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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孤独撕开了唱
——我的读诗札记
曾经一度远离对诗的热忱。
每当读到直白如汪国真或走到另一个极端的所谓诗先锋们的诗作,感受到他们或如大白话或让人不知所云的蒙太奇式的片断,一天天,心生厌烦起来。然而,初读草乡,便被她所表达出的孤独与冷静给打动了:
当往日已经铸成
塑料瓶装的人生
还有什么会令你热爱
或再次燃烧起恨
所有的明亮而温柔的心灵
倾听过时间里花开的声音
多么幸福
当风吹醒了歌,大地辽阔
而此刻
时间像纸一般寂静
我没有国土
无处容身
这首便是她的《开花的石头》。可贵的是其中意象的准确性和可感性。“多么幸福/当风吹醒了歌,大地辽阔”, 简洁而富于表现力的倒装句式更让人感受到曾经的一颗明亮而温柔的心灵。经历过一切便足够富有了。“而此刻/时间像纸一般寂静/我没有国土/无处容身”, 有一种浸泡在悲凉和孤独里的平静。 读草乡的诗不多,但几乎结尾处都有足够打动人的力量。
严冬的下午多么荒诞
没有灯
街道上空无一人
你悄然独坐
而三千年的尘世喧嚣而至
人声鼎沸 马龙车水
硕大无朋的切纸机在轰鸣
坚定前进
你茫然穿行于人世
和你失去记忆的自由
多少人像纸片飞起来了
多少人仰头喝彩
你是旁观的影子
包括自己的一生
《影子》中更多的是现实和历史的纠合。正如她自己说的那样:“人生如此花团锦簇,可供我们选择的其实不多”,渗透出来的依然是孤独的情绪,热闹、孤独里无奈的人生。好诗是可以让人联想,可以引起共鸣的。只要能触到心灵深处最柔软的部分,就好了。 正是那种寻求解脱与升华的诉说,将无奈变为悲凉中的冷静,引起我强烈的共鸣。
草乡让我想起了里尔克,想起北岛,想起北岛写的关于二十世纪伟大诗人的生平和作品的介绍。
北岛、海子和顾城,曾经是我最为关注的三位诗人。十多年前,为了顾城的死,我反复翻阅《英子》,细察他那敏感的心灵。海子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首《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
从明天起, 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 劈柴, 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 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 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 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的幸福
我也愿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这首验证了他曾经对颓废的摒弃,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于他是非常不易的。“我有一座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读起来带着温暖和希望,这样带着阳光气息的诗作,竟然写在他卧轨前不久,两个月后他就带着他的书籍和诗稿卧轨而去。我查阅了资料,那是1989年3月26日下午5时30分左右,一列呼啸而来的火车在仿佛呼啸而过的时代,驶过山海关那冰冷的铁轨———铁轨上那个温暖的身体顿时一分为二。海子躺在80年代的最后一个春天的颤抖的铁轨上,永远地拒绝了90年代的到来。他只活了25岁,写诗仅仅7年。这个自15岁就考入北京大学的麦地诗人,一直在深重的孤独中忍受着自己所加给自己的痛苦,他最终未能说服自己,未能得到解脱:“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 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 痛苦的芒上……”
这更让我想起北岛的文章里对特拉克尔,对洛尔迦,对里尔克,对策兰的生平与诗作的介绍。诗人,是有着敏感特质的人,由于敏感,他们或许需要更多的冷静来融入世界,超越自我。在绝大部分诗人身上,都存在着生活伦理和艺术法则之间的紧张,生活的平淡无奇和幻想世界的比较。北岛、海子和顾城他们三个中,北岛是最为成熟的一个罢。也还只有他,尚在大洋彼岸冷静的活着。他说,“写诗写得久了,诗人和语言的关系就变得紧张,就像琴弦越拧越紧,一断,诗人就疯了”。
他活着,不再写大量的诗,他的诗,似乎停滞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这是我的感觉。
