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女人花之夏荷

殇绛

自从乔迁至市区安居置业以后，我是很少有机会再到老屋走走的。虽说事在人为，但好事总多磨，加上天时人事日相趋，时间也算是耗费得油尽灯枯的了。
前几天乘车去西郊赶业务，因为公车一再晚点所以耽误至黄昏时分我依然颠簸在归途上。时值酷暑因而我没敢把车窗子关严紧，留点缝隙也好让晚风给车厢里换换气。思忖着大约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我心里面很是局促不安。
我下意识攥紧着手提包，并虎视眈眈地往周遭巡视了一遍，感觉稳当后才安心地换了一个坐姿。回想起刚才惊心动魄的剽窃场面，我仍然是心有余悸觉得脊背处凉飕飕的。我愈发感到一种悲观主义就像毒瘤一样在我大脑里滋长扩散，它攫取我对事物抱有的丝毫乐观心态以及对理想的期许况值，囊括这社会的林林种种。
当汽车经过近郊荷塘的时候，车上突然有一个扎小辫的女孩向我扑过来，在没来得及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之前，我有点神经质地把手提包护在前胸。只见小女孩双膝跪倒在车座上，两个小手紧紧贴在车窗上搓摩着更企图挪开玻璃张望但终于是因为力气不够而悻悻放弃了，车厢里亮起黄晕光泽的灯光，将小女孩那双清澈透亮又略带沮丧的大眼睛倒映在玻璃上。我心里面有点不忍于是温柔地问，小朋友你在看什么有趣的？小家伙却突然煞有介事地叫起来，荷花、荷花仙子！我心里一咯噔也莫名其妙地把眼光投放到荷塘上。夜色底下笼络着铺天盖地的荷花，从眼前所能看见的弹丸之地一直延伸到天际线那边，都开满了密密匝匝的荷花，荷叶出水很高很窈窕像是穿在少女身上的绫罗一般高雅飘逸，然而姌袅的荷花却是很鲜见的，花蕾儿深藏在荷丛中若隐若现正如养在闺中的青春少艾羞赧于人情世故因而姗姗迟现。晚风吹拂，大片的荷叶轻轻招摇散发出淡雅的清香，于是便有了眼前一派衣香鬓影的动容场面。距离荷塘不远处盖了一所茅房，大概是给看守荷塘的人歇息和存放工具用的，这时正有一位老妇人坐在场圃中间编织麻袋，那是用料特别粗糙的麻袋，必须是用木筷大小的铁针才能够串制。眼下老妇人也应该年逾花甲了，两鬓的髽角儿早已经染成了茫茫霜丝犹如那田田荷塘里的白荷赛雪欺霜。
我不知道小家伙口中声称的荷花仙子是不是指这位和颜悦目的老妇人，但她的形象确实令我好生敬仰，我的外婆曾也是做针线活的熟手，年轻时心灵手巧不管什么刁钻的针线活儿只要经她穿针引线后准能成为人间精品。还记得外婆从前最喜爱的就是荷花了，每逢过节祭祀的日子，她总爱穿一件淡紫色的小棉襦，领着她的儿女一干人到院后的池塘采莲去。但她是从来都不允许自己的孩子跟着下塘去的，有一次妈妈贪玩涉水下塘，一不小心就陷进了泥潭里面吓得号啕大哭起来，当时还没人知道这池塘到底有多深，眼看女儿的半个身子都淹没在泥淖里面，外婆像疯了似的往妈妈身上扑过去，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妈妈从泥潭里救出来。结果两人都被淤泥熏了一身恶臭，外婆似乎也不感到愠怒只顾紧紧抱着受惊的小女儿。池塘里被搅拌得一片狼藉，圆润的荷花蕾儿被摧残得支离破碎，伶仃地撒满了污浊的池水好不凄凉，这是妈妈唯一一次没有因为浪荡优伶受到外婆训斥的经历。自此以后妈妈更是谈虎色变了，她再也不敢跟随外婆到池塘去采莲，外婆就吩咐妈妈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只等荷花一上岸就把荷花仙子请回家。那时老屋里蹲着一个大花瓶，听说是从上几辈祖先就流传下来的，外婆管它叫“连理金樽”，是专门为子孙积下阴德用的。因此外婆除了会把采到的荷花养在“金樽”以外，还使唤儿女们挨家挨户去给邻居送花去。那时候妈妈特别得宠赢得了“荷花仙子”的美誉，但凡有人当面称赞妈妈时，外婆总会搂着她笑得合不拢嘴巴。要说外婆偏心的话，那她就是特别溺爱她的小女儿了。妈妈出嫁那天，外婆还彻夜不眠地为她绣好了一张“百年好合”的上等被衾送作嫁妆，翌日她就在泪眼涟涟中送走了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之后家乡的老屋就只剩下外婆一人孤灯独守着，直到我降临人世的那年，妈妈决定把我送回外婆家抚养，这样我幼年乃至童年时期的生活都是由外婆一手张罗的，外婆会给我讲许多农家的故事，我想今天我能养成较为温和谆朴的品性肯定与当日外婆的耳濡目染分不开的。这么多年以来，外婆除了日渐苍老以外她对荷花的喜爱之情依旧长盛不衰，每个月的初一她也仍然穿着那套打满补丁的紫色小棉襦穿街过巷地给邻居送荷花，更不管我是否完成功课了她总要让我牵着陪她一同串门去，而每当听到有人唤我做“荷花仙子”的时候，外婆都会笑得特别舒畅，干瘪的嘴唇间露出一颗发黄的门牙。有一次外婆打趣跟我说，等咱乖孙女嫁人了，外婆也给你绣一张“百年好合”啊！那天我蜷缩在外婆怀里，偷偷地做了一个新娘梦。可梦醒后没过几个月，外婆就撒手人寰了，她是在采莲的时候失足掉进池塘里淹过气的。那天我从学校赶回来，看到满屋子堆满了邻里送来的荷花，突然就害怕进屋了，我害怕看到外婆躺在冰冷的灵柩里，害怕一切不应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当时我正六神无主，竟没心没肺地嗫嚅着，外婆，吃饭了么？三婶狠狠瞪了我一眼，吆喝道外婆死了你丫的还想着吃！我当时只感到眼前一黑就昏死过去了。外婆出殡的时候我还躺在医院里吊盐水，当我哭闹着抢夺跑出医院时，别人拉着我说，你还去哪？你外婆已经入土了。我怔怔地坐倒在地上，恨自己连外婆的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
恍惚间我感到有一双手正在拉我的手提包，我本能地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时却发现是跪在窗前的小女孩。小鬼你想干嘛？我假装很生气的样子。阿姨，你为什么哭啊？你是不是也看到荷花仙子啦？我下意识擦擦眼角，才发现自己早已是泪流满面了。我噗嗤一下笑开了颜，松开了一直纠缠在手提包上的手，抱起小家伙就狠狠亲了一个，来！阿姨告诉小家伙，你就是最漂亮的荷花仙子！
（2005/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