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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 春
一、新娘
那是一片沼泽……
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身上已湿了一大片。我转头看了看身边的静,静睡得正香,均匀地呼吸着气息。我顺手在床头柜上拿了支烟点上,轻轻下了床,走到窗前。窗外,夜色正浓,一只小虫撞在纱窗上又飞走了。这时,一阵夜风吹了进来,我不仅打了一个寒颤。刚才的恶梦又浮现在眼前。
我深深地陷了进去,淤泥中散发出的腐臭味强烈地刺激着我的鼻膜,我想吐。我拼命地往上挣扎,可是脚却被人紧紧拽着往下拉,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我听到了笑声……
我长呼了一口气,这时,烟蒂烫着我的手,我的手一缩,清醒了许多,我回头看静,静仍然睡得很熟,精巧的鼻孔呼吸着。我走过去在静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认识静是在我读研究生最后一年的学校舞会上,那一刻,我正坐在靠门的座位上,如同徐志摩诗里那位撑伞的丁香姑娘一样,大一新生的静一袭紫衣、飘着长发温柔无息地走了进来。静的眼睛漆黑晶莹,她一眼就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她,我们都定住了,恍若前世相识,我们竟谁也不想把视线移开。如果说真有一见倾心的话,我和静就是这样。
于是,事情顺理成章地发展着。浓荫笼罩着的大学校园里,从此多了一对形影不离人儿。我和静一块儿上食堂,一块儿上晚自习,一块儿上图书馆,静不时挽着我的胳膊,仿佛我会从她的身旁溜走似的。静不爱说话,更确切地说,静是更喜欢听我讲话,听我讲我的专业、我的理想、我的奋斗。不过,有时静也会问我很多事情,但如同春天的小鸟一样,叽叽喳喳了一会儿也就疲倦了,这时,静会把头倚在我的肩膀上,静静的听我讲话。有一次,我和静坐在一棵大梧桐树下,阳光穿过茂密的树叶洒金似地照在静的身上。静拨开散落在脚边的几颗绿茸茸的梧桐果,拣起一片梧桐叶高高地擎在手里。树叶嫩嫩的,清绿欲滴。透过树叶细密清澄的茎脉,静朦胧的大眼睛里波动着水一样的光泽。静问:“扬,你的家乡在哪里?”我嗫嚅地说不出来。静的长发拂过我的眼睛,我竟一阵酸痛,几乎流下泪来。静觉察到我的异样,轻轻地说:“扬,我不该问你这个问题,其实,即便你来自穷乡僻壤,与你与我又何干呢?”在这个大学里,很多本地的学生与生俱来的一种优越感,一直触及着我内心深处的隐痛,但静却没有。静是属于那种平和、善解人意的女孩。我听了静的话,心里既疼痛又快乐。真正的爱情往往无需太多的承诺,爱就是爱,她只属于有心人,就象春天的阳光一样,谁都有权利享用她,但只有真正用心去体会的人才能充分感受阳光的煦暖和热情。终于,在我毕业一年之后,我开了一家公司,并租用了一套公寓,当时还是大三的静便义无反顾得从堡垒似的女生宿舍楼里搬了出来,与我同居了。
我担心静的举动会在她的亲友中引发一场轩然大波。静却依偎在我的怀里,盘弄着我衬衫上的钮扣说:“扬,爱只属于两个人。既然,我跟你彼此相爱,其他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了。”我紧紧地拥住静,发誓,只要静一毕业,我就立刻迎娶她。那时候,我们要去凯旋门、金门桥,富士山……我们要周游全世界。静在我怀里呢喃着:“我等着这一天……”
