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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君莫邪 于 2011-6-6 18:56 编辑
（一）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精致的下巴，长而浓的睫毛掩映下，双瞳如一汪秋水，端正的鼻梁，细瓷般洁白的肌肤下隐隐透出细微血管，小巧的唇，却同样苍白得全无血色。我对镜子里的人笑了笑，那无血色的唇便微微由两边往上翘。我一松手，镜子“啪”地一下掉到地上，碎成许多瓣，可那张脸仍深深铭刻在我脑中。千年了，上千年这张脸一直未曾改变。这是我的脸。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或许是唐代，我一直以这张脸保持着我的形态。不曾老，亦不曾死。
每到一定时间，好像这个时间是不定期的，我会经历一次分筋错骨的疼痛，疼痛会持续许久许久，至我完全忘记时间。尔后，我又继续我的人生，仍以同样的脸，记得从前发生的一切事情。只是，我重新的人生里背景已改变，我疼痛中时间已流逝。于是一切要重新适应。我也能极快地重新适应。我已经习惯了。Phoenix，传说中的不死鸟，每五百年自焚一次，然后于灰烬中重生。我不知道它的基因是否与我相似，如我也不曾死。但我也不曾自焚，我只是疼痛，而这周期也没有五百年那么长。其实从外表看来我与常人无异，只是我的嘴唇全无颜色。不过这并不碍事，很久以前我用胭脂点唇，现在人们都称之为口红。我上一次疼痛至忘记时间之前，许多学生正轰轰烈烈地游行示威、抗议，后来我知道那叫五四运动。
意识重回时我在一个积满落叶的森林里，我睁开眼睛最先看到的是一缕阳光，阳光有些刺眼，我重又把眼睛闭上，听到一个声音说：“她醒了。”再次睁开眼睛，我看见一张年轻的男人的脸，洋溢着快乐的笑容，亲切地对我眨了眨眼。后来我知道，他叫糨糊，他和他的同伴来这片森林露营，发现了昏迷中的我。他们认为那叫昏迷。许多人聚在我身边问长问短，我沉默着，不开口。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虽然我看这些人似乎没有恶意，但我只能沉默。有人说：“或许是个哑巴。”我没有说话，在心里轻轻笑了一下。糨糊却似乎听到了，他转身盯住我，亲切地眨眨眼，说：“或许这位小姐只是不愿意和你们说话。”他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坚决把我，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女子带回了家。糨糊住在一幢临街的公寓楼里，一房一厅，客厅除了一长两短的沙发与一张茶几便别无所有，房间有一张一米二宽的床，书柜书桌，还有一台电脑。关于电脑我是后来方知其为何物，当初我还奇怪着这机器是什么，糨糊视若宝贝，他曾笑着对我说：“老婆可以借人，电脑与车不能借。”我进到糨糊家中，他先扔了块毛巾给我，仍笑吟吟地说：“去洗个澡吧。”我警戒地看着他，不动。他笑意更浓，拉我到一块镜子前，道：“你自己看看。”镜子里出现一个满身泥污的人，脏乱的头发长长地披在身后，脸上满是泥巴，青一块黄一块。我又无声地笑了，这样一个泥人其实几乎连性别也难分，有谁会生出什么念头。糨糊把这样的泥人带回家，或许只证明他是个好人。我用了两个小时洗澡，当我重看见镜子里那张千年不变的脸，那张苍白脸庞上精致的五官，我知道，我将又一次开始我新的人生。我穿着糨糊宽大的衣服走出浴室，他的衣服上带有淡淡的香皂味道。糨糊不在客厅，而客厅也空落落的，茶几沙发上没有什么物品。我轻轻走入他的房间，他已靠在床上睡着了。我在书柜书桌翻来翻去，糨糊醒了过来，揉揉眼睛，问：“你在做什么？想找什么？”我清脆地吐出两个字：“日历。”