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再见萤火

萧泊零羽

    黄昏来的时候，竹窗外飘起了急急的细雨，沙沙沙，又近乎无声。清竹默然立于窗前，他看见窗外的竹林在细雨微风中姿态安详。
    老聃坐在正堂正中的蒲垫上，双目微闭，久久不发一言。他的鬓发已经花白，额头被众多深深浅浅的纹理层层印刻，微微发出黯淡的光。
    先生，下雨了。清竹说。
    早晨的天气还很好，整座柒瘦山都沉浸在祥和的阳光里，所有的草木都被映照得鲜活而明亮。上午又有一些人来到壹叁观，他们在老聃先生面前坐了很久，才渐次离开，然后天也开始转阴了。清竹这样想着便把天气的变坏也归咎到那些人身上了。他不喜欢那些人。他不喜欢先生被人打扰。他喜欢先生安然静坐的样子，仿佛世间万物都已静止，他看着看着就会感到由衷的安详。
    茶。老聃微微睁了睁眼，偏过头对清竹说。
    弯下腰的时候，清竹看见先生的许多头发都已白得晶亮。这是他最不忍看见的变化。他记得七年前他刚进壹叁观的时候，先生还是满头乌发，头裹墨绿色的方帕，仗剑走在竹林中，犹如江湖上的一位游侠。当七年时光缓缓流过，清竹逐渐变成了一位俊朗的青年，下巴上也出现了暗黄的胡须，而老聃先生却不再有昔日的从容。清竹不禁眼睛一涩。他不想让先生看见自己悲伤。他把茶杯放到老聃面前，说，先生，缸里没水了，我去挑水。
    走到柒瘦湖的时候，天又转晴了，一抹水色的绯红涂在西边的天空，仿佛女孩脸上浅浅的红晕。不知怎的清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和一个女孩青梅竹马。后来他的父母几乎在同一时间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被人送到了壹叁观，一晃七年。他记得他离开的前一天，也是这样的黄昏，女孩的小手牵着他，走在故乡的河岸上。他看见河水对岸有一群晶莹的颗粒在闪闪发亮，上下飞舞。你看，女孩说，我娘说人死了之后就会变成那些星星，它们一边跳舞一边唱着很好听的歌，可惜我们听不见。你爹和你娘肯定也在里面，他们一定正在给你唱歌。有一天我也会到那里面去，我也要给你唱歌。
    很多年之后，清竹知道了那是萤火。它们在夏夜的风里翩跹飞舞，姿态安详。它们被人赋予了诸多美丽的幻想，也美丽着诸多不幸的人的眼睛和心灵。他时常望着那些闪动的光点，看它们渐行渐远，他眼前便依稀闪现了诸多美丽的面孔，美丽着他的眼睛，也美丽着他的心。
    一个女孩安静地坐在水边。她双臂抱着膝盖，长长的头发垂在胸前，显得凄婉又哀怨。清竹把木桶放下，他问女孩，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女孩缓缓地转过头，凄楚地看了清竹一眼，没有言语。清竹在女孩旁边坐了下来，也像女孩一样望向湖水对岸。他看见暮色中的水面上有一群晶莹的颗粒在闪闪发亮，上下飞舞。你看，女孩说，我娘说人死了之后就会变成那些星星，它们一边跳舞一边唱着很好听的歌，可惜我们听不见。清竹吃惊地看着女孩，他说，很多年前有人也给我说过这样的话，她说她也会到那里去，给我唱歌。
    女孩扭头看了看清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大春肯定也在给我唱歌了，可惜我听不见。
    大春？大春是谁？
    他去南方打仗去了。他说如果他没有回来，他就会变成那些星星，每天给我唱歌。他说他学了很多歌，他能给我唱一百年。
    我的很多亲人都在那里面，他们都撇下我不管了。女孩忧伤地接着说，看来我也要到那里去了。也许在那里活着会更好一点……
    回到壹叁观时天色已黑。清竹看见老聃先生默默地立在走廊下，望着黑暗中的廊柱发呆。清竹持灯出来时，看见廊柱上挂着一条灰黑色的咸鱼。很久之后清竹才知道，那个傍晚有一个叫孔丘的人对老聃先生作了短暂的拜访，临走时悄然留下了这条咸鱼。在夏夜清凉的微风中咸鱼与廊柱持续地触碰着，沙沙沙，又近乎无声。
