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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7 15: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浣溪沙
芳草年年记胜游,江山依旧豁吟眸。鼓鼙声里思悠悠。    三月莺花谁作赋?一天风絮独登楼。有斜阳处有春愁。

题目里的“斜阳”并没有什么深意,是指一个人,就是这首《浣溪沙》的作者。她曾因这最后一句“有斜阳处有春愁”被人戏称为“沈斜阳”,她的名字叫沈祖棻。
我差不多都能想见1932年春天的那节词选课。上课铃响了,教室里还是乱糟糟地一片嘈杂。老师一改往日晚来十分钟的习惯,踩着铃声走进教室。他把一摞作业本放在讲台上,环顾了一下他的学生们,然后开始轻声吟唱。同学们都凝神静听,只有她,刚听到“芳草年年”这几个字脸就红了。她慢慢低下头,不知所措地转动手里的钢笔...
那年她23岁,是南京中央大学的学生,我把她想成一个容易害羞的少女。她的老师汪东是章太炎的弟子,当时是文学院的院长,公务在身,大概还不至于“三不来”,不过我想多少还是该有些教授派头的,晚来一点,早走一些,也不算过分。当然这都只是想象,但是在读《涉江诗词集》的时候,我总有那种“语语在目前”的感觉。
七十年代是沈祖棻最后的岁月,也正是我的童年。珞珈山下武汉大学这座美丽的校园,是沈祖棻最后的栖息地,也是我慢慢长大的地方。我甚至有一种幻觉,曾经在哪里见过她:某一天的某个时刻,她从我身边蹒跚而过;或者某一天的某个时刻,我从她身边疯跑而过,就在这条路上。
这条路现在叫珞珈山路,以前是没有名字的,从武汉大学校门经二区一直延伸到九区,全长五华里。
进学校大门是一道慢坡,有三百米长,左边十区和杨家湾,右边是稻田。坡顶有一个转盘,是12路公共汽车的起点站。过了转盘右边是珞珈山餐馆,珞珈山照相馆,还有一个副食店,中间夹杂着杨家湾的几户住户。右边绿树里是六一亭。再往前走几步,可以看到一个语录牌。语录牌下是有两条岔路口,一条通往四区和老斋舍,一条通往小操场和大操场。
稍微往右拐一点,经过宣传橱窗和它背后的小池塘又有一个语录牌,建在一个台子上,呈棱形,两面朝这条路的两个方向,一面朝着通往行政大楼的那个上坡。
语录牌边有个理发店,它隔壁是个冰棒房。这里有个小下坡,右边是澡堂、银行,左边是邮局。下了坡,右边依次是食堂、副食店、新华书店、汽车队,左边依次是菜场、杂货店和小餐馆。接下来是一个陡坡,两边是二区,一边各四栋,两层青灰建筑。
坡上有一条小路,由两排四方预制板铺成,可以到卫生科,也可以到行政大楼后面。到这里,这条路差不多走了一半了。前面坡下有一个煤店,有一个百货商店。百货商店的后面是东中区,隔着一条马路是三区,粮店在三区,和幼儿园也隔着一条马路。过了幼儿园就是东三区,后面越走越荒凉,有大约一里路几乎没有人住,直到九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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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7 15:5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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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贴子最后由七月在野在 2007/01/17 04:02pm 第 1 次编辑]



娇憨犹自忆扶床。廿载相依共暖凉。春径看花归日暮,秋灯拥被话更长。每夸母女兼知己,聊慰亲朋各异方。喜汝宜家偿夙愿,眼前膝下几时忘。(《壬子春,丽儿于归,赋示》)

壬子年即1972年,“丽儿”是沈祖棻唯一的女儿,名叫程丽则,这时她在武汉汽车标准件厂当工人,这年春天出嫁了。
“1972年以后,她(沈祖棻)忽然拈起多年不用的笔,写起旧诗来”(闲堂:《沈祖棻小传》)。沈祖棻以词名,早期是写白话小说和新诗的。她“在创作上的一个重要特色就是,体裁上有着明显的时间界限。如20年代末到30年代初,精力多集中在小说和散文上;三四十年代,用力最勤,着墨最多的则是词的创作;1949年后却突然放下已经十分圆熟精到的词笔,把重点转移到教学研究上,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70年代的‘文化大革命’后期,极端精神压迫下的感情却是用古诗的形式表现出来,在她个人的文学创作生涯中又增添了一道风景线。”(张春晓:《微笑地承受苦难》)
闲堂是程千帆,沈祖棻的丈夫;张春晓是沈祖棻的外孙女,在这两段来自沈祖棻亲人的文字中,分别用到了“忽然”、“突然”这样的词汇。是什么让她的创作“忽然而起”“突然而止”?在《涉江词稿序》中,汪东说:“自今以往,复有歌咏,其为欢愉之音,抑重之以哀思,将犹非祖棻所能主也。”
1957年,沈祖棻也曾“忽然拈起多年不用的笔”写了几首新诗,同样也是“示儿诗”,孤零零地挂在她的创作年谱中。
爸爸捎来了两幅画,知道小女儿在想妈妈;小女儿不但在想妈妈,还知道妈妈也在想她。聪明的小女儿啊,让妈妈也对你说几句话:你看见过长江悠悠的流水,那是妈妈对你的不断的思念呀!你看见过山上迷漫的云雾,那是妈妈看不见你的忧愁呀!你看见过阳光中怒放的花朵,那是妈妈欢喜你的心呀!你看见过春风中飘荡的柳丝,那是妈妈牵挂你的青衣呀!你看见过朝霞拥出的太阳,那是妈妈看见你时的笑容呀!你看见过天空洒落的雨点,那是妈妈看不见你时的泪水呀!你看见过夜晚闪亮的星星,那是妈妈注意你时的眼睛呀!你感到过春天拂面的轻风,那是妈妈抚摸你的手指呀!你知道山有多么重,海有多么深,天有多么高,地有多么厚吗?那是妈妈对你的爱呀!妈妈不会画美丽的画,更画不出对女儿的想念,拿什么回答我的小女儿呢?妈妈就给你写下了这几句话。(《给女儿》三首之一)
《给女儿》共三首诗,这是第一首。我没有把它分行来抄,因为它实在就象是几句话,妈妈说给女儿听的几句话。说话的时候,这个妈妈“睡在病床上”,而给妈妈捎来小女儿两幅画的爸爸,在这年夏天被打成了右派。妈妈告诉女儿“妈妈的病是很重了,不知道会不会好起来?但是妈妈一定要活下去”“为了我的小女儿!我要想一切的办法,我要用一切的力量,好好地活下去”“妈妈病会好起来,象以前一样和你一起,生活得比以前更快乐。”
“你见过......那是......”这个句式似曾相识。“你看见过游龙在云中飞腾么?你看见过老鹰在空际盘旋么?那是它的气势。你看见过佛祖的拈花微笑么?你看见过美人的含情流盼么?那是它的姿态。你该见过秋日傍晚霞彩的明耀?你该见过少女唇上的胭脂的鲜艳?那是它墨色的妍润。你可曾见过南海的明珠?你可曾见过蓝田的美玉?那是它光芒的辉耀。你可曾有过在雪夜和知已围炉谈心?那是它的神味。......”
这是沈祖棻的小说《辩才禅师》里的片断,小说里的辩才禅师不知道怎样对客人说出王羲之的《兰亭》的好处,他说:“每当我想称赞《兰亭》,我找不出适当的一字一句来赞美它。我开始感觉到人类用语言来表现感觉情绪的可怜了。同时,我知道最微妙的感觉和最高深的情绪是只可以意会,不能拿语言表达的。”他寄希望于客人“你能懂得这一切,你才能懂得《兰亭》的价值。”
程丽则当年十岁,也许还没有读过母亲的作品,程千帆是读过的。不知道他捎给女儿“妈妈的几句话”的时候,有没有“意会”到这“不能拿言语表达的”“最微妙的感觉和最高深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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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7 15:5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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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贴子最后由七月在野在 2007/01/17 04:07pm 第 1 次编辑]



水龙吟
十年留命兵间,画楼却作离魂地。冤凝碧血,瘢萦红楼,经秋憔悴。历劫刀圭,情牵襁褓,艰难一死。叹中兴不见,藐孤谁托?知多少,凄凉意。    争信馀生至此,楚云深、问天无计。伤时倦旅,啼饥娇女,共挥酸泪。寄旅难归,家乡作客,悲辛人事。对茫茫来日,飘零药里,病何时起?

