命,自己的前生,原是会在草原上牧羊的女子吧。否则为何每次面对草原都有关于生命的震撼?感觉自己如此渺小,人生如此匆匆。如草原上也有女神,这些长草应该是她绵软的青丝了吧。碧草共长天一色,似乎是亘古以来便存在的,一如深碧的海洋,风吹过,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直绵延到天边去。
  她闭上眼睛,将自己的身体抛入草丛中时,忽然就听到有个女子远远在唱,那首北朝以来流传甚广的牧歌。
  女子的声音时而悠扬时而低诉,一支牧歌反反复复,竟唱得有几分江南杏花烟雨的韵味,全然不似草原民歌曲那种粗犷豪放。
  蓝玉烟好生奇怪,难道这里也有江南女子吗?于是她躺在草里故意放粗了声音,也唱将起来:
  “野有蔓草,零露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兮。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是谁?是哪个在唱啊?”那少女似是循声而来。
  蓝玉烟自草里站起,不期然便见那少女越走越近,两人都吃了一惊。
  只见那少女着苎丝金线的袍子,正是蒙古人的服色,却不同于常见的番邦女子那般肤色黑红,她肤色如新泌牛奶,纤腰如弱柳舞风,一派江南女子的温婉清丽,独独那一双眸子呈翡翠般的碧色,也别有一番动人的风采。
  那时正值宋元对峙时期,汉人与蒙古人往往相见成仇,但蓝玉烟本是胡女,原本也没有太深的种族之见。 
  “风吹草低,现了一个俊俏的哥哥。”那少女侧头而笑,脸颊上顿现两个浅浅的笑涡,越发显得她灵秀可人。
  蓝玉烟差点没晕倒。蓝玉烟之父本是胡贾,娶得一名岳州城美女为妻,膝下只有蓝玉烟一女。父亲从小便带玉烟西出阳关,东至扶桑四下经营,父亲于她15岁时离世,母亲忧郁成疾,很快也追随而去,偌大的家业便尽数到了蓝玉烟肩上。为行走方便,外出时玉烟便做男子打扮,她唇红齿白,身材修长,扮做男装别有一番风流韵味,加之少年性情,无心有意的言语轻佻,也常常牵动少女情思,招惹桃花无数。可所遇的女子往往不过是秋波暗送,还从没有少女如此直白,还好她反应快,“你才美呢,美得象草原上的女神。”倒是心里话。
  “大家都这么说,可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这句话这么好听。”宝音上有了几丝红晕。
  “你是蒙古人?”
  “你是汉人?”
   两个人不由对笑。
  “我是。”
  “我是。”
   “我叫宝音。”
  “我叫蓝玉烟。”
  两个又大笑起来,似乎相见恨晚。
  “就在那边有个湖叫喀丽尔湖,很美呢,蓝哥哥想不想去看?”
  “好啊。”
  一看到那湖,又是和看到草原全然不同的感受。
  那个湖简直就象一面翡翠镜子,湖周花树参差,杂有蓝紫白相间的小花,倒映在碧绿的湖水之中,衬上蓝天白云,顿时令人心旷神怡。
  “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看?”蓝玉烟由衷赞叹道。
  “知道蓝哥哥你会喜欢的。”
  两个人就那么坐在湖边草丛里,开始聊天。
  “但你不很象蒙古人,你更象江南女子的味道。”蓝玉烟端详着她说。
  “噢,我父亲是蒙古人,我母亲是杭州人,我家还有一位师爷是绍兴人,成日里要教我念诗书。”宝音笑道。
  “怪不得,杭州出美女啊。”玉烟笑道。
  “可蓝哥哥你也很俊啊,你也是杭州人吗?”
  “不是,我是岳州人氏。”
  “蓝哥哥你唱的是什么歌曲,很好听,不过我不懂呢。”
  那正是国风里的一支曲子《野有蔓草》,说的无非是一见倾心、之子于归的热情,蓝玉烟一句句地解释来,听到“与子偕臧”那一句时,宝音笑了,“这里面的哥哥倒象我们蒙古人呢,汉人、尤其是汉家女子都怕羞的,我姆妈常常教训我,说我不象姑娘家呢。”
  “你不象姑娘啊,那天底下就没有女人了。汉人女子也不全是矜持害羞的,我再唱一支曲子给你听你就知道了。”
  “细细的雨儿蒙蒙淞淞的下,悠悠的风儿阵阵的刮。楼儿下有个人儿说些风风流流的话,我只当是情人,不由得口儿里低低声声的骂。细看他,却原来不是标标致致的他,吓得我不禁心中慌慌张张的怕。”[注1]
  一支江南小调,蓝玉烟加上眼角眉梢的表情,做出女子娇嗔的样子,宝音笑得前仰后合,”原来这个女子眼神不太好。”
  二人谈笑之间,甚为相得,暮色渐沉,宝音提出明日在湖边相见,蓝玉烟一口答应。
  翌日清晨,为着争相收购一批上等羊羔皮,蓝玉烟手下人与一帮高丽客商发生口角,对方倚仗人多,出言无状,双方动起手来,混战之中,对方见占不到便宜,逃离时暗放冷箭,正中蓝玉烟右手。
  江湖行走,又多是身携重金,受点伤本是常事,蓝玉烟让手下人随意给包扎了一下,没有放在心上,便依约去见宝音。
  到了昨日湖边,见宝音已在那里翘首相待了。她着一件白金剪茸的袍子,上罩当时蒙古贵族女子时兴的云肩,金绣云肩翠玉缨,衬上身后的碧水蓝天,便如一幅绝美的画卷。
  听到动静,宝音回首一望,见是蓝玉烟,便展颜而笑。
  回眸一笑百媚生也不过如此吧。
  蓝玉烟正要赞她,突然感觉头晕目眩,手上一阵阵发麻,创口周围颜色发暗,方知箭上喂了毒。到怀里掏备用的解毒药,却找不到了,也不知是何时丢失了。
  “宝音,我中毒了。你待我半个时辰,不要理我,不要说话,知道了吗?”蓝玉烟握住自己的手腕,冷静对宝音说。
  “啊?”宝音低呼一声,连忙掩口,只看着她频频点头。
  蓝玉烟走入草丛中坐定,连连吮吸伤口,吐得几口黑血出来,直至血色渐渐变为鲜红,知无大碍,这才停下歇息。这时却见一大片绿油油的树叶盛着水送到她嘴边,抬头只见宝音神情楚楚,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谢谢。”蓝玉烟就着她手,漱了漱口。
  又见宝音拿过一棵蓝色小花,边揉边说:”蓝哥哥,我大哥告诉过我,这是我们草原上治毒的灵草,名字叫做香青兰[注2],也是宝音最喜欢的花。”
  她将揉烂的药草很小心地敷在蓝玉烟箭伤上。”还痛吗?”
  蓝玉烟只感觉手上甚是清凉,微微一笑,”谢谢你,宝音。现在没事了,差一点我这条胳膊就保不住了。”
  “为什么要躲起来,不让我帮忙呢?”
  “宝音,你有没有看到,草原上的野狼,从来都是躲起来舔拭自己的伤口。”蓝玉烟望着远方,淡淡地说。
  宝音眼中似怜似敬,说道:”蓝哥哥,你的口气和我大哥很象,都是那么骄傲的啊。”
  
  经历了刚刚治毒疗伤那惊心的一段,两个人都感觉彼此近了许多,谈将起来越发投契。蓝玉烟只拣她经历的趣事来说,逗得宝音开心不已。
  不觉到了日暮时分,苍苍茫茫的绿色的草原边上,是满天如缎似锦的晚霞,一轮暗红的夕阳就要落山了,余晖洒在湖面上,一只飞鸟无声地展翼掠过,粼粼的水波摇晃,如散落一池碎金。湖面上有淡淡的水雾,漂浮不定,远远传来马头琴的声音,如泣如诉,在天地之间轻轻的回荡,一切都恍如梦幻。
  两个人沉浸其中,好久没有说话。
  蓝玉烟拿出一个小小的琉璃瓶子,递到宝音手里。
  “妹妹,这支玫瑰香露是波斯国的特产,一次只要用一滴,用清水调起来,搽到脸上最是香醇滋润,红粉赠佳人,就送给妹妹吧。”
  “多美的小瓶子啊!”宝音惊喜地转动着瓶子,看着瓶身手绘的繁花密叶,流光溢彩,精致非常。
  