事实上,静的确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静准备在大三即修完大学四年所有的课程以便提前毕业。静象上足了发条地闹钟一样,每天忙忙碌碌地赶课、复习。有时,我会躲在书房门口,看着静。静微微闭着眼认真地背着英文单词,瘦俏的脸上浮现出已入其境的笑容。静有时也会猛地睁开眼,却又假装生气不看我,但嘴角掩藏不住的笑靥还是让我捕捉到了。于是,我轻声咳嗽两声,静却又闭上眼睛,仍又忘我地学习。温情脉脉的感觉暖流般地注满了我的心房。
静是学习上有天赋的女孩。大三的上半年,即通过了大学第三年的所有课程,而且门门都是A。我劝静在寒假里要好好休息一下,静却诡秘地摆摆手。静不声不想地找来一家装潢公司,对公寓搞起了装潢。我笑静已迫不及待地想做主妇的角色了。静却不理会我的揶揄,说:“扬,我要这里墙壁雪白、家具别致,并且免去一切通俗的门套、角线,我要最简单最富有个性的空间,我要这里成为完全属于我们俩的小窝。”我耸耸肩,未置可否。静却已经指挥工人将客厅的窗户敲掉,准备按上一个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那时,静穿了一件紧身的淡青色毛衣,长发上绑了块素色手绢,细致的脸上闪亮着晶莹的汗珠。静的身上传来我熟悉的气息,淡香中一丝甜润。我低声暗示静这套公寓是租来的,擅自改变房屋的结构,弄不好是要打官司的。静转过身来,莞而一笑,告诉我她早已跟房东打过招呼了,不必杞人忧天。静仍然使劲地指挥着:“对,把整堵墙都敲掉!”静头上素色的手绢跟着她在发际上跳来跳去,我步步紧趋,总算滑落在我的手里。我只能叹了一口气。令我吃惊的是,落地玻璃窗做好之后,效果好得惊人。静又为其配上了洋气的铁艺护栏,免得窗户打开之后,我们不至于一头载到楼下去。我也开始充当起男主人的角色,我示意静去配颜色浓重的纯棉窗帘,以烘托日后的喜庆。不料,静却挑选了轻薄的素色布料,淡青的背景上零星地开放着几从宝蓝色的小花。见我颇有些不快,静便笑着打了个比方,她说厚重的窗帘犹如肥胖的厨娘,如再化上浓妆,则不仅臃肿,而且粗俗。我不禁哑然失笑。“尤其,这种质地轻薄的布料。只要清风一吹,就能发出好听的‘哔卟、哔卟’声,这是风在说话。”静用窗帘遮住半边脸,一边说,一边看着我。
二、秘密
日子一天天甜蜜地过去着,然而,我的内心深处藏着的一个秘密却一直在隐隐作痛。我原以为已忘记了,可是……
这是雨后的一个星期天,静正好没课,兴致勃勃地要我陪着去观看国内一位著名画家的画展。我们来到了这座大城市最现代的一家展览馆。偌大的展厅里,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作品。我和静慢慢欣赏着,并轻声低语着各自的观感。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孤零零地悬挂着一幅画。我和静走了上去。这是一片广袤的沼泽,一个人影在沼泽中隐约挣扎,妄图脱离深渊,但沼泽模模糊糊无法找到边际,阴森森地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我惊呆了,一股冰凉的腥味从心底一下子泛了上来,我只觉得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似乎往前一步,即能踏进画中的深渊。