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旅馆

曲径通幽

伤心旅馆

马陵酒仙

在这个庞大世界的某个角落，他举杯告别梦一样的青春岁月，进入孔圣人所谓的“不惑之年”。他这个逐渐疏远甚至厌恶轻歌曼舞的男人，却突然迷醉于闹市小地摊播放的一个唱片，他隐隐感到那歌曲里狂舞着无数只勾魂摄魄的魔爪，便停下脚步脱口一句国骂“他*的竟有这样的东西”。于是，让整整一代美国人疯狂的猫王普莱斯利便被他买回了家，那唱片的名字怪怪的，叫什么《伤心旅馆》。好像要故意折磨猫王似的，或是故意折磨自己，他一遍一遍地放，反反复复地听，直听得热泪纵横，失魂落魄，心在何方?身在何方？终于懵懵懂懂地感悟到：他所栖身的公寓不就是“伤心旅馆”吗，大而言之，这个五花八门的地球村又何尝不是一个伤心旅馆！
    新朋旧友，抑或穷亲富戚一到他的“家”，总是半埋怨半调侃地说，嘿，这个家真是“浏阳河九十九道湾儿”。他却一本正经地介绍，从大宅门到小后院正好九道弯，其路貌酷似一条九曲黄河。这固然与豪宅别墅相比显得寒酸蹩脚，但是他的语气和神态却没有丝毫的自卑，反而乐观主义溢于言表，不错，他的确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乐观主义者。窄窄的巷道，萋萋的荒草，低低的门庭，旧旧的瓦屋------让一些儒雅之士（当然，俗陋之辈自当别论）极易联想到古代的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是城市里的村庄，这是“村庄”里的穷户，这是在高楼大厦包围下的真正的伤心旅馆。一进客厅，迎面是一张毛泽东主席的画像，这早已是另一个时代的产物了，就是乡村的贫下中农们也很少悬挂了。如今的人们大多都供奉起观音菩萨、赵公元帅等，且红烛高举，香火氤氲。还有在改革开放中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在华贵的香案上摆放着总设计师的塑像。俗话说，萝卜白菜，各人所爱。他每每一脸庄重地对客人说，他的父辈就是跟着毛主席打的江山，脱离了苦海，父亲的腰里还有解放战争中留下的弹片。吃水不忘掘井人，他不能忘本。他时常吟诵道：：“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数风流人物，还看毛泽东。”在陈设简陋、仅可容足的客厅，没有鲜红的地毯，没有高档的沙发，达官富商可以不用换鞋，泥腿子们可以随地吐痰，；没有华丽的吊灯，主人既没有摆阔的意思，客人也休想在这里摆阔；没有高雅摆设，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有开国领袖在这里栩栩如生地微笑，足令蓬荜生辉。客厅西壁悬挂着一幅国画《华堂春暖燕双飞》，系耄耋之年的著名画家马南圃先生在他结婚时所赠，马老是李可染大师的高足，是苏北地区首屈一指的丹青妙手，而且对诗词歌赋也有很深的造诣。他比马老的年纪小一倍多，由于他酷好古典诗词，且在全国报刊发表了为数颇丰的作品，深得老人的赏识。老人曾撰文夸奖他的《南歌子.瘦西湖》等“风流蕴籍，妙不可言”。他们成了忘年之交，特别是老人手持墨宝徒步光临他的茅庐，参加他的婚礼，更使他感动不已。遗憾的是，马老的画名与实况大相径庭，他的喜房哪里称得上“华堂”，简直连刘禹锡的“陋室”都不如啊！马老师承名门，功底深厚，山水花鸟，无一不精，业已达到人笔俱老之境界。奈何老人“老来不复计穷通”，潜心艺术，不求闻达，隐居在画室兼卧室的“间半庐”内，其作品尚未在艺术界得到应有的重视。他曾在绳床瓦灶的“间半庐”移樽就教过，与老人抵足而眠过，扼腕于老人的坎坷命运，勤苦状况，那“间半庐”又何尝不是伤心旅馆呢！