  “宝音,我明天就回岳州。”
  “什么?”宝音紧紧抓住蓝玉烟衣袖,”蓝哥哥,不能多呆吗?”
  “不行,路上耽误了几天,怕家里人会牵肠挂肚。”
  “蓝哥哥家里,想是有一个美貌的女子等着?”宝音看着蓝玉烟的脸,巴巴地等她回答。
  “嗯,不是一个,是两个美貌的女子。”蓝玉烟想起金钥和玉珂,脸上不由浮现温柔的微笑。
  “两个?”宝音吸了一口气,眼神顿时黯淡下来,低下头去。
  “是啊,我的两个妹子啊。”蓝玉烟怎会不明白宝音的意思,笑了起来。
  “蓝哥哥你……”宝音脸上红云乍起,娇嗔着在蓝玉烟肩上捶打着。
  本是随口而出,蓝玉烟觉得自己过于轻佻,顿生悔意,连忙说道:”天色已晚,我送妹妹回家吧。”
  “……好……”
  宝音一路垂首,郁郁不欢,全然不似白日里神采飞扬的样子。远远看到一片白色的蒙古包,宝音的步子越来越慢了。
  蓝玉烟停下脚步,”妹妹到家了是吧,在下该告辞了。”
  宝音轻轻叹了一口气,”今天才知道蓝哥哥是文武双全的人,宝音也送件礼物给蓝哥哥,”她自袖中掏出一把匕首,”这把短剑,叫做碧烟,和蓝哥哥很配呢。是当年成吉思汗赐与我祖父的,我自小身子弱,父亲说这是件避邪的宝物,便给我放在身边。”
  那剑,剑身澄澈如秋水,剑影如烟如雾,蓝玉烟便知道这决非凡铁。
  “不行,宝音,这太贵重,我不能要......”
  “蓝哥哥,是想让宝音伤心吗?”宝音抬头看蓝玉烟,眉尖微蹙,眼里竟湿润了。
  “好吧好吧,我收下就是。”一时想不出要回赠宝音什么,蓝玉烟从怀里取出一块玉,”这个是我母亲给我的,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是我自小带在身上的,送给宝音做个记念。”
  “这玉,我叫它交颈鸳鸯。”
  那是翡翠所制,犹带着蓝玉烟的体温,温润的光泽映着月色越发悦目。
  “这就是鸳鸯?”宝音拿到手里,眼中尽是惊喜。
  “这就是汉人诗里所说的,‘得成比目不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的鸳鸯啊,我姆妈说过,一只死掉了,另一只也不会独活,多么有灵性的鸟儿啊。”宝音声音低了下来,轻轻摩娑着那玉,极是珍爱的样子。
  蓝玉烟见宝音没有离开之意,就说道:”妹妹,我看着你走。”
  “蓝哥哥,要不......我送你回去再回来......” 宝音仰起脸,泪珠点点滴滴地流着,直如梨花带雨。
  其时明月乍出,星光满天,如水的月华洒在宝音的脸上,美得令人心颤;夜风拂过草原,带来蛊惑人心的莫名芬芳……
  蓝玉烟抬起手,欲为她拭去泪滴,却还是后退了一步。
  “宝音,回去吧。千里相送,也有一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终会相见的。”
  “我唱支曲子送你回家,好不好?要听话,我会来看你的。”
  “蓝哥哥,说话要算数。”宝音一步一回头地离去。
 
  注1:《书剑恩仇录》里陈家洛唱给香香的小曲儿,印象很深,找它出来费了我有快一个小时呢,好累好累,自古文章一大抄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呵呵。
  注2:香青兰为唇形科青兰属植物,是蒙药中的重要一味,分布于东北、华北、西北和河南等地。有泻火、清热、止痛、止血等功效。之所以选中它是因为比起什么诃子、沙枣,它的名字美一些,哈。。。

              三  岂料一别成永诀
  “醉拍春衫惜旧香,
  天将离恨恼疏狂。
  年年陌上生秋草,
  日日楼中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
  征人归路许多长。
  相思本是无凭语,
  莫向花笺费泪行。”[注1]
  蓝玉烟手里握着那交颈鸳鸯,不觉吟唱起来,正是当日送宝音离去时唱的曲子。
  她想起那夜,唱毕一曲便施展轻功,惊鸿般飘然而去了。行出好远,犹听得宝音声声的呼唤,只当作风声草动。
  自那次回了岳州,蓝玉烟便不再远足,但时有昔年的仇家找上门来,每逢其时,便将碧烟剑笼在袖中,于谈笑间取人性命。
  如烟如虹的剑气中,如桃花般飞溅的血光里,总出现那个蒙古少女,有时笑靥如花,有时泪痕满脸。
  宝音……这个名字蓝玉烟也曾低唤若干次。

  枯坐多时,不觉已近黄昏,如月两次请蓝玉烟用饭,她都未动分毫。凉气渐侵,蓝玉烟不由打了一个冷颤,眼见着窗外下起了蒙蒙细雨,起身关了窗。
  入夜了,不见阿里海牙来,蓝玉烟找到了他的书房。
  他正秉烛而读《春秋》,似是在等蓝玉烟前来。
  蓝玉烟径直走进去,把那交颈鸳鸯放到他面前:”说吧,你是宝音什么人?宝音怎么样了?为何这个在你手里?”
  阿里海牙把那翡翠塞入怀中。抬眼看她,眸色愈深,阴鸷如数九的寒风。
  “宝音,是我的妹子。二年前去见真神了。”
  “胡说!她那么年轻?怎么会.....”蓝玉烟娇躯一震,实在不敢相信阿里海牙所说的是真的。
  阿里海牙只冷冷看她,一言不发。
  “你告诉我,你是骗我的,是骗我的!”蓝玉烟扑到书案前,疾声说道。
  “是真的,她中毒太深......”
  “是什么毒,为什么你不救她?”
  “她中的毒,名字叫做相思,病入膏肓,无药可救。”阿里海牙慢慢地说,眼里的阴霾更深,他握紧了手中的书卷。
  “相思?这是什么毒?”蓝玉烟冲口而出,却随即明白阿里海牙的意思,她突然感觉站立不稳,跌坐到椅中,突然就想起了宝音的笑,宝音的泪......
  阿里海牙说了下去:
  “我祖父昔年随成吉思汗转战南北,曾于千军万马间救得大汗性命,那把碧烟剑,本是大汗的爱物,大汗亲手赐与祖父,并传下口谕,可凭此剑赦免一次灭门之罪。”[注2]
  “妹妹自小多病,姆妈为她取名宝音,是蒙古语里‘福’的意思。姆妈去世时再三要父亲照顾好她,父亲更是对她爱逾珍宝,希望大汗所赐碧烟能为她带来平安幸福,就将碧烟交与她,嘱她好好收藏,不意她竟将此剑私赠他人……”
  “父亲盛怒,恰好阿术将军托人前来提亲,欲娶她为妻,父亲不顾她的激烈反对,便答应下来。她便离家出走,她什么时候离开过家呢?迷路了饿晕在大漠里,手里还紧紧攥着这块翡翠。”
  “被救回来后,她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依然是终日不思饮食。一天我去看她,她告诉我,她死后要葬在喀丽尔湖边,还说,她的心上人叫蓝玉烟,让我拿这交颈鸳鸯到岳州去问问他,还记得宝音吗?若是还记得她,到她的坟前看看她。”
  “你知道当时我想什么吗?我想,有朝一日我攻破岳州,一定要杀了蓝玉烟,把他葬在宝音身边,宝音生不能与他同衾,死后也要与他同穴。”
  “她最后瘦得不成样子,临风而立,惟恐吹去,成日里低声地唱一支曲子,听得多了,我都会唱了。”
  “红绣被,两两间鸳鸯。不是鸟中偏爱尔。为缘交颈睡南塘,全胜薄情郎。”那是一支《南冠子》,唱到最后,阿里海牙哽咽得唱不成调。
  蓝玉烟按捺不住地掐自己的手,掐得几乎要出血,“你,你父亲,为什么不带她来找我?世上没有一个男人,不会为宝音那样的痴情所打动!”蓝玉烟冲口而出。
  “但你明明是女人!”阿里海牙忽地站起身来。
  “是,我是女人,我是女人也好,她会死心的,她就不会死!她就不会死了!”蓝玉烟忍不住厉声喊道。
  “可是她已经死了!”阿里海牙气极,把手里《春秋》往上一扔,上前揪住蓝玉烟,举到自己胸前,”是你害死了她!是你!”
  宝音真的去了!
  蓝玉烟本能地挣扎却挣不脱。
  书页破碎,如风吹蝶翼片片飘落。
  一片两片三四片。
  五片六片七八片。
  九片十片片片飞
  ……
  蝶翼越飞越多,夜色却越来越深,她不由疲倦地合上了双眼……
        
  “小姐身体无大碍,只不过是气郁不舒,郁而化火,急火上攻而忧动心神,加之饮食失节,胃气不和。小人开一个方子,好好调养休息就好。”那被称为岳州城最好的大夫小心翼翼地说道。
  “饮食失节?”阿里海牙一皱眉。
  “对了,蓝姑娘今日忧心重重,未曾进食;昨晚也应是未曾......”如月一边怯怯地说。
  “为什么不早说?!”阿里海牙低低地吼道,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无理,一挥手,”好,如月,你带他下去吧。”
  曾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头颅,尚且神色自如。今夜却是怎么了,阿里海牙不由仰面长叹一声,坐到了椅上,闭上眼睛,烦躁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想着这两天来发生的事情。
   先是得知蓝玉烟不是男子而是一个女子,惊诧莫名;第一眼见她,就有种直觉---她决非徒具美貌的平常女子;再接下来,她那淡淡若水的温柔态度里透着冷冷如冰的疏离,却不可思议地吸引着他一再靠近;以至于在她的软语温存之下即意乱情迷……想起昨夜的情景,阿里海牙不由心摇神旌,面红脸热。
   若不是她急于求成,若不是那翡翠,恐怕自己早赴了鬼门关了。阿里海牙伸手到怀里去摸了摸。昨夜,蓝玉烟那一剑正是刺在这交颈鸳鸯上,冥冥中难道也是天意?
  她执意杀身成仁,加之由于宝音的死,对她的恨意蓄积心中已深,更加让他想要控制她的精神,征服她的骄傲,所以有今夜的失态,那一瞬间她挣扎过,眼里有伤有痛有绝望有无奈有太多太多的百折千回,可自己只是一意想要她的臣服,没有丝毫的怜惜。
  适才又对如月那样态度,真是昏了头了……
  忽然听得蓝玉烟在榻上翻身的动静,阿里海牙走近去看她。
  想是有点躁热,大红的锦被已褪到腰间,依然是碧绿的衫子,白色的中衣,越发衬得她眉不画而黛,唇不施而朱。总算有机会仔细地看她的容貌。吹弹可破的一张俏脸透着淡淡的粉红,如宝音般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把小扇子般的灰色阴影,两片娇嫩的樱唇微合着,只是入鬓的两道长眉稍稍上挑,让她的脸上多了几分桀骜不驯。
  阿里海牙不由得就伸出了手,指尖轻轻地触到她的肌肤。
  象是感觉到了什么,她黛眉轻蹙,朱唇微动,有几分不耐的样子,阿里海牙心里便象着了火一般,连忙缩回了手,大步走出门去。
  忽然,他转身回来,走到床前,很小心地把被子拉至她的颈下。
  蓝玉烟一觉醒来,已是天色大亮,鸟声啾啾。
  宝音宝音宝音宝音宝音......
  清晨的阳光明媚地照着她,她还是感觉暗夜般冰冷,忍不住怅然失神。
  当是时,她行走江湖已久,自然能感觉到宝音对她已生情愫。也犹豫过,要不要告诉她自己也是女儿之身,但想到,不日就要返乡,从此便远隔天涯,塞外江南,此生不得再见了。再者说,宝音年纪尚小,纵然知慕少艾,相识不过二日,终也是少女情动,花开如梦,风过无痕。
  却没想到她,那样好的一个女子......竟然因此而失了性命,宝音,你怎么那么傻?
  