静并未发觉我的异样,她怀抱着双臂,仔细地品味着。我强忍着煎熬,支撑着不使自己失态。幸好,静说:“扬,这画展真的不错,可惜,这是最后一幅了,我们也该回家了。”我才得以松了一口气。然而,有些东西就像堤坝一样,一旦出现了缺口,就会在一瞬间坍塌,再也无法遏制洪水的肆虐。从那天起,我记忆深处的闸门便被砸开了,深藏心中的秘密和痛苦化为恶梦,每每在黑夜里蹂躏着我。那可怕的沼泽、 腐臭味 、笑声……
我开始害怕独处,即便是白天,我一个人端坐在自己的公司里的时候,我都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全身心地投入工作。那恶梦,就像幽灵一样噬咬着我的灵魂。我把脸搁在办公桌上定神,我居然在光滑如镜的桌面上,看到了我以前根本没有的抬头纹,扭动着细而长的嘴巴,得意地朝我笑着。我头痛欲裂……
这件事,我并未告诉静。静是一潭湖水,清澈宁静,我没有理由让她无端翻起波澜。很快,寒假结束了,静又开始了每天匆匆忙忙地赶课。我每天早上都要站在楼上的落地玻璃窗旁,目送着静穿着雪白的毛衣蓝格子裙,怀抱着一摞书,踏着长长的红砖路渐渐远去。有时,静会在尽头突然折过身,朝我嫣然一笑,那时,静沐浴在朝阳之下,和着路旁刚刚开放的晨花,她的轮廓是金色的……
然而,我……
静一直希望有一盆植物,静说绿是生命的颜色,绿能给生活注入活力。静终于从花卉市场上捧回了一盆精致的绿蔓绒,碧绿的心形叶挂满在紫红色的茎上,蓬蓬勃勃地俯冲下来,头却一个个使劲地往上昂。静非常喜欢它,把它安置在客厅和书房之间镂空的花架上,每天都要辛勤地给它松土浇水。这天晚上,静忙于誊写英语论文,便指派我拿了一只空可乐瓶注满清水做她每天都要完成的功课,我一点点给盆里灌水,很快瓶空了,可是盆中的土却还是干的。我一抬头,看见隔着一片片的心形绿叶,静扑闪着晶亮的大眼睛倚在房门口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才注意到,我的一瓶水全都沿着纵横交错的垂蔓滴在了地毯上,浅灰色的地毯已经水迹斑斑。“扬,你怎么了?”静来到了我的身旁。“噢,最近工作太忙,客户一个接着一个,回家还想着生意,瞧,连浇水都走神了。”我无力地解释着。“扬,你好像有心事,其实我已经好几个晚上听到你说梦话了,但又无法听清。又有好几个晚上,我能感觉到你翻来覆去地彻夜难眠。扬,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静,最近你学习比较紧张,可能会胡思乱想,产生幻觉。其实,我每天都睡得很好,真的没什么。”静不再说话了,她坐在我身旁的沙发上,抬着头审视我的目光。我慌乱地回避。静“嚯”地站了起来,头发一甩,走到了客厅的落地玻璃窗旁。静的声音变得有点异样,就像小提琴发出的颤音,
静说:“扬,是不是,我,现在还无权探询你内心深处的所有秘密?”一阵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客厅的窗帘飘动着宝蓝色的小花不断拍打在静瘦长的身上,静执拗地站着不愿回头。客厅里静悄悄的,仿佛空气也已凝固了。“静!”我低声喊了一下,终于说出了隐藏在我心中的秘密,“我,杀过人!”