糨糊刷地跳了起来，“你会说话！你原来真的会说话！”我转头对他微微一笑。那一刻，我看见，糨糊的眼珠停止转动，我听到他的心脏在“砰、砰、砰”强烈地跳动。我在对面的镜子上看见我的侧影，湿淋淋的长发垂在腰间，半遮住脸，一双黑眸波光流溢，雪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一个泥人自他那间浴室转一圈出来便换了个人，难怪他讶异。糨糊用颤抖的手把一个黑乎乎的小物件递来，我接过左看右看，不明其意，疑惑地把目光移向糨糊，他一愣，说：“这是手机，上面有日期，你不知道？”我不再说话了，因为的确不知道。一个人若不想让别人知道她不知道，最好的方法是沉默。现在已是公元2000年，二十世纪最末的一年，二十一世纪最先的一年。我发觉我有许多事情不知道许多东西不了解。但这不要紧，很快地我就会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解，如从前所有的重生一样。
于是，我在糨糊的屋里住了下来，我也的确无处可去。糨糊询问我的家世询问我的从前，我仍沉默。他以为我不愿意说，确实我也不愿意说，他叹一口气：“好吧，你不想说我不迫你，你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吧。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好了，你可以先住在这里。”他发现我无颜色的唇，很是惊讶，沉思半晌抚着我的发说：“可怜的丫头，你严重贫血。”次日便买了不少补血品回来。
（二）
我在糨糊的屋里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许多东西，一切所谓E时代的知识点与流行面。糨糊每天开开心心地上下班，像是很高兴屋中多了个美丽似我的女子。这似乎是神话故事里的情节，书生于郊外捡了名仙女回来，从此为他洗衣做饭，其乐融融。可是，我不是仙女，我半点仙法也没有。我只是不老不死，其余与平常人几乎一样，也需吃饭睡觉，也有痛感倦意，不会呼风唤雨不能点石成金。我只是一名柔弱女子。我无法在糨糊下班前作法于锅上变出热腾腾的喷香饭菜；也无法令他的抽屉一夜间装满金银财宝；我也不会化作一缕烟藏在一只大的田螺里；不会变作一尾鱼躲在水缸中。我白天坐在凳子上，玩糨糊的那所谓电脑的玩意，晚上睡那张唯一的床。而糨糊自我来后把沙发当作了他的床，每天下班赶着买菜回来做饭给我吃，用他微薄的薪水养我。新的神话里故事已颠倒。不再是美丽仙女照顾书生，却是處弱的书生照料仙女，仙女？不应该是妖精吧，我这样想到。
其实我不是很懒，我只是很忙，忙着学新的东西以尽快融入现在这个世界。此外还有一点，我感觉我的身体愈来虚弱了，每重生一趟我唇上的血色会消退一些，千年前我仍是如绛红唇，如今却是似纸一般白，且我精力明显地不如从前充沛，现在我觉得我有点像那个叫林黛玉的女子，而曾经我有些讨厌她的病怏怏。糨糊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我知道这不是他前辈子欠我的，前辈子我未对谁人有过似海恩惠。糨糊对我好是因喜欢我，我清楚，在我头一回对他微微一笑的那一瞬他就喜欢上我，他的瞳孔与他的心脏出卖了他。而我呢，我可喜欢糨糊？答案是不容置疑的否定。他不是神瑛，我也不是那绛珠草，我们的相遇不是前世的注定，而我也不是为了报他的恩情而出现在他面前的。我是妖精，你可曾见过一个千年妖精会喜欢上什么人？我，是不会的！人类的生命如此短暂，流星一掠间便要逝去，且他的青春更是有限，很快地便会老去丑去，以我永恒的青春与美丽去爱一个凡人？可能么？不要指责我的自私。自私是我千年前向人类学的，而他们的遗传因子也很好地把这一点留传至今。自私，不独妖精的生命里有。
