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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贴子最后由大珠慧海在 2008/04/15 10:51 第 2 次编辑]
江南篇 一
方芳走进报社的那一天,就让所有的人刮目相看.用范卫华的话来说这就是人间尤物.修长的身材,一头乌黑的长发,她的眼睛俏皮而微带笑意,一张娃娃脸和白皙的皮肤让报社里的一些妇女同志侧目,而大多年轻男士都有雀跃和奔走相告的冲动.方芳走进总编办公室的时候,老庄的眼睛就有点亮.新来的实习记者报到能让老庄站起接待的实在是百中无一.这年头,漂亮的女孩子走到那里都是风景线.对于自己的杀伤力,方芳有着充分的自信.老庄在看完她的实习签到和简历后，欣欣然亲自带着她去报到，这点应该不完全是她的市长舅舅的功劳吧.
走进社会新闻组办公室的时候,在礼貌的寒暄和认识中,方芳一如既往地从女性眼里看见了微微的妒忌,男性眼里不加掩饰的惊艳和兴奋.只有一个人没有和方芳握手,这点方芳记得很清楚.那肯定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只要看他的样子就明白了.凌乱的办公桌上只有一盆开得很漂亮的文竹还算入眼,那人中等个子,长得蛮壮实,戴副眼镜,平头看上去倒是蛮清爽.在庄总对她介绍美女的时候,他居然还戴着耳机,嘴里哼着跑调的西皮.不管听没听清楚本小姐方名,就胡乱冲我点了点头.一看就知道没什么品味,不理他.."今天实在是个不错的一天."方芳想:"除了那个家伙!"
不记得是谁说过女人和女人之间就是天敌的关系,反正那个处在更年期的金主任就是有点和方芳做对.居然让方芳跟了那个叫百川的人实习,这太让方芳郁闷了.一个连审美观点都有问题的拍挡,自己还得和他搞好关系，这可怎么办啊.
百川在听见那个美女叫了一声:"老师"后笑了起来:"打住打住,叫我名字就可以了."其实百川在前几天到老庄办公室里胡扯的时候就看见这个美女的资料了.说实话他不怎么看得起这些世纪型花瓶人才,尽管这只花瓶确实长得很漂亮.百川到报社一年多,早就和上下打成一片.连老庄都没事拉上百川到家吃饭下棋，聊聊时事史故啊什么的.在得知方芳的舅舅是这个城市一颗炙手可热的政治新星后,百川更是肯定了这只花瓶没什么真才实学了.不过也无所谓,这年头谁不是混日子呢?做记者的人都有点自我矛盾.前几天晚上大雾,一个十字路口发生了连环车祸.当场死亡二个,重伤三个.造成事故的原因比较复杂.有司机疲劳驾驶,有汽车机械故障,有大雾视线受阻.当然也有红绿灯坏了几天没人修,晚上也没有交警在雾天路口值勤.可是这两点你能写进去吗?你写进去老庄会放你发吗?报社和警察部门关系都不错,平时来往也挺多的.这要是一登,明年报社的车就没有特权了,罚单也会莫名其妙多起来.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人际关系,就更难处理了.新闻工作者都知道,新闻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是党的喉舌,为人民服务,为群众鼓与呼.真相是每一个新闻工作者的良心铁律,你总不能歪曲事实吧.所以百川就把事故发生的现场描写了一下,着重用墨于事故发生以后,110,120很快赶到现场,积极抢救伤员.这些也确实是事实,还顺笔写了写某某局长亲自到现场指挥;某某院长说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某某副市长下令一定要全力抢救并做好事后妥善安置工作......
相比之下百川更喜欢在家里伺弄那几百盆花,四只狗,两只波斯猫,还有两只每天早上会喊:"阿川起来,阿川起来"的八哥.狐朋狗友们也爱到他家来玩,和他一起打球钓鱼.闲暇时看看书,喝喝茶.反正在朋友眼里，这是个动静有致还蛮有文化的一个人.