程丽则出生于1947年,这一年沈祖棻38岁,是个高龄产妇。医生建议她剖腹产,应该还算是比较稳妥的方案,可是手术中却出了医疗事故。现保存在武汉大学档案棺里的《沈祖棻自传》中是这样记述这起事故的:
“1947年12月,因生产为庸医所误,将平产硬说成难产,强动手术,并在动手术时将手术巾缝入腹内,并将内脏弄坏、弄乱,以致病痛久久不好。在汉口动了两次小手术,住了很久医院不能好。1948年九十月间又到上海”“两度进中美医院动大手术,九死一生。”
“1949年秋,我回到武昌珞珈山武大宿舍养病,那时还不能起床活动”“一个月光景,伤口又发炎,心中忧急,在武昌连诊数月”“因伤口久久不愈,在1949年底或1950年初又到上海,进中美医院动手术”“1950年春夏之间又回到珞珈山修养。”
词中的“历劫刀圭”大概指的是1947年到1950年这两年多时间内大大小小的若干次手术。而在更早以前的1940年,她还动过两次手术,在成都,因为割除卵巢瘤。这一次她也想到了“托孤”,这个“孤”是她“情牵”的程千帆。
病是在雅安发现的,初诊为子宫瘤。1940年春,他们准备到成都去做手术,临离开雅安之前,沈祖棻给她的两位老师,也是程千帆的两位老师,汪辟彊和汪东写了一封信。信上说:“与千帆结缡三载,未尝以患难贫贱为意。”“平居每以道德相勖勉,学问相切磋,夜分人静,灯下把卷,一文之会心,一字之推敲,其乐故有甚于画眉者。”“故我二人者,夫妇而兼良友,非仅儿女之私情。”“如一旦睽离,情何以堪?届时伏望吾师以大义相勉,使其努力事业学问,效劳国家,勿为一妇人女子而忘其责也。是所至盼!”(《上汪辟疆汪旭初两先生书》)
到成都后情况还不算糟糕,手术也比较成功。“尚有薄魂消未尽,不辞辛苦作词人”沈祖棻在这段时间一直在填词,有时甚至流露出一种机智和幽默。比如在《宴清都·未了伤心语》中她用“罗裀比雪”形容医院的床单;“并刀似水”形容锋利的手术刀;“素沙轻护”形容“白衣天使”,这几句象极了周邦彦的《少年游》中“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而在手术过程中“顺便”割去盲肠被她说成“剪断柔肠”,就连医院失火她都描绘得象一场焰火晚会:“烟横锦榭,霞飞画栋,劫灰红舞”。
而这首大约作于1948年的《减字木兰花》确是另外一种心情。
平生何事,寂寞人间差一死。天地悠悠,独立苍茫涕泗流!    蓼虫辛苦,风雨挑灯谁可语?块垒难平,异代同悲阮步兵!
这首词里的句子也很“熟”,“寂寞人间差一死”让人想到王国维的绝笔,“天地悠悠,独立苍茫涕泗流”简直就是照抄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阮步兵”是阮籍,1948年2月沈祖棻写过一篇论文《阮嗣宗<咏怀>诗初论》,文中提到“今余异代同悲,读而哀其情,伤其遇,以发为兹论,又岂得已哉!”“异代同悲”可用文中“至若古今之迹虽殊,哀乐之情不异,持此例彼,主旨所在,未尝不可贯通,是在善会而已。”作注解,而“夫嗣宗遭时不造,孤愤难任,其心至苦,其言至慎,犹有不得已于言其,乃始托之于诗”应该是沈祖棻当时的自况。
很难讲如此悲怆的字句是由身体的苦楚还是心绪的恶劣或者别的什么原因造成的,“历劫刀圭”给沈祖棻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而事实上,在写了上引的《水龙吟》后,沈祖棻再没有继续她的“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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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7 16:0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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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贴子最后由七月在野在 2007/01/17 04:08pm 第 1 次编辑]



鹧鸪天
惊见戈矛逼讲筵,青山碧血夜如年。何须文字方成狱,始信头颅不值钱。 愁偶语,泣残编。难从故纸觅桃源。无端留命供刀俎,真悔懵腾盼凯旋。

老武大有个不太近人情的规矩,就是夫妻两人不能同时供职武汉大学。这里面唯一例外的就是杨端六、袁昌英夫妇,而陈源的夫人,和袁昌英、苏雪林同为“珞珈三女杰”之一的凌叔华也不是武大的职工。沈祖棻初到武汉大学时的身份就是一个的家属。
刚开始他们住哪,没有档案资料可以凭借,从她给学生的信里提到“砖墙铁窗”“数十户”这样的只言片语,我猜是在东中区。以现在的武大附小为基点,正东、东北和正北三个方向曾经有三栋两层白楼,分别是东中区三栋、一栋和二栋。这三栋房子格局完全一样,大门朝南,中间有天井,从四个角上楼,住几十户人。这是我唯一记得的当时有“铁窗”的宿舍。
金克木在武汉大学工作时就和母亲一起住过东中区二栋二楼。金克木博学多才,风趣幽默,十分健谈,据说当时东中区二栋的“数十户”中午或晚上,家家户户都把小桌子抬到走廊上吃饭,实则就是听他高谈阔论的。
后来他写过一篇《珞珈山下四人行》,其中一段写道:“假如有人稍稍注意听一下这四位教师模样不过三十五岁上下的人谈话,也许会觉得奇怪。他们谈的不着边际,纵横跳跃,忽而旧学,忽而新诗,又是古文,又是外文,《圣经》连上《红楼梦》,屈原和甘地做伴侣,有时庄严郑重,有时嘻笑诙谐。偶然一个人即景生情随口吟出一句七字诗,便一人一句联下去,不过片刻竟出来一首七绝打油诗,全都呵呵大笑。”这“四位教师”除了金克木本人,还有历史系的唐长孺、外语系的周煦良、中文系的程千帆。
1974年沈祖棻的一组“怀人诗”中写到了金克木“月黑挑灯偏说鬼,酒阑挥尘更谈玄。斯人一去风流歇,寂寞空山廿五年。”她是听过金克木“说鬼谈玄”的,或许他们是邻居呢?也住在东中区二栋?

在沈祖棻的《谒金门》(丁亥六月一日,珞珈山纪事)两首后,程千帆有一段笺释:“此二词,为六一惨案作。1947年6月1日凌晨3时,国民党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武汉行辕及武汉警备司纠集军警特务数千人,包围武汉大学,用国际禁用之达姆弹,枪杀历史系学生黄鸣岗、土木工程系学生王志德、政治系台湾籍学生陈如丰3人,重伤3人,轻伤16人”“逮捕外文系教授缨朗山、朱君元、哲学系教授金克木、历史系教授梁园东、经济系副教授陈家左、机械工程系教授刘颖及其他员工共20人”
军警特务是在凌晨直接到宿舍抓人的,如果沈祖棻和金克木当时确实是邻居,那么这抓人的一幕应该是亲身经历的。在介绍了六一惨案的概况后,程千帆接着说“自经此现实教训,知识分子思想变化之进程遂以加速,作者亦不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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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7 16:0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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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404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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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7 16:0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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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盼二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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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7 16:1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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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贴子最后由七月在野在 2007/01/17 04:25pm 第 1 次编辑]



合卺苍黄值乱离,经筵转徙际明时。廿年分受流人谤,八口曾为巧妇炊。历尽新婚垂老别,未成白首碧山期。文章知己虽堪许,患难夫妻自可悲!(《千帆沙洋来书,有四十年文章知己、患难夫妻,未能共度晚年之叹,感赋》)