我依附着糨糊的生命渡过了我最初的重生，然后在我觉得自己已可以独立时，我决意离开糨糊。走的那日是阴天，没有太阳也不曾下雨，风沉沉地吹，我的长发拂在脸上，糨糊伸手为我理开乱发，低低说：“我知道留不住你，可是，能否不要忘记我？”我嫣然一笑，轻轻点头。糨糊眸子里透出一丝光亮，却挤不出一丝笑容。我转身而去的那一瞬，手背上重重地接住了一颗晶莹的液滴，天上无雨，我想这大概是糨糊的泪。然而，留一颗泪在我手上，又有什么意义。
我也租了一套一室一厅，却比糨糊那套豪华舒适许多。我爱奢侈享受。妖精无甚大志，不欲于红尘中争名夺利，虽人们称此为有上进心；妖精不想遗臭万年亦不希冀流芳百世——有何意义？妖精已活了千年，看世间风流人物来来去去，江山代有才人出，然百年之后却仍仅是一抔黄土一堆残骨。多少人记住又如何？无生命的骨骸骨灰会有感应？真是无聊呵！有些人说要为世间留一笔财富，可知地球缺了谁都照转？是历史选择了你，不是你选择了历史。有那闲工夫，不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若遁入古墓去！于是，妖精除却吃喝玩乐游戏红尘享受无味的生命乐趣，尚可做什么？我在外企找了一份工作，依靠一张假文凭。我已发觉现在这个世界什么都是虚假的，豆腐渣房子纸做的皮鞋兑水的酒医得死人的治癌药，便连美女的脸与身材也是经手术改版。一张假文凭，算得了什么，何况我妖精的能力远非这文凭所能概括。我持的是清华大学学士毕业证，公司里许多人跟在我后面笑脸相陪，大赞我是才女的自然皆为男士。我含着高贵的笑容与他们大谈我大学四年的生活，说那一年军训的辛苦。确实，说到水木清华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它的历史，九十年前我亲眼看着它创建。公司里的女同事却不怎么喜欢我，经常会给我白眼，背地里说我坏话。然而我不在乎，我的工作能力有目共睹，有什么事可以难倒一个妖精？
（三）
我买了各色各样的口红唇膏，粉红浅红艳红鲜红，把一张唇描得红润娇美，没有人知道我的唇原是全无颜色，除了糨糊——哦，我已几乎忘却这个人了。一个妖精的心里，不会装下任何人。我过着我的逍遥日子，买了一台电脑，天天上网。自从在糨糊屋中学会上网后，我迷上了网络，这是一个精彩纷呈的世界，妖精对于新鲜事物总有不可抑止的兴趣。一个夜里我在网路上闲逛——现在的妖精总在深宵上网，一如从前的妖精在深宵上街。我于千万ID间遇到了一个ID，原本是该无视掉的好友请求，大概是一时兴起，看了对方的资料。许是命若琴弦四个字，我加了对方。我说：琴弦你好，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呢？对方只是玩笑地回道：命若游丝似如弦。回过神来时，屏幕上已经排满了对方发来的一连串消息。命若琴弦：呵呵，姑娘喜欢诗词？ 梅傲雪：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命若琴弦：傲雪，傲雪，试问夜几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独上论坛，不知心为谁？我心里一阵惆然，宋时柳永一句“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叫我愁肠百辗，当时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而我恨其触疼我心，拒不和词。而这多年后的命若琴弦不但与我谈诗论词，且直试我心。唉！孽缘！