方芳气嘟嘟地跟在这个不懂怜香惜玉的家伙后面:"放着我这样一个大美女在面前,正眼都不看几眼,真不知道他那在电视台的未婚妻是怎么看上他的?"那天上班,跟着百川去了一家企业厂庆.锣鼓喧天地闹了一会,这个领导那个领导讲话,无非都是些继往开来再接再厉.稀哩糊涂吃了一顿饭,还每人拿了点礼品.第二天早上百川居然把她赶了半夜字字斟酌声情并茂的新闻稿放进了抽屉,拿着他自己写的稿子交上去了.尽管署了她的名字,方芳也不准备原谅他.今天报社里要去义务献血,社会新闻组有两个名额.百川说他已经连续献了两次,今年再献一次吧.方芳也无所谓啊,一是身体好,而是新来的要表现表现.再说了，虽然说是义务献血,单位营养费也给三百元.还可以休息三天,多好啊.这家伙肯定是贪那三百元营养补助,管他呢,一起去市三院吧.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献血.看着在抽血的百川漫不在乎的样子,方芳倒还没有觉得什么害怕.可当小护士用皮筋勒住臂膀,粗粗的针头扎进去的刹那,方芳感到自己快要晕厥了.紧紧地抓住的居然是百川的手,百川微笑着问她:"今天第一天拿薪水很开心吧?"方芳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松弛下来:"是啊,一千多元啊.""一会我们去吃点好吃的."百川扶着献完血走路有点浮的方芳说.
在休息了十几分钟后方芳觉得自己好多了,喝了几口百川拿来的牛奶.两个人走医院到门口,看见很多人围着,还有哭声.出于职业的本能,方芳挤进去看见一对老人夫妻坐在地上痛哭.打听了一下,原来这对老人的孙子才十二岁.生了病要住院,老人走了好几家才借来的几千元钱在挂号时被小偷偷了.老人老泪纵横:"我独生儿子死时我没有哭,生死由命.儿媳妇改嫁扔下不会走路的孙子我也没有哭.可这一次,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啊!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吗?......"看着泪水在两个老人脸上的皱纹里澄澄而下,方芳觉得好心酸.就在这时,她看见百川把钱包掏出来,里面所有的钱都给了那为老大爷:"这是点心意,先让孩子住了院再说."方芳在周围人纷纷解囊时把自己刚领和第一次的工资也塞到老人的手里,偷偷抹了一把眼泪,转头时却看见百川那张笑得象花一样的脸.
"怎么样?这人生第一次的薪水花得有点值吧?"百川看着方芳的眼睛,方芳第一次觉得百川的五官还是长得蛮好看的:"恩,挺开心的.""君子一言,快马加鞭.赶紧上我的小木马,带你去大吃一顿."百川开着他的红色光洋摩托,哼着小曲在都市的马路上飞驰.他喜欢这种追逐风的速度,方芳抱紧了百川的腰,将脸贴在百川的背上......
车停在爱晚亭酒家门口,百川和方芳在迎宾小姐地带领下走进<满庭芳>包厢.""生日快乐!""献血英雄回来啦!",一大桌的人在对着百川欢呼.方芳大吃一惊:"今天是你的生日?" "是啊,你不觉得我今天的生日很有意义吗?"百川开心地大笑:"来来，我为你介绍.这是我的未婚妻刘晔."
江南篇 二
<满庭芳>是个大包厢,古色古香的装潢让人眼前一亮.在几盆滴水观音和凤尾竹的环绕中摆着三个大圆桌,都是能坐二十人的.中间那桌的墙上是一幅字: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一身绿底碎白花曳幅裙的刘晔是个典型的江南女子,鹅蛋脸,眼睛很大.她家和百川家是世交,春节时就和百川订婚了.好象他们俩的结合是很顺理成章的,而且他们的朋友圈子也都重叠.不过大家都说她这人比较傲,可能是经常接触的不是领导就是豪贾吧.她看了两眼方芳,笑着点了点头:"你好."三桌子都是百川的同学和朋友,大都成双成对.范卫华腆着脸凑了过来:"方芳,今天只有我们俩落单,凑合着从了我吧."好几个人都起哄了起来.
