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三月物语]日子

小语

[这个贴子最后由小语在 2005/03/11 10:50pm 第 2 次编辑]


                        一
     巷子很深，一色的青石板，两侧是砖墙。砖墙的下方，苍苔已经高过了膝盖。

     弄堂深处的一座跨院。
   
     她扶着墙，慢慢跨过门槛，坐到廊下的轮椅上。雪后的空气清冽，阳光却是温润的。

     老伴把毛毯盖上她膝。多年的类风湿，年轻时跟着地质队到处跑不觉得，也没放在心上。这几年，则是连走动都困难，得靠轮椅代步。

     过了年，七十四了。

     她默默计算着年龄。人一上岁数，病痛就来，类风湿、糖尿病，他的冠心病，总之，药已经离不了。

     他从屋里出来，说要去弄堂口的饭馆炒两个小菜。

     “药带好。”她提醒老伴。去年他去买菜，刚出巷子口便倒下，幸好有相熟的路人火速取药给他服了。

     她总是后怕，有时半夜醒来，都会不由想，他若出了事，留下瘫痪的自己和痴痴傻傻的女儿，日子怎么过。

     所以她每次都提醒他带药。哪怕他只是踱一圈就回来。

     “伊拉肉丝炒得老嫩额，”说着她又加了句，“清炒虾仁，小语欢喜吃，侬勿要忘记特了。”

     “嗯，”他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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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穿过院子，把门虚掩上。

     早年的弄堂两边各有一户人家，虽在弄堂里开着角门，两家人却另由他门出入。这弄堂，更多是方便路人来去。

     临街那一大排屋子，先是做了合作社的店面，如今则开起了大型超市。剩下的，住进了许多人家。最为宽敞的主宅，做了镇上派出所的办公处。前些年，派出所迁往别处时，许多亲友都劝他把房子要回来，他也只是笑笑。

     风风雨雨经历得太多，承受得太多。许多东西，都看得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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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坐在廊下。

     一个小院子，被围墙分成了两半。

     刚从甘肃退休回来时，围墙那边的派出所，整天人来人往。这些年安静下来。

     围墙是解放后砌的，五十年代初，她第一次跨入这院子时，还很新。如今却也石灰剥落，露出里面的青砖。有一些蕨类，从砖的缝隙里生长出来。

     日子，起初是一天天过的，象风筝的线般，可以拉得很长。

     等到回头看时，却如一本一本的线装书叠加着，一年年地，摞得很高了。

     她想到第一次走进这院落。

     那时，她刚从医专毕业，整天笑笑的，医院里上上下下都喜欢这个嘴角一抿都有着深深酒涡的女医生。有个曾是她病人的军官更向组织提出要娶她，组织同意了，派人去了她家。

     可是，她有自己心仪的人，彼此已经谈及婚嫁。

     早年留过洋、先后娶了两位妻子，经历复杂的父亲，已能觉出大环境的山雨欲来，却依然在那个晚上，握着她的手，郑重地交到他手上。

     灯下是母亲的泪眼。

     于是，身着淡蓝细格子旗袍的她，拎着小衣箱，第一次离开上海，随他来到此处。然后便一路向北向北，直到甘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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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肃的风沙真大。

     水利部修水库，勘测队先得到处跑，他和她都是医生，那些年，是难得见面的。

     后来有了女儿华。没有人手，他请了假，把未满周岁的孩子送回老家。

     她还能记得那一天，拖拉机拉着父女俩跑得远了，她猛地想起什么般，拼了命追了去，把自己贴身戴的一枚老玉，认认真真挂在女儿的项上。

     她知道，从此自己的心，都要被这千山万水分成两半，再不能完整。

     但老玉并不能带给华一生的安康。五岁那年，持续的高烧之后，华对周遭的所有认知，便永远地停顿不前了。

                          二

     腊梅的清香在整条巷子里浮动着。
     这是芩姨家墙角的一株腊梅，这时节，开得正好。

     那年芩姨回老家过年，小小的我被母亲牵着手从青石板上走过，也是有这样的香味，轻轻地绕鼻而来。

     许多的记忆都渐行渐远，只这一缕幽香，还是一如当年。

     足音在巷子里传得很远。
     门虚掩着。门上的铜环，曾经踮着脚都够不到，后来便伸手可及了。

     八九年，姨丈也退休，携芩姨返回旧居。
     读初一那年，家里出了些变故，我便被芩姨接了来，在镇上的中学读过一阵子。印象中那段时间总在下雨，黄梅天也特别的长，放学穿过长长的巷子，弄堂里的风总能把雨带到身上来。

     那时伸手已能够到铜环。
     铜环的声音穿过沙沙的雨，总是撞到对面的墙上又传回来。然后门会很快打开，门后现出芩姨的笑脸。

     芩姨是母亲的二姊，比母亲大了近二十岁，虽在北方呆了三十多年，口音还是这边的，总是“小囡小囡”地喊我。

     华姊那时快三十了，皮肤白得如瓷，异常的清秀，很少下楼来，安静地不说话时，与常人一般无二。有人劝芩姨把华姊嫁出去，但芩姨不同意。

     芩姨说，阿华是样样都要靠别人的，连我都觉得累，谁会永远善待她？一旦有了孩子，既教育不了，对孩子也是个悲剧……

     这便是芩姨反对的原因，言辞间却有份淡淡的无奈。

     华姊曾有个弟弟。文革时，两派红卫兵武斗，小孩子不懂事，跑去看热闹，不知谁的枪械走了火。当时姨丈正被隔离审查，芩姨闻讯赶到，看到青被单下的小小身体，当即就晕了过去。