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搬到特二区的,我想大概是程千帆当了中文系主任之后吧。二区有八栋房子,结构不尽相同,有点类似于现在的联体别墅。在新图书馆对面的四栋是新二区,隔一条马路这边的又分成老二区和特二区,靠近马路的两栋是老二区,另外两栋就是特二区。二区现在只剩下新二区的一栋留作纪念,其余的都于2006年4月1日整体拆除了,二区二十四号这个门牌号码也就走进了历史。
进门是一间厨房,然后是保姆间。走过四方天井是一个餐厅,餐厅后面有一个楼梯间。一楼有一间大房,有门可以通往后院。二楼有一大一小两间房。沈祖棻、程千帆、他们的女儿程丽则,程千帆的父母和三个妹妹,一家八口当年就住在这里。
房子虽然不小,住八口人还是紧张。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安排的,在心里替他们安排了几次都不太满意。我比较希望能让沈祖棻、程千帆还有程丽则三个住二楼那间大房,二楼的小房可以作沈祖棻和程千帆的书房,一楼大房给程千帆的父母,餐厅给他两个妹妹合住,保姆间太小,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床头柜,留给他的另一个妹妹。这样一来,不仅有一个“公平”的问题,还有就是没有餐厅了,吃饭只能用一楼的大房。如果二楼的小房住人,腾出餐厅来,他们又没有书房了,而等程丽则和她的“小姑姑”们大一些,恐怕书房餐厅都不会有了吧。
二区的房子在当时不算是最好的,最好的要数珞珈山上的一区的18栋小别墅。不过在二区生活是非常方便的,几乎所有的生活设施都在附近。我们很难象想这八口之家的日常生活,或许和普通的大家庭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有些私下里的担心,这一大家子人的口味怎么调和,湖南人嗜辣,江南人喜甜,不知道沈祖棻这个“巧妇”会不会委屈了自己。
1950年以后到1952年以前的这段时间,《沈祖棻自传》里面只有简单的几句话:“1950冬起到1952年,身体精神稍稍恢复的时候,我开始多看新书,参加学习。一方面读政治文艺的书籍,作笔记,听党课,一方面参加妇女工作团工作。”
这个“妇女工作团” 的工作内容有点类似于曾经的居民委员会的一些工作,猜想可能是差不多性质的组织。保存在沈祖棻档案里有一份《武汉大学妇女工团学习小组组长沈祖棻同志鉴定书》,全文如下:
(一) 政治态度
自从参加妇工团后,开始以实际行动响应毛主席的每一个号召,在抗美援朝运动中,完成炒米和捐献运动,三反运动时,即担任二区学习小组组长,做过动员贪污份子家属坦白及退脏工作,安全工作。防疫卫生运动中,做过清洁检查及灭蝇工作。思想改造运动中,做过帮助爱人思想改造及通过教工家属帮助教工先生的思想改造工作。都胜任愉快地完成一系列的任务。充分表现出对新社会的热爱及对人民政府和共产党的拥护。
(二) 工作态度
(a)优点:
(1)服从组织,联系群众。(2)工作积极,争取完成任务。(3)不自高自大,虚心接受意见(4)待人和蔼、诚恳、互助友爱。(5)擅长作传达报告,不失原来精神。
(b)缺点
(1)斗争心不够坚强。(2)身体不好,不能担任繁忙工作。(3)过分低估自己能力,因而遇事不肯勇于担任,缺乏主人翁态度。(4)顾虑面子,不敢开展批评。
二区小组组长施成琏录
一九五二年十月二十一日
后面加盖了“武大妇工团执委会”章。
1952年秋拿到这份鉴定书后,沈祖棻只身带着未满五岁的女儿回苏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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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7 16:1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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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贴子最后由七月在野在 2007/01/17 04:28pm 第 1 次编辑]



乔木伤心说故家,断钗零钿委尘沙。重来燕子惊新主,空认庭前红杏花。(《忆苏州故居》三首之二)

沈祖棻祖籍浙江海盐,在苏州出生。在沈祖棻的各体文字中是认苏州作故乡的,不过此番返乡却不是回家。母亲早逝,妹妹和父亲抗战期间先后病故,此时的苏州已经没有家了。张春晓说她外婆一生都在忆江南,猜想她身后更愿意优游在吴门的横塘。“人生只合住吴城,片石丛花俱有情。”故乡给人的感觉是亲切而踏实的,有熟悉的吴侬软语,有相交多年的旧游,有或近或远的亲戚,这时的沈祖棻虽然“大病”初愈,心情应该是愉快的。
介绍沈祖棻到江苏师范学院(现苏州大学)工作的是吴奔星。在沈祖棻的一组“怀人诗”中,有一首是写吴奔星的:“新诗少年最相知,吴楚同游共酒卮。”“吴”大概是指在苏州的一节。吴奔星是湖南安化人,生于1913年,和程千帆同庚又同乡,1951年秋至1952年初在武汉大学短暂工作过一段时间,那时程千帆还是中文系主任,诗里的“楚”就是指这一节吧。(1937年底或1938年初,沈祖棻夫妇曾避难长沙,在此前后,吴奔星也曾路过长沙。双方都和孙望、常任侠、力扬等人主持的《诗歌战线》周刊有过接触,也都参加过当时长沙的一些诗歌座谈活动,也许在那个时候就认识。但查已刊载的《孙望早期日记选刊》和常任侠致孙望书信,都没有证据表明他们曾经直接接触过。)离开武汉大学后,吴奔星被苏南行署调到苏南任教,参加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后来又参与院系调整,在由苏南几所高校合并成立江苏师范学院担任首届院务委员。
沈祖棻的工作几乎全部是老师同学介绍的,吴奔星是个例外。这其实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真正特殊的是1952年这个年份。
前面抄过一份《鉴定书》,里面提到沈祖棻在“思想改造运动中,做过帮助爱人思想改造及通过教工家属帮助教工先生的思想改造工作。”我想,沈祖棻也许确实做过“帮助爱人思想改造”的工作,也许还是“愉快”地接受这一任务,但是并不“胜任”,也没有“完成”。程千帆就是因为所谓的“思想改造”不彻底,于1952年被撤掉武汉大学中文系主任的职务。
“思想改造运动”是“院系调整”的前奏,“院系调整”开始了新中国最初的教育改革,陆键东在他的《陈寅恪的最后20年》说道:“院系调整结束,明明白白地宣告:一个从未有过的教育时代已经到来”。沈祖棻几乎是在这个“从未有过的教育时代”到来前的最后一刻参加工作的。(当时称为“参加革命”)为什么这么“凑巧”?是谁的主意?是家庭经济负担过重?还是有某种思想上的自觉?这些我们现在已经无从问起。但是这一步对于她来说却是十分关键的一步,她从此成为了一名“革命同志”,一位“人民教师”,一个“国家干部”,一个“有组织的人”。
高尔泰当时在正则艺专读书,可谓“躬逢其胜”。 他说:“一九五二年,我上到二年级下学期了,国家整顿教育系统,调整院系,改造私立学校关于正则艺专,或说要被撤销,或说要并入苏州美专,或说要改为南京大学艺术系,或说要和东吴大学、江南大学、文教学院四校合并,成立江苏师范学院,一时间人心惶惶,教师无心教,学生无心学,画室里经常空无一人。”(高尔泰:《正则艺专》,见《寻找家园》,花城出版社,2004年)
后来正是这四所学校合并,起初称为苏南师范学院,旋即又更名为江苏师范学院,连校名都有点匆忙混乱。对于沈祖棻来说,事情还没有完,1955年江苏师范学院中文系和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合并,沈祖棻又随系移砚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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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7 16:1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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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来占个位置,下次再看了.
好久不见七月,原来卖文了啊(开个玩笑,勿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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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7 16:1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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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贴子最后由七月在野在 2007/01/17 04:30pm 第 1 次编辑]



白下清游误归期,七年离恨夜灯知。人间纵有登仙乐,不及秦淮重到时。(《癸卯夏重游金陵,呈子庸、白匋》十首之一)