    很多年之后，孔丘奔波于各国王侯的门厅，苦口婆心地劝说，使他们相信并接纳他，在他们心中竖起他苦心营造的价值观和所谓伦理的标杆。而那时的老聃已匿迹多年，逐渐被人忘记。只有清竹依然记得老聃先生消失前的那个夜晚，他盯着廊柱上的那条咸鱼久久不发一言。清竹一直无法理解那条咸鱼所包含的隐喻。他发现他对老聃先生其实一直都是没能理解丝毫的。
    清竹，你已经跟随我七年。老聃说，你知道什么是道吗？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先生。清竹说。
    老聃惨淡地笑。他说，七年前你这样回答，七年后你还是这样回答。如果我现在告诉你道根本不存在呢？
    先生……,清竹吃惊地看着老聃，说，请先生明示。
    老聃没有再解释。他说，你把我的青牛牵来。
    先生要下山？
    是。
    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老聃说，壹叁观就交给你了。
    望着老聃先生手举的火把渐渐隐于夜色之中，清竹的眼泪缓缓流了出来。他没有去挽留，他总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是先生在惩罚自己，所以自己要无言地承受。他看见无数闪亮的晶莹颗粒从四面八方飞来，追逐着先生火把的微光，一路飞舞而去。
    先生……
    他看见最后一粒光点疾速飞去，闪动的亮点渐行渐远。你看，他又想起了女孩的话，我娘说人死了之后就会变成那些星星，它们一边跳舞一边唱着很好听的歌，可惜我们听不见。有一天我也会到那里面去，我也要给你唱歌……
    泪眼朦胧中，清竹又依稀看到了女孩美丽的面孔。它晶莹透亮，玲珑剔透。却很快变浅变淡，消失不见。清竹感到彻底的一无所有。他在黑暗中抱紧自己的身子，蹲在壹叁观的门槛上，低低地呜咽。
    第二天清晨清竹来到柒瘦湖边。水面上朝霞笼罩，烟波浩淼。他很想找到昨天那个女孩，跟她说说话。他现在感到彻骨的孤单。
    他看见女孩的衣服整齐地叠放在水边，最下面的是薄衫和长裙，最上面的是一件粉红的肚兜。肚兜上放着一束小花，那是昨天傍晚和清竹说话时女孩随手采摘的。那是一束白色的小花，星星点点，在阳光下晃着眼睛，仿佛在夜色里舞动的那些星星。
    你看，清竹又一次想起了女孩的话，我娘说人死了之后就会变成那些星星，它们一边跳舞一边唱着很好听的歌，可惜我们听不见。我的很多亲人都在那里面，他们都撇下我不管了。看来我也要到那里去了。也许在那里活着会更好一点……
    转眼又黄昏了。竹窗外再次飘起了急急的细雨，沙沙沙，又近乎无声。清竹默默地坐在正堂正中的蒲垫上，双目微闭，久久不发一言。他听见竹叶被雨点敲打的声音，曼妙如歌。他知道那些竹子在细雨中一定平静如初，姿态安详。他知道昨天这个时候有一个女孩正缓缓走向柒瘦湖，她在湖边坐了很久，最后化成了一颗闪亮的星。她一定也跟着老聃先生的火把飞走了。老聃先生是一个好人。她跟着他一定不会再忧伤。而有她陪伴老聃先生也不会感到孤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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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枫叶

细雨如初。

萧泊零羽

悟道者远遁.寻道者修行.

萧泊零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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