  “蓝姑娘,你醒了!快梳洗吧。”如月欢喜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唔……”蓝玉烟应了一声。
  昨夜的另一番景象又映入她脑海中,那个人将她举起来,凭空摇晃着,平素冰冷如寒潭的眸子刹那间怒焰熊熊......从来没有男人敢对她这样无礼!蓝玉烟怒气一炽,忽然又想到宝音,心下一酸,他是宝音的哥哥,原来,他是想替宝音报仇啊。
  亲生的妹子没了,他心底该是什么样刻心铭骨的痛啊。可他没伤自己一分一毫,反却被碧烟剑伤了臂膀......蓝玉烟心上蓦地一紧,不知怎么就希望自己那一剑划得再浅几分。
  “蓝姑娘,你一定要好好用饭。将军说了,只要你用过饭,就可以到后园四下走走散散心。”
  
  这后园,应当也是总制府的一部分。当年设计此园的人当真是胸中大有丘壑,依山势水流而造,依倚自然而不造作。
  此处引洞庭之水而做曲水十八弯,池中莲叶田田;回廊起伏交通,亭榭遥遥呼应,花叶摇影于其间,藤蔓垂挂于其上,碧树荫浓。园中多种杜若蘅芜之香草,芳菲袭人,雕梁画柱间不意而种几丛芭蕉树,高高低低,或阔叶伸展,或绿蜡犹卷,颇有奇趣。
  此时四下甚是幽静,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移步换景,临风听香,蓝玉烟顿生心旷神怡之感,心底的痛顿时去了几分。
  眼瞅着那高墙,蓝玉烟心念一动,以自己的轻功,或能掠墙而出吧?或者趁夜逃出岳州城?
  耳边又响起如月的话:“将军说了,如果蓝姑娘不顾念岳州城百姓的话,大可以逃离此处……”
  哼,谅阿里海牙不会屠城,这话只是威胁罢了。只是别人倒还在其次,金钥、玉珂不会武功,留她们在此恐怕不妥。
  何况,关于宝音……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蓝玉烟心里又隐隐作痛,自己的确欠他一个交待。
  罢了,还是既来之则安之吧。
  登高而望,岳阳楼近在咫尺,洞庭一湖尽收眼底。突然就想起了君宝。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注1:有人总评论说晏小山词太小家子气,红尘偏偏就是喜欢,看这首《鹧鸪天》,意境悠远,回味深长,就如美女,就如好茶,就如醇酒,令人百品不厌……呵呵
  注2:据《元史》列传之十五中记载:阿里海牙“自幼家贫”,所以这段纯属杜撰,不要当真啊。

                四 何缘交颈为鸳鸯
  
  春日游,
  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
  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
  不能羞。[注1]
  听风听雨过清明。
  那年清明,却是风和烟暖,蓝玉烟携了金钥、玉珂出城踏春。
  却见岳州城内,大街小巷满是油壁香车,象是倾城而出的样子,比往年热闹许多。一路行来,听得行人议论,才知道事出有因。
  岳州城里数得着的大户,徐家便是其中之一。人皆道徐大公子徐君宝面如冠玉,文采风流,自小吹得好箫,岳州城人称”玉箫公子”。但徐君宝自十五岁起突然沉迷山水之乐,四下游历,行踪不定,多年未归,至今已是男大当婚。上月刚刚回家,说媒者便纷至沓来,不料那徐公子一概回绝,提出待到清明踏春之时,自行择妻。
  宋元连年征战,岳州也是男少女多。今日岳州一城空巷,想来想来是为人父母者欲钓金龟婿,是及笈女子都欲以身相许,而已嫁之妇也欲一睹其庐山真面目吧。
  待到了城外,洞庭湖边,更是有女如云,雪柳金缕,衣香鬓影,看着女子们都努力做出最动人的姿态,蓝玉烟笑到腿都发软,身边的金钥和玉珂连连惊叹:”这徐公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真想见他一见。”
  蓝玉烟看看身边的两个妹子,一个黄衫青玉,一个素衣金钗,如花般的人物,低声笑道:”哪个看上了徐公子,我打也要打得他八抬花轿来娶。”
  二人嗔怪着咯吱她,三人便宛然彩蝶嬉戏起来。
  不一会儿,突听得四下嘈杂,只见人头攒动,人潮便朝着洞庭湖边涌动起来。
  想是正主儿来了?也不用这么夸张吧。蓝玉烟轻身一跃,便上了树梢。据金钥描述,好在众人的眼光都投在徐君宝身上,没人注意到平素里有淑女之称的蓝大小姐竟是那样一副德性。
  原来那人竟是坐船来的,一袭白衣飘飘然站在船头,长身颀立,虽是看不清模样,有几句词却蓦地出现在蓝玉烟的脑海中:”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不知怎么,蓝玉烟只觉得,这词就好似是为他这样风采的男子所写的。
  怎么回事?事出突然,站在高处的蓝玉烟也没怎么看清楚,想来是拥挤过甚,有几个女子落入水中了!顿时哭声、尖叫声响成一片。
  蓝玉烟几乎想也未想,也飞身掠过人群,直冲而下,几乎与那白衣人同时一跃而入水。
  蓝玉烟水性只是平常,待拖得环肥燕瘦两个女子上得岸来,也已是气喘吁吁,加之春水尚寒,上岸来连打了几个喷嚏,女子家人的千恩万谢也听不进耳了。金钥玉珂刚冲上前扶住,却见那白衣的徐公子走到蓝玉烟面前,手里展开一件白色长衣,不由分说先披到了她身上。
  人群哗然,须知当时男女之防甚严,这种私相授受的动作简直便是犯了大忌,金钥、玉珂也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蓝玉烟抬眼看面前的男子,他的发还是湿湿的,犹在滴着水,五官神秀,神情坦定自若,双目里似有温柔的春风,和煦的暖阳,低低说道,“恐姑娘着凉,在下唐突了。家人已备好车马,送姑娘回府。”
  一向从容淡定的蓝玉烟却晕生双颊,只道了一声谢。

  上得车来,玉珂说话了:”烟姐,那个徐公子果然是浊世佳公子,这样的人物…啧啧…也只有烟姐才配得上他了。”
  “小妮子,敢情是你芳心暗动?”蓝玉烟此时已缓过神了,出口调侃。
  玉珂扁了扁嘴,做出伤心无限的表情,“唉,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玉珂,你是让烟姐教坏了。”一向沉静的金钥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三个人相视而笑,声如银铃,直惹得车夫频频回首。
  蓝玉烟换好衣服,就有徐府的家人上门送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姜汤,传徐君宝的话说,请蓝小姐尽快服下,以免受凉。
  蓝玉烟将那碗姜汤端在手里,滴溜溜在手上转了一圈,笑道:”我和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应该不会是想毒死我吧?”
  嘴里虽是这样说,但自父母离世以来,蓝玉烟独自支撑门户,行走江湖,何时让人这么照顾过?
  缓缓地咽了下去,那温辣的液体热烈缠绵,蓝玉烟柔情似水地想着那白衣翩然的身影,少许的失神。
  金钥看在眼里,幽幽一叹道:“看来,真的得给烟姐准备嫁妆了。”
  玉珂却转着大眼睛道:“烟姐,小心他给你下蛊,”她故做神秘地凑上前,“听说过没有啊,苗女遇到自己爱的人,就给他下蛊,好把他永远的留在自己身边。”边说边忍不住地嘻嘻笑。
  “小女子敢取笑我,看来不动家法是不行了。”蓝玉烟嗔怒着。
  “烟姐,饶了我这遭吧……啊!好狠……”
  自那日清明踏春,岳州城内便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徐家大公子属意玉烟轩的蓝玉烟。蓝玉烟本就眼高于顶,这下倒好,绝了那些三姑六婆的念头,不复有人上门说亲。玉烟轩却是热闹起来,门前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地有不相识的女子借买古玩玉器之由,上门来看蓝玉烟。
  女人都拒绝不了珠宝玉器的诱惑,况且有金钥玉珂两个机灵的女子在一旁察言观色,照着来者的衣着打扮一一推荐,哪有女人不动心?如此,凡来必不空手而归,玉烟轩的生意一下子好了十倍不止。
  蓝玉烟也忙得不亦乐乎。
  日子一天天过去,却不见徐家上门提亲。这时便有上门买玉的女子告诉蓝玉烟,听说是徐家大公子又外出游历去了。缘由好象就是徐家二老不满意蓝玉烟,说是人虽美貌,却是胡女,再说一个女子,下水救人,身上又湿得十分不雅,未免莽撞……
  蓝玉烟听了,只付之一笑,心里有点淡淡的伤,所幸与那人不过是一面之缘,种情尚浅,你若无情我便休,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偶尔,会把他当日的那件长衣拿出来,披到自己衣上,痴痴地在镜前看一阵子;只是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还有那些恍惚的瞬间,想起那明川静波般坦荡的眼神,便如无形的手拔动了心弦……
  桃李春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转眼已过了立秋。
  那夜,约是二更时分,蓝玉烟已熄灯歇息,忽就听得楼外有丝竹之音,细致悠长,余音绕梁。
  那当是箫曲,然又带几分金玉的清洌之韵。
  九月既望,明月中天,泄了一地的银光。蓝玉烟往楼下看,看不到人,但她心下明白,是他来了,“玉箫公子”徐君宝。
  蓝玉烟在窗前听了半晌,心跳了半晌,出声询道:“如此良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只听得有人笑了一声,带着风的冷静,只说了八个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玉烟已听出,果真是他。
  “夜半来访,多有不便,想请姑娘移驾岳阳楼一见,但凭姑娘定夺。在下先行一步。”
  言毕,人影便飘然远去。
  此时相见?蓝玉烟只是稍一犹豫,就更衣赴约。
  她一向视礼法为无物,人前的端淑,却只是自然仪态,并非刻意要做给别人看的。但要让她与一个男子夤夜相会,也似是不可思议的事,她去,只是因为他是徐君宝。
   