虽然南京不太好算作典型的江南,不过我觉得如果沈祖棻要写一首和江南有关的《忆江南》,恐怕会写“江南忆,最忆是南京。”“吴宫”也会放在“次忆”的位置上吧。
1931沈祖棻由中央大学上海商学院转入南京的中大本部文学院中国文学系学习,1934年在中大毕业后,她又考入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1936年毕业。从年龄上算来是22岁到27岁,正是人生最美好的青春期。这段时间也是她创作最为丰富、最为活跃的时期,小说、新诗、词,各体都有涉及。
沈祖棻有两个主要的笔名:紫曼和绛燕。开始写新诗多用“紫曼”这个笔名,和她相熟的同学、朋友们称呼她也多用这个名字。如前面提到的《孙望早期日记选刊》提到沈祖棻时就是以“紫曼”相称,萧印唐有《答紫曼》诗十首,而在另一组和诗中则称“曼姊”,刘君惠和沈祖棻的《高阳台》词小序中称“紫曼夫人”。另外在唐圭璋词中、在常任侠信中也称沈祖棻为“紫曼”。
“子苾”这个“字”是黄侃给沈祖棻取的,程千帆对人均称沈祖棻为“子苾”,连他整理的《涉江诗词集》也署“海盐沈祖棻子苾撰”。朱光潜、舒芜、夏承焘、施蛰存、黄焯等人也随程千帆称呼。
“绛燕”这个笔名也许和一个玩笑有关。在《涉江词》序文中频繁出现过一个名字:尉素秋。程笺仅作“尉素秋,江苏砀山人,中央大学中文系毕业,任卓宣妻,曾任成功大学中文系主任,现居台北。”而沈祖棻在她寄给尉素秋一阕《金缕曲》的小序里说“盖万人如海,诚鲜能共哀乐如秋与余者也”,之后仍觉得“言之不足”“再用此调分寄”里用的是“管鲍分金”的典故。《程千帆沈祖棻学记》收尉素秋一篇文章,题目是《词林旧侣》。(原载《中国国学》第十一期,1984年,台北)她说当时在中央大学的一些女同学结成了名为“梅社”的词社,在把作品汇总为词卷时,大家一起选用了能够表示各人特征的词牌名作为各自的笔名。分配给沈祖棻的词牌是“点绛唇”,因为“她是苏州美人,明眸皓齿,服饰入时。当时在校女同学很少使用口红化妆,祖棻唇上胭脂,显示她的特色。”“绛”是深红色,也是“苏州美人”口红的颜色。
燕子的形象在沈祖棻新诗、旧诗词中经常出现。“安得真同花外燕,一年一度到江南”后有一段沈祖棻自注:“余旧用笔名中有燕字”。而前面所引的《忆苏州故居》中“重来燕子惊新主,空认庭前红杏花”则是把“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中的燕子拟人化了。
刘禹锡的《乌衣巷》是任何绝句选家都不会忽略的,沈祖棻在她的遗著《唐人七绝浅释》中却一口气把《金陵五题》(一作《金陵怀古》)全选了,这就和其他选家不同了。其实她可以少选,或者按照全书的体例作为附录,这并不妨碍她说明唐人七绝中出现的组诗表明“古代诗人已经尝试以短诗的形式,发挥长诗的作用。”“大大地扩大了它的容量,可以用来更广阔更深刻地反映社会生活。” 也不妨碍她说明“刘禹锡继承了李白、杜甫写七绝组诗的传统,而发展得比他们更加完整和广泛。”
当然李白《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杜甫《解闷》十二首、王建《宫词》一百首、胡曾《咏史诗》一百五十首等都不方便全选,选全一组可以算是一个代表,也用不着多解释什么,但是她还是解释了。在介绍《台城》这首“抽象议论较多,议论又很一般,不够深刻”五首中“艺术水平较低的一首”时,她说:“将这一首较平凡的安排在五首之中,也就使人更明显地看出了其余四首的精警夺目,就在全组五题中起了一种不可代替的作用。因此,将《金陵五题》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它是不可少的,而若将每一首诗作为一个独立的作品来评比,它就往往被选家割弃了。”
我现在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先觉得沈祖棻对南京偏心,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个解释有些勉强。还是先对这个解释不太满意,转念觉得沈祖棻对南京的情深,关于那里的一点一滴都不肯轻易放过了。
何兆武在他的《上学记》里说:“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最值得怀念的就是西南联大做学生的那七年了,那是我一生中最惬意的一段好时光。”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感觉,1955年在南京的沈祖棻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只是程千帆这时不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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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7 16:1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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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贴子最后由七月在野在 2007/01/17 04:43pm 第 1 次编辑]



二郎神
锦笺细字,重展处、泪痕空满。纵鼓角惊心,兵尘随步,谁道乡关路远?死别吞声成离隔,算半面馀生难换。剩出峡客帆,收京家祭,悔教归晚。    休叹。长愁养病,天寒孤馆。念白发青灯,药炉茶灶,当日何人照管?待断柔肠,拼埋瘦骨,那定夜台相见。惟梦到,淡月梨花院宇,旧家欢宴。

提到沈祖棻和程千帆的结合,总让我想起“倾城之恋”这四个字,情节却完全不一样。
他们俩是1934年认识的,当时沈祖棻在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读研究生,程千帆是金陵大学中文系三年级的学生,也在研究班听课。沈祖棻的同学高文和程千帆住一个房间,他们研究班同学学昆曲,经常在高文的房间里集合,因而和程千帆熟悉了起来。后来程千帆和孙望、汪竹铭、常任侠等人结成土星笔会,创办了一份名叫《诗帆》的刊物,程千帆在上面写诗,沈祖棻在上面写小说,彼此就更加了解了。他们的老师汪辟彊也有意撮合这对年轻人,对沈祖棻胜赞程千帆的人品学问。沈祖棻也看中了程千帆的才华,于是两人就恋爱了起来。
抗日战争打响后,他们俩都和家人失去了联系。日军轰炸南京前夕,他们双双避难安徽屯溪。因为战乱不便,所以就在屯溪草草地结了婚。两个月后,因日军逼近,沈祖棻先离开屯溪,流亡长沙,开始了数年不断的“新婚别”。
1937年9月沈祖棻避难长沙,程千帆仍留屯溪;1938年5月沈祖棻在重庆贸易局,程千帆在武汉;1938年9月沈祖棻在四川巴县界石场,程千帆往返于重庆、康定;1939年8月沈祖棻在四川雅安养病,程千帆在乐山;1940年4月沈祖棻在成都开刀,程千帆在乐山。直到1942年,高文当了成都金陵大学中文系主任,沈祖棻和程千帆一起回到了金陵大学,才在成都真正得以团聚。
在程千帆口述、张伯伟整理的《劳生志略》中有这样一段话:“她(沈祖棻)本来是个富家女子,可以生活过得很好,但就是为了爱情,一辈子受苦”苦有很多种,抛家别亲、颠沛流离是苦,生活上的窘困,身体上的病痛,就是更能为人所理解的苦了。但是一个人的命运和诸多因素盘根错节,有时候很难理清到底哪些苦是应该算在“为了爱情”这个名下的。
1940年沈祖棻用绛燕这个笔名出版了一本新诗集《微波辞》。为她联系出版的是徐仲年,条件是不给稿费,印成后送作者一些书。给《微波辞》作序的还是徐仲年,在说到其中一首《忍耐》的时候,他说应该和《新居》连在一起读。他解释到:“这头‘燕’子是‘绛’色的,而‘小白帆’即是现在燕子的丈夫。他们的结合是艰难的,经过了长时间的抗争才成功。所以《新居》落成之后,小白帆夫人缅想当年,再也忘不了小白帆的勋绩”徐仲年也曾是中央大学的老师,在沈祖棻档案中,说到她和程千帆相识结婚经过时,提到的见证人中就有徐仲年,所以他解释的这个“今典”应该是准确的。
前面说过一封信,是沈祖棻在雅安写给汪辟彊和汪东的。汪东当时任监察院监察委员,从重庆到贵州视察去了,没有及时看到。汪辟彊在信发出后的第十天作了答复,里面也谈到了沈祖棻和程千帆的不易,他说:“沪杭归来,仆始知弟等过从之密,私心窃冀其婚事之谐,而又恐不无顾虑,脱有波折,则仆甚愿函请穆庵先生力成之。”
穆庵先生即程千帆的父亲,他曾为程攀过一个银行经理的女儿,所以不赞成自己的儿子和沈祖棻的婚事。沈祖棻的父亲也是不赞成的,主要是因为程家清寒,怕自己的孩子将后来吃苦。我不知道“抗争”有多么激烈,“波折”到底有多大,既然连老师都出动了,而且一而再地说起,应该不是简单的“不赞成”。
追求婚姻自主是那个年代青年人的理想,也是一种潮流,也许恋爱中的他们甚至为自己能反抗家庭,争取自己的幸福而激动过。而实际上,他们心里未必就没有矛盾和犹豫。抗战的爆发,和家人的隔绝,以及流亡生活的不便给了他们 “借口”,或者说一个可以获得心理安慰的理由,或者说一个能够离开的机会。他们在这种情况下的结合,既是为了爱情,也可以说是为了一种理想。
上面引的一首《二郎神》是沈祖棻在1945年秋得到父亲死讯后作的。1943年夏末和1945年春,她妹妹和父亲相继因病在上海去世,但是查《涉江词》丙稿,也就是沈祖棻1942年秋至1945年秋这段时间的创作,并没有关于她家人的消息。难道这期间她和家人断绝了音讯?