2004年,他写了多篇译诗的比较,查阅了大量的资料,从不同的译本寻求最佳的理解,他给《收获》写专栏,介绍给我们国外的诗人与他们的诗作:他写洛尔迦为“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写特拉克尔是“陨星最后的金色”,写里尔特的“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写策兰“是石头要开花的时候了”……他巧妙地找出他们诗句中属于灵魂的东西,运用它们来概括他们的诗作和他们的一生。
“陨星最后的金色”,这一句真是写活了特拉克尔的一生。他的诗总是包含了两组截然相反的意象,美好与邪恶,孤僻与自傲,瞬间的欢快与长久的沉郁,纠葛盘缠中构成一种平衡,恰是特拉克尔的性格,如此矛盾,如陨星的负与金色的正,相生相克,互为结果。他的诗歌如此矛盾,在矛盾里颓废,这与他患有严重的悒郁症有关。
“在白色的池塘上
野鸟们已惊飞四散。
黄昏,寒风向我们星球吹来。
在我们的墓地上,夜垂下破损的额头。
橡树下,我们荡起银色小舟。
镇上白墙不断鸣响,
在荆棘的拱门下,
噢 我兄弟,我们是攀向午夜的盲目指针。”
这首诗的名字叫“衰亡”,里面用了很多的名词:野鸟,寒风,墓地,橡树,白墙,时针;形容词有破损,银色,盲目;动词有惊飞,垂下,荡起,攀向。这些词的运用,似乎全都带着颓废的印痕。主导的色彩是白色和银色,其间动与静的结合,一直在白色里进行。 “我们是攀向午夜的盲目指针”,盲目与指针又是矛盾之处,他的诗似乎就一直沉浸在下沉的情绪里,这下沉中的孤独和漂泊,正是他迷失和悒郁的根源。他仅仅活了27岁,他于1914年11月3日服用过量的可卡因,死于一家精神病院。他留下一首诗——《挽歌》:
“睡眠和死亡,黑鹰们
整夜 绕着这颗头颅俯冲:
永恒的冷冰波浪
会吞没人的金色影像。
他的紫色身躯
碎裂在可怖暗礁上。
一个黑暗的声音
在海上悲叹。
暴雨般忧伤的妹妹,
看那胆怯的沉船
在群星下。
夜缄默的面孔。”
这篇真是他为自己写下的挽歌了。他一直在挣扎着的,一直在与睡眠和死亡搏斗。最后的时光,他活在前线战场的恐怖里,活在分裂与矛盾里。当我写《再见》的时候,不觉也引用了他的“胆怯的沉船”和“夜缄默的面孔”,想来挽歌的本质就是如此罢。无可奈何。
这陨星最后的金色。
这几天,我一直在读里尔克。我在他的文字里努力辨认孤独和孤独里的热情。“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北岛用《预感》中的这一句来概括他的一生。
“我像一面旗帜被空旷包围,
我感到阵阵来风,我必须忍受;
下面的一切还没有动静:
门轻关,烟囱无声;
窗不动,尘土还很重。
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我舒展开来又蜷缩回去,
我挣脱自身,独自
置身于伟大的风景中。”
这是北岛的译本,他借鉴了陈敬容(九叶派诗人之一)的译本和绿原的译本翻译而成。“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这一句完全沿用了陈敬容的译本。这首诗名为《预感》,前面诉说一种无限的孤独,旗帜是诗的载体,“门轻关,烟囱无声/窗不动,尘土还很重”,这苍凉余味里挟裹而来的孤独,让人沉溺其中,有不可自拔的感动。“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则完全达到了一种自我的超越。实际上,里尔克一生一直在超越自我。正如策兰的“是石头要开花的时候了”中的石头一样,诗人们寻找的正是一种解脱和升华。这也是我初读草乡的《开花的石头》最大的感受。里尔克在《预感》里用旗帜这个载体感受周围的空旷、风、门、窗、烟囱、尘土们,这一连串具体的实物、精确的细节,给人一种具体感。这些客观的东西,展现给人们一种主观上的体验。从中,完全可以体验到无以名状的孤独和苍凉。下一段就开始跳出这种情绪,“置身于伟大的风暴中”。可以说,里尔克的一生就是在孤独和超越中度过的。这似乎也是一切诗人的共通之处。他初期的作品里“我”的影子很重,带有浪漫主义式的自恋,这与特拉克尔或者所有诗人的初期亦有着相通之处。特拉克尔是由浪漫主义转为表现主义,里尔特则由浪漫主义转为一种客观的安静。尽管这安静里有着很多的悲凉。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许是受北岛的影响,我更喜欢里尔克的《秋日》,而厌烦他的长诗。
如果能用更少的语言,触动读者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引起共鸣,何必用那么多的话呢?
对于所有把孤独撕碎了唱的诗人,正如洛尔迦诗中所写那样:“我用呻吟之词歌唱他的优雅/我记住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我们也记住了这一阵悲风。
2005年4月20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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