满桌的佳肴方芳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那酒.从坛子倒在青花盏里的酒居然是淡琥珀色,里面还有飘浮着一两朵桂花瓣和藏红花.朋友们都夸百川酿的酒好,百川很开心:"这是去年酿的十月金,大家畅开来喝啊."刘晔却不以为然:"这算什么本事啊?"说得百川有点尴尬,夏承远拿着酒盏过来敬酒,才把这话题叉开了.气氛逐渐热闹起来,在行酒令如火如荼时,刘晔的手机响了起来.原来是单位审查节目时发现数据有误,要刘晔马上去电视台修改.百川安排宴会散后范卫华送方芳回家,打了个招呼就送刘晔走了.本来还安排了卡拉OK也只能取消,大家喝了一会就草草收场.
方芳在星期一上班时去得早了一些,她帮百川沏好茶.整理了一下桌上的东西,顺便还浇了浇那盆文竹.看见百川走进来时,女性的细腻感觉到百川有点疲惫:"百川,你怎么啦?是不是没有为你唱生日歌啊?"百川摇了摇头:"形式重要吗?"刚想聊下去,金主任就走了过来:"百川,方芳,你们俩准备一下.去一下抗洪现场."
今年的雨真是很奇怪,已经断续下了一个月了.刚看见几天太阳,星期天夜里又是一夜暴雨.长江和太湖的水位在不停地上涨,在城市里除了出行有点不方便,其他的还真是感觉不到.在报社的面包车里颠簸了一个多小时,他们俩来到了江湾镇.去住处放下行李,两个人就穿着雨衣上了大堤.真是一副好壮观的场面啊,豆大的雨还在撒着泼得下,狂风把一面"塔山英雄连"的红旗吹得猎猎作响,扛沙袋的都是解放军,有挖掘机在挖土,大堤上到处是忙碌的人们.也只有中国这个国家,能运用全民的力量,一次次面对中华民族遭遇的挑战.所以百川一直认为任何社会制度都是相对的,而且在全民素质没有提高到一定高度的前提下，我们这个国家不需要太多的民主.
晚上他们拒绝了镇政府的宴请,就在大堤上一起吃了点工作餐.一天来方芳拍摄了好多照片,百川要赶紧发出专题访问的第一篇稿子<怒浪中的长城>.两个人一直在百川的房间里忙到凌晨一点多,早上七点就上了大堤.第三天晚上方芳有点咳嗽,百川说:"你先休息一下，我给你去买咳必清>"匆匆下楼,骑上一辆没有锁的单车就出了大院.外面还是风雨大作,江湾宾馆里住满了人.这两间客房还是照顾他们腾出来的,空调也坏了,有线电视讯号也不太好.方芳觉得要换换脑筋,看看没有什么书.桌上有两本日记本,她就顺手拿了起来.
"七月二十五日,晴,高温.这就是所谓的性吗?我还是个十六岁的学生,也许我就在这一天，完成了从少年到青年的最重要的一步?可她是我的老师啊,还比我大那么多岁.我已经记不清这一切发生的过程,可是我清楚地知道,我是无法抵制这一切诱惑的.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一种罪恶,好象是犯了天条一样.这是个难以启齿的事情.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天!方芳心跳得好厉害,有种偷窥的感觉,可又有点按捺不住的好奇和兴奋.字迹很潦草,看得出主人在写这段字时的慌乱.方芳做贼心虚地看了看外面走廊,没有人.已经是深夜,宾馆里住的都是一些参加抗洪救灾的人,由于疲倦都入睡了,很安静.方芳翻到最近的几篇,坐在沙发上看."真不明白刘晔是怎么想的.挣钱真这么重要吗?看看那些所谓的大老板,都是一些暴发户.偶尔附庸风雅的几个还把<将进酒>念成了JIANG进酒,这种人有什么可羡慕的啊.三代为官,才懂得穿衣吃饭.一个贵族的形成,需要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的沉淀.如果听她的,去她父亲的建筑公司做个包工头,那有什么意义?这个社会真得到了金钱至上的时候了吗?"......门推开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百川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方芳吓了一跳,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对不起,对不起......""这些人太过分了,这简单就是盗窃!是趁火打劫!"百川很气愤地说.原来百川出去买药的时候,看见几辆卡车装着满满的物资到河堤下的一个仓库.他想都这么晚了,救灾人员还在源源不断日以继夜的运来抗洪物资.应该去看一看,在报道中记录下这一笔.去看了以后才知道,这是某公司动运了救灾车辆,把滞销的产品搬过来放在仓库里.好在退洪之后,向保险公司索赔."这种行为太恶劣了!在救灾时这样惟利是图等同于抢劫啊!"百川忿忿地说:"不能让他们得逞!"拿起手机拨通了抗洪工作指挥小组组长赵市长的电话......百川真是太天真了,那时的他还不明白中国社会的构造就是一张庞大的网络,说穿了就是人情的网络.能在抗洪第一线调动抗洪车辆的公司,肯定有着深厚的背景.在后来百川被报社开除的时候,关键人物说的一句话就可以定性.
