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这样一群女人们

冷冬残雪

——我要说的是这样一群女人们，高翠群是这个故事里出现的第一个女人……
　　　　　　　　　　（一）
　　　　高翠群今天真是倒霉透顶！
　　　　“他妈的！”刚才她被破单位的领导开除了，她习惯性地骂了句粗话：“真他妈的，什么东西！”
　　　　骂完了，高翠群真想狠狠抽自己一个嘴巴子。“什么鸟嘴，有你什么事呀？！他妈的，贱！管别人闲事干嘛？！这回好，连个破饭碗都砸了！真他妈的倒霉透顶！”
　　　　高翠群一边骂一边漫无目标地往前冲，也不管身边行人诧异的表情有多么得惊愕，她烦不了，工作没了，二十九岁的女人，什么本事都没有，用昨天还是她男人的话说：“除了站柜台，什么鸟本事都没有”。明天怎么过？！
　　　　昨天还是自己的男人，今天就成了别人的男人。“他妈的！什么世道！”高翠群又狠狠地骂了一句，愤力弹抛出指间夹着的一根烟屁股，向前冲几步，狠狠地用高跟皮靴的底捻碎捻灭，她要发泄，她感觉自己快崩溃了。她的男人背着她玩儿女人，昨天被她撞个正着。
　　　　这个女人太不幸了。五年前，还是二十四岁的高翠群，稀里糊涂地跟了那个离过婚且带着一个九岁儿子的男人不明不白地过上了日子。高翠群的母亲寻死觅活地想不明白，自己漂亮的女儿，除了文化缺点儿、脾气犟点儿，要身段有身段，要模样有模样，再怎么也不会找一个离过婚的男人过日子，而且没进门就当妈？！
　　　　其实，高妈妈还有一点不清楚，她的年轻漂亮女儿跟那个男人连结婚证都没领，用现在的话说，非法同居。
　　　　高翠群确实是个外表漂亮的女人。1米64的个头，白净的皮肤，五官匀称，特别是那条细挺的鼻梁、丰满的鼻翼最为抢眼。有人说，鼻翼丰满的女人胸脯大，这在高翠群的身上得到充分地印证。今天高翠群穿了一双很女人味的黑色长靴，一条很女人味的格子裙，一席白色的长大衣，一头做得很时髦的长发。如果不是指尖夹着一节香烟，你会以为她是哪间写字楼出来办事的白领丽人。
　　　　然而今天，别说办公室白领，连站柜台当营业员的资格也被取消了。
　　　　事情是这样的。高翠群在一家高档商场里做营业员，今天上班不久，对面卖文胸柜台里发生了一件事情，营业员俞萍是高翠群要好的小姐妹。小俞昨晚上新货的时候，边忙活边与自己聊天，走神了，在380块钱一件的文胸上挂了个38块钱的标签。今天一早就被一个顾客发现，顾客死活要把这一款所有出样的全部买走。小俞吓坏了，找柜长求助。顾客蛮不讲理，高翠群在旁边看不过，也是因为挂错标价的事跟自己多少有点关系，于是气呼呼地在一旁帮腔：“你他妈的别找不痛块，你就是买不起三百八的奶罩，跑这儿找便宜来了！”
　　　　就因为这一句话，高翠群不仅被罚款，还被经理室的一纸通知解雇了。
　　　　此时，高翠群真想找个地方哭一场。然而，家是回不去了，没了。昨晚那个男人把她的几件衣服扔出门外时，幽然一笑：“哥们儿，咱俩简单，连婚都不用离。”妈妈家不能去，自打五年前跟了那个男人，高翠群就再也没回去过，即便是春节。兜里只剩十块钱，连去茶座都不够！总不能在不收费的市民广场大哭吧？尽管高翠群只有初中文化，她知道，丢不起这个人！
　　　　工作没了，家没了，找个哭的地方都没有。“他妈的，什么世道！”高翠群又骂了一句，狠狠地捻了捻鞋底的那节烟屁股。