把几首词连起来看一下。“故鬼新茔,无家何用生还。依然锦城滞留,告收京、家祭都难。听凯奏,对灯花,衔泪夜阑。”(《声声慢·闻倭寇败降有作》)“悲切处,争忍忆、残灯垂死呼娇女。孤帆尚阻。便倾泪如江,肠断成寸,难悔此误。”“思量遍,何事淹留倦旅,江关赢得词赋。凄凉漫说传经意,谁识蓼莪情苦?”“休细诉。浑不信,红颜白发皆黄土。”(《摸鱼子·得家书作》)再加上前面的《二郎神》。
“蓼莪情苦”、有泪、有悔,这些都不去说了,要看的是几个递进的心情:“依然锦城滞留”、“孤帆尚阻”、“剩出峡客帆”、“谁道乡关路远”可是沈祖棻并没有随急切的心情行动,而是在一年以后,1946年秋,武汉大学复原时,才离开四川,回到上海。
“愁肠重到江南,感时今已无馀泪。”(《水龙吟·愁肠重到江南》),在后面一首《齐乐天·十年辛苦收京梦》中真的就没有一个“泪”字,只叹“剩苍茫四海,身世孤寄。”只问“甚处秦楼,苦吟容共倚。”而《蓼莪》之哀、之苦,则和泪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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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7 16:1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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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贴子最后由七月在野在 2007/01/17 04:46pm 第 1 次编辑]



人影花光春正妍,飘零旧迹落谁边?喜看娇女红颜好,不向春风叹逝川。(《丙午春,珞珈山寓庐碧桃盛开,辄与丽儿留影其下。因忆昔尝于白门明孝陵梅花下摄影一帧,乱中失去,今三十年矣,感赋小诗》两首之一)

1963年沈祖棻到南京时,距离她离开那里调到武汉大学已经有七年了。这次她见到了曾昭燏(子雍)、吴白匋和金启华,是否还有其他人,从《涉江诗》里看不出来。从1955年到1963年的七年间发生了很多事,沈祖棻的“南雍旧侣”多有变故,程千帆也当右派多年了。后面发生的事情就更多,不过沈组棻始终“没事”。
从南京回到武汉,沈祖棻托人给她患病的同事苏者聪捎去了一斤白糖。苏者聪至今还记得1960年初夏,她母亲因患严重的风湿病瘫痪在床,沈祖棻知道以后,拄着手杖步履艰难地到她家去看望。临走时拿出10元钱给她母亲,苏者聪执意不要,而沈祖棻态度十分坚决,苏者聪说:“那就作为我借您的吧!待下个月发工资还给您。”钱虽然还了,但这些最后都成为“文化大革命”中,苏者聪丧失立场,和“右派元帅”程千帆有关系,被打成中文系“三家村”黑帮的“罪证”。在当时,沈祖棻看着在台上挨斗的苏者聪,除了心里难过,事后对她说:“真是对不起你,我们连累了你。”外,还能做什么呢?
张瑞瑞后来做了苏者聪的儿媳,她搬进二区24号的时候只有六岁,直到拆房子的最后期限---2006年3月31日才搬走,在那里住了整整40年。她说我见过他们,两个人都很和气,当时他们搬走以后,还有些东西存在我们家,不时地过来取一点。我妈妈说,他们送给我家一些家具,有些还用了很长时间。
这些话印证了程千帆的一段笺注。“此七首(《忆昔》七首)皆纪实之作,朋辈读之,莫不伤怀。盖文化大革命既起,余家被迫自武汉大学特二区迁至小码头九区,其地乃旧苏联专家汽车司机所住之临时建筑,废弃已久。迁移限期既促,又不许约人相助,且新居褊狭,亦难尽容旧有什物,辄思赠人,而无敢受者,无已,乃弃之门外,一夕皆尽。其可悲可笑如此。故第三首有‘载物车难借,犹欣釜甑存’之叹也。”
粗笨的家具是可以从学校家具组借到的,书桌、书架、床、椅子、板凳还有吃饭用的八仙桌,甚至茶几都有。我家曾经就有一些烙了“武大”印的家具,实木做的,经年不坏。后来学校很便宜地处理给了职工,我们把它拆成木料,改造成了“新式”的家具,有些现在还在用。
书籍麻烦一点,好在能历经“运动”剩的也不多。细软的东西,一家老弱手提肩扛还是能拿一些的。可在当时的条件下,扔掉什么都很可惜,除了“釜甑”这样的生活必需品,其它东西真是难取舍。也许更难割舍是对这座老房子的感情,程丽则这年19岁,从她1956年回到这里,也住了有10年了。
摘抄几段二区24号后代的一篇博客,这是她知道二区被拆了以后写的,题为《缅怀老房子》。(http://blog.sina.com.cn/u/476cf12f010003h2)
“二区的房子正在被拆掉,它一点一点的凋零,终于要消失了。疼痛在身体里慢慢扩散,漾到我的心中和眼中。那是我长大的地方,我们三代人在这个小区里度过了无数岁月。虽然我早已离开了它,但它的存在却是一个真实的安慰。走到天涯海角都记挂着它,骗自己:你随时都能回去,那些人和事一如往昔...”
“24号里载着我的春夏秋冬。春天阴雨绵绵,厨房和天井的地面上永远湿湿的一片,衣服永远也晒不干;夏天烈日炎炎,躺在黑暗的走廊里睡觉,在天井里吃饭,空气里是知了有节奏的喧嚣和西瓜清凉的香气;秋天天气晴好,坐在屋后的葡萄树边晒太阳,搜寻着草丛中的蚱蜢;冬天阴冷刺骨,挤在小房里吃羊油麻辣火锅,辣得满头大汗手脚却还是冰凉...”
几年前,又是春天,桃花开的时候,程丽则回到了武汉大学。她一个人找到了这座“老房子”,那天张瑞瑞正好在家。程丽则很兴奋地告诉张瑞瑞,这里原来是做什么的,那里原来是放什么的,久久留连。张瑞瑞并不知道苏者聪和沈祖棻之间的关系,后来只当一件趣事,把程丽则来过的消息告诉了她婆婆,苏者聪还埋怨她,怪她没有把程丽则领到家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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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7 16:2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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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贴子最后由七月在野在 2007/01/17 04:48pm 第 1 次编辑]



破屋三椽便是家,得邻山水远纷哗。多时愿作青门隐,只愧无能学种瓜。(《石斋寄诗见怀,兼约游梁,依韵奉和》八首之七)

