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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
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
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山郭”,夔府城内郭也。“千家山郭”,居繁也。朝晖犹静,气爽也。江楼,即杜公所居西阁。翠微,山林之翠气,山气青缥色,取其烟青之气故曰翠微。山腰也。“江楼坐翠微”,谓楼在翠微山气之间也。从楼上总揽山色,一切远峰如在楼头,故曰坐翠微。山郭千家,朝晖冷静,写出夔府孤城。“千家山郭”下加一“静”字,又加一“朝晖”字,写得何等有趣,何等可爱。“江楼坐翠微”,亦是绝妙好致。但轻轻只用得“日日”二字,便不但使江楼、翠微生憎可厌,而山郭、朝晖俱触目恼人。
萝月沉,荻花隐,起而见“千家山郭静朝晖”,千家住山郭之旁,山郭在朝晖之内,秋光静霁,爽气凄清,乃千家尽傍山郭,江楼独倚翠微,日日坐,殆与江楼终始矣。望京华,则每依北斗。坐翠微,则日坐江楼,岂非舍北斗则此心无依,离江楼即此身亦谁寄哉?
“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一宿曰宿,再宿曰信。《诗经》:“泛泛扬舟”。梁张率《长相思》云:“望云去云远,望鸟飞飞灭”。“泛泛”,无所得也。“故飞飞”,尚未归也。即江楼每日之所见,渔舟已越再宿,犹泛泛于江中,燕子社前当去,尚飞飞于山郭,皆以清秋而自适也。贱而渔人,微而燕子,其自适且如此,宜公之有感而自叹也。渔舟之泛,燕子之飞,此人情、物情之各有所适,而以愁人观之,反觉得可厌,故曰“还”,曰“故”。漂泊无聊、羁栖厌倦之情,尽一“还”字、一“故”字之中。其妙处正在写景之开阔自然,写情之含蓄蕴藉。不嫌自已日日坐江楼,却嫌渔人之信宿,不怪自已日日到翠微,却怪燕子之飞飞。真绝妙笔也。
“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匡衡,汉元帝时上疏,言日食地震之变,上悦之,迁为太子少傅。公元756年,宰相房[王官]以陈陶斜败绩贬官,杜公时任左拾遗,抗疏论不应以小过罢相,欲救房[王官],因言词激切,触怒肃宗,几被戮辱,贬华州,此功名不如匡衡也。刘向,宣帝时征授《谷梁春秋》,讲论五经于石渠阁。杜公曾待制于集贤院,召试文章,送隶有司,此传经不如刘向也。这是说,我若不坐江楼,而抗言政治得失,何减匡衡?而遭际不知,功名何在,故曰“薄”。我若不坐江楼,而讲论五经于石渠,何减刘向,而用世心切,伏处奚落,故曰“违”。功名薄、心事违,都是杜公自谓,不是指匡衡、刘向。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论语》:“乘肥马,衣轻裘”。五陵衣马,是讲贵公子也。《西都赋》:“北眺五陵”,言长陵、安陵、阳陵、茂陵、平陵,皆高贵豪杰之家所居。总见杜公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处,言同学少年既非抗疏之匡衡,又非传经之刘向,志趣寄托与他绝不相同,彼所谓富贵,自鸣其不贱者,不过五陵衣马自轻肥而已。寻味“自”字,似有一任彼自轻肥之意。至其言外之意,则已身之不遇,同学少年之误国,与厚实禄故人之断绝种种感慨,尽在其中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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