那是一个古朴的小镇,说句实话,它只能算是个乡村。镇上是一座座零乱又古朴的房屋,将这些房屋隔成两半的是一条蚯蚓般蜿蜒的青石板路,这是镇上唯一的一条街。镇的颜色是灰暗色的,遇上下雨的天气,则愈加暗无天日,滑溜的青石板路更是引诱人摔个四脚朝天。这个小镇就是我的家乡。
我小时候是由我外婆一手带大的。父亲在我五岁时得病去世,母亲不久便跟了一个外乡男人走了,从此,音迹全无。我的亲人除了我外婆之外,就再无他人了。当时,我在远离镇上的一所小学念书。学校很小很旧,四五个竹篱搭成的矮棚就构成了它的全部。下雨的时候,这些矮棚就变成了水帘洞,引得一屋子的小猴崽们快活地看着老师不时地沿着讲台狼狈地避雨,我是其中最快乐的一个。学校没有操场,附近一块荒废的菜园便是我们平时嬉闹的场所。当然,不能不提菜园边上的一个大棚。同样,大棚也是竹篱搭成的,所不同的是大棚不是用来上课的教室,而是我们拉屎拉尿的茅厕。茅厕很大,并分成男女两个世界。茅厕挖得也很深,粪便日积月累,散发着温馨的臭气。粪池上面纵横交错着很多竹框,我们大便的时候就坐在竹框里,双手紧抓住扶手,同时两腿夹在竹框上来回一晃一晃。我们嘴里说笑着,耳朵里听着“噼呖啪啦”的撞击声,甭提多高兴了。玩得好的,更是采上一把楝树叶扔进粪池,于是粪便的撞击声愈加清脆悦耳了。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雨后的黄昏,大家都放学回家了。我正巧赶功课晚会儿回家。透过竹篱的小洞,我老远看见一个高大的女生颠着大屁股向茅厕走去,我想起来这是高我两级隔壁班的一个女生。突然,我又看见有一个男生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我仔细一瞧,那不是我的同班同学山吗?我非常讨厌山。山的父母亲是在我们小镇插队的知青,就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山在我们面前自觉高人一等、趾高气扬了。山经常能穿得上新衣服,是那种摩擦起来“沙沙”作响光鲜的卡其布衣服。有时老师点名叫山起来回答问题,山就故意起来得很慢,以便那令人作呕的“沙沙”声持续很长的一段时间。那时全班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山的身上,此时的山如鹤立鸡群般得被人顶礼膜拜。这还不算,有时山还从家里带来一瓶瓶糖水罐头,那种在镇上很难见到的稀罕物,光那圆鼓鼓的瓶子外裹着的一层色彩鲜艳的包装纸,就足以让我们每个人眼睛冒火了,不要说那在包装纸后面胀得极为饱满的橘子瓣、苹果片……我最不要看山那副目中无人,自鸣得意的神气劲了,我相信很多人也同我一样。我决定跟踪山。
我轻轻地摸进了茅厕,只见山正双脚站在竹框上,猫着腰通过隔篱的缝隙偷窥着对面女厕所里正在发生的一切,他的屁股撅得高高的,犹如小鸡啄米一般。我忍无可忍,大喊一声:“不要脸!”山吓得哆嗦了一下回过身来。这时,女厕所里传来慌里慌张系裤带的“悉悉”声,接着那个大块头女生捂着脸跑走了。山大怒,从竹框上跳了下来,一把抓住我胸前的衣襟摁倒在地,嘴里骂着:“小赤佬,要你多管闲事,害得老子都没看够,打死你!”山的力气很大,我被他扼住喉咙,几乎憋过气去。我奋力挣脱着,但脸上还是给山甩了几记耳光。我大叫一声鼓出全身的力气拼命一推,只听“轰”的一声,山丛竹框下滚了下去摔进了粪池。我惊呆了,慌忙跑过去看,却只看到山的一只头和一双手露在粪池上面使劲晃动。我俯下身想去拉,却怎么也够不着。很快山的头不见了,接着手也不见了,只有几片墨绿色的楝树叶聚拢在山陷进去的地方来回打转。我吓坏了,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