小码头是个口头名称,正式的地名叫风光村,是后来取的,现在一直沿用。那里原来是武汉大学的地方,不知道哪一年起,有人在东湖里打鱼,在那里建了一个临时码头。慢慢地也没见有人管,就在那里盖房子住下来,一家两家,最后成了一个村子。我中学的时候上政治课,老师讲到澳门时,就用小码头占武大地盘做例子,一直印象很深。
据说那里的人都是湖北汉川、沔阳一带逃荒过来的,“沙湖沔阳洲,十年九不收,倘若收一回,狗子不吃锅巴粥。”这支过去的民谣说的就是那里的灾荒多。起先他们靠打鱼为生,后来东湖里不许随意捕捞,就不知道他们具体靠什么营生过日子了。因为土地等原因和学校积怨比较深里,跟学校里的人时有冲突,打架斗殴的事也经常发生。我们小的时候对这个地方感到非常恐惧,大人吓唬小孩说,那里家家都有人坐牢,绝对不允许到那里去,甚至不许到九区去。
九区正在珞珈山脚下,是武汉大学和小码头的接合部,从1966年以后,沈祖棻一家就住在这里---九区三十号。
“破屋”早就没有了,现在已经没多少人能够忆得起,那里有过前苏联专家司机的临时住所。当时为了建武汉长江大桥,聘请了一批外国专家,主要是前苏联专家。他们的住所在珞珈山下的铁路疗养院,离九区大约只有半里路。在东三区靠东边一点的地方有一个一百四十四家,原来也是大桥局的房子,住的是一些工程技术人员。沈祖棻住的房子差不多正好在中间。
这里给人的感觉除了“荒凉”“危险”外,最现实的问题是偏僻,远离教学区和生活区。我对距离的概念不强,打着的士测量过:到12路公共汽车站4里(不走大路,从二区走田埂插过去,大约可以节省一些路);到菜场2里半(包括购买其他日用品,洗澡、理发、寄信、存取款,都在这个约数左右);到卫生科3里(到当时的中文系上班、开会也在此约数内);到粮店1里半;到煤店2里。
其实最偏僻的还不是九区,而是九区上面珞珈山上的一区,它比九区还要多一段上山下山的路。一区曾是武汉大学最好的房子,住过一大批名儒硕彦,有交通车接送上下班。后来班车不开了,各家的佣人走了,汉口合昌西点铺的伙计也不来送货了,“一区仙山楼阁”(吴宓语)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成了“牛鬼蛇神”成堆的地方。
于是二区就成了当时武汉大学最好的房子,由于人多房少,原来的一户就变成了两家共住,称为“团结户”。不知道沈祖棻一家有没有资格只退出一两间房还住在二区,好多二区的原住户都是这样处理的。我想他们这个“右派家庭”是很难和人“团结”的,不管要搬来的是谁,虽然他们在长沙、在乐山、在成都都曾和人家“团结”过。
九区虽然不堪,毕竟还算是独门独户,偏僻也能寻出一些偏僻的好处来。沈祖棻的《忆昔》七首中有一首:“客子常多畏,群儿来近村。怒哗朝绕户,飞石夜敲窗。斫树崩檐瓦,偷绳堕曝裈。秋风茅屋感,难共杜公论。”看这些所作所为,很符合我小时候对小码头那些“顽童”的印象。但是沈祖棻既然说“难共杜公论”就让我觉得应该不是“顽童”,而是被程千帆称为“狂童”的那些人。我想,这些“革命小将”也不会常来。一方面这里实在偏远,又没有路灯,夜晚尤其怕人。他们除了偶尔鼓起勇气,表示一下“革命斗志”,平时未必能有胆量到这里去。另一方面,这里是一排平房,住的另几家都是工人,属于“革命群众”。不要说“远亲不如近邻”了,如此喧哗,扰了他们刚下夜班的睡眠;或者“飞石”不准,打坏了东西;或者“檐瓦”崩裂,秧及邻屋,“革命群众”可不是“老无力”,不会容忍“当面为盗贼”,抓住了怕是要打的。
“青门隐”是“很诗人”的愿望,有太多优美的诗篇和太多精彩的人生支撑着这个愿望。可是人们往往只被文字外面闪烁的流光所吸引,而那些“柴扉”“蓬门”里的日常生活却很少有人过问。对于沈祖棻来说,“市远米薪难”“弱息负薪归。”是她的柴米油盐;“挑水晨炊饭,临湖晓浣衣。”“日晚鸡归栅,更深犬吠门。”是她的起居作息;“偶逢少年来相问,村今年六十馀”,是她的年纪;“附骨病成魔”“馀生长与病同存”是她的身体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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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贴子最后由七月在野在 2007/01/17 04:49pm 第 1 次编辑]

十一

门外东湖水,秋风起碧波。伤心家似客,附骨病成魔。同室期应远,移居愁更多。幽窗人不寐,漫问夜如何。(《寄千帆》两首之一)

武汉汽车标准件厂在关山,离武汉大学不算远,程丽则如果骑自行车回家,三、四十分钟应该是够了。如果坐公共汽车,比较方便的走法是坐15路到广埠屯,然后步行回家。这段路有三里长,中间要经过一个村子叫丘家湾,丘家湾有个傻子叫小袁(音),经常在路边骚扰行人。不知道程丽则走过这里时会不会和我当年一样要紧张一下,看看小袁在不在,尤其是当她抱着孩子的时候。
程丽则有孩子了以后就搬到厂里去了,她实在不放心母亲一个人住在那个“荒村小屋”,每逢休息日都要回家看看,让丈夫卖些菜带回家,自己帮着做点事情,也让女儿看看姥姥,让姥姥看看外孙女。1974年9月11日,沈祖棻在给王淡芳的信中说:“小女因喂乳不便,且武汉交通困难,已迁居厂中,多年老病相依,今如失左右手矣。本即因居处僻远,生活极不便,现更多困难。惟向来不嫌寂寞,且耽闲静,亦不畏荒旷,尚善于克服困难,未如他人想象中之困苦也。望勿远念。”(《致王淡芳书之三》)
“远念”的不止王淡芳这个收件人,还有当时关心着沈祖棻的朋友们,以及后来读到沈祖棻诗词的读者。沈祖棻很禁止“他人”的想象,那些想象是“情不自禁”的,有时候甚至会把一个国家的苦难摞起来加在她一个人身上。程千帆的“远念”大概会具体一些,他这时在武汉大学沙阳分校。沙阳现在属于湖北省荆门市,离武汉有几百里路,当时有些名气是因为那里有一个监狱的劳改农场。
武汉大学曾经有两个分校,一个建立的时间早些,在襄樊古隆中附近,称襄阳分校,1966年建立,文科专业多半在那里。沙阳分校是1970年建立的,理科专业多半在那里。开始这两个分校还是准备办学的,属于“老校调整、下伸”开办的“半工(农)半读学校”,所以到那里的人需要调动工作,也需要把户口迁到当地。襄阳分校在开办之初,从总校转过去一些学生,中间也招过一部分工农兵学员,而沙阳分校却没有正经办过一天学,成了当时武汉大学的“劳改农场”。
沙阳分校1969年就开始派员筹备,由于到1970年才有第一批教师到沙阳,所以那些先期人员戏称自己是“第零批”。“第零批”除了筹备人员外,还有一些特殊人物,就是那些“牛鬼蛇神”,不知道程千帆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没有随中文系到襄阳,而是“另册”到了沙阳。
其实,这两个分校当时武汉大学的教职员工绝大多数都去过,分期分批,长的一两年,短的半年几个月。沈祖棻一直作为“老弱病残”留守总校,她的两首《寄千帆》就是寄到沙阳的。
“夜如何?”一个妻子在问远在异地的丈夫,丈夫回答道:“明月有情偏射牖,暗风无赖每穿衣。”他们俩就这样一问一答、一唱一和:“千帆沙洋来书,有四十年文章知己,患难夫妻,未能共度晚年之叹,感赋。”;“诵子苾近作‘十年春梦总成婆’、‘老去始知才已尽’及‘短发乱梳头’诸句,感叹今昔,不能入睡。辄作二诗奉寄。此亦少陵所谓‘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也。”《寄千帆》的另一首是“清秋明月夜,相望隔重城。多病思良伴,长离负旧盟。有情惜往日,无意卜他生。还待乌头白,归来共短檠。”沈祖棻诗里多次使用“乌头白、马生角”的典故,也是一个“知情人”。
“今日不为明日计,他生未卜此生休” 这是陈寅恪得眼疾后的集联,他曾请林山腴书写,林婉拒道:“君自有千秋之业,何得言此生休耶?”沈祖棻1947年给她弟子卢兆显的信中说:“前在蓉见寅恪先生所为诗及集联,以为过于悲观,曾言于先生,先生谓:‘此乃五十余岁人与三十余岁人之差异’”(《致卢兆显书》)她当时心情交恶,觉得自己“已与先生(陈寅恪)无复不同。”感慨道:“此一年可抵二十年,余亦老矣!”真正二十多年过去了,沈祖棻再拾起古人诗句放在自己的诗里的时候,几乎看不出来时间的流逝,那些以“寄千帆”为题的诗和词很难分清是什么年代的作品,一切如若“初相见”。
1975年到1976年将近两年的时间,沈祖棻和王淡芳通信十分频繁,几乎每封信都会谈到一件事:为程千帆“解决问题”。开始她听说“上海出问题之人,均降二三级,工作如旧,名义仍为教授。”“同辈中有解决问题已年余”“总校、本系又毫无召还(程千帆)之意,”她“迭经交涉,一无结果。”
后来她又听说退休后“家在武汉而不需要另派房屋者,户口可以迁回。”按这个政策,如果程千帆退休就可以回家了。但是有一个问题,她对王淡芳说:“此间退休顶职之风盛行,各工厂机关皆然。武大此次退职二百余人,中有一百余系顶职。如系顶职,本人不到年龄,身体多病,亦可申请退休,不似以前作退职论也。惟先此退休者,不得顶职。”顶职就是一个人退休后,可以由他的子女甚至弟妹来顶替他的工职。简单地说,如果可以顶职,沈祖棻退休后,程丽则就可以进武汉大学工作。在工厂里面当工人,在当时是个很不错的工作,学校里面虽然工资是一样的,但是毕竟轻松一些。就我的感觉,“不得顶职”这个规定让沈祖棻太吃亏了,相当于白白损失了几十块钱工资,这在当时是非常大的一个损失。
不过,沈祖棻还是“积极”响应“动员”,自己和程千帆一起申请退休了。1975年6月7日沈祖棻填写了《国家机关工作人员退休呈报表》,在“本人意见”栏里她写道:“感谢党、感谢毛主席对于老人的照顾,使我能愉快地安度晚年。”(这里面“感”字写作上“干”下“心”的简化字,“顾”字写作左“雇”右“页”的繁体字)。同一天,武汉大学政治部、武汉大学中文系签署“本单位意见”:“年老多病,长期不能工作,经研究同意本人申请退休。”
他们退休后,程千帆的户口问题并没有马上得到解决,他不得不又回到沙阳。一年以后,即1976年,户口才从沙阳迁回武汉,至此这对“文章知己”“患难夫妻”结束了这六年的“垂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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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贴子最后由七月在野在 2007/01/17 04:51pm 第 1 次编辑]