自此我便与命若琴弦日夜网上题诗吟赋，一时不见那ID，竟“芳心是事可可”。妖精虽聪明，终有不及之处。我的电脑经我累日折腾，不知何故频频死机，辛苦码出的诗词辞赋也丢失不少。我想，这无生命的物体或是染上病毒了。找了些金山毒霸之类来杀毒，情况未改良。此时竟连字幕也显示不出。如今我一日不见那命若琴弦，如隔三秋。这却如何是好？想起了糨糊。糨糊是软件工程师，想必他可以帮我的忙。一个电话招来糨糊，看他大汗淋漓忙碌半日，东调西测后，电脑恢复良好市民状态，大喜，赠了他白开水一杯，送客。不要怪我的没良心，妖精本就是没心没肺的。现在我的兴趣全在命若琴弦身上。如同所有平常人的网缘一般，我和琴弦终于要见面了。见面的地点定在一个风清月朗的夜，妖精一如情窦初开的少女般等待，终于，他来了。抬头望去，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身材高大，五官端正，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男子的韵味。一如既往得阳光，只是为何这般熟悉，这般象一个人。
我笑了，笑得很诡异，这样的情况，直白划分地域来说，西方称之为命中注定，东方则叫因果姻缘。而用一句话概括总结则是：这就是传说中的命啊命。只是这真的是巧合，还是早已安排好的？“怎么是你？”望着眼前的身影，走在夜的路上，路灯迷朦，树影绰绰，我用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问他。“对，对不起。”糨糊垂首低声道。没有转头但我似乎看见他红的脸。“从第一次你用我的电脑时，我就知道你的ID叫梅傲雪了。”原来如此，你看，狡诈也并非妖精独有。“对不起！”糨糊又急急道：“对不起，我、我只是……我忍不住……我……”突然想起紫霞在至尊宝心中留下的一滴泪。我是否，也应为一滴手背上的泪而感动？我发了一封e－mail给糨糊，告诉他，三天后我在黄山上等他，请他带一把锁去。倘若每一个生命都必须有一个终结，我愿在黄山的同心锁下对糨糊说：I do …… 纵我千年的生命从此不归。只为那人留在我手背上的一滴泪。那天是公元2001年4月29日。我在黄山上等了三天，三天前我已到黄山，三天了未见糨糊一缕踪影。我先是想他会否收不到e－mail，致电与他，公司说已休假，住宅电话打不进，手机关机。百般无奈下我只得使出素来不屑用的凡人女子常用之“紧迫盯人索命连环call”，我不停地打糨糊的手机，每隔几分钟就打一次，然而，风萧萧兮易水，讯息一去兮不复返！下山的时候我发现短短几日我瘦了很多，原来的衣裳披在身上飘飘松松，君不闻“为伊消得独憔悴，衣带渐宽——我悔！”
（四）
再见糨糊又是三天后。总觉得“三”是个命运数字，为什么都是“三”？三个愿望，三道难关，三次机会……三天！多少神话童话都与“三”紧紧相连，在我自己的生命神话里也逃不去这定律。糨糊解释说，五一期间他有很要紧的事，所以无法赴约，请我原谅。“要紧的事？”“是的。”糨糊眉飞色舞起来，“五一是我们集体联手攻克美国网站的非常作战时期，同时也捍卫修复了不少国内被黑的中文网站。”原来如此，糨糊便因参与五一中美黑客之战而失约。我盯着眼前没有生命的电脑，心中百般不是滋味。我宁愿糨糊告诉我他病了或所有通讯工具失灵，没收到我的消息。而不是坦诚地告诉我这一理由。
对于糨糊与美方的黑客之战而疏忽遗忘我，我不能原谅。须知，在一个女子生命中，爱情往往排在第一位，而她自会要求对方也将之排于首位，否则，出现的是不等式，她的心理便会不平衡。况且，对于一名妖精而言，只会知道妖精与人类之别，却不晓人类之间的分歧。妖精是没有国籍的。糨糊却是中国人，且是极富正义感使命感的中国热血青年，他自豪地认为五一期间摒弃风花雪月做了一件意义重大的事——给予国际强权主义迎头一击。他甚至固执地等着妖精的赞可。两种不同的思想碰撞，剧烈碰撞，激出的火花燃尽了妖精心里最后一点爱意。我觉得我和糨糊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不带一丝感情地，我淡淡地说：“若你能令我的唇回艳，不需任何化妆物也浑然有色，我便相信你是真情，接受你。”糨糊呆住。我花瓣一样的唇隐约映在屏幕上，姣美娇柔，然而，白得近乎透明。无半点脂粉的素脸在漆黑长发映衬下，诡异莫名。风自窗口吹来，扬起我的发，其中一根轻轻一飘，飘落糨糊手上。我的声音如我的眸子一样冷，“你走吧，没有想到令白唇回艳的方法之前不要见我。”糨糊后退两步，欲语又止。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是的，谁会有这方法？我不过给了糨糊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扣。
