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所引的诗例主要是从主题相近的角度来筛选的,这样便于从中比较。有必要再声明一下,我仅是文字重组能力的角度来观察,试图从古典到现代诗的发展过程中找到一种文字重组能力逐步演变、提高的痕迹。就所引的诗例而言,大致上是以时间的轴,由古至今从略举几首,但这并不是说越古的文字就越不好。我们不能否认的一点是,文字总是在进步,虽然往往是呈螺旋式的,其中有些往复,这个往复就有虽异代而相仿的特点,我由古至今向下选例只是就总体来考虑的。我个人并不是复古主义者,不厚古非今。相反,我觉得就诗语言的表达能力而言,现代诗不仅不逊于古典诗,且有相当进步。下面所论主要从词饰与结络两方面分别展开,词饰到结络,范围由小到大,但始终要限于对诗语言本身的考察。
一、朴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上所引的诗例为古诗十九首之六。在我看来,古诗十九首的一个重大意义在于,这组诗集中地向人们展示诗语言的清朴之美。现在就以这个诗例来说清朴之诗语言的特点。
词饰不复倚傍。这首诗中可以称得上有词饰的,惟有“兰泽”一处。古诗十九首有经过文人加工,对于这首、就文字而言,从“兰泽”一句可以明显看得出来。如果理一下,对加工痕迹进行还原,那这首诗大抵就变成下面这个样子:
涉江采芙蓉,欲遗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倘若可以把词饰稍夸张成为“绮语”的话,在经过还原之后,这首诗可以说无一绮语。之所以还原,是为了便于说明问题。即使不还原,这首诗就整体而言也可以说在词饰方面无复倚傍,几乎是心中如何想,笔下就如何写。呈现给我们的是文字的直接表达能力,文字质朴简洁。词饰在清朴的文字中往往具有单构词修饰的特点。
另,虚词在以朴为主的诗中的作用相对比较弱,并不太讲究排兵布阵,其出现的位置也相对比较随意些。虚词运用的零散特点也是朴的一个延伸表现。
结络简单直接。文字之间的关联,由关联产生的暗示能力,我们在这首诗用不着刻意去找,即使想找也找不到。因为这首诗本身就是心语直接外化成文字,文字以其最原始的意义来向人传达它所要表达的东西。诗中出现的几个意象性的东西,如芙蓉、远道、旧乡等,均是直接外化出来的。在表现形式上,往往是弱结强络。
二、和
在古典诗中,以清和的文字占绝大多数。古典与现代相对,其中一个主要的原因在于古典文字多清和。清和的诗语言是直接从清朴中发展而来的。在说清朴的时候,我对所引的诗例做了一下还原处理,是为了使诗例在语言的特点上更纯粹一些,并说到“文人加工”的特点;而清和的诗语言需要的正是适度的“文人加工”。当然,在古典诗人当中也有一些异数,他们的诗语言并不清和,这在的后续部分中将会说到。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这是李白的《春思》。李白擅长古体,他的古体诗就题材来说,古诗十九首也已经写过,可以说是后世诗人的滥觞。而诗语言发展到李白的年代已经起了相当的变化。
词饰上的变化。前面说过,“文人加工”是清和的诗语言的一个特点。文人意识渗透到诗语言中之后,在词饰方面就变得色彩斑斓起来。当然,色彩斑斓并不妨碍清和的诗语言接近于清朴的一面。词饰的运用程度逐渐频繁的背后,其内在的情感色彩和清朴的诗一样是一种明朗的色调,是不至于突兀奇崛、山遮水复的。如“燕草”、“碧丝”、“秦桑”、“绿枝”,在十字之中,词饰使用频率增加,处处显现文人的特点。我前面还说过“适度”。就词饰而言,这个度到什么样算是合适呢?在我看来,就是以“不至于山遮水复”为尺度,在词饰的背后,内在的情感色彩仍能保持明朗。
结络上的变化。在诗语言结络、暗示能力方面,清和的文字与清朴的文字相比,不再是如瀑布一般,一泻无遗,倒是像山间泉流,虽曲折而不失清畅。由于有了文人意识的渗透,诗语言的结络就呈现出一定的局部特点,也就是泉流的曲折处。如例诗,前四句,每两句一前一后对比,前后既各自为“结”,又相互为“络”。当然,这并不是结络的唯一表现。在清和的诗语言中,结络的表现方式各式各样,但归结起来有一个共通特点就是结络相对平衡,且络的成分比结多一些,在结络产生的节奏上,总体是仍是舒徐有致,不至于“山从人面起”。
三、健
河水昏复晨,河边相送频。
离杯有泪饮,别柳无枝春。
一笑忽然敛,万愁俄已新。
东波与西日,不惜远行人。
上所引的是孟郊的《送远吟》。清健的诗语言较之清和,在词饰与结络两方面都有明显变化。