     这段经历，芩姨是淡淡地说的。当晚我却怎么也不敢独睡，跑到楼下赶走姨丈，挤进了芩姨的被窝。


                             三

     两层的木楼，开间很大。芩姨的腿脚不便，卧室便做在楼下。踏着木楼梯上去，中间也有个大客厅，客厅对着院子的一侧，是十多扇雕花排窗。东边的大房间，华姊住着。西面的隔成了两个单间，向南的那间，芩姨说，要单留给小语。

     房间里的窗户是上下开启的，打开时，要从下面向外推出去，用支架支起来。一般只开中间那扇。有一年暑假来芩姨家小住，竟然发现那一整排都是窗，都可以推上去。窗子下面的木墙，更是可以一块块拆下来。

     房间下面的院角，用石块垒起来的花坛里，种着芭蕉树。初一的功课轻松，作业总能在学校完成，芩姨他们睡得早，我便从楼下的书房里找书读。在雨打芭蕉声里读着宋词，心是宁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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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姨丈有时也会上来，看看华姊是不是睡得好。
     有一次听他跟父亲谈话，说对这个女儿，总觉得愧疚。
     芩姨也叹着说，最担心的便是阿华，夫妇两人年纪都大了，一旦去了，阿华怎么办。

     母亲握住了她手。芩姨不说话，慢慢地，眼圈湿了。

     母亲只比华姊略大几岁。当年华姊高烧不退，被外婆接到上海去看病，陪她最多的，便是妈妈。后来华姊谁都不认识，但只要一听到妈妈的声音，便会“小姨小姨”地喊起来。

     妈妈虽然不说话，但我明白，她已将照顾华姊的事应承下来了。芩姨一生好强，更不愿麻烦别人，后来还是打听了几处养老院，作了些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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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姨丈虽学医，古文字功底是极深的，喜欢收藏。早年家底颇殷实，是独子，家中老人也支持他的雅好，据说藏品中有板桥的墨竹，唐寅的仕女，还有许多的扇面，都是真迹，经过多次运动，不知散落何方了。

     有一次在书房，见到姨丈刚写完的字，墨汁犹淋漓未干，我轻声读出来“人间万事消磨尽，唯有清香似旧时”，读完我笑，我说这是陆放翁的。姨丈眼睛一亮，呵呵说“小姑娘，当引你为忘年知己”，遂翻出许多他的宝贝一一讲解，最后叹着说，可惜许多真正的好东西都没了。

     姨丈学的是西医，一把手术刀救治过许许多多人，自甘肃回来后，倒研究起中医来，且颇有心得。晚年不集什么了，除了木刻竹刻，也有远远近近的人拿了东西来请他鉴定，却十有八九是赝品。兴致来了，老人家会约些朋友品品茶，乘公交车过来看“屠一道根艺藏珍馆”，身子骨很硬朗，虽然有冠心病，快八十了，依然背脊挺直，不显龙钟。
  
                                                                       2005/3/11

一星飞鹭白

好文笔，清丽而简洁！

小语

一直想来写点什么，为周围的亲人。父母都有许多姊妹，许多人的经历曲折坎坷，作为晚辈，慢慢地看，慢慢地读，慢慢地懂。寻常生活中的寻常人，其经历甚至比文学作品更耐人寻味，只是慢慢都被岁月深藏了。
连续忙了几天，终于得闲，夜来后打了些字，先发出来。刚才自己重读了遍，发现要换种笔触竟是难。真正笔拙~~ ：）

小草花

下面引用由小语在 2005/03/10 11:32pm 发表的内容：
一直想来写点什么，为周围的亲人。父母都有许多姊妹，许多人的经历曲折坎坷，作为晚辈，慢慢地看，慢慢地读，慢慢地懂。寻常生活中的寻常人，其经历甚至比文学作品更耐人寻味，只是慢慢都被岁月深藏了。
连续忙　...