山的失踪成了镇上轰动一时的新闻,很多人帮着山的父母在镇上的每一个角落寻找山,但山终究没有找到。大概是一年之后,山的父母返回了原籍。慢慢,山的一家就在镇上人们的记忆中淡忘了。
我后来上了县城的一所中学,又继续念完了高中。在我考上华东一所最有名的大学那一年,我的外婆因积劳成疾而去世。从此,有关小镇的一切都只能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了。但是我的内心深处却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静倚在我的身旁,静静地听着,眼眶里含着泪。静问:“扬,太可怕了,这是真的吗?”“真的。”我长吁了一口气,“真的,我的恶梦就由此而生。虽然我并非故意推山下去,但毕竟是因为我的失手让山失去了生命。这些年来,我一直在遭受良心的谴责,无力自拔。”几滴冰凉的液体滴落在我的手臂上,静说:“扬,只要你绝非恶意,你就不必郁悒不安,已经过去的事,你本无过错,就让它永远过去吧。”我低下头,一轮月光照在静的脸庞上,静清秀异常。窗外,夜色朦胧又安谧,我和静相拥着,温柔又感伤。
三、消失
静的学业终于完成了,而且所有功课都是A。静特地拍了一张学士照摆放在客厅里,每天神采飞扬地注视着我。静的毕业意味着我们共同幸福的开始,我和静的人生篇章即将翻开精彩的一页。我和静开始疯狂的购物,置办结婚时必备的一些物品。我甚至私下预备好了精美的请帖,以便到时分发。静提议结婚前先去我的老家走一趟,一来拜祭一下我的亲人,二来消除我心头所有的阴影。静说已经发生的事情,如不敢面对它,永远都是一种负担,就好像哽在喉咙的鱼骨,不努力拿掉它,怎能轻松地大快朵颐呢?我拉着静的手,亲吻着她的发丝在她的耳边轻轻的说:“圣母玛丽亚。”静“咯咯咯”地笑了。
这一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我租了一辆宝马车,和静迎着拂面的晨风,开始了长途旅行。为了旅行中方便,静甚至准备好了替换的衣服。一路上,静异常地激动,表现出对我的家乡—那个古朴小镇的热切渴望。我一边开着车,一边讲着小镇上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静听得入神,更是催促我加速前进。我们愉快地说笑着,有时还像小孩一样地打闹。爱情的甜蜜溢满在空气中浓浓地包围着我们。
经过一天一夜的跋涉,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小镇几乎没变,依旧是灰色的街、灰色的屋。但在我看来,现在的小镇犹如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散发着古色古香的美妙意境。我和静找了一家干净的小旅馆住下,刚一安置好,静已迫不及待地拉着我的手上街转悠起来。小镇还是那么小,不一会儿,我和静已经转悠了几个来回。我有点累了,静却依然兴致勃勃地问这问那,到最后,几乎是静拉着我熟门熟路地到处走了。我们回到旅馆已近黄昏,我和静稍稍吃点晚饭,即上楼小憩。静穿了一件紫色长裙端坐在靠窗的一张旧藤椅上,微笑地看着我,夕阳温柔地笼罩着她。我想起第一次看到静的时候,静就穿着这身长裙,亭亭玉立在门口,也是这样温情脉脉地注视着我。我幸福地笑了。静说:“扬,晚上带我去看你说的学校吧。”我伸了一下腰,打了个哈欠说:“今天太累了,明天去吧。”静摇摇头有点严肃,“扬,你还在回避,你忘了我和你来此的目的了么?其实越早面对,越早解脱。”静走了过来注视着我的眼睛,突然“噗吱”一笑,“我可不想让你今晚再做恶梦。”我只好耸耸肩,表示接受。
小镇的夜色很美,新芽似的月亮羞怯地藏起半边脸,几颗散落的星星镶嵌在幽蓝的夜幕上眨着小眼睛看着我们。我和静穿过蜿蜒的青石板路向学校走去。途中很暗。