清晨才五点多,全体人员听见大广播的紧急通知.水位猛涨,已经到了历史最高.上游已经天气放晴,只要顶住这最后一个洪峰,这次就可以凯旋,这沿江开发区和四个镇就算保住了.大风雨中所有的人都赶到大堤上,都用不着组织和动员.见到什么就做什么,前赴后继.百川和方芳也被感染了,百川把雨衣脱下来往地上一甩,对方芳大喊:"你多拍些好照片,我去扛沙包!"在投入人群的时候回头还说了一句:"你感冒还没有好,小心着凉."方芳有点哽咽:"他这人什么时候想到过他自己?却为别人想了这么多."风雨中仿佛是战火硝烟弥漫的战场一样,人声鼎沸压过淫浪狂风.方芳拿着相机,向最靠近江水的外堤冲去.
突然手摇警报在东边化肥厂的围墙那里响起,一队解放军的紧急行动队向那边快步奔去.对于新闻工作者来说，这就是前线,警报就是命令.方芳的一只雨鞋已经掉了,她弯下腰,干脆把另一只也脱下.凭着胸口的记者证,光着脚在泥泞中高一步低一步地赶到了警戒线里.原来化肥厂埋了一条暗管,常年私自偷排污水,这次没有向抗洪指挥部汇报.由于水压超过了极限,这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管涌,越来越大的水已经开始井喷.几辆卡车满载着重物被推了下去,水势被控制住了点.但因为两边的压力,围墙轰得一声倒塌下来.这不是开玩笑的,只要一处崩堤,这么多人这么多天的努力,一个大工业园区,几个镇全都要泡在水里.方芳紧张已经忘记了拍照.幸亏在应急方案中有很多准备,装着石头的大铁笼被扔下去,水流缓了下来.上百个人拿着粗大的木桩和大铁锤跳进水里,先要用木桩把铁笼子固定,防止被水冲走.减缓洪水压力和流量后 ,再在外围筑坝.方芳在惊讶了几分钟后赶紧拿起相机喀嚓喀嚓地拍了起来.忽然,她停住了.她在镜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起劲地轮着大锤.眼镜上和衣服头发上全是泥,估计摔过好几个跟斗了.她慢慢地放下相机,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心里只有两个字:男人.
方芳是个女权主义者,她认为男女平等,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也能做.尽管百川在和她闲聊的时候说:"男尊女卑只是一种历史的社会现象.在现在也大都存在于一些贫困山区的重男轻女上.而在现代都市,这观念只有女人才会有.让女人在争取更多权利时的一种借口.其实天地阴阳,本来就应该是和谐统一的."但方芳还是固执她自己的观点.就在这一天,方芳明白了.原来男人不仅仅需要学识渊博,温文儒雅.男人也应该有粗犷豪放,阳刚和力量.
江南篇 三
洪水退去了,小镇的夜晚显得格外疲惫和宁静.整个世界都仿佛睡着了,人的潜能在危机的时候会被激发出来.当一口气松下来的时候，人的机能就会出现问题.百川也不例外,他发了高烧.在医院打点滴的时候，护士都显得精神萎靡.也难怪啊,整个医院的医生护士由于战备值班,也是连轴转了十几天.只能方芳一次次跑上跑下,挂号付钱拿药.回到房间,看着百川昏沉沉地睡着,方芳坐在床边.看着百川的脸,很小心地用手指去触摸百川的眉毛，鼻子和嘴唇.．．．．．
百川醒过来时已是万籁寂静的深夜，到底是身体好，烧已经退了．床头灯亮着，他有点口干．转过头去看见方芳睡在床前的沙发上，象个孩子一样．百川喝了一口水，轻轻地放下杯子．看看蜷缩在沙发上的方芳，他下了床，拿了一条毛毯，给方芳轻轻的盖上．就在弯腰的时候，方芳突然抱住了他．
电视台这次组织人员去南京电视台观摩学习,刘晔是很开心的.到底是大台,一切都显得气派.豪华高档的工作环境,世界一流的技术装备.南京台很热情款待地方台的参观者,食宿也安排得很周到.还邀请大家去明孝陵,玄武湖玩了一趟.再加上在新街口买的几套衣服,刘晔真是觉得不虚此行.这次来南京的时候，百川已经去抗洪前线了.也没有告别,打电话也因为百川在大堤上太闹而没有听见.发短信也没有回,直到晚上才打通了手机告诉了一下.每天看新闻,从电视里报纸上能得到一些消息.在回程的巴士上,单位里的同事还在有说有笑.望着窗外的高速路,"应该是蛮辛苦的吧," 刘晔闭上眼睛想:"下个月初八就是结婚的日子，回去后要看看他了."