词饰方面。“离杯”、“别柳”,从这两个地方可以看出,清健的诗语言在词饰方面已经显出其接近于“崛”的一面,这与清朴和清和是有相当大差别的。语言的外在无关性在清健的诗语言中开始显山露水——“离”与“杯”,“别”与“柳”,还有“万愁”与“新”之间的跳跃度。“健”在词饰上的意义很大程度上就体现在这种修饰手法的跳跃度上,属于“非自然”修饰。
结络方面。结的成分比络的多一些,总体上也是处于平衡的。“离杯有泪饮”句,“离杯”与“泪饮”各为结,通过“有”字络之,在两者之间就出现一种间接联系,就一般意义来说,杯有饮,离有泪是正常的,但两两相互结合,在词饰的基础上产生诗性联络之后,就处于非常态了,诗语言的结点之间联络具有了一定的奇异色彩。再有,有清和相比,清和的络往往比较舒缓,是娓娓道来的那一种,但清健更讲究络的绵密性,更加聚敛、集中,如“东波与西日”句,在有限的文字空间中,讲究络的较大幅度的跨越。从这个意义上讲,清健的诗语言已经接近于现代诗中的一些语言特点,算是初见端倪。
这里还想再举一个例子,就是凝月无语的一句诗:花撒九霄随白水。有论者说此句意境开阔。若单句来说,这样看也未尝不可的。但以我个人看,她的这句诗实则颇有现代诗语言的色彩。“花撒九霄”,从表面来说,可以看成是一种并不太真实的景境,但细论起来,我们应当发挥一点想像力,试想这种景境,漫天飘撒的不是雨,竟是花,花自天上来,有见过这样的真实景境吗?这其实是一种心灵诠释,是心灵的外化、具象化。还有“随白水”,“白”与“水”结合就跟上面的“离”与“杯”结合一样,都带有一定的无关性,但同样也非常符合心灵视角上的真实。我个人很欣赏这样的诗句。
四、崛
洛阳吹别风,龙门起断烟。
冬树束生涩,晚紫凝华天。
单身野霜上,疲马飞蓬间。
凭轩一双泪,奉坠绿衣前。
这是李贺的《洛阳城外别皇甫湜》。李贺是古典诗人当中最具现代色彩的诗人,可以说是诗语言中运用现代诗性思维的鼻祖。在李贺的很多诗作中,我们都可以领略到他那奇崛的诗思。这一首不是他的名作,但在诗语言上同样也具有浓重现代色彩。
词饰。清崛的诗语言在词饰方面,在表面上往往不合常理,具有显著的无关性。这首诗中如“断烟”。相比之下,稍显合理的有“别风”、“紫凝”、“奉泪”,这三处可以归到清健那里去。清崛的诗语言在词饰上看起来像是处处用力,且极为绵密,似乎是不把诗语言繃成一根直弦是不会罢休的。在语言色彩上更是斑斓得炫目。
结络。清崛的诗语言是弱络强结,如“冬树”一句,“冬树”与“生涩”处于一种极度无关的状态。这种极度无关就有“山从人面起”的突兀效果,让人错愕。语言结点之间联络根本不合常理,这可以说是语言的“魔术”,具有丰富的暗示能力。又如我非常喜欢的柳宗元的《江雪》的第四句“独钓寒江雪”也可归入清崛一类。由此也可见,诗语言的发展虽然主要是以时间为轴向,但也关乎不同诗家的水平相异,是不能一概而论之的。
同样,现代诗也往往以“崛”为主要特点。且举一例:
在此地,在国际的鸡尾酒里,
我仍是一块拒绝溶化的冰——
常保持零下的冷
和固体的硬度。
我本来也是很液体的
也很爱流动,很容易沸腾,
很爱玩虹的滑梯。
但中国的太阳距我太远
我结晶了,透明且硬,
且无法自动还原。
这是余光中的《我之固体化》,诗中的“拒绝溶化”、“很液体”都是在突破常规常理之后,又在语言重组的暗示性给我们合乎情理的理解。当然,余光中的诗语言相对来说,算是现代诗中的妥贴一类的,如洛夫、北岛的诗则更是崛且至于诡了。这两位诗人的诗例就不找了,如果各位想看,可以找来读读,也从中对比一下。另需说明的一点,现代诗并不是只有清崛一类,同样也有清朴、清和、清健的,就总体说来是以清崛为主的吧。
结语
朴、和、健、崛,这四种诗语言特点的分类,在我是为了便于说明我的看法设立的。这四者之间并不能严格区分孰高孰下,从朴到崛,可以说是诗性语言能力的扩张,后者涵盖了前者所具有的表现能力,从中可以看出诗人们探索诗思表现方式的努力,是有迹可寻的。在我看来,对诗做文本上的解构是有意义的,诗的美不仅美在诗思本身,诗思的载体——诗语言也是美的,且是领略诗思之美的必由之路。当然,纯粹、单方面地讲诗文本的美是有偏颇的,如果无视这种偏颇,认为崛是诗语言发展的最高级形式,唯崛是从,那就很可能堕入恶道。对诗语言重组能力的发掘不是为了追求险怪,相反,前面的“清”字才是根本。前人有“造平淡”一说,我很认同。诗,总是需要经营的,平淡对于优秀诗人中的绝大多数也是需要经营的,只是看经营得是否留有痕迹,是否真能归于“清”的吧。
在我,是希望这篇帖子能对鉴赏诗歌有所帮助,其中主要是希望能提供一个视角——从诗语言出发,以现代诗性思维来看诗歌。由于才学浅陋,尽管我试图以诗例为主想把观点尽量说得清楚一些,但现在回头看了一下,不能如己所愿,且可能存在不少错误的,真诚希望诸位提出来,或是发帖子讨论,共同学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