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蓝田种玉 于 2011-11-13 11:36 编辑
第二章 和尚 于是,我开始了第一世。出于我前世的仙资,我降生之所甚好,官宦世家,书香门弟,父慈母贤。而且,我还有个青梅竹马的小表妹。十余年功夫,我长成了温文倜傥、经纶满腹的少年公子。人生该有的一切,我都享有了,只是,我却不能快乐起来,因为前世的记忆。 在我出世时,我就记得自己的来历,我知道我的宿命便是勤修德业,以求重登仙境。其实,昆仑虽好,但万年不变的优游卒岁,实无可乐之处。然而,我愧对师尊。可以想见,师尊一定会在那昆仑绝顶处,俯看红尘,注视着他的鹤童。于是,我无视环绕着我的温情软语,一颗心迫不及待,只想早日重回师尊身旁。 每当俗世给我以幸福感时,每当我想领受,或施予温情时,我那颗灵山一片石铸成的心忽地寂然了。那日,我与表妹在花园赏梅,她娜婀的身姿披着洁白胜雪的狐裘,伫立在梅树下,拈了一枝花儿,向我回眸巧笑。我抬起脚儿,想走上前去,握住她细嫩的纤手。忽而心头隐隐作痛,我明了:那颗心在向我警示。原本笑容宴宴的脸庞立时挂满冰霜,我不由鼻翼微动,向着表妹哼出两滴冷笑,随即飘然而去。转身之后,似乎我的眼睛移在了脊背上,我依稀看到,表妹似那株老梅般,僵立在冰雪中,明眸里立时聚满泪水,扑簌簌地坠落埃尘。 为了躲避尘缘,我常常混迹于寺庙中,这可吓坏了双亲。于是,他们匆忙地要为我和表妹完婚。在我出走的那晚,远远望着张灯结彩的家,猜想着,当沉浸于喜悦中的人们,发现走失了新郎官时的慌乱景况。几番逡巡,我向着西极昆仑的所在久久眺望,最终一声浩叹,迈开了有去无回的脚步。 剃去三千尘丝,披上一领僧衣,我游走于云山苍茫间,广弘佛法,以积善缘。如是,过了二十年。风霜老却容颜,然而我却愈加意气风发,我觉得那颗石心被打磨地更莹亮了。或许,此生的尽头,我便能重回仙境,不负师尊的厚恩,佛祖的点化。 那日,我与一位到庙中随喜的员外谈禅。他在势败之机,无名心起,忽而向我骂道:“秃厮!抛亲无恩,弃妻无义,无恩无义实乃忍人也。全无慈悲心肠,何能以佛法广度有情?” 我如被雷击,脑中轰地一声,那些久已沉埋在心底面孔陡然浮现出来。一去已是二十年,石心中竟尔缠绵着一缕思念,我立时跑出禅堂,促装返乡。 那巍峨的门庭依然光灿如新。犹豫地走上前去,一个小厮立时向我摆手,喝道:“去!去!讨饭向别处。” 我清了清喉咙,压着声音,合掌问道:“请问施主,谭老爷……” 小厮不耐烦道:“什么谭老爷,这里的老爷姓贾。” “贾?”我喃喃道:“这不是谭老爷的祖宅嘛?” 小厮轻笑道:“原先是,只是谭老爷祖坟选得不好,一个儿子偏生当了和尚,谭家人早都死绝了,房子已经姓了贾了。” “死绝了?”我睁大眼睛向宅内探看,当年曾熟悉的一切,而今尽成陌生。母亲的慈颜,表妹的巧笑……竟然全都死了? “死绝了,死绝了!”小厮斜蔑着眼晴打量我片刻,忽而捂嘴笑道:“你莫不是那当了和尚的傻公子吧?和尚你要是寻亲,就去西郊杨树庄,都在那埋着呢!” 白杨悲风。依稀记得昔年清明祭坟的景况。那时,面对着先人的坟茔,我只是例行程式地献供、致祭。而今,我的父、母、表妹竟也身入黄土。耳中回荡着是小厮刚才的话:谭家公子逃婚当和尚了,谭老爷丢子儿子又丢人,不久一命呜呼。两个女人哪里支撑得了一个大家,日渐得衰落了。不上三年,谭夫人死了,那守活寡的小媳妇跟着也一根绳子吊死了。 我不由想起那只蛇妖。她甘愿放弃千年修行,因了一份情而委身红尘,为了人间庸常的男子不惜赴死。她笃定的眼神,而今想来,似柄利剑,刺得我身躯轻颤。仙境?红尘?情?哈哈…… “连至亲尚不知顾恤,遑论普度众生,求仙证道?”我不由仰天长笑。两只枯手,紧紧攥着垂挂胸前的念珠,死命地拉扯着,似是要斩断无尽的悔恨。 “哗”地一声,线断裂开来,念珠散落一地,依稀象表妹洒在梅花树下的泪水。我拨开蒿草,久久地凝视着墓碑。碑上端正地刻着“谭门尹氏之墓”。“表妹——妻啊!此生我负你,唯求来生偿还吧!” 趺坐坟头,我想,来生,我不再是鹤童,就让我认认真真地做一回红尘俗客,爱每一个与我相遇的人,担当起我所需负的全部责任。在流下平生唯一的泪水后,我坐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