刚走进院子的时候,刘晔就看见JACKS摇着尾巴在欢迎她了.百川的母亲珠妈在给她最心爱的"雪夫人"白牡丹施肥:"小晔来啦?刚从南京回来吧,今天在家吃荠菜馄饨.""妈好,我刚从南京回来."刘晔和未来婆婆是很熟的,也就是把从小所叫的阿姨改了个口:"妈,百川呢?"珠妈永远是那副乐呵呵的样子:"在三楼书房呢,你上去吧,一会我就包馄饨."
走进大厅，百川的父亲宁才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音响里放着张火丁的＜锁麟囊＞．刘晔喊了一声：＂爸＂把一个包装得很精美的礼盒放在茶几上：＂这是给你和妈带的灵芝膏．＂，＂啊，小晔啊．南京回来啦？＂宁才抬起头来：＂谢谢小晔．阿川也是昨天才回来，上去吧．＂刘晔轻轻地走上工字楼梯，到三楼后蹑步推开书房的门，想给百川一个惊喜．推开门，书房里全是烟味，刘晔皱了皱眉头．百川百无聊赖地在玩着＜帝国时代＞，烟灰缸里全是烟．刘晔想吓百川一跳的兴致全没了：＂百川，你怎么了？窗帘也不打开，还抽这么多烟．＂百川有点吃惊：＂阿晔啊，南京回来了？＂站起来接过刘晔的包．刘晔已经没有给百川展示新衣服的兴趣，麻利地拉开窗帘推开窗户：＂这么重的烟味，你又遇到什么事了？这么闹心？＂这是百川的习惯，写东西或者是想事情的时候，他抽烟很凶的．百川掩饰地笑笑，从后面抱住刘晔：＂没有啊，想你了．＂刘晔回头看着百川：＂有点瘦了啊．你还瞒得了我．快告诉我什么事，花言巧语没有用的．＂百川说：＂呵呵，你个管家婆．还没过门就这么严啊．我要去换衣服了．＂说完走出门，进入了卧室．刘晔收拾完书房，把自己的新衣服挂到起居间．虽然还有十几天才正式举行婚礼，但两个人其实已经在一起半年，现在的年轻人这点事也无所谓了．
洗完澡的刘晔感到很轻松,换了一套天蓝色休闲家居服.在露台上刚梳理好头发,正和嫂子在聊南京的琐事呢,百川在喊她:"阿晔,下去吧,妈刚才叫我们吃饭呢."她就噔噔地拉着嫂子一起下了楼.今天的荠菜馄饨真是不错,就是在吃饭的时候,百川单位的那个叫方芳的漂亮女孩子来了.说是给百川送报社分的色拉油,叫她吃馄饨都没有吃,还有点不自然.