    客厅固小，而穿过客厅所进入的书房就更小了，但是，在他的心目中，这是伤心旅馆里的“别有洞天”之所在。在伤心的婚史里，他总是对未婚妻说，不管“家”如何小，如何穷，他一定要拥有一间独立的书房。这颇有一点苏东坡“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倔强劲儿，殊不知这倔强劲儿正透着一般俗人所无以企及的高雅气儿。好就好在爱他的人理解这一点，把本来做客厅的一间瓦房一辟为二，嫁妆里添了书橱和写字台，便基本满足了他的心愿。“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为了把书房布置得尽量如意些，长期的文秘职业，笔耕生涯，使他过早地腰肌劳损，养成了躺着看书的习惯，因此书房内必须安置一张床。妻子不无嘲讽的说：“你又不是毛主席，床上堆那么多书干什么？”她不知道，无书做伴，他是睡不着觉的。况且，他买了那么多很多书，仅一个书橱已容纳不下，床上自然成了放书的最佳场所。提到买书，他也不无伤感，这几年读书的人越来越少，而书价却越来越贵，稍厚一点的书往往都是几十元钱，那点菲薄的薪水能有几个几十元。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频频光顾街头小书摊，那里的书便宜，然而便宜没好货，，盗版书籍难免错字连篇，甚至语句颠倒，段落遗漏，气得他经常摔书长叹，然后又不得不耐住性子对原著进行艰难的再创作。唉，思想起古人“红袖添香夜读书”的雅致，伤心的又岂止是这聊供遮风挡雨的“旅馆”。尽管重新组合家庭，经济非常拮据，他还是把攒着购新房的钱用来购置一台电脑。促使他购置电脑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他持笔的右臂渐感不适，尤其长时间“爬格子”之后，半个身子便觉得很沉重，他曾疑心是半身不遂的前兆，医生诊断说是握笔太久劳累所致，要少写东西。他辍笔几天，果然症状消失。可是，要他少写或不写怎么可能，那简直比不吃不喝还难受，这似乎就是惯性原理。适值电脑刚上市不久，属于高档消费品，五千元一台在当时可是个天文数字，使用这玩意儿，像弹钢琴似的，既省力气，速度又快，贵是贵了鞋，但为了免受筋骨之苦，-----值！二是实现理想的需要。这一点有别于许多人购买电脑的动机，他不是为了赶时髦，不是为了上网玩儿，也不是为了炒股赚钱，只是为了写书。他很自信，他的理想绝不是幻想，他也确实不是那种志大才疏之辈，他有着二十年的创作实践作基础。“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人到中年，书剑无成，政治上苦无建树，艺术上亦无成果，每当雨夕灯窗，或是登高望远，怎不黯然销魂！穷是穷了点，但“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目标既定，不管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值。于是，他简陋的书房里也就有了一点现代化的气息。宏大的目标意味着艰辛的努力，虚妄和浮躁是实现目标首先要克服的两大劲敌，他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那么，艰辛的努力还需要强劲的动力，对他来说，动力的来源主要还是靠自我加压。为此，他不避狂妄地把自己的书房命名为“诺斋”。其寓意浅显而复杂，乃至很沉重，说得浅显点就是取“君子一诺千金”之意。说得复杂点那就有狂妄之嫌了，他不服气中国人与诺贝尔文学奖就那么无缘，一个世纪里像我们这样的泱泱大国竟无一人获奖，好不容易有个炎黄血统叫高行健的破了天荒，谁知此公又加入了法国籍，不承认自己是中国的子民。天下竟有如此伤自尊的事情，“不蒸馒头争口气”，他这个诺斋主人的爱国情结与狂妄倒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他的书房里惯常放着两盆花，高贵的君子兰和忧郁的紫罗兰，陪伴着他坐拥书城，如望子成龙的慈母，似盼夫成龙的爱人，这正是伤心旅馆在万丈红尘中应有的超凡脱俗的情调。