学校已稍有变化。原来的竹篱矮棚已换成了灰砖砌成的平房,但也有些陈旧了。教室的前面也有了一块不大的操场。唯一不变的,是菜园边上那个竹篱搭成的茅厕—我记忆深处的那个茅厕。一些不知名的藤本植物茂密地爬在茅厕的四周。学校里静悄悄的,我和静来到了茅厕边上,我示意静捂住鼻子。我蹲下身子,喃喃地说:“静,你看,那天我和山就在这里发生争执的,我被山摁在这里,山骑在我的身上,我一推,就这样一推,山就……”突然,我的身子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一下子失去重心,我往前一冲,“咔嚓”撞断了竹框,“嘭”一声摔进了粪池。一股恶臭顷刻冲入我的鼻孔。我大叫道:“静,快拉我上来。”静的上半身从粪池边上出现了,静笑了。我恼了,叫道:“静,你开什么玩笑,简直要了我的命。”静俯下身来,突然冷冷的说:“这不是开玩笑,我要的就是你的命!”我惊呆了。“我本名不叫静,我叫青,‘山青水秀波浪宽,好呀么好风光’,那个年代流行的曲子,当年我的父母给我取名叫青,给我的哥哥取名叫山。”我的脑袋“嗡”了一下,一下子变得一片空白。“扬,你还在说谎,你一直都在说谎。那天很巧,我去学校找我哥哥山回家,我远远地看见山跟在你身后进了茅厕,我很好奇地躲在一边。我看见你从竹框上跳了下来,对着山破口大骂,一个女同学从对面的厕所里跑了出来。你把山推倒在地,山挣扎着,打了你一下,于是你将山使命一推,山跌进了粪池。我吓呆了。你跑掉之后,我赶忙冲进茅厕,却再也找不到山了,我的哥哥永远地消失了。”静的声音颤抖着,仿佛刀片刮在钢丝上,愤怒与悲哀同时出现在她的脸上。我的身子开始往下沉,我好不容易抠住了池壁上的一块土砖,努力往上爬。“没有用的,你爬不上来的。”静冷笑着。我猛然回忆起以前我一直疏忽的细节,我与静的碰巧邂逅,我与静的闪电恋爱,我从未谋面的静的父母,静来小镇的执着。一种恐惧顿时从我心头泛起,布满了我的全身。“静,你是要……”“对!我是要复仇!”静嘶声叫喊着,瘦瘦地站立在我的头顶前,“那一年,我才五岁,我都吓傻了,我连话都讲不出来了。当天晚上,父亲因为山的失踪一下子中风瘫在了床上,我母亲疯了似得在小镇每一个角落里找山,但一切都是枉然。我呀呀地想告诉母亲,却一点也说不清。我整整失语了一年。我失去了哥哥,却无法指认凶手。那时,我的父母是怀着多么悲痛的心情带着我离开小镇回到上海的啊!山的死,给我的全家带来了致命的打击,父亲很快治愈不及去世,母亲在我六岁那年也抑郁而亡,我寄篱于一位远房表姑家里。我原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碰到令我家破人亡的凶手,却不想,我进大学的第一天我就看到了你,真不可思议,我一下子认出了你,老天有眼!”静笑了起来,身体像寒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抖着,很快笑声又被哽咽打断,变成一种奇怪又可怕的声音。我什么都明白了,所有的一切、所有的爱与恨,都缘自那场恶梦。一声轻微又浑沌的破裂声在我身边响起,我紧抓着的土砖一分为二,我又开始往下沉,我喊道:“静,拉我上去吧,我承认说了谎,但我当初真的是无意的。当时我才九岁,我也是个孩子啊!”我向静伸出了手。静呆呆地站着,风吹着她的紫色长裙,长发披盖了一脸。我哑着喉咙对静说:“静,难道从头到尾你真的一点都没爱过我吗?静,你知道吗?喜帖我都已准备好了。”静猛地后退了一步,死死地看着我,一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在我的面前留下闪亮的一道线。“不,扬,这里将是埋葬你的地方,我和你的一切也将在此埋葬,永远地埋葬,再见了。”“不!静!你不能丢下我!静!”我唏嘶底里地喊着,溅起的粪便飞进了我的嘴里。