晚上的卧室里,电视不知在放着什么港台剧.小别的激情已经退潮,刘晔穿上睡衣,看着百川说:"你状态有点不对啊,肯定有什么事."百川支吾了几声:"唉,就是沈志强要借钱的事.我把单位小金库的钱偷偷地借给了他."刘晔一下子就跳了起来：＂什么？你这是挪用公款啊．你怎么这么傻啊？有多少好处？＂百川有点不耐烦：＂什么跟什么啊，你就知道好处！朋友有困难你能不帮吗？再说过几天就还了．睡觉睡觉，明天还上班呢．＂
百川从小就不敢说谎，这和家教是有关系的．长大后踏入社会，遇到不能说真话的事百川就会回避和用春秋笔法．沈志强借钱的事是有．不过百川没有什么把它放在心上，沈志强是百川从小学就一直交往的好朋友，是个很守信用的人．开了家公司，专门倒腾一些物质．这次和安徽宿州一家公司签了一笔大买卖，资金周转不灵，来和百川开口．因为筹备婚礼，百川身上已经没有钱了．所以这次一笔赞助费，百川就先给沈志强周转几天．那时的报社有很多有偿新闻，给企业吹捧一下，给企业领导搞一搞人气，企业就以赞助的形式给报社相应的酬劳．这钱是小金库的，一般也不动．到年底给大家发点福利，报社头脑也用这小金库办点事．这事以前也经常有，都是过几天神不知鬼不觉的还进去，所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其实百川的心事不是这个，这次他确实很为难．那天夜里，他和方芳都好象忘记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几度疯狂以后，在曙光透过窗帘，街上开始有人声喧闹时，两个人都平静下来．方芳依偎在百川的胸前，什么话也不说．百川一只手摸着方芳的长发，一只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空气中混杂着各种气息，久雨的湿味，疯狂的荷尔蒙味道；烟味；交合成一种无奈．＂给我抽几口吧，＂方芳打破了沉闷．百川把烟放在方芳嘴上：＂方芳，对不起．＂方芳坐起来，全然不顾上半身的裸露：＂百川，你这话说的不觉得有点滑稽吗？＂方芳把烟头狠狠地掐灭在烟缸，拿着衣服就进了卫生间．听着卫生间里传出的哗哗的水声，百川用双手抱住了脑袋．年轻的百川不明白方芳为什么生气，他要到很多年以后才明白．爱是不需要说对不起的．爱，就是两情相悦，没有谁欠谁．真爱无私，可以不计较形式和责任．唯一的要求，当拥抱碰撞的刹那，是无怨无悔．在那一刻，对方就是整个世界．
方芳平静地从卫生间出来，笑着对他说：＂百川，你快去洗吧．一会吃完早餐，镇里的车还要送我们回去呢．＂回去的车上，两个人由于一夜没睡，推脱着累都闭上眼睛．但是两个人都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都没有睡．百川甚至看见头靠在玻璃上的方芳借扭头时在悄悄地抹眼泪．
回去后百川就打了病假条，好象在刻意地回避着方芳．今天方芳来家里，说是送东西，百川知道她是来看自己的．可是刘晔在，有点尴尬．百川在方芳走以后收到一条短信：＂初六我生日，晚上我在江湾等你．＂
尽管还有两天要结婚了，尽管刘晔对此很不满，百川还是开着陈忠清的车去了江湾．他没有在镇上停留，直接开到大堤上．他接到方芳的电话，让他直接到上次堵漏抢险的地方．很远就看见一个人影站在那里，百川有点害怕．他怕方芳会在他面前跳江，他怕会没有办法向所有的人交代．年轻的自私和懦弱，在百川的身上也很明显．他在那刻曾经想过逃避和推卸，所以这一生他都背着羞愧和内疚．当然，愧疚的事后面还有．人生是不可能做好计划，依照图纸按部就班地施工的．
江风很大，吹得方芳的裙子和头发飘扬．在风中的方芳显得很无助，百川下车：＂方芳，小心着凉．＂方芳没有看百川，对着江面很平静：＂就在这里，我完成我来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一件事：爱一个人．＂那天夜里，还在那个房间，百川总有一种感觉，象荆棘鸟将尖刺插入胸膛时的那一声绝唱一样，凄美而又绝望．天又快亮的时候，方芳点燃了她早为自己准备好的蛋糕和蜡烛．却没有唱生日歌．她一个人呆呆地看着火苗，唱了那英的一首歌：
我想起你描述梦想天堂的样子，
手指著远方画出一栋一栋房子．
你傻笑的表情又那么诚实，
所有的信任是从那一刻开始．