十二

汝独爱家家,膝下百回绕。喜同家家睡,重愁家家抱。关心唤吃药,饮茶试凉燠。分食与家家,儿自不嫌少。惟愿快长大,为婆洗衣袄。随母休沐归,相亲复相扰。夺帚争扫地,脱衣唤洗澡。玩水瓶时灌,弄火锅空烤。倒罐更翻篮,到处觅梨枣。帐杆当竹马,手杖满地捣。凌空学杂技,一跌意未了。吓人装老虎,怒吼势欲咬。打狗踢苕猪,不怕舞牙爪。偷攀自行车,大哭被压倒。婆魂惊未定,儿身痛已好。一晌转安静,向人索纸稿。移凳附书桌,画鱼又画鸟。积木堆高低,皂泡吹大小。三餐端正坐,家家喂饭饱。饮河期满腹,美馔视藐藐。不喜著新衣,敝服曳缁缟。阿母责顽劣,此语使儿恼。鸡鸡不洗脚,上床胡乱搞。狗狗不睡觉,半夜大声吵。我是最乖儿,家家好宝宝。(摘自《早早诗》)

早早就是张春晓,她的“母语”大概是武汉话,所以她叫沈祖棻“家家”。
沈祖棻家离东湖很近,几步路就能到湖边,早早把东湖叫作“大水”,经常跟“家家”“相携看大水”。“娇婴共傍长桥立,渺渺云烟入画图。”“娇婴忽地惊呼起,笑指堤边蝴蝶飞。”“小坐堤坳烟景妍,娇婴学语话绵绵。”“娇婴未解寻春意,喜向山村买饼归。”这里原来是一个拐弯,通过一座桥和一道长堤可以到“雷达山”、磨山那边,桥的这边多是高大的悬铃木,堤上间种着水杉和夹竹桃。如今沈祖棻诗里的“湖桥”、“长堤”还在,夹竹桃每年还开花,水杉树还是一岁一枯容,只是原来的“拐弯”变成了一个丁字路口,填了一些湖,平了一些菜地,和广八路(原来没有名字,称新马路)连通了,日夜车来车往,不再适合带小孩去玩耍了。
“苕猪”也是武汉话,蠢猪的意思。我记得在幼儿园内就有一座猪圈,很吸引小朋友,调皮一点的还拣石子去打。大人自然是不许的,一来脏,二来那是公家的财产,打坏了怎么办?大概小码头的猪是放养的,才有和早早“狭路相逢”的时候。校园里的狗不多,还是有的,小码头的情况不知道,从沈祖棻的诗里看应该是不少的。鸡鸭不管校园内外到处都是,沈祖棻家也养得有鸡。早早把鸡唤作“鸡鸡”,把狗唤作“狗狗”,沈祖棻不管雅不雅,统统写进了诗里。
《早早诗》,凡184句,920字,舒芜在《<沈祖棻创作选集>序》中花了很大的篇幅来讲这首诗,称赞说它是“中国古典诗歌史上空前未有的佳作”。外婆写外孙女恐怕也是中国古典诗歌史上空前未有的佳话吧。荒芜说:“一篇早早有情思,绝胜《骄儿》、《娇女》诗。”父母和外婆还是不一样的,虽然只隔了一代人,心肠却很不同。章子仲在她的《北斗七星―――沈祖棻的文学生涯》(溪流出版社,2004年10月)里引沈祖棻1976年6月10日日记说:“与早早折夹竹桃二小枝,野花草三茎,松枝二小枝,插瓶。灯光下美好有致。” 在我小的时候,父母是不许我采摘夹竹桃的,说是有毒,“小车转毂推孙女,解指堤边索野花。”也许这“二小枝”夹竹桃是早早强要的,“家家”居然也给了,还带回了家。
沈祖棻说程丽则“识字追白傅”,仅从识字这件事情上看,很多“家长”可能会有些不服气。我在《沈祖棻诗词研究会会刊》(天马图书有限公司)第七期(2005年7月)、第八期(2006年1月)上看到了程丽则1957年写的诗,五言绝句,那时她10岁还不到,完全不让白居易。张贵拱是沈祖棻在南京师范大学时的同事,在沈祖棻的组诗《岁暮怀人》中有一首说到他,其中一句是“传诵名篇稚女知”,程千帆笺道:“(张贵拱)尝著文论汉语成语中之成套格式,如说一不二、推三阻四之类。时丽则方童稚,每背诵其文中例句为乐,故诗及之。”母女间的游戏有时候含着“寓教于乐”的成分在里面,母亲对女儿的责任和希望往往没有外婆对外孙女那么简单而纯粹。
1957年12月10日是程丽则10岁的生日,沈祖棻这时因病住院,她“不能看到小女儿的笑脸,”“不能换上新衣服到公园,和小女儿一起游玩欢乐”“又不能拿起提包上市场,买回小女儿心爱的礼物。”但是她还是要送给“小女儿”“几件珍品”:“光明的襟怀”、“皎洁的节操”、“温和的态度”、“热烈的感情”、“宽弘的度量”、“坚强的意志”、“勇猛的精神”、“爱好和平的性格”最后,她要用“妈妈的无尽的爱,织成一个千丝的密网,盛着这些宝贵的礼物,请西王母的青鸟”带给她的“小女儿”,希望她的“小女儿”“仔细地将它们检收,”永远珍藏在心里。《早早诗》也是一份礼物,“愿儿长平安,无灾亦无危。”盛着这份礼物的还是用“无尽的爱”织成的“千丝密网”。朱光潜说:“独爱长篇题早早,浅语深衷见童心”,这“无尽的爱”也许就是他所说的“深衷”吧。
1978年,程丽则一家随程千帆迁往南京。早早在南京长大,后来读大学、读硕士、读博士,也许她早已忘了武汉话怎么说了,不过我猜,当她想起外婆的时候,一定还是会叫她“家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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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7 16:3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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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贴子最后由七月在野在 2007/01/17 04:53pm 第 1 次编辑]