静回过身去,突然惊叫了一声,她的长裙被覆盖在粪池边的藤蔓缠住,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的双脚伸向了我的头顶,我奋力一抓,静的高跟鞋脱落下来打在我的肩膀上,但我的双手已抓住了她的脚踝。我用力拽着往上爬,静疯狂地挣脱着。只听静惊呼了一声,静也掉了下来,冲起的粪便喷了我一脸。静晕了过去,但手却本能地揪住了我的上衣。一丛藤蔓被静带着垂挂了下来,我一把抓住拖着静向上爬。这是,远处似乎传来动静声,我不禁惊慌起来,几次藤蔓都从我的手中滑落。我放开静,双手抓住藤蔓往上爬,可是静的手揪着我,两个人的份量超过了藤蔓的承受能力,藤蔓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慢慢往下滑。远处的声音似乎越来越清晰了。静还未醒来,我转身看静,静的脸惨白无血,脸上的泪痕混合着粪便的黄水,斑驳陆离。我咬咬牙,用腿使劲蹬了一下。静微弱地叫了一声,揪住我的手忽然松开。我抓着藤蔓慢慢爬了上去。我俯在粪池边,想去拉静,但无法够到。粪便已涌到静的颈部。我疯狂地环顾四周,寻找能帮助我的东西。我一把掰断一根竹竿伸向静。我低声喊着:“静,拉住,静,快拉住。”可是静昏迷着,无法听见。我跪在地上尽力往下伸,一根竹刺刺进我的手掌,鲜血沿着竹竿滴在了静的脸上。静的身体不断往下陷。“静!快醒醒!静!快拉住!”粪池边的砖块剧烈地摩擦着我的膝盖,我徒劳地划着竹竿,嘴里不断呼喊着,但一切都太晚了,粪便很快没过了静的头部,终于,淹没了静。静再也看不见了,只留下几片叶子在不停地打转,渐渐地也消失了。远处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我最后看了一眼粪池,咬咬牙逃也似地离开了学校。
我摸进旅馆,悄悄上了楼,换好衣裤,带上所有的东西下楼开着宝马车离开了小镇。在远离小镇的一个偏僻的岔口,我将替换下的脏衣及静的衣物扔进了山谷。
我回来后的几天内,一直茶饭不思。我整天坐在客厅里对着静的像片发呆,我凶狠地抽着烟,一只只空烟盒堆在地毯上。我看见静在客厅里跑来跑去,发髻上的素色手绢一跳一跳,我看见静站在窗口抚摸着窗帘说:“听,这是风在说话。”,我看见静托着可乐瓶小心翼翼地浇水……可是,一切都又消失了,只留下一圈圈灰色的烟雾在客厅里来回飘荡,一会儿也消失地无影无踪。我“嘿嘿”地冷笑起来。我站起身,找了一个大麻袋,抱起静的书扔了进去,我又把静的像片、衣服、化妆品也扔了进去。最后,我在客厅的花架旁停了下来,几天的干涸使那盆蔓绿绒的每片叶子都低下了头,有几片已发黄,与茎蔓若即若离,我把它也扔了进去。我把麻袋捆了几捆,下楼扔进了垃圾房。我上楼关上客厅的落地玻璃窗,插上插销,靠在铁艺护栏上默默地抽着烟。一个拾荒者骑了一辆三轮车来到垃圾房旁,拎起麻袋放在了车上。我看着他骑着三轮车“吱嘎吱嘎”地碾过楼下的红方砖,渐渐消失在沉沉暮霭之中。那时候,静穿着雪白的毛衣蓝格子裙,捧着书沐浴着明媚的晨光嫣然地看着我……
我突然感到一阵无穷的悲哀,象狂潮一样从心底袭来,冲击着我的五脏六腑。我一下子跌坐在沙发里,泪水奔涌而出,无法遏制。静,再也回不来了,静,永远埋葬在我的恶梦之中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地抬起头。夜幕已悄悄降临,一只小虫从窗外飞了进来,停在了铁艺护栏上,复又飞到窗帘,爬在了宝蓝色的小花上。我望着敞开黑黢黢大嘴的玻璃窗,突然惊觉起什么,我全身颤抖起来,我已经意识到,我的恶梦远非结束,真正的魇已经来到了我的身旁……
——---他爱她是因为她爱他
他恨她是因为她恨他
她恨他却又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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