    今天的卧室依然是昨日的洞房，比当年薛仁贵、王宝钏的破窑洞强不了多少。原打算婚后几年内精打细算攒点钱，重新买栋新居，一定要选一间宽敞向阳的房间作卧室。理想的卧室应该是人生的伊甸园，采光要好，通风要好，高档的席梦思，柔和的落地灯，油画效果的结婚照，富有性感的装饰画，再摆上两盆散发着淡淡幽香的鲜花------这样的布置其实并不奢侈，可惜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仍然是镜中花，水中月。囿于眼前的客观条件，卧室将继续贯彻“八字方针”：低矮、狭窄、阴暗、潮湿。且无法预测这个方针究竟要贯彻到猴年马月。他一想到这些，便陷入一种无可名状的世纪末的悲哀。他是个很要强的人，一直自觉奉行“自力更生为主，争取外援为辅”的原则，最欣赏毛主席在国家面临极端困难时的态度：“封锁吧，封锁十年八年，中国的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这不是庸俗意义上的豪言壮语，这是仁者的自忍，智者的自信，这是强者藐视困难，迎接挑战的愤怒的宣言。他追求高雅，却无法脱俗到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境界，所以他也就既有“悠然见南山”的优雅飘逸，亦有“将以填沧海”的金刚怒目。看到那些沐猴而冠的官吏，看到那些投机暴富的商贾，看到那些仅靠一张画皮招摇过市满天飞的这个星那个星------他也和千千万万老百姓一样心理不平衡。每当别人不厌其烦地谈论这些，他总是在心里半哀半怒地骂他们“发牢骚有屁用”！不如保持一种沉默，或是去做一些实事，或是干脆向阿Q学习来个精神胜利法。他希望人们首先要做一个好人，也就是具有完整人格的社会人，这比什么都重要。假如你是一只狗，就让你拥有花园洋房，豪华轿车，在正常人眼里，你仍然是狗，只不过是一只富起来的狗；假如你是一头猪，就让你挂着金项链，戴着博士帽，在公正社会的这面镜子前，你仍然是一头丑陋的蠢猪，你炫耀来炫耀去仍然里外不是人。所以，没有必要盲目攀比，虚荣心和嫉妒心是两杯足以致命的毒酒，而解毒的良方只有一个“平常心”，在无论哪一所大的小的伤心旅馆里。
    伤心旅馆也有相对舒心的地方，那就是他的小院。“庭院深深深几许？”转过九道弯，即可进入一处花木扶疏、绿荫匝地的“世外桃源”。他的院子小得像如来佛的手掌，但大得也像如来佛的手掌。说它小，因为它不过四、五平方米，东墙一株葡萄，西墙一株木香，两株花木向中间对接着覆盖过来，春、夏、秋三季枝叶蓊郁，像一个反扣的绿色的澡盆，家人们可以沐浴在翡翠般的光波里，虽然浓密不见天日。花花草草不少盆，高高低低不赢人，没有一盆珍稀品种。别人问他有哪些名贵的？他就得意地告诉说梅兰竹菊一应具有。别人说那算什么名贵的？他就反诘道；“再名再贵，还有比得过四君子的吗？”他就是这么一个性情中人，只要他认为是贵重的，那么天鹅就会想吃癞蛤蟆肉，因为那只癞蛤蟆是广寒宫里的蟾蜍大仙；只要他认为是低贱的，那么西施不过是一个妖艳的破鞋，绝对没有“芙蓉出清水，天然去雕饰”的东施显得清纯可爱。他的六月雪繁星点点，他的蜈蚣草凤尾飘飘；紫荆先花而后叶，红果花小而果硕；他的桂树，花可泡酒，他的香椿，叶可调菜；草本，叶细如琴之弦；木本，枝硬如剑之柄------这些无情的草木在他的眼里都灵光四溢，各逞风姿，不但给人以美的享受，给人心灵以慰藉，有的还具有不可替代的实用价值，既饱眼福，又饱口福。在这样的环境里，或是“花间一壶酒”，或是“妙手著文章”，都是高楼上的人们所无法比拟的。这种诗情画意的日子，并未因为他的一度孤独而改变，伤心的倒是因为宦海沉浮而被迫离开了整整三载。那是一个倒春寒的季节，他告别了奋斗了八年的市委机关，前往离家四、五十里的全省挂名的一个贫困乡去做分管文教卫生的副乡长。在送行酒会上，有位比较博古的老朋友说了些什么“大将犯地名”的话，他只当是酒间笑话，不以为意、置之一笑而已。三年光阴荏苒而逝，他这个被老百姓亲切地称为“秀才”的乡官，扪心自问未辱使命，分管工作先后受到省市县三级表彰，若用打油诗概括之，可谓“抗旱防洪跑在前，工业改制作动员，文教卫生上台阶，还把乡志编审完。”