糨糊失意离去，持着我那根发丝。他走后我感到一阵轻松。妖精，不需要那些沉重的感情！我继续我纸醉金迷的生活，吃喝玩乐，时间飞快地流逝着，我在一个地方每呆一定时期，当看见周围的人纷纷衰老，便悄然离开，到另一处寻觅新的动感新的刺激新的快活，人们没有发现我的异处。许多许多年了，又过了许多年，美国总统已不知换了多少届，北京申奥已放入历史书让小学生背，我在碌碌红尘中继续游戏人生。浮沉千古事，谁与问东流？
这一日，我在酒吧中认识了叫醉颜的男人，一个英俊的男人，看起来也很有钱，开着宝马，戴着劳力士金表，请我喝红酒。后来我们决定开车出去看月亮——谁知道那灰蒙蒙的天月亮会躲在那片云层后？突然灰蒙蒙的天倾下滂沱大雨，我们正在树丛深处谈心，距车子较远，待奔回车内，已雨湿衣襟。我掏出纸巾擦干脸上雨痕，醉颜回头着看我，突然眼睛里惊异一片，他猛地向后急退，颤抖的手指住我，结巴道：“你的唇，你的嘴唇，怎么什么颜色也没有？”我轻轻笑了，无颜色的唇便微微由两边往上翘，“很奇怪吗？”，醉颜皱了皱眉头说道：“你的贫血很严重啊，要我找医生帮你看看吗？”蓦然，我想起了有一个叫糨糊的男人，想起那张年轻的男人的脸；想起在积满落叶的森林中他似乎听到我心里的轻笑；想起了，他看着我无颜色的唇，抚着我的发说：“可怜的丫头，你严重贫血。” 我再次无声地笑了。夜，默然，唯有雨声淋漓。似乎没有人听到我的笑，纵游荡于空间各处的精灵。最终我离开了醉颜，他是个好人，而我，一个无牵无挂、自由自在的妖精，我们是属于两个世界的。
（五）
我回到了许久不曾涉足的这个城市，一样的街道，一样行色匆匆的人群，只是新建的城区里多了重重高耸楼宇。我回到一幢临街的破旧公寓楼边，凝望这熟悉的建筑物，唉，当年，我便是在这依附着一个人的生命渡过我重生的初始日子，尔后我把他抛出我的生命轨迹，却不知，这人现在如何？我走上楼梯，慢慢来到从前那一套房子前，呵！那个叫糨糊的人，可还住这里？我掏出半生锈的钥匙，插进门孔一拧，竟然开了。这许多年，这儿竟未换锁。厅内一长两短的沙发与一张茶几，一尘不染，仍旧多年前的花色与纹路。我走进房间，一张一米二宽的床，书柜书桌，破旧的电脑。一切犹如当年。为什么？为什么全不曾改变？我在凳子上坐下，轻轻抚着残旧的键盘，当初，我在这学会电脑学会上网。往事依稀若梦。妖精的心也不由怅惘于世事沧桑。当年那个捡妖精回来的人呢？
大门“咿呀”一声打开了，我心跳突然加速，他回来了，那人回来了！我怀着重逢的喜悦走到客厅，回首望去，门口，不是那张年轻的脸庞，不是那抹熟悉的阳光般的微笑，出现在眼前的是个老态龙钟满脸皱纹的老伯。我愣住，老伯也愣住。一分钟之后老伯颤巍巍地叫道：”傲雪！“我明白了，他是糨糊。看着他花白而稀疏的头发，额上纵横的皱纹，微鞠的腰，青筋突起枯瘦的手。我不禁叹息一声，岁月真的如此不饶人吗。蓦然，我的眼眶忽有些湿润，一种从未曾有过的感觉充溢心头，我拧过头望向窗外，努力不去看他，我说：“糨糊，又见面了。”声音竟空洞得叫自己害怕。老伯笑了，花白的眉梢扬起掩饰不住的快乐，“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傲雪，我一直在等你！你看，我没有迁过住址，我怕你来了找不到我；我没有换锁，我怕你来了进不了门；这屋子的一切都没有改变，我住在这就感觉你好像还在身边一样！”妖精眼睛里的雾气越来越浓。“你在等我？为什么？”老伯高兴得咳嗽起来，缓一缓气后急急说：“你说过，若我能令你白唇回艳，你就相信我的真情啊！”是么？