  渐及岳阳楼时,便听得楼顶传来箫音,蓝玉烟想也没想,几下蜻蜓点水便跃上了楼顶,那人见她上来也不停,安若泰山地微笑着示意她坐下。
  一曲《十面埋伏》,或柔和淡远,如一汪清泉汨汨而流,倏忽箫音一转,又声声沉郁悲愤,撕天裂地,箫声中竟似有千军万马纵横驰骋,直可令风云变色。
  蓝玉烟也不作声,坐到那人对面听着。
  几月不见,那人似是瘦了几分,更显得清峻非常。
  一曲终了,蓝玉烟道:“十面埋伏本是琵琶曲,公子以一支玉箫而能奏出金戈铁马之音,慷慨激昂之豪情,玉烟当真佩服。”
  徐君宝似感意外般看她,“闻弦歌而知雅意,玉烟果是知音。”随即又笑道:“知玉烟决非寻常女子,欲求一见又恐扰人清梦,只好楼下吹箫,万望见谅。”
  蓝玉烟蓦地心里一酸,你想见便见,你不想见便走,拿我当什么人。
  “公子不必客气。见也见过了,玉烟告退。”蓝玉烟起身欲走。
  “玉烟且留步。”那人身影一动,就站到了蓝玉烟面前,“今日连夜赶回岳阳,还未曾回家,只是一直有首曲子想吹给玉烟听,玉烟听罢再走可好?”
  他言语温文,说到最后更是恳切,让蓝玉烟无法拒绝。只好坐下。
  箫音一动,蓝玉烟便知道这是一曲《凤求凰》。相传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奏的正是此曲。徐君宝以箫奏来,也是起伏跌宕,清雅柔和,飘送着思慕之情,缱绻之意,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纵使淡然如蓝玉烟,也不由面泛红霞,既是无缘,为何还要弹这支曲子来撩拨于她?
  徐君宝唇角上扬,笑容又现,“但不知玉烟可识得此曲?”
  “玉烟不知,请公子指教。”蓝玉烟既喜且恼,笼袖淡淡说道。
  “既是如此,还有一曲,要唱给玉烟听。”徐君宝站起身来,持箫而立,唱将起来: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这正是相传当年司马相如所唱之词,唱至最后,歌中竟似有十分柔情。
 
  玉烟心中又惊又羞,面似七月流火,心如狂雨敲窗。把心一横,索性侧目问道:“请问徐公子,难道公子欲效相如,携玉烟私奔不成?”
  徐君宝笑出声来,夜风中巾袖轻扬,“玉烟果然快人快语,既然如此,君宝就直言不讳了。如今战乱连连,君宝本不欲有家室之累,奈何高堂催促甚急,于是有当日敷衍之辞,只说于清明择妻。不意与玉烟相见,一见倾心,家严却又执意不允。我因此离家。前日,家严捎信来应允此事,我星夜返回,却突然惟恐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于是冒昧求见。不知玉烟意下如何?”
  徐君宝一番话极是舒缓殷切,蓝玉烟的心跳平静了几分,背转身去,俯瞰着月光下烟波浩渺的洞庭湖。
   
  深秋时节,微风之中,一望无际的芦苇丛摇曳满湖金黄,素月分辉,明河共影,君山如墨绿的螺点缀其间。
  要怎么回答他?说相思已是不曾闲?或是但凭公子作主?好象都不甚合适。
  那人走上前来,与她并肩而立。
  凉风乍起,蓝玉烟无意识地抱了抱胳膊,徐君宝脱了外衣,蓝玉烟知道他要做什么,却没有躲,似乎也躲不了,任他把衣服披到自己衣上,一如初识那日。
  “公子……”蓝玉烟转脸看他,突然一阵心颤,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近距离的看他,如此接近地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眼神似乎静如古井深潭,水波不动,莫测幽深,却让人不由想沉溺其中。
  “玉烟,可以叫我君宝吗?”他的声音温柔如梦境。
  蓝玉烟笑答:“一面之缘,不敢造次。”
  “玉烟,知道我为什么我会如此造次吗?”
  “因为在分别的这些夜里梦里,我已唤你的名字千次万次。”
  那对眼睛,朝她流动着微微的笑意,其中还映着今夜的明月,或许还有风里的星光。
  夜里梦里?蓝玉烟忽然想起,曾经有男人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她展颜一笑,然后将那人一脚踢出七尺远,可她现在只感觉脚下发软,似乎站都站不住。
 
  他朝她伸出手,他的手修长,月光下象是白玉雕成一般。
  那两泓深潭里有波光潋滟。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他的手温热,那瞬间流转的颤栗,象是一种幸福的疼痛传至她每一根指尖。
  他接过她的手的时候顺手接过了她的身体,紧紧地搂她在怀里,似乎是水到渠成般的自然。
  她只昏昏地“唔”了一声,却听得他在她耳边喃喃说道,“玉烟,叫我一声,让我知道这不是梦。”
  为什么不是梦,她只道是梦,否则,为何他知道她春风里的芳心暗动,知道她的坦然与羞怯,知道她的烦恼与痛苦,知道她一路等待的朝暮悲欢风霜雪雨。
  注1:韦庄的词《思帝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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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3-5 17:25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倾城(上部完)(3月27日更新)

[这个贴子最后由一羁红尘在 2005/03/27 07:07am 第 4 次编辑]

                          五  高楼春日谁与上
  湖水连天天连水,
  秋来分外澄清。
  君山自是小蓬瀛。
  气蒸云梦泽,
  波撼岳阳城。
   帝子有灵能鼓瑟,
  凄然依旧伤情。
  微闻兰芝动芳馨。
  曲终人不见,
  江上数峰青。[注1]

