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叶凡

一
我常想，倘若时光回转，我是不是还会因她幻化成男人模样。
其实初为人形时，我便好生犹豫，要变成男人还是女人。自古梅树不分雌雄，我辈得了道原本也是男女莫辨，阴阳分明皆缘于千年道行功成那一瞬时的心念一动。
或者我当初真的不应该在命轮逆转时遇上她，又或者我当初在命轮逆转时上天早已注定要我遇上她。
不早不晚，一步不差。千年的修炼始得大功告成前一刻，她恰走过梅林。
我至今仍记得当日满野的红梅独我开得正艳，她慢慢走来，停在我面前，风扬起她的衣襟，她闭上眼，轻嗅花香，面容平静若水。
不由心想，不知道世间哪个男子会有福消受了这美人恩。心念一动，体内阴气转薄，一树的花在她转身离去的片刻全部凋落。再也无法挽回的，我已是男儿身。
临水自照，器宇轩昂，玉树临风也不过是如此吧。
做妖也好，做神也罢，借一身的本事在界限范围里，总是可以随心所欲。我想的不过是要做个配得上她的男子，于是便化成这般风流倜傥，不见一点的委琐。
然而，那个时候，我以为我要的就可以得，不知道世间的人也要分若干种。
佛前灯火，木鱼声声，她是方外之人。不在世俗中行走，没有七情六欲，而我，始化为人，方懂七情六欲，正要在七情六欲中行走。
经月有余，我终于习惯了人的形状，不再懒散得随意张扬。学会安于人的世俗礼法，隐匿了大半的妖性，俨然凡人模样。
于是，去找她，既然命定的要遇到，不纠缠出一些因果，怎会甘休！
我守在水月庵外，等她来。
那日，中午，她出来汲水。纵使一身素袍遮不住的国色天香，如幽谷中的奇葩，招惹了游山玩水的闲人。
看她被人围困，惊慌失措的样子，我扬了扬手，一阵风过，卷走了那几个登徒子，而她则落入我的怀中。
伸手抵她额，只瞬间便知她的身世，因我是妖，只要动用一些手段，我便知道她原本大家闺秀，因欲与一戏子私奔不成，家族恶其有伤风化，处沉塘之罚。奈何薛府的这位天香大小姐命不当绝，遇老尼相救，遂入空门，法号无香。
她醒来时，我立在她近前，恭谨持礼，刻意在她记忆里洗去刚才那不愉快的一段插曲。我希望，我和她初相遇，要有十分的美丽。
她看了我一眼，即而目光迷离，轻唤“玲珑”。
我笑，在下冷雪卿，有礼了。
她脸飞红了一片，继而双手合什，贫尼无香，见过冷施主！
那一瞬，我只有一个愿望，不求红尘名利百转，只愿我的冷可以有她的香来暖。
二
我立在云端看他与那个尼姑俩俩相望。
我知道他是妖。再好的人的皮囊也遮不住他眉宇间的戾气，只要有一点道行，挨近他的身旁，便可以感觉到他的阴冷。妖气是化不尽的，就像人生下来带的胎记，一生一世都鲜活着。
我可以收了他，应该是手到擒来的事。可是我不能，虽然我是仙，他是妖，生来就是天敌，绝不两立。但我已然自顾不暇，自从私自离开天庭，我的法力便日减。
我不知道自己后不后悔，却是没的选择了。
回去，面对的必然是私自下凡的天规之谴。可是不回，千山万水，到哪里才可以寻到要找的人？
都说神仙洞晓世事，然而我却只知道他的艺名叫水玲珑。
我不过是看了一场戏，便决定离开天庭。
那天，王母的生日，年年依旧的蟠桃宴让原本没有欲念的仙也厌了，于是，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满天的神仙竟然要看凡人演的戏。
皓天镜里，我看着他将自己慢慢描摹成女子模样。然后上台，水袖飘舞，顾盼流转之间，低回浅唱——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我便呆住。
玉帝因觉戏文不妥，未得诸位仙班听完便命收了皓天镜。
琼浆玉液，奇花异果，一切恢复成往年模样。只我的心，不再仍旧尘事不染。