糨糊，你还记得，这许多年了你竟仍记得。妖精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眼泪，那种热热的液体正从她脸颊流过。对不起，糨糊，当初许的诺，我早已忘记了。当初，我无非要给你一个永远解不开的扣。却不料，这扣扣住了你一生。苍老的糨糊颤巍巍走上来，伸手欲触我，又蓦然缩回去，苦涩笑道：“现在你终于来了，真好，我一直担心我等不到这一天。”玻璃窗上隐约映出一张苍白的脸，精致的下巴，长而浓的睫毛掩衬下，双瞳如一剪秋水。糨糊全然不讶异于我的不老。是的，他是听得到我心里之笑的人。我在这老房子住了下来，年迈的糨糊说，他要令我白唇回艳，他说，这是他一辈子的心愿。当他苍老的声音吐出“一辈子”时，妖精无法抗拒。
我仍没有化作一缕烟或一尾鱼，我仍居眠于房间里那张唯一的床，老态龙钟的糨糊缩在厅外沙发上，每夜里传来阵阵艰苦的咳嗽声。我要求与糨糊互换床，他不肯，他布满点点老人斑的枯瘦的手轻抚我发上，笑道：“这样我才能找回一些年轻时的感觉。”眸中千丝万缕复杂的眷恋。我在床头发现一个精致的玻璃盒子，苍老的糨糊站在房间门口静静地说：“从前一直觉得你像玻璃，站远了，几乎看不到；站近了，又易被割伤。却总深怕你会碎去。”盒子里有一根长长的发丝。便是这发丝，缠住了糨糊的心缠住了他一生吗？妖精默默得问着自己。
尔后，糨糊每天端一碗药给我喝，褐红色，浓浓的中药味，还有浓浓的腥气。糨糊说这种药可令我白唇回艳，我不想让苍老的糨糊难过。便强忍着这令妖精最不喜欢的味道默默喝下。日子悄悄地过去，这段时间日子似乎过得非常慢。时常地我涂上淡淡的口红陪糨糊上街，路人会指着我们说这人的孙女真孝顺。糨糊浑浊的目光透出无比苍凉，饱经风霜的脸却浅浅地挂上笑。夜里糨糊的咳嗽声越来频繁，而他的步伐也日益蹒跚。意外地，我苍白的唇竟是真的渐渐回复红润。先是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红，缓缓地出现隐隐约约的淡红，而这一日，我坐于镜子前端详自己，花瓣一样的唇一片嫣红。多少年了，多少年我没有看见这姣美的颜色浑然于我唇上。
我轻抚着自己的唇，糨糊艰难地走进房间，颤抖的手递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我回眸看向糨糊，快乐地对他笑道：“糨糊，我的唇重染颜色了！”糨糊欣慰地笑了，“是的，我就知道这方法一定有效。”我接过糨糊递来的药，腥气扑鼻，好难闻啊！可是，它能令我白唇回艳。我端起药一饮而尽。回眸看镜子，镜子里我的侧影，乌亮的长发垂在腰间，半遮住脸，一双黑眸波光流溢，雪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花样红唇娇艳欲滴。我看见，镜子里看我的糨糊的瞳孔停止转动，我听到他的心脏在“砰、砰、砰”强烈地跳动。我转过头对糨糊微微一笑，糨糊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说：“你信了么？你信我的真情了么？”
（六）
信，我当然信了，一个人以他的一生来证明对我的爱意，我如何能不信？妖精亦有情。刚喝下去的药盈在心间，甜丝丝。我相信此时我的笑容是千年以来最真最纯最妩媚。苍老的糨糊眸子里无尽欢欣，倏间，却颓然倒地。我赶紧过去想扶起他，蓦然看见他的衣袖上渗出点点暗红的血。我挽起他的袖子，那苍老枯瘦的胳膊上，呵，那是什么啊！一道道深深的血痕！我忽然明白了，这些日子以来，我喝的药，我喝的药其实全是糨糊的血！糨糊把他的血加上中草药，熬成一碗碗给我喝！方才喝下去的在体内甜丝丝的药，突然间化作千万根针，针针刺痛我心。糨糊，你何苦？！地上老态龙钟的糨糊，头发稀疏花白，满脸皱纹。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张年轻的男人的脸，那张或快乐或悲伤的然而年轻的脸——妖精的泪奔流而泄，这是我千年来第二次流泪，为同一个人流泪。