  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
  这句话阿里海牙是早有耳闻的,但真正要去岳阳楼,还是因为她,前边车里的那个相识不过五天的女子。
  总制府后园青阶苔重,玉阑露冷,她这几天里却是屐痕处处,走得无处可走。
  那日到她房中,见桌上铺开了宣纸,有一首词: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台舞榭,风卷落花愁。清平三百载,典章人物,扫地俱休。  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梦魂千里,夜夜岳阳楼。”[注2]
  纸上墨迹犹新,细细一看,那些字横轻竖重,气势开张,形似颜体的丰伟遒劲,骨格里又有如其人般独特的妩媚和倔强。
  在她心里自己是什么呢?”貔貅”?有战无不胜、攻无不胜的”貔貅”吗?这词也亏她想得出,慧质如她,怎么就想不到宋亡元兴是天下之大势呢?
  徐郎,是她的夫君吧。阿里海牙的心里泛起莫名的酸意,心思烦乱,不由摸了摸怀里的交颈鸳鸯,碧烟剑还了她,这翡翠却还留着,他对自己说:这是宝音的遗物。但手上传来的那种温润柔滑,分明只让他想起指尖曾轻触过的她的脸。
  她这样的女子,一旦爱上了什么人是会生死相随的,她的徐郎如果爱她,怎么会让她绮年玉貌苦守空闺,枯对陌头杨柳色呢?那么,虽则留她在身边对自己不啻是一种折磨、一种煎熬,他还是要暂且留下她,他有自信,假以时日,他会让她爱上他,让她春山般的秀眉因他而舒展,让她秋水般的明眸因他而盈亮,让她夏花般绚烂的丽容因他而绽,让她冬雪般晶莹的肌肤因他而温软,让她的新愁旧恨都是因他而生,让她的低吟浅笑都是为他而发……
让她的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因了他。
  对她说想去岳阳楼一游,便见她眼中的惊喜,那一霎那的神采,如虹般眩目,让他痴了片刻,不得不迅极转身离去。
  着便装,乘车去。她在他背后说。
  他明白,她是怕惊扰民众。
  不觉已到岳阳楼下。
  总算要出来散散心了,蓝玉烟的心里有按捺不住的雀跃,下得车来,发现附近人影皆无,心下明白,一定是他安排好了的。
  “岳阳楼也不过如此。” 阿里海牙一袭黑衣走下车来,仰望着酷似将军头盔的楼顶说道。
  人通常都是这样,乍见美景,自然是惊喜有加;而见到期望已久才得一览的景物,却往往怅然,只道是见面不如闻名。
  “蛮子就是蛮子。”蓝玉烟一不小心,心里的话溜了出来。
  “叫我什么?蛮子?”他转而望她,脸上似笑非笑,“不错啊。”
  孺子可教也,蓝玉烟决心要训导于他,让他为中华风物而折服。
  “蛮子,凡成楼可需什么材料?”
  “想来不外乎石料,木材,铁钉之物。”
  “可是,你找找看,可能找到一根铁钉?”
  这点阿里海牙却不知道,走来走去没找到,当下甚是惊叹,“果然是鬼爷神工。”
  “再者,岳阳楼背靠岳州城,俯瞰云梦泽,遥对君山岛,北通巫峡,南极潇湘,位置已是绝佳。”蓝玉烟三步并做两步,莲步轻移便上了三楼,长袖一挥,笑道:“且上来看。”
  “如何?”见登楼远眺的阿里海牙眉间一轩,细长的眸子里精光闪动,蓝玉烟不由得意地问。
  “有范文正公的《岳阳楼记》,何样的赞美都是多余。”
  面对着八百里波光云影的洞庭,清风徐来,掀动衣襟,阿里海牙不由心神俱畅,深吸一口气,朗声吟道:“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
  蓝玉烟接着念下去,“而或长烟一空,浩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二人并立楼头,相顾而笑,心里蓦地都有了几分惺惺相惜。一玄一碧的衣袂在风中飘飞,飒飒作响,继而追逐纠缠,如南唐冶艳纤美的舞蹈。
  “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阿里海牙豪气干云,接上说,“可惜此时无酒!”
  “可惜……此时看不到夜景。”蓝玉烟突然想起那个清风淡云月朗星疏的秋夜,顾盼神飞的脸上,倏忽沉静下来。
  和君宝互诉衷情的那夜情形,便如八月钱塘潮,汹涌而奔至蓝玉烟眼前。
  那夜此地一别却又是良久,待徐家遣媒上门时已经是来年初春。
  那日正是春至,傍晚时却难得地下起了密密的雪。后园的腊梅花似乎乍然绽放,黄灿灿地含笑在枝头。披着君宝那件白色的长衣,蓝玉烟在飞雪疏枝间轻歌曼舞,心里的喜悦、甜蜜和着梅香,浮动在春寒料峭的夜里。 
  新婚燕尔,自是如胶似漆。也不过月余,他却又出门去了,一去就是行迹迟迟,数月不归。眼见着蝴蝶双双西园戏,鸳鸯交颈横塘眠,蓝玉烟也不由如古诗里的怨妇般,临风洒泪,对月长吁。
  半年下来,聚少散多,无奈之下,征得公婆同意,她搬回了玉烟轩,好歹有金钥玉珂相伴,也顺便料理玉烟轩的生意,打发时日。日子一久,竟也习惯了。
  君宝究竟在外面做什么?说是沉迷山水,玉烟心里却不相信。本想这次等他回来,枕上轻怜蜜爱旧盟新誓间,问一个明白,却不料……
  罢罢罢,谁让自己欠了宝音的?阿里海牙允诺过,待大军回师蒙古,在宝音坟前拜祭过了,便放她自由。此人虽是暴戾,却还象是有些言出必行的骄傲,嗯,还算条汉子。
  见蓝玉烟神思不属的模样,阿里海牙刻意地要吸引她的注意力,“但不知道君山风光如何?”
  “没听说过吗?潇湘之美在洞庭,洞庭之美在君山。”蓝玉烟收回跳跃的思绪,目光却依然漂浮不定。
  “哦,君山真有那么美吗?”阿里海牙负手而立,侧脸问道。
  “君山四周环水水绕山,七十二峰峰峦竞秀,三十六亭巧夺天工,更有二妃墓、湘妃祠、柳毅井、传书亭等古迹,不过最动人的还是那些神话传说,象柳毅传书,湘妃竹.....” 蓝玉烟远眺着青螺般的君山,如数家珍一般。
  “湘妃竹?莫非就是那种斑竹?”阿里海牙心中大奇,追问道。
  “正是。传说舜巡游南方,死于苍梧。他的两位妃子娥皇女英赶至湘江边上,哭泣甚哀,攀竹而泣,以泪挥竹,染竹成斑,最后投水而死。屈子有诗《湘夫人》,说她们成为湘水女神,所以那竹子也叫做湘妃竹,也叫做潇湘竹。”
  蓝玉烟长吁一声,“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注3]
  吟毕轻轻旋身,回过脸来时,轻愁便如浮光一掠而过,依旧芙蓉般沉静的气韵,流动在空气里,如一翦清风牵动着阿里海牙心湖,微波轻荡。
  “汉人的爱情总是这样矢死靡他。”阿里海牙似是自言自语的感慨。
  “蛮子,你对汉人的爱情很了解的样子。”蓝玉烟对他油然而生几分好奇。
  阿里海牙只淡然一笑,极目远眺着远方水天交接之处。
  蓝玉烟轻轻咬了咬唇,神思幽幽地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二女共事一夫的神话传说,我想象的爱情,不是这样的。”
  自古以来人们祈望多子多福,宋时经济大为昌荣,男子三妻四妾为常见,稍为富庶之人若不娶妾反会被人议论,因为自己的想法不被礼法所容,蓝玉烟从未向别人讲过,可面对阿里海牙这种“蛮夷”,她想也不想就说了出来。
  “你想象的爱情,是要他弱水三千而只取一瓢饮吗?”阿里海牙脸上有一点笑,“你怎知道他口渴了不会偷喝?”
  “以己度人......”蓝玉烟气结,侧目一瞥他,便把脸扭开来。
  然而,一阵茫然骤然侵上她的心头,她信步踱至楼前,对着烟沙浩缈的洞庭湖,轻声唱将起来: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飞来,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阿里海牙听得明白,懊恼自己胡乱说话,让她突发幽思,不由站直身子,重重“哼”了一声。
  “怨不得宋要亡,连欧阳修这样的士大夫也写此类香艳无聊的词。”语气之间甚是轻慢。
  “蛮子!笔若无情,岂异枯木,人若无情,岂异岩石?你与枯木岩石何异?”听他辱及大宋,蓝玉烟不由气从中来,虽然隐隐感觉他说的有几分道理,还是要反驳于他。
  “我若无情,怎不杀你而后快?我若无情,怎会为你所惑?”听得她咄咄逼人,阿里海牙冲口而出,顿觉后悔,但本来就是这样的一颗心,就掏出来给她看又如何?随即坦然。
  “什么?”蓝玉烟心中惶惑,往一侧走了几步,嘴上却犟道:“子曰:非礼勿言。潇湘之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不是蛮夷之邦,由得你信口胡说。”
  “子曰: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阿里海牙纹丝不动地站着说道,神情奇特,眼里却是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蓝玉烟迟疑间,突然意识到他是在说初见那夜的事情,“事出偶然,我只道你有非分之想,万不得已,才出下策。”
  话说得理直气壮,却是螓首微垂,原本清丽如莲的脸一时若流水中淡淡的桃花红。
  天上的清,凡间的艳,都集于她一身。
  阿里海牙只觉走遍大漠草原,江南塞北,没有见过这样宜喜、宜嗔、宜颦、宜笑的女子。

  注1:知道岳阳楼的大多是因为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本词作者正是文中第一句”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的那个巴陵太守滕子京,他在重修岳阳楼后诗兴大发,做了这首《临江仙》。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两句是用了孟浩然的名句。红尘是好不容易才查到的呢。
  注2:这首词原作者是南宋“徐君宝妻”,从开始就看《倾城》的朋友应该还记得,就是因为这首词,红尘这么一直写了下来。
  注3:刘禹锡的诗。

             六 销魂独我情何限
        
  怕黄昏忽地又昏黄,
  不销魂怎能不销魂,
  新啼痕压旧啼痕,
  断肠人忆断肠人。
  今春,
  香肌瘦几分,
  搂带宽三寸。[注1]
 
  任是日子无聊,也过得飞快,不觉得也有几日。
  平素无聊时,蓝玉烟就在总制府后园练剑,她年少时曾遇异人,传授了一套映日连天剑法,剑法取自杨万里的语句:“接天荷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有两年未练过了,生疏了许多,但习练了几日便颇有成果。
  阿里海牙每天都会来看她练剑,无声地来,又无息地离去。
  