这样很好,不必改,等待后面的日子

雨后一汪清水

淡情娓娓说来颇有几分感动，继续。

无尘秋水

下面引用由小语在 2005/03/10 11:17pm 发表的内容：
日子，起初是一天天过的，象风筝的线般，可以拉得很长。
   等到回头看时，却如一本一本的线装书叠加着，一年年地，摞得很高了。

好句子，非常值得回味。。。
秋水学习中。。。
问好小语：）

joy

静水流深，如老玉般温润灵性。岁月便在笔下浸润开来，有影子若隐若现，自己的，别人的...
一直在期待小语的三月，知会是别样的天空，果不其然：））

小语

下面引用由鸿渐在 2005/03/11 02:07pm 发表的内容：
小语姐姐~  问候一声~！

刚看了joy的霍进老弟，鸿渐的一声姐姐，听来觉得激动，受用非常~~~咳~！也问好  ：）

小语

虽然一直想试着写写芩姨一家，但因为离生活太近，许多东西又过于沉重，始终不敢动笔。年初又随父母去了芩姨处，典型的江南人家，弄堂、小院、上下两层的木楼，弄堂尽处有小河，有桥，有河水缓缓流过。
说到墙角的腊梅，和姨丈不约而同地又念起那一句“人间万事消磨尽，唯有清香似旧时”，老人曾高兴地大笑。
写这篇东西，还是因为读了七月的文章，七月自江南走过，笔下的江南让人读得心静，也读出几许衰草斜阳的落寞。动笔，往往是缘于内心的一些感触。下班后坐在电脑前打字，许多东西把心塞得满满的。字打完虽觉得累，却似完成了一项承诺。知道有人会来看，有人懂，内心是高兴的。
交流，虽常常只是其中的某一个话题，让人感动的，是蕴于其中的知与解。红尘万丈，人海茫茫，遇到相似的心灵，亦一如故友重逢。

中间一段写于中午，三段内容，写时心境不同，放到一起不是很谐调。不管了，先发出来，以后有兴致再作修改。：）
借帖谢过大家~~~！ ：）

无尘秋水

下面引用由小语在 2005/03/11 11:15pm 发表的内容：
交流，虽常常只是其中的某一个话题，让人感动的，是蕴于其中的知与解。红尘万丈，人海茫茫，遇到相似的心灵，亦一如故友重逢。

呵呵，每每读小语的帖子总是受益非浅，无论是古典还是现代，篇篇都是精品，秋水肺腑之言。
只是惭愧自己学识不足，阅历不够，无法与小语进行深入的交流和探讨。

无尘秋水

但不进行深入的交流和探讨，并不代表我没用心去读，去感受，相反也许我比别人读的次数更多，看的也更久：）

小语

下面引用由无尘秋水在 2005/03/12 09:52am 发表的内容：
但不进行深入的交流和探讨，并不代表我没用心去读，去感受，相反也许我比别人读的次数更多，看的也更久：）

谢谢秋水！秋水总是太谦了~~~：）

七月在野

看了好多遍。
当生活的画卷徐徐展开，当一个人的一生，两个人的爱情，以及他们长长短短的日子被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讲述的时候，只有闭上眼睛、闭上嘴巴，静静地听。
你也许禁不住会去想：西北的风吹得窗户怦怦响，他们在寒冷的屋里，用柔软的吴语商量着这个冬天该买多少煤，多少大白菜，布票、棉票够不够给孩子们做件棉袄。我劝你不要联想，不要想华姊和她弟弟的模样，也不要担心江南的冬天没有暖气，他们会不会冷，都不要，除非你能管住你闭着的眼睛不流出泪水，除非你能管住你闭着的嘴巴不发出呜咽声。
日子是走过来的，不是想出来的，在所有的日子中，一定少不了流泪的情节，但是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个时候。所以我劝你不要想象，仔细听，你也许和我一样，能清晰地听到时钟的滴答声，走得不紧不慢。
江南的冬天有梅花，每年都开，不是吗？

小语

下面引用由小楼听雨生在 2005/03/15 03:30pm 发表的内容：
会心处不必在远,恬淡时才现真情.
青苔满地初晴后,
绿树无人昼梦余.
唯有南风旧相识,
偷开门户又翻书.

许久不见小楼  ：）
“唯有南风旧相识，偷开门户又翻书”，好句，有雅趣。
雨过琴书润，风来翰墨香……

小语

下面引用由七月在野在 2005/03/15 05:46pm 发表的内容：
看了好多遍。
当生活的画卷徐徐展开，当一个人的一生，两个人的爱情，以及他们长长短短的日子被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讲述的时候，只有闭上眼睛、闭上嘴巴，静静地听。
你也许禁不住会去想：西北的风吹得窗户怦怦响， ...

读七月的回帖，似把写时的诸多心情又一一体味。连读几遍，眼睛都湿了。谢谢七月。：）

空谷清音

生活往往比文字更感人。文字之所以能感动人，也正是因为真实的生活。只有活生生的东西才有共鸣。
运笔如舌！这就是一种境界。能达到如此境界的人心力笔力尽皆上乘。那是比华章异彩更高的化境。因为他已窥堂奥，返朴归真。

远箫如梦

日子一天天过，人一步步向前走，整天在忙，很少有机会去回顾什么，也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恬淡处自有真情，这一点要向小语学习。呵呵，尽管七月让大家不要想象，但读到华姊的外貌，还是会和小语联系起来。写文章很伤神，小语还是要注意身体。

小语

咳~~严肃地说：远箫同学，如此联系已经脱离科学的轨道~~~
（咪咪今天电话，说周末过来，她说你老人家总关机，联系不上，我便学你在此处留言了^_^）

梦寒

日子,咸咸淡淡,小语的文让人心动.

吟风听月

我也知道了，小语喜欢吃清炒虾仁，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