你给我一个到那片天空的地址，
只因为太高摔得我血流不止．
带著伤口回到当初背叛的城市，
唯一收容我的却是自己的影子．
想跟著你一辈子，
至少这样的世界没有现实．
想赖著你一辈子，
做你感情里最后一个天使．
如果梦醒时还在一起，
请容许我们相依为命．
绚烂也许一时平淡走完一世，
是我选择你这样的男子．
就怕梦醒时已分两地，
谁也挽不回这场分离．
爱恨可以不分责任可以不问，
天亮了我还是不是你的女人．
江南篇 四
感情不是九阴真经,感情也不是解析几何.感情没有套路,没有定理.它,从直觉开始.百川的内心是非常痛苦的,他觉得他是爱刘晔的.从小的青梅竹马,两家父母的亲密无间.他从小被灌输的也是责任和担当,可这一次他觉得自己都无法掌控他自己.方芳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人类对美的欣赏都是共同的.特别是百川在接触中一次次感到方芳的善良,真诚,也确实很吸引他.和方芳关系的质变好象他也没有刻意地回避和抵抗,在相拥的瞬间竟然内心深处还有些期盼和欣喜.是不是男人都有这样的心理他不知道,但要百川在婚礼的前夕作出改变人生一生的决定,他又没有这个勇气.从头到尾,百川都没有对方芳说那个字,他不敢.因为那个"爱"字说出来,男人就要用一生去承担.选择刘晔,那方芳这份情意他还得起担得起吗?选择方芳,那在这个城市将是一场轩然大波.且不说刘晔本身,就是双方父母家庭的压力,就不是那时的百川敢面对的.矛盾和不安,内疚和痛苦纠集在这个新郎的心里.
婚礼已经进行到尾声.只剩下这个杯来盏往的过程.方芳没有喝多少酒,话也不太多.只不过新郎新娘敬酒到同事这桌,方芳恭祝他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的时候,倒是喝了满满一大杯.这红酒有点涩,方芳咳嗽时连眼泪都咳出来了.在新郎为新娘戴戒指的时候,方芳看见百川的眼睛扫了一下这边.那一扫很慌乱短促,眼神中似乎有点胆怯和无奈.方芳突然想起了席慕容的一句诗:"我/是一朵盛开的夏荷/多希望/你能看见现在的我 风霜还不曾来侵蚀/秋雨也未滴落/青涩的季节又已离我远去/我已亭亭/不忧/也不惧 现在/正是/我最美丽的时刻/重门却已深锁/在芬芳的笑靥之後/谁人知我莲的心事 无缘的你啊/不是来得太早/就是/太迟"
重门却已深锁!方芳出身在一个很优越的家庭,从小就很受宠,受宠到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血液里有那么坚强和勇敢的基因.随着青春的悄然来临,初中时方芳就收到很多小纸条.在大学的时候也曾经历一二次青涩的恋爱,她总是怀疑世界上是否有真正的感情.为什么她在恋爱中总是那么冷静?冷静导致她很容易观察到男人的劣根性和弱点,由点到面,越发看不起那些围着她的男人.她们寝室中第一个爱得死去活来，一毕业就和她那个英文系的大卫迫不及待结婚的二姐说方芳,是还没有遇见能让她心甘情愿脱胎换骨的那个人.她骄傲地一甩头发:"那个人存在于中世纪的神话里吧?"
第一次见百川,她还是不屑一顾的.有不少男生在她面前装高傲,假以一个笑脸就鞍前马后了.就是在接触以后,工作的敬业生活的充实,对人的真诚和善良,都还只是做朋友的基础.细腻和关心也在春雨润无声地增加她对百川的好感,直到那次抗洪,她才发现,原来她爱上了他.英国著名作家蔼斯理说过:女人的魅力就是力量,正象男人的力量就是魅力.是百川让她相信了,在这个物欲横流,街头的老大妈都在说股票的浮躁年代,还有些人正道而行.秉守着自己心中的圣殿,坚持有些东西远比金钱,地位，甚至是生命更可贵.在那个抱住他的刹那,她不后悔.她觉得一切都很自然,接纳和奉献时,她和百川都没有想太多.如果感情中间加入了任何其他元素,她都会觉得是对感情的兑水.她知道百川的懦弱和矛盾,不想给百川任何压力.她甚至对百川说:最后一个拥抱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可在百川转身离开的时候,方芳知道自己高估了自己.她远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洒脱和超然,更没有自己再三叮嘱自己的坚强.那天在十字路口,望着百川远去的背影,她痛哭失声......