  一日傍晚,阿里海牙一直看她练完剑。
  她收住势后朝他走过来,紧身的白色短衣勾勒出她婀娜矫健的身材,余晖斜斜地照过来,她整个身影便晕染了淡金色的眩目光芒,想是心情甚好,脚步异常轻快,阿里海牙微眯了眯眼,那一刹那,几乎以为她要投到自己的怀里。
  当然只是他的错觉,她只是娇喘吁吁走到他面前,布满灿烂红霞的脸上,眸子清澈如水晶般 明亮光辉,晶莹的汗珠打湿了额前的一绺散发。他压住翻江倒海的冲动,伸出手,将那绺散发给她笼上去,就在同时,他开口道:“明日大军出发,前往江陵。”
  突如其来的消息,蓝玉烟犹疑间,竟没有避开他的手。他离她不过咫尺,一只手还恋恋停在她的发上。
  “我也去吗?”她的心失重地跳了一下,垂下眼帘,走出他触手可及的范围,不知为什么,他这分明有几分暧昧的动作却让她难以辞严色厉地拒绝。
  “是。”阿里海牙答道。
  蓝玉烟没有吭声,但阿里海牙从她垂首走路的样子和慢下来的步态分明看出,她并不情愿离开岳州。
  其实带蓝玉烟行军也是无奈的事,他本不欲让她受颠簸之苦,但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这对他来说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下意识地跟着蓝玉烟回到房中,却见如月也在,面前是摞得整整齐齐的一堆衣物,深深浅浅的绿夹杂着月白。
  突然见他们进来,如月慌忙起身说:“将军,蓝姑娘的行李备好了。”
  蓝玉烟一眼看出,那些全是自己素日在玉烟轩穿着的衣物,最上面,竟然是君宝那件白色的长衣。怎么回事?她趋前疾行几步,伸出柔荑细细拂拭着那件长衣,又拿起来拥到怀里,凑到白晰的面庞上,一连贯动作,流露出似水般的柔情。
  那分明是件男子的长衫,阿里海牙看在眼里,眉毛挑了挑,眸里寒光一闪,极冷淡的表情,“明天一早就走,多带些衣物,路上也方便些。”
  话音未落,人已走出门去。
  蓝玉烟来不及追问其他,目光转向如月问道:“如月,你去过玉烟轩了?我的两个妹子可好吗?她们有没有说什么?”
  “蓝姑娘,两位姑娘都很好,也没有别的嘱咐。”如月眉目之间似是罩了一层轻愁。
  弱不胜衣的样子,如月似是消瘦了几分,蓝玉烟想道。
  晚饭是和阿里海牙一起吃的。
  最后上的是一道汤,透明的水晶汤钵盛了碧绿的清汤,上浮着数十颗殷红的樱桃,又飘着七八片青翠的荷叶,底下衬着雪白的嫩笋丁子,三色辉映,鲜艳夺目,清香扑鼻。
  蓝玉烟看着那汤眼睛都亮了,随即又合上眼睛,陶醉般闻着那汤的清香,轻轻抿了一下唇道:“真舍不得喝呢。”
  “快喝,喝了猜猜这是什么汤?猜诗经一句。”
  “噢?”蓝玉烟喝到嘴里,更觉清香。连连喝了几口,又吃了一个樱桃,却尝到了鲜嫩的肉味。 
  抬头却见阿里海牙正带笑看她,“好喝吗?”
  蓝玉烟犹自余香满口,闻言连连颔首,“这是什么汤啊?”
  “我提示一下,这肉是斑鸠肉。”阿里海牙笑着也喝了一口汤。
  斑鸠?《诗经》?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蓝玉烟脱口而出。
  “正是!”阿里海牙轻一击掌,不无赞赏地看她,“这汤的名字叫做好逑汤。”[注2]
蓝玉烟暗叫惭愧,这本是诗经首篇,其实是误打误撞猜出的。可不正是吗?以斑鸠鸣叫起兴,樱桃暗指淑女,荷叶、笋尖代表君子。
  “你哪里请的厨子?花了多少银两?”蓝玉烟笑问道,如此以《诗经》入菜,果然高明。
  看着蓝玉烟唇边荡出几丝笑意,阿里海牙心底异常畅快, “要吗?白送给你。”阿里海牙笑道。
  “白送?”蓝玉烟有点诧异地看着他,随即上下打量他一番,那眼神里掺杂了惊讶、好奇,她向前微探了探身子,摇摇头说:“不会是你吧?不可能啊。”
  “是我,不过这道菜我也是跟别人学的。”
  “噢,是什么人啊,说来听听。”
  蓝玉烟喝着汤,颇有兴味地听着阿里海牙娓娓道来。
  南宋时绍兴有两大特产:一是女儿红,绍兴女儿红色泽橙黄透明有琥珀光,味醇厚甘鲜,宋高宗时期就将其定为宫庭御酒;另一样就是师爷,传说绍兴师爷一字可以成灾,一字可以免祸,玩中华文字于股掌,当时便有“无绍不成府”之说。阿里海牙的母亲出身杭州书香门弟,为其父请的正是绍兴大有才名的一位师爷,这位师爷姓许,年少时为情所伤,因此远避蒙古,性情疏狂,却端的是文韬武略的一个人物。他与阿里海牙虽非师徒,却有师徒之谊。
  这好逑汤,就是这位许先生揣摩出来的。
  “唔,绍兴师爷,记得宝音提过......”蓝玉烟正持羹喝着汤,蓦地手一抖,汤洒了一点在身上。
  她立时站了起来,面白如纸,“衣衫脏了,你慢用。”
  阿里海牙看着她走出他的视线,脑海里全是她脸上瞬间闪过的痛楚。
  是追上去安慰她,还是......还是也与她保持一点距离,让她,也让自己静一静的好。她对于他,实在是莫测的诱惑,即使那是一杯毒酒,他还是会饮鸩止渴。
  这夜,没有月光,雨声潇潇落芭蕉,更夹有竹叶的瑟瑟作响,蓝玉烟久久未能入眠。
  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
  宝音,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想起来就有难以言喻的痛,撕扯着她的心。
  不想了不想了,还是早些睡吧,蓝玉烟想着,目光转到了包袱上。
  这许久不见,金钥和玉珂怎么会一句问候的话儿都没有?想来知道自己平安就大喜过望了?还有,怎么会把君宝的衣服也一并拿来呢,两个小妮子不会如此粗心吧?或是知道她思念君宝,有意为之?
  准是玉珂那个鬼灵精的主意。
  想着想着,她笑了笑,下床去掌了灯。
  无意识地翻看着,一件碧玉色雁蝶织绵缎外袍映入眼帘。
  那是新婚不久,穿腻了红艳的新嫁衣,和君宝到苏州“如意坊”去特为定制的,也是自己最爱的春衫。
   不由起身展衣而试,搂带竟宽了点。
  依稀往事,如水漫长堤浮上心头。
  那夜春宵,晨起初试新衣,君宝赞叹的眼神,仿佛她是他绝世的珍宝。她垂首抚衣道:“滑不留手,当真是好料子呢。”
  君宝含笑走上前,在她耳边柔声道:“锦缎虽滑,不似香肌暖。”
  温软的唇在她脖颈辗转亲吻,她轻阖了双目,咬着朱唇,却无法抑制地低低呻吟了一声,双臂如藤缠树般围上了他的身体......
  欲减罗衣寒未去,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一庭春雨,桃红乱飞、梨雪漫舞,点点滴滴敲打着碧纱窗,氤氲的雾气便弥漫开来......
  凤尾香罗薄几重,蓝玉烟昏昏睡睡,竟不知是忆是梦,便是一夜。
  注1:关汉卿曲片断。
  注2:好逑汤也是抄金大侠的,呵呵


                       七 咫尺天涯恩义断
   当日佳期鹊误传。
  至今犹作断肠仙。
  桥成汉渚星波外,
  人在咫尺天涯间。
  欢尽夜,
  别经年。
  别多欢少奈何天。
  情知此会无长计。
  咫尺凉蟾亦未圆。
  一日行军,日暮时大军安营扎寨。
  阿里海牙下令早早歇息,只留赛罕带领一队士兵巡逻。  
  将蓝玉烟安排在自己营帐内侧,她也无话,秋波一转便起身而去,碧玉色的外衫随她的步履轻轻飘动,衣料上的大小雁蝶似欲展翼而飞一般。
  思之不得,辗转反侧。
  这夜阿里海牙一直没有睡,三更时分猛然听得帐外异动,再细细一听,分明有刀兵之声。
  有敌来侵?赛罕办事向来利索,如有大军前来,他必定会拼死发出信号;既无信号,定是来人不多,他惟恐惊动全军,对明日的行军作战不利,所以正带领手下全力迎敌。
  玉烟,玉烟怎么样了,阿里海牙不由打个冷战,披衣而起,倒履而向蓝玉烟那边奔去。
  急急掀开帷帐,朦胧夜色中却见她犹在酣睡,散了一枕的青丝,浅浅呼吸,唇角微翘,神情极是安怡。阿里海牙不由长舒一口气,却听得帐外有人吼了一声,“将军!”随即又是“啊...”一声,似是痛极,不是赛罕却是谁?
  阿里海牙素知赛罕性情,若不是危急时分决不会出声相扰,连忙大力摇晃蓝玉烟。
  突兀的惊醒,蓝玉烟连忙坐起,眼前的景象由模糊而清晰,先映入眼中的是阿里海牙湛碧色的眸子。
  “别出声,”阿里海牙低低说道,“今夜无论发生何事,你躲在帐中别出来。”
  蓝玉烟听到耳中,心下却是糊涂,只定睛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待蓝玉烟反应上来刚刚是真非幻时,只听得“噗”的一声,有人破帐而入,阿里海牙已然跃出。
  蓝玉烟来不及多想,夜色中见来人个头甚矮,幽亮的双刀,一掀帏帐,便将枕下的碧烟剑朝赤手空拳的阿里海牙掷去,叫了一声“接着!”
  那人也不做声,黑暗中二人你来我往便厮斗起来!
  此时,几道黑色身影如箭般从帐外射入,其中一人直奔阿里海牙的背心而去,手中的短棍莹莹有光,在暗夜里倏忽划过!
  蓝玉烟正要失声而呼之际,那骤然暴发出的凌厉杀气已让阿里海牙惊觉,只见他稍一提气,身形陡然窜上高处,来者的短棍、堪堪杀到的双刀均是落空!
  蓝玉烟只感觉此人身形姿态熟极,却来不及多想,隔了帷帐看着阿里海牙身处险境,心里想的尽是怎样助他一臂之力。
  阿里海牙在空中一旋身,身子却如失重向下跌落,蓝玉烟刚放下的心突地又提了起来,却见就在他即将落地的那一瞬,借下冲之力破空一剑,碧烟幽蓝的光芒乍闪,迎上来的刀便应声而断!
  就在此时,蓝玉烟纵身跃出,看准了桌上的烛台,抄起来便冲过去与阿里海牙并肩作战,那烛台有些笨重,蓝玉烟用得极不顺手。阿里海牙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卖个破绽,使双刀那矮个迎头赶上,却被他一个小擒拿手,将那把未断的长刀又夺将在手,同时,叫一声“接住”,将碧烟剑掷给蓝玉烟。
  蓝玉烟接到手里,将碧烟剑霍霍舞将起来,莲有百态,清涟无染。倩影剑光之中,但见含苞的、怒放的、凋零的花,花瓣温柔拂动;初生的、犹卷的,亭亭如盖的叶,叶片无风自舞。剑光所到之处便流动成凝碧的波痕,如梦如网如湛碧的天空般,照亮了整个营帐。
  “玉烟?!”使短棍的来者身子些微一震,低吼了一声,声音里满是不能置信的痛苦。
  此言一出,阿里海牙和蓝玉烟都是一惊!
  君宝的声音?蓝玉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定睛一看,那人手中所持不是短棍,分明是一支玉箫!
  “君宝!”
  虽然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蓝玉烟可以肯定,那是他,一定是他!
  他回来了?何时回来的?为何没有丝毫消息?为何会在这里?难道是来救她?
  不是的,若是前来营救,他只要引箫而奏,就是最好的暗号,而他并没有......
  一时之间,心头的种种疑惑便如风吹雾散,水落石出。
  当日见他安然坐于岳阳楼顶,以一支玉箫奏出金戈铁马之音,便知他决非只是鲜衣怒马、诗酒风流的富家子弟,只道他性情只在山水间,习武原是为强身健体,未曾多想。结发之后,相聚甚少,二人相见时难,自是郎情妾意,却均是无意或有意地隐瞒了自己,蓝玉烟隐瞒的,是一段闯荡江湖有血有泪的过往;而徐君宝所想隐瞒的,却是过去、现在甚至将来。
  他在担心什么呢,告诉她他的真实身分,怕她会担忧吗?
  徐君宝此时心里千回百转,也不答话,一向冷静的眼中象冒火一般,一支玉箫纵横开阖,招招狠辣,一时之间堪堪与阿里海牙斗个平手。
  碧烟剑锋利无匹,阿里海牙的长刀也所向披靡,此时对方也只剩下最初进来的矮个和徐君宝两人而已。
  蓝玉烟柔肠百结,心乱如麻,顿时乱了招势,一时险象环生,突然听得阿里海牙吼道:“玉烟小心!”却见那矮个腿上一记秋风扫落叶挟着风势凶狠而来,她躲避得慢了些,那招正中手腕,碧烟剑“叮当”一声落在地上。
  蓝玉烟一时不知是痛是苦,这种性命攸关的当口,竟然是那蛮子在担心她的安危,而不是自己结发的夫君。
  阿里海牙心知蓝玉烟不是那人对手,不敢恋战,侧身一剑,直挥向徐君宝的玉箫,徐君宝却不敢硬接,一跃闪到一旁。
  阿里海牙飞身过去,拦在蓝玉烟身前,嘴里却对她道:“快走,去找赛罕!”
  和那矮个片刻间便又过了几招。
  蓝玉烟犹疑间转身,却见徐君宝遥遥举箫,对准阿里海牙的背心,她心知有异,但见箫口直射出一篷幽幽蓝芒,如流星雨般划过夜空!
  来不及多想,蓝玉烟飞扑过去,人尚在半空,长袖却是运力拂了过去,蓝芒尽落,如洒落一地的星光,她松了一口气的刹那间,顿觉左肩上一麻!
    就在此刻,一时灯火通明,护卫营统领札木合头前而入,如月也跟在一旁。
  “属下护卫来迟,万望将军恕罪。”那札木合肃然而立。
  “赛罕怎么样了?”阿里海牙立稳身形问道。
  “赛罕好样的,带着一队兄弟放倒了对方数十人,不过皆受重伤,已安排军医前来就治。”
  “你的手有没有事?”阿里海牙看向蓝玉烟,眸光闪动,口气里的关切甚重,任是一旁性情粗豪的士兵也听了出来,他们向来视之如天神的将军怎地也动了凡念,齐刷刷地向蓝玉烟看去,象要从她身上找到答案。
  蓝玉烟却是不答,眼神越过他,看向徐君宝,看见他黑色的夜行衣上血迹斑斑,看见他形消影瘦,看见他对她冷睨一眼,脚尖一动,踢起地上半断残刀,伸手接住,漫不经心挥动之间,一片衣襟缓缓飘落下来。
  割袍断义?
  相隔咫尺,却成天涯。
  蓝玉烟身子陡然一震,心痛欲裂,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将此二人杀了!”阿里海牙下令道,岳峙渊停的气势。
  “是!”
  徐君宝二人相背而立,严阵以待,护卫营一队人将他二人团团围上。
  “住手!”蓝玉烟绕到阿里海牙面前:“求将军放过他们!”
  阿里海牙微有怒气,正欲开口拒绝,见蓝玉烟脸色苍白如纸,神情楚楚,仰面看他,眼里有无助有哀求有决绝有让他痛彻心肺的痛楚。
  他又看向那个她叫做“君宝”的男子。动若脱兔般的身形,静若处子般的姿态,怨恨入骨的眼神,是她的夫君吗?怎不问青红皂白便如此对她?
  或许......他的放弃,是自己绝好的机会?
  “札木合,放他二人走!”从未见过这个好强的女子有如此的表情,阿里海牙心里的怜惜排山倒海,强自抑制着将她拥入怀中的念头。
  都说将军宠爱了这个岳州女子,原来所言非虚,否则将军向来生杀予夺说一不二,怎肯放过两个伤了自家兄弟的刺客呢?看着阿里海牙的神情,札木合不情愿地答应一声,带领手下散开。
  “都退出去罢。”
  “是!”
  徐君宝二人也昂首步出营帐。
  