冷冬残雪

　　　　　　　　　　　（二）

　　高翠群被开走后，俞萍心里也不痛快。她越来越讨厌“胖胖”柜长，因为这个“胖胖”柜长说的话经常被别人钻空子，处理问题一点也不像ELA柜长那样干练、有魄力、有水平。但是今天ELA柜长不在班。
　　小俞今年21岁，是个性格内向、寡言少语的细致女孩子。个头不高，眉清目秀，白净的小瓜子脸上有几点雀斑。跟高翠群聊天的时候，高翠群非说小俞小时候吃鹌鹑蛋吃的，蛋壳上的斑长到脸上来了。小俞知道诡辩不过小高，有时也懒得辩，每遇到这样的时候，小俞会说：“算了，算了，辩不过你，我得留着脑筋背背我的马政经呢。”
　　小俞读夜大，再有一年就专科毕业了。马政经是指公共政治课里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她打算拿到文凭之后找间写字楼做文员。
　　小俞知道高翠群的很多事情，她不喜欢高翠群这样的人，粗俗、没头脑，但是小俞又喜欢高翠群这样的人，厚道，没什么坏心眼儿，至少不是专在人前说好话、背后“使绊子”的主儿。小俞眼里，“胖胖”柜长就是这样的人。
　　小俞所在柜台的边上有一块拐角的空隔间，是两位柜长办公的地方。早上那位顾客逛进柜台的时候，“胖胖”柜长在做统计报表。小俞与顾客的声音越来越大的时候，“胖胖”柜长探出她那又肥又白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的大胖脸。
　　听完顾客和小俞的叙述后，“胖胖”柜长慌连不迭地向顾客道歉，一再请求顾客原谅，有好几次说错话，事情越弄越糟。正是这个时候，高翠群出语伤人，事态激化，惊动了服务总台的值班经理。小俞甚至想，假如不是因为“胖胖”柜长处理不当，高翠群也不会有机会多嘴，自然也不会被“炒鱿鱼”。
　　小俞这时除了担心高翠群还担心自己，顾客花38块钱买走了380元一件的文胸，短少的部分要自己掏钱补上，不知柜长还有什么处罚。罚款，她想到长年吃药的母亲，瘦骨嶙峋的父亲，拮据的家。“唉！”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虽然在大商场上班，卖的都是高档东西，然而一月的薪水不够有钱人买两件高档文胸。假如辞了这份工，新工作能否尽快找到还是个未知数，更何况上夜大多多少少会影响工作。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伸手进抽屉，抽出那本《马政经》。
　　“俞萍！”小俞一阵紧张，“胖胖”柜长惺惺作态的细尖嗓音撞击着的耳膜。
　　“签字！”“胖胖”柜长把一张黄色的罚款单“叭”地拍到小俞面前的工作台上。
　　小俞试着哀求道：“柜长，能不罚吗？钱也赔了，再罚，这月要带薪水来赎人了。”
　　“胖胖”柜长细长的小眼在玻璃镜片后翻了翻：“给你两分钟考虑，你可以拒签。”
　　小俞知道，如果拒签罚单，会被追罚一百块钱，直接从厂家货款里扣除，那样，厂家还要再追加一份处罚，闹到那一步的话，真的要白忙一个月。想想自己的家，想想未完的学业，忍一忍吧。
　　小俞在签单的那一刻，心里绞痛得要窒息。看着“胖胖”柜长鸭子一样摇摆移动的背影，眼里充满了怒火，但她并不恨“胖胖”柜长。

