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愚悟者 于 2011-4-14 23:56 编辑
亦真亦幻 如梦如醒 ——《忆钱塘江》、《题龙阳县青草湖》赏读 古往今来,大官小吏、雅士文人,但逢喜怒哀乐、升迁贬谪之事,辄呼酒买醉,记梦抒怀,绝妙好诗遂不乏累累。曹孟德之“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短歌行》),陶渊明之“一士常独醉,一夫终年醒,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饮酒》(十三)),李太白之“解我紫绮裘,且换金陵酒。酒来笑复歌,兴酣乐事多”(《金陵江上遇蓬池隐者》);柳宗元之“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别舍弟宗一》),欧阳修之“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梦中作》),苏东坡之“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俱发诸心志而形诸纸帛,千古留芳。披读之,审美愉悦而外,亦可了悟诗人心境,从而获得更多的理性思考。 北宋李觏、元末唐温如,诗名不高,然其描醉记梦诗各一首,却名闻天下,令后之学子赞叹不已。 忆钱塘江 [宋]李 觏 昔年乘醉举归帆,隐隐山前日半衔。 好是满江涵返照,水仙齐著淡红衫。 李觏(1009—1059),北宋时期哲学家、思想家,出身寒微,但能刻苦自励,奋发向学,晚年得范仲淹等举荐,任太学助教、直讲。他不拘泥于汉、唐诸儒旧说,敢于抒发己见,推理经义,为 “一时儒宗”。 这首《忆钱塘江》,独辟蹊径,不写气势恢宏的钱塘江潮,而以“醉”为诗眼,统摄全篇,形象生动地凸显了醉眼中夕阳映照下的钱江美景。 “昔年乘醉举归帆,隐隐山前日半衔。”犹言当年乘醉行船归来,观赏钱塘夕照之赏心乐事,仍历历在目。曰“昔年”,乃扣诗题之“忆”,因“乘醉”,故有幻象:黄昏之时,夕阳西下,一半已隐,一半衔山,亦真亦幻,迷离婆娑,声色动静可感,耳目心神皆欣。幽幽幻境乎?钱江胜景也! 此时此刻,夕阳即将隐没,彩虹返照钱江。“好是满江涵返照,水仙齐着淡红衫”,令诗人如醉如痴:夕阳下,朵朵晚霞,有如众仙姑班师霄汉,凌风飘举;江面上,点点白帆,宛若美少女身着红衫,踏浪而行。“好是”二字,承上启下,引领读者渐入佳境;“水仙齐着淡红衫”,诗人于醉眼朦胧之中,似觑得水中仙子穿上了淡红衣衫,凌波微步.翩翩起舞,令诗人目不暇给,醉眼之醉景是也!而这虚实相间,似真实幻之空灵意境,竟出自一位治学谨严的哲学家、思想家之手,不能不令人叫绝! 曹植《洛神赋》,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刻画洛水女神之形貌,历来脍炙人口;至若女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尤以其乖谬怪诞而令人浮想联翩:谁人可在水上行走?水波何以“生尘”耶?然倘将“凌波微步”之女神与“罗袜生尘”之女子合而为一“新新人”,则其“凌波”、“生尘”之形象竟鲜活真切,可感可知矣!李觏名气不若曹植,文学成就也并不大,《忆钱塘江》是否借鉴《洛神赋》,不得而知。然“好是满江涵返照,水仙齐着淡红衫”两句,有如“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传之后人,盖因幻觉与直感、醉意与真情,几莫能辨也! 题龙阳县青草湖 [元]唐温如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唐温如,名珙,浙江会稽人,生卒年月及事功皆不详。据学者考证,当生活在元明之际,《全唐诗》以其为晚唐诗人,有误。 唐温如生平极少写诗,而以《题龙阳县青草湖》(原题作《过洞庭》)为诗家所崇,遂一诗名天下。全诗真幻相济,虚实相生。穿越时空隧道,舒展湘君传奇,刻画自我形象,赋予多维情思。诗人假湘君而自喻,表企为社稷奉献绵薄之力之忠心;奈何“西风吹老”,心力俱疲,人未垂暮,竟“一夜白发”, 忧恐愁闷伤痛苦涩,诸情皆蕴其中矣! “西风吹老洞庭波”之“老”,颇耐玩索:一曰西风甚烈,彰显“洞庭波涌连天雪”之美景;一曰秋色已浓,以洞庭之秋波遥对霜天之落叶,哀叹岁之将尽,“老”而归根之轮回;一曰湘君须发皆白,亦“老”而无能,蕴宏图大志无从施展,空余苦悲之伤悼;一曰“滚滚长江东逝水”,永不回头,寓岁月不再,壮志难酬之幽思……
于是借酒解闷,于是醉入梦乡,于是醒梦不辨,于是真幻无知:朦胧间,觉“(云)天在水”,泛舟洞庭,若银河横渡,竟乐而忘忧;尽觞就枕,悟“梦压星河”,疑清梦压船矣!然水何在天,梦何压船耶?诗人所创设之意境,虽无比美好,却又缥缈虚无;终“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故此处之“压”,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也!然则“清梦”之可衡乎?船如何载得了“清梦”,“清梦”又怎么“压”得了星河?程千帆先生以为:“银汉横空,星河倒影……由于星河倒影而梦见船不在水面却在星河之上,是幻。因人居船中,又以为梦境也如人体之有体积重量,可以直接压在船上,间接也就压在星河之上,则更是幻中之幻了。”这浪漫美丽的形象,这“幻中之幻”的奇景,足以启迪读者对生命时空生发更为深沉的理性思考。 两首七绝,异曲同工:俱写景,一钱塘,一洞庭,思与境共,情与景偕;皆描醉,一摹状,一喻指,亦真亦幻,如梦如醒。两相比较,各有千秋。惟觉李觏单纯,工摹形摹声摹色,描醉景醉意醉情,宠辱皆忘使然也。唐温如曲折,描摹而外,另有所指。盖现实即梦境,湘君乃我身,故觉“满船清梦压星河”之不堪重负,与《漱玉词·武陵春》之“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心绪何其相似也!
(2011-03-09草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