  蓝玉烟感到肩上越来越麻,心知那暗器上有毒,她却不能说,若是说了,阿里海牙必定会让君宝留下解药,他若是没带呢?抑或是根本是没有解药呢?
  但君宝他,知道自己中了毒吗?他定是不知道吧,若是知道,会心疼她吗?不会的,他不会心疼她了。羁身此处是她的错吗?他只见她与阿里海牙同处一帐,便当她是个不贞的女子,视她如敝履,没有问候没有怜惜甚至没有一个温存的眼神。她为救阿里海牙而中毒,他又怎会心痛?
  再看他一眼吧,或许此地一别,今生不能再见了,即使再相见也是陌路。
  “......君宝......”蓝玉烟奔到帐口,轻唤了一声,如有感应一般,已行至远处的徐君宝一旋身,看不清他的脸,但蓝玉烟却明明看到他瞬息光华幻变的冰冷眼神,但就是那么一顾之间,他和身边的人疾步如飞,走出了她的视线,只踩碎了一地皎皎的月光。
  无限寒意侵上蓝玉烟心头,明明是阳春时节月华如水,她却仿如被抛落在亘古以前的洪荒旷野冰川雪原,所有的光明和温暖都在迅速隐没,无可言喻的孤寂和酷寒猛扑而来,充斥在天地不分的混沌之间......
  蓝玉烟如一个溺水的人,不由自主地想抓住些什么,哪怕是一叶浮萍,肩上的痒麻却让她不能动弹,只是头重脚轻,栽到了一个暖暖的有着青草般气息的怀抱里.....
  怎地就放那二人走了呢,她的肩头明明透出一点血痕,想是当时被长发盖住了。
  阿里海牙拥住怀里的女子,“如月,速唤恩合来!”
  此刻,他心中、眼中别无旁骛,轻轻抱起她走向榻边,不曾看到如月离去时幽怨的神色。
   
  阿里海牙不及多想,很小心地扒开她的衣服。
  一点蓝芒微闪在她圆滑的肩头,周围已渗出蓝黑色的血珠,衬着莹白如玉的肌肤,烛光下显得甚是妖艳诡异。
    他心中大悸,回望地上,类似牛毛般大小的蓝色细针落了一地,那是本来应该射中他背心的啊。
  看准了那针上没有倒刺,他以手镊住那针尾,轻轻从她肩上拔出来,那针尾却已是全黑的了。
  “针上淬有剧毒。”恩合的话证实了阿里海牙的猜测。
  “能不能治?”
  “这个……”恩合敲了敲脑壳,犹疑着。
  “你听着,要是她死了,就将你军法处置!”阿里海牙眼神凌厉。
  那恩合大夫骤然一惊,“将军,目前应当机立断,割开蓝姑娘的肩膀,放出毒血,这个却是不难,只是惟恐伤口溃烂;另外,在下细察蓝姑娘脉相发现,此毒已随血液行遍任督二脉,若不能尽快找到麝香这味可以通关透窍的药内服,恐怕......性命不保啊。此地偏僻,哪里去寻麝香,在下实是爱莫能助。”
  “割开?”让那样凝脂般的肌肤鲜血淋漓?溃烂?阿里海牙倒吸一口冷气,“不行!我来吸行不行?”
  “将军,万万不可!据在下观察,此毒见血封喉,将军口内若有一点伤口,便会中毒。将军千金之体,万人之统率,大元之栋梁,切不可贸然赴险!”
  恩合越说越激动,双膝跪倒在地。
  此时,如月奔上前来,也跪了下去,牵住阿里海牙衣襟:”将军,如月的命是将军赐的,让如月来!”
  “我口内并无伤口,”阿里海牙叹了一口气,走到蓝玉烟身前,看着她苍白的脸色,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不容置疑的口气。
  “将军……”二人异口同声叫道,大夫连连叩首,如月泪眼盈盈。
  “都起来!你二人去寻麝香要紧,向札木合传我的命令,今日大军不发,让他派一队人马随你们前去,快去快回!”
  两个人相视着缓缓起身,知道阿里海牙的个性,除了遵命也只有遵命。
  阿里海牙坐到床上,向蓝玉烟俯身下去,唯恐弄痛了她,他的唇轻轻地覆上她的肩头,无预料的温暖光滑,传入鼻端淡淡诱人的体香,让他心跳陡然加速,唇却滞在那里,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唔......”她轻不可闻的一声呻吟响在他耳边,却如惊雷般振聋发聩。
  她命悬一线,自己却绮思横生,阿里海牙不由暗自羞愧,敛住心神,一口一口地吸出毒血,直至那血色变为鲜红方停。
  想了想,又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玉瓶,倒出一点淡绿色的液体,敷上她的创口。等那薄薄的一层药尽数滋润而不见时,才为她拉好衣衫,盖上被子,起身走到一旁。
  中人欲醉的清香弥漫四围,阿里海牙深深吸了一口,知道是手中这瓶御赐碧凝露的味道。
  这是那年襄樊之战大胜之后,大汗亲手所赐的。 “海牙为国朝之名将,皇族之俊杰,定要谨慎珍重才是。”大汗的话似乎就响在耳边。
  可那次让蓝玉烟伤了胳臂也不曾舍得用过,今天却用了,大汗知道,定会龙颜不悦吧。
  阿里海牙不由笑了一下,忍不住又转身看向蓝玉烟,要是大汗知道,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阿里海牙,竟会甘冒生命之险为一名女子吸毒,那会不会震怒呢?
  这个女子,是宝音最爱的人,曾是他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人,不惜同归于尽也要取他性命,却又救他于疾战中......
  也是这个女子,并没有让人乍见便屏息静气的美貌,却让他心底的爱意如狂风挟着野火燎过秋日的草原,一发不可收拾,不止不再想杀她为宝音报仇,甚至于甘心为她而赴死!
  阿里海牙走上前,慢慢地抚顺蓝玉烟凌乱的长发,悄不可闻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玉烟,我从此定当好好待你,你是我的......”
   