昔日的玉面书生变成了黑脸包公，剩下的只是丹心未改，痴心未变，那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官场恶习纤尘未染，只落得一个“好人”的称谓，两袖清风，挂冠而返。“田园将芜兮，吾胡不归？”三年啊，对于他来说，短暂如一瞬，漫长赛百年，家已不像个家，这个曾经鸟语花香的家园已是残垣颓壁，蔓草丛生。把酒一杯，静静地坐在花荫下沉思，庄周化蝶，恍然若梦。两只金毛狐狸不知从哪里悄然而出，旁若无人地在他面前骚首弄姿，毫无惧意，似乎是在问他怎么占有了它们的领地，他夹了两块鸡肉，它们对视了一下，竟在他的脚前大快朵颐。他后来写了一首自己很满意的词，题目就叫《与狐同醉》。唉，这里竟成了它们的乐园。在这个蚊虫饕餮的月夜，他喝了两瓶白酒，醉了两天两夜，差一点到马克思那里报了到，可能就是那两个狐仙把他从奈何桥上拉回来的吧！那么，为什么又说这个院子大得像如来佛的手掌呢？当初，那个齐天大圣也小瞧了这个手掌，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结果翻了好几个也没有翻出去，撒泡尿了事。如今，他在这个手掌上吃喝拉撒将近二十年不也是没有翻出去嘛。如此看来，这也是一个伤心的手掌。
    最令人伤心的是，寓居在这样的旅馆里，还不时地传来今日要拆明日要迁的信息，弄得他常常象李太白那样“举杯停著不能饮，拔剑四顾心茫然”。虽然，他的扇子上写着郑板桥的“难得糊涂”，但他心理很明了，长期居住在这样的伤心旅馆，就难免会饱受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不断侵袭。他不愿借钱买房，也知道臭钱难借，愿意借的好心人没有那么多钱，有那么多钱的人又没有几个好东西。《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可谓阅世深矣，穷愁潦倒也不愿去“扣富儿门”，何况他乎？瞻念前途，他没有不寒而栗，而是满怀一种希望，略带一点宿命地生活着，他在普莱斯利时而苍凉抑郁，时而豪迈奔放的歌曲声中，痴痴地认为：应该得到的迟早会得到，不该得到的迟早也会失去。伟大的猫王啊，这就是你的《伤心旅馆》给予他的启迪与安慰吧。一曲既了，他忽然想知道普莱斯利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因为他买的盗版碟上没有介绍，于是他便到本市最大一家超市的音像柜台，，打听有没有猫王的歌曲原版，热情而漂亮的售货员一边嘟囔着“好像有”，一边和他一起查找。找了一会儿，售货员像是受了耍弄，不耐烦地说：“什么猫王狗王的，卖完了-----哪有什么猫王，神经！”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肚子里又平添了一股无名火。回去后，他抓出那盘盗版的碟片扔进了怒火熊熊的炉膛。别了，《伤心旅馆》！什么时候他能在拥有新居之日再道一句：“别了，伤心旅馆！”他凝视着它的灰烬，暗暗发誓一定要买到正版的猫王专辑。点燃一支香烟，深吸几口，他莫名其妙地想起唐代两位诗僧的一段对话来，这段对话他不但倒背如流，还无数次参禅似地体会它的玄机，参着参着，汹涌澎湃的心潮就神奇地变得风平浪静起来，他觉得它与猫王的歌曲一样，在疗治心灵创伤方面有着异曲同工的特殊功效。对话如下：
    寒山谓拾得：今有人侮我，辱我，慢我，冷笑笑我，藐视视我，诈谲欺我，则奈何？
    拾得曰：子但受之，依他，让他，敬他，避他，苦苦耐他，装聋作哑，漠然置之，冷眼观之，看他如何结局。

曲径通幽

 

 

曲径通幽

有的人也许经过这样的伤心旅馆
有的人也许未经历过这样的伤心旅馆
无论从任何角度品读，此文当之无愧精华之作！

qugaolin6

歌声悠扬，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