冷冬残雪

　　　　　　　　　　　(三)
　　商场的工作时间是两班制，早班从开门营业到中午，二班是中午到晚间营业结束。中午交接班时，大抵也是商场最热闹的时候。
　　ELA今天是二班，她管辖的区域在这座国际商业大厦的八楼。ELA坐电梯的时候，开电梯的大婶讨好一般地撇着嘴角向ELA报道：不知哪个楼层的营业员挂错标价牌，卖错东西，赔了不少钱，听说还有一个被开除了……
　　ELA温和地对絮叨的大婶笑笑，没有接话茬，她知道这位大婶是这座大楼里著名的大喇叭。往常ELA喜欢逗一逗“大喇叭”，今天她的脑子要盘算一下一会儿用什么样的态度与“胖胖”柜长交接班。因为昨天，她和“胖胖”柜长闹了个不愉快，虽然两个人彼此都心照不宣。
　　昨天开办公会的时候，ELA非常光火。会前，就一个企划案子ELA与“胖胖”柜长交换过意见，“胖胖”柜长还对案子作过一些细节性的补充，然而开会讨论时，ELA结束陈述，BOSS的态度好像并不看好，转头问“胖胖”柜长的意见，“胖胖”柜长一脸诧异的表情说：“我不知道这回事情”。当时，ELA血脉翻涌，气得差点吐血，ELA不动声色地注视了“胖胖”柜长足有一分钟的光景。在心里，ELA看不起这个小人。
　　看不起归看不起，工作还是需要两个人协调着做。ELA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冷静地面对“胖胖”柜长——对付小人，你得谨慎又谨慎。
　　虽然是上下班时间，但这座宽大洁净的豪华电梯里只有大喇叭和ELA两个人，因为，只有管理人员才能坐电梯上下，营业员必须从楼梯进出。ELA刚调来这座大厦工作的那阵子觉得这条规定很不合理，虽然现在不兴说“只有分工不同，没有等级之分”的话，但是，人与人起码是平等的。
　　还有一件事情令ELA想起来就心颤。在每一层洗手间进门左手的墙角，都有一个安装了净水器的自来水龙头，比水龙头略高3厘米左右的旁边有一个吸墙的透明小水槽装置，水槽的淡棕色药水里泡着一只“万人杯”。——一层楼里工作的所有营业员共用的水杯。然而，这只看起来似乎很干净很讲究的不锈钢杯，从来没有人用，尽管每天换两次水槽的消毒液。那么，营业员不允许在卖场存放水杯，除了这只共用的“万人杯”，再无别的用具，也不可能有别的用具可供使用（到处有监控探头），难道她们一天工作六小时，都不喝水吗？！是的！尽管她们每天接待顾客要说很多很多话，但是她们从来不喝水。这座大楼里工作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清楚，这是无声的反抗。
　　ELA每回经过洗手间墙上的这只“万人杯”，心里似鞭子抽过一样悸痛。ELA同情员工的遭遇，不满“高层”对人性的践踏，不过，她没有将类似情绪外化，她知道许多事情不是自己所能撑控的，她只是一个区域的柜长。
　　出了电梯，ELA习惯地搂了搂一头卷曲的秀发，整整衣领前端的真丝领结，和西装的底围。她是一个注重细节的人。镜子里面的ELA个头不高，短裙下面裸露的小腿的曲线既圆润又柔和，她皮肤不白，身材适中，五官匀称，一双灵动的大眼透出一股淡淡的书卷气。
　　走廊里不时有营业员向ELA打招呼，ELA浅浅地微笑点头。这时一位营业员拿了份账单小跑到ELA面前：
　　“领导，请你签个字。”
　　ELA接过递上来的笔，边签字边笑着说：“我还没上班呢。”
　　营业员怯生生地说：“我跑了一大圈，楼上楼下找不到柜长……”
　　ELA熟练地签完字把笔递还给营业员说：“开个玩笑，不是怪你，快回去吧。”