我扶起糨糊，让他靠在我怀里，我的泪一串串落在他脸上。当年他留了一滴泪于我手背，现在我就要还他这许多泪，一切，是否宿命？糨糊已虚弱得说不出话，浑浊的眼睛在一点点暗下去……我端起镜子，看一眼镜子里自己千年不变的脸，手一松，镜子摔到地上，碎成许多瓣。我拿起一块碎的镜片，往手腕上用劲一割，清液流出，凉凉的，没有一丝温度，透明的，不带一丝颜色。这可是我的血？千年了，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血，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我把这透明的清液滴入糨糊口中，他的眼睛已几乎全闭上，一动不动，静静躺着，没有呼吸。糨糊，你的生命要终结了吗？透明的液滴缓缓自我手腕流淌，我忽然感到这清液有了一些暖意，低头望去，竟慢慢带出一丝丝红的血色。我知道，这是糨糊的血。
千年来我每经历一段人生，看一场世态炎凉，再次重生后，血液就冰凉几许，心间对这世界更冷漠一分，而我的唇便随这冰凉与冷漠逐渐褪色，直至现今的全无颜色。而糨糊以他的血液注入我身体，以他的生命告知我世间的温情，暖我的血，暖我的心，让我白唇回艳。糨糊，欠你的，一千个千年也偿不了！我的血越来越快地滴入糨糊口中，他的白发在慢慢转黑，满脸皱纹渐渐平复——我视线已有些模糊，模糊中我看见床头那玻璃盒子里的发丝在一点点隐去，逐渐不见。我知道，我自己也将消逝于这空间了，像尘埃一样消散，不再有重生与轮回。全身无力，我又将要忘记时间了，然而这一次没有分筋错骨的疼痛，只有轻松快乐。此次忘记时间后，再无重生，我不悔！
在我手腕终于滴不出血时，我看见糨糊睁开了双眸，清亮富朝气的眼眸，那张年轻的男人的脸，洋溢着快乐的笑容，亲切地对我眨了眨眼。我对他最后一笑，一瞬间，身躯消融于空气中，漆亮长发、明眸、艳唇、苍白的脸，消融于空气中……我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呵，千年以来，虽我是妖精，可从不曾飞翔，妖精的梦里一直想着自己会飞，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像传说里的妖精一样飞。今天，我终于飞了起来……我在心里轻轻地笑了。
镜子里我的脸，一张年轻的男人的脸，洋溢着快乐的笑容，我眨眨眼睛，镜子里的脸也眨了眨眼睛。我的唇，血一样艳红。千年前，在我开始我最初的妖精生涯时，我睁开眼睛，看到一张苍白的脸，漆亮长发，明眸，艳唇，对我嫣然一笑，然而只一瞬间，便消融于空气中。我疑心自己做了一个梦，从地上坐起，发觉自己满脸的泪，但我眼眶是干的，那是谁留在我脸上的泪？那么多的泪。我体内甜丝丝的，一掬清液在流淌。我看见一个玻璃盒子，一个空的玻璃盒子，我的心猛然一跳，听到自己说：“一直觉得你像玻璃，站远了，几乎看不到；站近了，又易被割伤。却总深怕你会碎去。”碎去了吗？你。空气中无处不有你的味道，浅浅的芬芳。我妖精的心被一颗扣扣着，扣了千年。年以来我一直默默地生活，尽我最大的努力给予世间人们各种温情，暖化许多冰凉而冷漠的心。你，知道吗？我知道你知道的，对么？虽然你沉默。但我听到了你心里轻轻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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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27 2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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