在婚假旅行时，他们去了一趟寺院．百川从小就很喜欢佛教，对佛教的东西非常有兴趣．在一个寺庙游玩时，老方丈叫小沙弥邀请百川到方丈室一晤．老方丈是燕京大学高才，解放前就出家．居然和百川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差一甲子六十岁．说与百川有缘，就收了他为关门徒弟．百川对玄学古籍文物的很多知识都是后来师傅传授给他的．这次去见了师傅，刘晔对这些没有什么兴趣的．所以住了一天就走，在走时师傅偷偷地对百川说：＂这个人不是你的妻子．＂百川很奇怪，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那时候的百川还年轻，佛教对他来说只是种兴趣，还不是信仰．他还是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要到多年以后，他才会在某一个清晨感叹：＂世间万事皆是命，从来半点不由人．＂
上班后的第三天,百川接到老庄的一个电话.要他赶紧把上次给华南村做的华南烟的新闻报道的赞助费收回来,全国性的清查小金库已经开始.老庄想赶紧给报社添两辆车,然后发些福利,然后余下的几十万就上缴吧.现在车也买了，福利也发了,可发现小金库居然没有钱了.财务在调查组的询问下,不得已说这笔钱是被百川拿去.这下事情就闹大发了,在某个领导的指示后,调查组把百川停职检查.如果在一个星期内不还出这三十万,就不是挪用公款的性质了.一旦立为盗窃公款,马上就是刑事问题.当然挪用公款也是够得上刑事责任,但因为还是在内部处理,老庄又一力担保,再加上方芳也证明这钱是大家都知道的情况下百川暂借的.这才给了百川一个星期的期限.
几次打沈志强的电话都不通,据他爱人和其他朋友说,沈志强这次受了宿州那几家公司的骗.货发过去了,钱总是要不回，现在沈志强还住在那边呢.就是找到他,估计他也拿不出来一分钱.在父母和家庭凑了三十万还帐以后,百川还是被报社做了自动离职的处理决定.
同事们在送百川的时候都很唏嘘,老庄也对百川说：＂我能做的就是在开除和离职上了，别难过．＂方芳告诉百川，她也要离开报社，准备移民加拿大了．
回家的那几个月里，百川非常苦闷．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玩游戏，也变得不太爱说话．这是他人生路上的第一个挫折．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是很顺风顺水的．从幼儿园算起，他一直都是中心人物．成绩啊，活动啊，朋友圈子啊，学术上都是很风光的．这次丢掉在人看来很不错的职业，百川觉得一下没有了生活目标．最让他难受的，是刘晔每天的唠叨．一会儿说什么叫你交朋友要当心，不要做冤大头啊什么的，一会说让你充什么英雄好汉，济世救人．要么就是唠叨谁谁挣了多少钱，谁和谁去法国了．百川的语言表达能力还是很强的，但有一点很奇怪．他从来不会争辩，更不要说吵架了．从小看着父母相敬如宾，有什么事都有商有量的．读书人家都讲究个家和万事兴，所以百川在听不得刘晔唠叨的时候就躲进书房．这种方式给他们刚开始的婚姻蒙上了一层阴影．
这次下广东，是百川觉得自己的性格中有一些致命的缺陷．太理想化太感性地面对这个社会，顺境时可能觉察不到什么．一旦遇到风浪，百川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再说他心底里也不愿意在单位混资历，到了退休时光荣退休．夹紧尾巴做人做官．要能抛弃羞耻感，媚上压下，百川也能混个一官半职．这个世界是多元化的，我们应该在各个层面都看一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或许这次是个机遇呢．＂百川在上火车的时候这样对自己说．
什么是江湖？百川并不清楚．从小应该是在一个知书达礼的家庭成长，学校出来后就直接进了报社．所接触的一些场面大都是冠盖云集高朋满座，领导啊社会名流啊杯觞交错谈笑风声．有时采访接触到一些社会底层的事件人物，百川就以为这是社会的最阴暗的角落．他没有想到，这所谓的接触到的，都是有阳光照到的地方．而在岭南的这一年经历，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奋发图强打工过程．江湖的腥风血雨，暗无天日的地狱，人性的泯灭人生的极度磨炼，还在前方等着他．
<江南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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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16 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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