冷冬残雪

　　　　　　　　　　　　（四）
　　俞萍在与接她下一班的营业员毛晓莉交接，除了一些日常的帐务，多半是说说当天发生的事情，当然，“文胸事件”是今天交接的主题。
　　毛晓莉是今年开春的时候返岗工作的，自打生了龙凤胎以后，毛晓莉觉得自己的运气越来越糟糕，她隐隐约约似乎听人说过，生龙凤胎不太那个，结果真的应验了。起先是丈夫失业。接着是哺乳期一结束，不幸中“彩”又做了回“月子”，而且还是“宫外孕”。商场有规定，每休病假一天扣30块钱。半个月的病假休到第十天的时候，毛晓莉休不起了。最近一段时间，一儿一女轮番“打岔”，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敢带孩子去医院看病，在家里凑和着折腾。接二连三的打击，毛晓莉的身体算是彻底垮了。一张病歪歪的瘦脸，五官更显得拥挤，嘴唇苍白得不见一点血色。
　　今天交接班时遇到一个难题。小俞明天要参加学校的一场考试，请毛晓莉代班，就是说，毛晓莉明天要上一个从早到晚的全班。问题是：一， ELA柜长前两天宣布一条规定，非不可抗拒的因素，不允许营业员上全天班。这《代班申请》批不到怎么办。二，毛晓莉实际上每天都上全班。为了再挣一份工资，毛晓莉在四楼接了一场特卖的工作，每个班40块钱，为期十天。她根本代不了小俞的班。
　　两个人正一筹莫展，ELA走进她与“胖胖”柜长两个人的办公间。
　　当ELA一脸平静地走进办公间的时候，“胖胖”柜长一脸喜色地迎上前：“来啦！今天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
　　“怎么啦？”
　　“俞萍那个柜台今天把一件文胸卖错了。”
　　“怎么回事？”ELA依旧保持平静浅浅的笑。
　　“今天幸亏我在场，你不知道那个顾客多不讲理。营业员把一件380块的文胸挂了个38块钱的牌子，……”
　　ELA每天很害怕与“胖胖”柜长面对面交接的这一刻。“胖胖”柜长嘴里的异味很重，而且说话时，随着嘴唇的一开一合，唇上浮起的白沫也一上一下被拉成一条时长时短的粘丝，特别恶心。“胖胖”柜长今天异常兴奋，故作亲昵地凑近ELA，令ELA更害怕。
　　ELA勉强听几句，往后挪了一挪身体，再把头偏向一边像是看向卖场的样子，趁机透口气，这时，她看到小俞和毛晓莉两人目光一起往这边张望。
　　“胖胖”柜长夸张的叙述还在继续：“我一再向顾客解释，希望她能谅解营业员的过失，跟她说营业员挣点工资不容易……”
　　ELA反问一句：“有没有试试换个角度或换种方式跟顾客沟通，比如巧妙提醒顾客尊贵的身份，使她主动放弃占小便宜的心理；又比如设法把解决问题思路的主动权拿到手而不是跟着顾客的思路转；再比如施以其他的小利转移顾客目标？”
　　“胖胖”柜长似乎并未听懂ELA关于解决纠纷的几种技巧的提问，辩白道：“顾客在卖场的情绪很激动，根本不听我的调解。”
　　“为什么不设法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顾客带离卖场？”
　　ELA追问两个问题以后已经明白“文胸事件”恶性发展的主要因素。她又忍不住恶心了，这次ELA已经退到了办公间的门口，一偏头看到小俞和毛晓莉好像找她有话要说。
　　“胖胖”柜长终于停止了聒噪，带着极大的满足感和自信的神情总结道：“假如不是高翠群中途突然插进来辱骂顾客，这件事会被我圆满解决的。”
　　ELA忍住心里的厌恶假意奉承道：“你在解决类似事件的方法上还是很有经验的。”“胖胖”柜长脸上的大白花开得更旺了，一双细眼陷进了白花丛中，玻璃镜片闪过一道刺眼的光。
　　忽然“胖胖”柜长收起笑容，异常亲昵异常关切地问ELA：“你怎么不允许营业员之间代班啦？你管她们呢，她们愿意上全班，你操这份心干嘛，当心她们恨你。”
ELA恢复平静的表情说：“如果你有什么意见，我们不妨再沟通一下。”
　　“胖胖”柜长一副严重支持的模样：“我没意见，你怎么说，我就怎么配合，工作是我们俩合作一起做的嘛。呵呵。”
　　ELA不想再听“胖胖”柜长絮叨下去，做了结束交接的样子，借口办事转身逃离办公间。小俞和毛晓莉终于盼到了ELA。
　　不允许营业员上全班，ELA没有正面告诉“胖胖”柜长，她有自己的想法。从工作角度来说，全天班13个小时，劳动时间长、劳动强度大，特别是晚间以后，人很疲劳，也很容易出差错，更不必说销售业绩人为因素的受损和流失；从用工角度来说，十多个小时在封闭的环境里工作，污浊的空气、工作餐的营养不平衡，工作一天后的心理压力等等，这些都是一个管理者必须重视的科学用工问题。ELA不是没有考虑员工的实际困难，像毛晓莉这样上全班的营业员在这个近三百人的区域，绝不少于四十人，如果不稍加控制的话，这个数据还会不断增加。
　　ELA想到毛晓莉苍黄的病脸，心里一阵难过。营业员上全班，相当于做双份工作，一个月薪水合计也只不过拿两仟块左右。柜长每周、每月除去各种名堂的现金奖励、代币卷奖励，除去被迫接受的“灰色收入”，仅月工资单一项就三仟多。而项目经理还要往上翻番！这是ELA不允许营业员上全班而说不出口的另一条理由。
　　“胖胖”柜长去更衣室换衣服。ELA处理完小俞和毛晓莉的申请后照例要在卖场巡视一圈。早班的营业员陆续走光了，卖场似乎冷清了一些。轻柔典雅的音乐在卖场悠悠扬扬地奏响，苏融在琳琅满目、流光溢彩的一件件货品中……
　　ELA坐回自己临时的办公间发了会呆。
　　她要考虑给可恨又可怜的高翠群再寻一份糊口的差事；
　　她要考虑找一个合适的借口给小俞开一份奖励单；
　　她要考虑明天安排一个人顶小俞的班；
　　她要考虑重新作一份令BOSS满意的CASE……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