    不知赛罕他们怎么样了。阿里海牙握紧手里的碧凝露,疾步走了出去。


                           八 冲冠一怒为红颜
  “不攻江陵,改攻沙市! 三千铁骑军准备出发!其余原地待命!”
  原来阿里海牙早就听闻江陵守备懦弱胆小,江陵如降,江陵周围重镇必定刀不血刃,不攻自破,可事出突然,为了尽快取得麝香,攻沙市是最快捷的路线。
  “将军,临时改变行军路线,于敌方情况不熟,恐有不妥......”身边的参将提醒道。
  “有何不妥!”阿里海牙眼神冷厉如刀,帐内一时寂然无声。
  众将骇然对视,有人张了张嘴,还是没说什么,各自领令出帐去了。
  恩合、如月和札木合三人呆立当场,没想到,见他们两手空空地回来,阿里海牙已是面露不豫,等到事情经过一讲,阿里海牙立即下令众将进帐,下达了这样的军令。
  “都是恩合不好。”札木合低声说道,如月也向恩合看去,眼里有一丝埋怨,恩合不由叹了口气。
  其实也不能全怪恩合,实在也是过于蹊跷。
  接到协同恩合、如月他们前去寻找麝香的命令后,札木合带一队士兵,与他们二人飞马赶往最近的城镇,江陵重镇――沙市。
  到了目的地后,札木合带兵守在城外,恩合和如月混进了城内。却见沙市镇内处处设防,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景象。打听到镇上只有一个药铺,两个人心急火燎赶了过去,好容易才拍开门。问及有麝香后,恩合大喜,说话时不意带出几分蒙古口音,那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原本睡意蒙胧的眼睛一瞪,”蒙古奸细!来人啊!”吓得二人撒腿就跑,左拐右弯才逃  出城来,和札木合一商量,决定向阿里海牙禀报后再做打算。
  没想到就招致改变行军路线的结果。
  如月上前一步,”将军,如月到过沙市,对城内外的防卫有印象,也知道药铺之位置所在,请求将军允许如月跟随。”
  阿里海牙向如月投过一个询问的眼神,如月微微低了头。
  “好吧,恩合你留下,照看好伤员。”阿里海牙转头向内帐看了看,玉烟,等我回来!
  “出发!”
  东方已白。

  沙市本是弹丸之地,虽是防御森严,攻打也不过半个时辰,宋军统领便弃城而降。
  阿里海牙安排好前锋营前去受降,在如月带领下,先向药铺冲将过去。
  那山羊胡子的老板,听说元军要麝香,先是说没有,在如月的盘问下,转入后堂,端出一个陶盆来,搁到柜台之上,那麝香便全浸在水里。
  “这是什么?”阿里海牙细长的眸子骤然一收,目光直盯着那山羊胡子。
  “麝香全在这里了,只不过我老眼昏花,不小心洒了点砒霜在里面。”山羊胡子说,脸上毫无畏惧。
  “你不想活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二人的目光对峙片刻。
  “好!”阿里海牙转身对随身士兵道:”搜,搜不到麝香就杀其全家!”
  “不必费事。我大儿死在樊城,幼子亡在襄阳,老妻郁郁而终,我岂愿独活?”那老者嘴角流出血来,仇恨地盯着眼前的阿里海牙,随即仆倒在地。
  阿里海牙也是一惊,看着地下的老者,没料到会有这样绝望的以死抗争。
  一将功成万骨枯,改朝换代,江山易主这样的不世功业自然要颠覆无数人的命运;可是,麝香哪里去找,玉烟又怎么办?对了,宋人女子喜欢用熏香,富庶之家应该多收藏有麝香备用的吧。
  正思量间,有传信兵飞马来报:”将军!宋军诈降,前锋营遭遇埋伏,伤亡过半!”
  “什么?!”阿里海牙遥遥一掌击出,那陶盆便化为齑粉,水流迸开,直冲下柜台!
  但只片刻工夫,阿里海牙的神情便由震怒转为冷静,眸中刹那寒光四射!
  “传令各营,将沙市夷为平地!有谁先找到麝香,重赏百金!”[注1]
  传令兵一愣,随身士兵也都面面相觑,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还不快去!”阿里海牙低吼一声,目光在那传令兵身上一转。
  “是!”那眼神扫过之间,传令兵顿感象是从千年冰原上刮来的阵阵寒风,不由打了个哆嗦,连忙飞身上马而去。
  如月震惊之下,如梦方醒般扑上前去,跪倒在地:”将军!求将军施恩,放过沙市的百姓吧!”
  “如月,你跟随我二年有余,须知多说无益!”阿里海牙眉头紧蹙。
  如月难以置信地摇头,似悲似痛的目光定在阿里海牙脸上:”将军,这一切都是为了蓝玉烟吗?为了救她,你宁愿遭受千夫所指,后世唾骂?”
  “如月,阿里海牙只知道,蓝玉烟的性命,重于世上的一切!神挡杀神,佛阻弑佛!何计后人评说!更何况,我前锋营士兵伤亡惨重,此仇不报我枉为一军之帅!”阿里海牙碧色的瞳孔骤然收缩,闪动着慑人的寒光,掷地有声的几句话说完后,翻身上马,向城外飞驰而去。
  跟随的亲兵纷纷追赶而去。
  如月脸色煞白地跪在那里,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她从袖中摸出一方罗帕,痴痴地看着,却任泪水一颗颗落在地上,尘土飞扬里碎开来,一如她的心。
  原来如月本是樊城偏将王福之女,父女相依为命。樊城陷落之日父亲赴火自焚,她却被一元兵所掳,见她便色令智昏意图污辱于她,两人纠缠多时,正当那元兵几欲得手间,却被巡视至此的阿里海牙发现,将那元兵军法处置。如月也欲投火自尽,阿里海牙上前殷殷劝说道”众生平等,苍生无辜”,更递过罗帕让她拭泪,她记起两军对峙之际父亲对阿里海牙的嘉许之言,“沉几有智略,临阵勇决,气盖万人”,待见到阿里海牙身材彪悍,相貌冷峻,霸气中却有令人心折的温柔,不由芳心暗许,就跟随在阿里海牙左右。
  蒙古人不拘礼法,视男欢女爱为天性所至。二年间她跟随阿里海牙东征西讨,更是见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不居功自傲,美女如云予取予求而不曾意乱情迷,虽偶尔遭逢痴心女子投怀送抱,事毕也不过是来如春梦,去似朝云,因而向负无情之名。却是始终留她在身边,如月只以为自己终有一天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不料横空杀出一个蓝玉烟,阿里海牙神情行为便即失常......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注1:据《元史》记载,1275年4月,阿里海牙破沙市,屠其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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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3-5 17:2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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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3-5 17:2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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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3-5 17:2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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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5 18:4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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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写武侠,也是侠女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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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5 18:43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倾城(上部完)(3月27日更新)

盼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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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5 20:37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倾城(上部完)(3月27日更新)

看着忽然出来一句:已是夜半了还是睡一觉吧。  以为是红尘累了呢!不象呀,呵呵。
我 觉得时间红尘安排的好象跨度大了点,本来故事就直接发生在沐浴之后就行了。
开头(序除外)有点太婉约了点。
总的来说还很好,看别人没评论我先说几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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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3-5 20:55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倾城(上部完)(3月27日更新)

谢谢楼上两位,又更新了一篇。。。
谢谢流浪天涯的意见,记得了,下次再来修改一下。。。。
不过,时间蹁跨度大是什么意思?
关于太婉约的那段开头,呵呵,所以红尘说,可以当历史言情小说看。。。。
女人嘛,总是脂粉气浓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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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5 21:0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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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5 22:3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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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读了。红尘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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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5 23:2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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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引用由一星飞鹭白2005/03/05 10:35pm 发表的内容:
拜读了。红尘继续。。。:)
终于看到了师父的小说。不过总是觉得没长篇武侠过瘾,中篇又觉得离现实的情感太远.....不知道怎么说了
干脆写一部行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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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6 09:0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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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欣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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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3-6 16:01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倾城(上部完)(3月27日更新)

下面引用由山东方言2005/03/05 11:24pm 发表的内容:
终于看到了师父的小说。不过总是觉得没长篇武侠过瘾,中篇又觉得离现实的情感太远.....不知道怎么说了
干脆写一部行不行啊?
呵呵,就写这个都累得偶要S。。。有一阵子天天深夜抱着笔记本。。。
要写也得等偶退休以后:)

大家凑合着看哈,就这个水平了,不瞒您说,红尘自己也感觉蛮累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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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8 00:24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倾城(上部完)(3月27日更新)

[这个贴子最后由一星飞鹭白在 2005/03/08 00:28am 第 1 次编辑]

此乃大手笔,红尘请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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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8 00:56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倾城(上部完)(3月27日更新)

下面引用由一星飞鹭白2005/03/08 00:24am 发表的内容:
此乃大手笔,红尘请继续:)

看到没?!
都盼着你写一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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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3-9 06:23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倾城(上部完)(3月27日更新)

下面引用由山东方言2005/03/08 00:56am 发表的内容:
看到没?!
都盼着你写一部呢。
呵呵,小白是让偶继续把这篇贴完。。。。
回小白,正在修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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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10 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倾城(上部完)(3月27日更新)

下面引用由一羁红尘2005/03/09 06:23am 发表的内容:
呵呵,小白是让偶继续把这篇贴完。。。。
回小白,正在修改中。。。

哦,期待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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