三
神仙又如何？私自下了凡，没了法术，也不过是凡人一个。想想那些掌管神仙的神仙真的了得，既然可以度你成仙，也可以还原你个人世平常。
她痴怨一片，言称历尽千辛万苦，一切为我。
我无动于衷。倘若她还是神仙，我也许会欢喜几分，十年不能圆的愿，也许她瞬间便可帮我实现。然而如今她即是凡人一个，纵使为我不做了神仙又如何？
她不应该不做神仙，不应该来人间找我，更不应该舍却仙班成了一个凡间女子。
因薛天香我恨尽世间女子。
我始终忘不了师兄临终时的凄惨，已然体无完肤，容颜尽毁，仍念念不忘地嘱咐我要找到薛府大小姐。
想十年前，方圆百里，谁不知我师兄水玲珑的名号，他的灵性无人能及，他的扮相痴迷了多少大家闺秀。而我不成气候，只学得一出《思凡》还像个模样，其他都是力有不逮。
师兄一世英明，只是不合错爱了那官宦家的小姐。
若师兄仍在，哪轮到我成名成角。
这些年，走南闯北，漂泊如萍，不是不想安身，只因师兄待我不薄，所以他的遗愿我纵使竭尽一生也要完成。都说薛府的大小姐投水未亡，被人救起，远走他乡。若许年，我以师兄的艺名行走，想她若有知，不会不来找我。然而，我等了十年，等不来薛天香，却等来一个自称为神仙的女子。
不是我不信，只是她不肯证明给我看。她说她的法力只剩下可以满足我的一个愿望，所以不肯轻易施展。于是，任她在我面前怎样曲意奉迎，我都不睬。终有一天，她问我，要怎样，才肯让她留在身边。我也不再有兴致，让她点石成金，或者如何变幻。我只说了三个字“薛天香”。
她看着我说，你要记住，我本是天上的琼林苑的苑主，我是一个为你甘愿变成凡间女子的神仙。
她这样说的时候，我在她的眼中分明看见泪光一闪，然后一道白光过后，我便站在一座庵堂之外。那大门的匾上写着“水月庵”三个字，庵门敞开着，里面好像很乱。

四
哀莫大于心死。
从二八芳华入水月庵出家为尼到如今已经六十年了，座下弟子也有二十余人了吧。看着她们每日里与我吃斋诵经，看着她们平静如水的面容，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每一个进得佛门之人，都是有过劫难的，才寻求一方净土以换来一生死水无澜。
从什么时候开始水月庵这个清修之地开始不清静起来了呢？是从弟子们开始传言每次无香出门打水时，庵门外都会有个男施主跟着她时开始的吧。唉，无香终究还是尘缘未了的，十年前我救了她之后，虽然收为弟子，但我看得出她能历过生死劫，却未必能历得过情劫。因为她虽然欲死，而心却未死。尘世间还是有她可留恋的吧！
我知道无香有解不开的苦处，然而我是她们的师父，她们都在看着我如何秉公执法。所以我告诉无香从今后不用再出去打水了，我以为这样就可以维护水月庵的清静，然而，当那个自称为冷雪卿的男施主找上门来时，我知道我错了。
他说他要带无香走。无香不肯，他上来就拉，无香躲到同门师姐妹的身后……
我听见喧哗出来时，正看见这一幕，看见他一扬手，弟子们不自主地分散去了。乍见此异象，我一惊，却听见庵门处有人大叫：“薛天香！”
终我一生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两个男子都纠缠着我的弟子不放。然而，看无香的神情，怕是他们哪一个都不是她恋着的吧！
我好生为难，不知在佛前如何了了这一段公案。却忽然见金光一闪。
一切恢复成平静了。
二郎神来了，又走了，灭了要抢走无香的妖精，也带走了前来寻无香的那个戏子。
水月庵依旧是从前模样，只是少了一个无香。无香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在那一场仙妖大战里，没有人注意到她。所有的争端都缘于她，而她却没了踪影。
有弟子说哮天犬朝无香叫了一声，无香就化成一阵烟散了。恍惚间好像是听见一声狗叫，又似乎未曾得闻。我终不敢相信自己十年前带回来的不过是一抹孤魂，佛门净地，怎会有此荒唐事。难道水月庵神鬼不欺的镇庵灵符无故不见与她有关？
当年入空门时，师父曾说过这灵符日久必会失效，十年前带回无香后，不见灵符，我只当仙物自化。况且，听说那欲与无香私奔的戏子已登极乐，她若是鬼魅，尘世间还有什么是她不舍的呢？想到此，心底冷意恨生，连忙斥责那弟子眼花，无香不过是因为惊悸，私自下山逃生去了。弟子们不再多言，她们更加专心礼佛了。因为她们都亲眼见了奉旨追 拿一个私自下凡的神仙的二郎神是如何灭了那树妖的元神的。她们都开始相信她们终日礼拜的菩萨并不是一个莫须有的泥像了。
原来世上真的有妖魔鬼怪神仙。时至今日，我也方信。清修净地水月庵又恢复平静了。

叶凡

此文原为旧日搏本苑十九娘子惟有香如故一笑而作！

雪晴

：）

如玉

又仔细看了一遍，文笔真是了得，故事不见得新，但是很喜欢这个简练的风格和叙事方式。
其实在这世上，每个人都集仙、妖、魔、人于一身，只是看你面对的是什么人什么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