十三

容与兰舟一棹轻,东湖万顷碧波平。故人玄武湖边住,可是春游载酒行。(《甲寅之春,泛舟东湖。感念昔游,慨然成咏》十首之一)

东湖真的很大,沈祖棻家虽然住在湖边,可要说去东湖游玩却是指去东湖公园游玩,要从武汉大学坐12路到江边,再转14路到终点。1974年春天,沈祖棻一家春游,泛舟东湖。她看到“万顷碧波”,想到的却是南京的玄武湖,苏州的石湖,杭州的西湖,济南的大明湖,还有北京的北海和塞北的飞雪,那里有她的朋友们。
这时她还没有萧印唐的消息,如果有,她会想得更多、更远。1972年她曾经写信到重庆,萧印唐原来工作的单位,结果被退回来了,说“查无此人”。这使沈祖棻非常担心。1973年她听说萧印唐还健在,只是退休了,才放下心来些,又苦于不知道他的新地址。她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了在成都的王淡芳,大概有请他代为寻访的意思。1975年沈祖棻终于收到萧印唐的信了,她大喜过望,以诗代柬,“开口就骂”:“十年消息总茫然,远信惊疑雁不传,漫说百书输一面,一书犹望及生前。”印唐呀,你这些年都到哪里去了,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啊?找你也找不到,再不来信,我都快等不及了。萧印唐“次韵”答复,“大喊冤枉”:“烛照神犀海欲然,林间书叶意难传,千情万绪终无语,愿得抠心献座前。”曼姐呀,我也想你们啊,现在世道不好,我,我…干脆我把心抠出来给你们看看得了。
萧印唐是沈祖棻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的同学,就是他介绍沈祖棻和程千帆到屯溪安徽中学教书的,也是他们结婚的见证人。后来沈祖棻在重庆失业,又是萧印唐介绍她到四川巴县界石场蒙藏学校去工作的。前面提到过一首《金缕曲》,里面用了“管鲍分金”的典故。这首《金缕曲》是“分寄”两人的,一个是前面介绍过的尉素秋,另一个就是萧印唐。当时沈祖棻在成都住院,萧印唐请她到白沙去养病。白沙就是四川省江津县白沙镇(现属重庆市),在长江边,曾经的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就坐落在那里,萧印唐在这个学校工作过。
收到这首《金缕曲》后,萧印唐回信说:“得词泣诵再三,并传观师友,以博同声一哭。”这里面的“师”可能是胡小石,他曾是女师学院国文系首任系主任。“友”很难讲都是谁,至少吴白匋当时也是在白沙的。顺便提一句,在舒芜《遥寄吴白匋教授》(见《大家文丛·舒芜》古吴轩出版社2004年8月)中,我吃惊地发现,舒芜第一次接触到吴白匋的作品里面就有“子苾”的字样,是吴白匋和沈祖棻的一首《鹧鸪天》。舒芜是1944年秋末到白沙的,和吴白匋是同事。这时的国文系主任是台静农,他曾手书沈祖棻一首《浣溪沙》并跋云:“此沈祖棻抗战时所作,李易安身值南渡,却未见有此感怀也。”后来舒芜也有多篇文章介绍沈祖棻诗词,白沙这个地方是我知道的台静农、舒芜等人和沈祖棻最初的“交集”。
解放后,萧印唐辗转各地,最后回到重庆,在一个中专学校当了一名语文教师。“文革”期间,他的日子也不好过,我想他不给沈祖棻写信可能还有另外一个隐衷。由他介绍沈祖棻去工作的蒙藏学校,是原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附设的蒙藏班改建而成的,进这个学校教书有一个条件,必须是国民党党员。萧印唐他们当时想只是个手续问题,自己去的时候加入了国民党,介绍沈祖棻去的时候,也拿了张表给她填。虽然她不愿意,也没有参加什么活动,后来也没有去登记,但是毕竟还是有过这么一个“手续”。在当时的情况下,萧印唐自己是“有罪之人”,和任何人联系都有可能牵连对方,而对沈祖棻他的感情就更复杂了,所以他纵有“千情万绪”最终还是选择了“无语”。
很可惜,我没有找到萧印唐《次韵答紫曼》的“原玉”,诗曰:“几度行行重行行,万山杜宇已声声。任须汉上归人至,便买轻舟下石城。”“石城”是南京,“汉上归人”不知道是不是指程千帆,他们当时在“密谋”一次聚会。起先是孙望、吴白匋等人的邀请,“白头好作青春梦,倘得生时一夕逢。”(孙望)“方期吴蟹大,赵李共东旋。”(吴白匋)沈祖棻在她的《江南诸友约于夏日东游,赋此为答》(四首)说:“饮水朝朝思建业,临渊不慕武昌鱼。”“每对熏风思旧雨,等闲开过石榴花。”“年年宿约易蹉跎,空展来书唤奈何。”从1975年春天开始约起,一直到了1976年冬天,程千帆从沙阳回来了,早早也长大了些,沈祖棻才真正开始“安排良会计游程。”《奉和荑荪新诗,兼答石臞来书,因寄白匋、止畺》她告诉“金陵东道主”吴白匋和孙望,我约了在上海的章荑荪和在济南的殷孟伦啊,“新诗邀旧侣,嘉约屡商量。山左花将发,江南草正芳。何妨垂老日,重理少年狂。共醉莺啼处,繁香覆酒觞。”
她也约了在四川的萧印唐和刘君惠,结果萧印唐不等“山左花发”就先去了。沈祖棻本来想等天气暖和一点,到南京聚会之后,再请他来武汉小住。可萧印唐临时因为家务事要回四川,就在农历腊月二十九从南京来到武汉,正月初三“即行返川”。在轮船上萧印堂给程千帆和沈祖棻写了一首诗《将归蜀千帆紫曼追送轮上忍泪为别》“卅年相契阔,过眼历风尘。世路总荣辱,交游订生死。灯前疑梦寐,堤上数叮咛。忍泪殷勤别,江轮握手频。”沈祖棻给他回信说:“汉皋小叙,尽慰平生!惟离长会短,未尽所怀。而又无游燕之乐,殊觉慊慊于心也!如能秦淮再聚,重寻旧游,庶几尽欢。”不过她也知道很难了,《印唐自宁返渝,过汉见访,小聚复别》中说:“乍见还轻别,重来客路赊。无情武昌柳,旧赏锦城花。春水归帆远,离愁病枕加。秦淮良会近,西望一长嗟。”
后来,萧印唐还是没去成。在北京的施蛰存、在济南的殷孟伦(石臞)、在哈尔滨的游寿(介眉),也因种种原因没有去成。少了短暂相聚的欢愉,但在施蛰存的想象中,在殷孟伦的记忆中,在游寿的梦中,沈祖棻永远年轻、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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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7 16:3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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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贴子最后由七月在野在 2007/01/17 04:56pm 第 1 次编辑]

故事远不只这些,也远没有结束,也许永远都没有结束的时候,先说到这里吧。用她的一首诗,隔着三十年的时间,向她告别。

凄暗的字句已成为残缺的史页,
浮萍的去路是只有任随流水的;
一缕烟永远系不住一个梦,
海阔天空是行云最好的家。
但今夜的步履为什么这样沉重?
我不能抛下一串轻松的笑,像往日;
是谁在夜空装上满天的灿烂,
是星星,是萤火,是泪点的光?
---沈祖棻《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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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7 16:4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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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钱钱请客哈~~~俺先上月光酒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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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懒
    2016-11-5 22:43
  • 签到天数: 2 天

    连续签到: 1 天

    [LV.1]初来乍到

    发表于 2007-1-17 17:0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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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八”了,先歇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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