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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给我印象深刻的是一种叫白鹇的鸟。
那是在一个农民的家里,除了家居的二层小楼,还有一个宽大的庭院,院子的两侧齐齐地摆着大铁笼子,里面有猴子、羚羊、驼鸟、孔雀、驯鹿等等,还有一只黑熊………那个农民倒真是一个爱动物的人,笼内干爽,动物毛发干净,看他来了都把嘴凑上去和他亲热,他一边呵呵地笑着和动物打闹,一边给我们介绍他做生意赚钱之后如何把精力都用在他所喜欢的动物们身上,他说他想建一个动物园,在西柳新修的带状公园附近,让周围的居民都能感受到他的欢乐。
这时我发现了其中一个笼子里的白鹇。
首先的感觉是这种鸟真细。它的外形有点象鹤,但细的身子、细的脚、细的脖子、细的头、细的眼睛,让人觉得它和鹤有很大的不同。然后我就深深地被它的静吸引了——它通常是一只脚独立,另一只脚缩在腹下的羽毛里,韧而直的脖子冲着一个方向,睁着眼,目光丝毫也不空洞,倒象是在思考着什么,就那么向前望着。常常要三五分钟,它的头会转一个方向,或者会换另一只脚步独立,但那只是一刹那,一个简单的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然后就又回到那种雕塑状态了。我一直看着它,神志几乎和它凝在了一起,所以它转瞬即逝的动作,常常吓得我的心怦怦乱跳。
这白鹇的动作不知为什么要我想到了鲁讯笔下的祥林嫂:“……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但我知道那绝对是不同的,祥林嫂是千疮百孔的人生伤害下的麻木和凝滞,那是死水,不是静。鸟的思想我无从知道,但白鹇给人的感觉是生就的空灵——即空且灵——是生就的静。
后来在冬天的田野上,我又一次感受到那个远远的"静"字。
一望无际的灰黑色田野,纵横着一排排青灰色的树,那是田间林网。那树上早就没了叶子,树枝粗细有致、棱角分明地伸向天空,风从树枝宽大的缝隙间穿过,甚至留不下一丝响动。在天地苍茫的背景映衬下,树干、树枝纹丝不动,象是刀刻在那里、笔画在那里。这些树组成的线条在无边的田野上让人想到了生命执着的等待,也让人想到生命的韧性绝不仅仅体现在呐喊和欢呼上面。
这又让我想到了祥林嫂。假如她不见人就说:“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她会不会得到更多的同情呢?其实任何一个时代同情都平复不了丧子之痛,但她如果能够承受这生活的苦难,沉默,静,她也许会给人另外一种感受吧。我不是强求一个旧时代的农村妇女该有怎样的自制能力,我只是想,一个静字,也许需要许多血泪和沧桑才能得到。
许多人在办公室、家中都喜欢挂“淡泊以名志,宁静以致远”的书法作品,诸葛亮用这句话告戒自已的孩子要淡泊名利,让心胸宁静高远。其实这是大多数人追求而很少人能达到的一种境界。不是说要达到心灵的宁静有多难,而是心灵要承受与宁静相对立的诱惑太多。一个衣食无着的人是无法宁静地生活的,他需要为满足自已最基本的生存可能而用尽心思,静对他来说太奢侈了;而一个温饱之中的人,很难克服世俗之心的骚动,总要吃得比别人更好一些,穿的用的都要比别人强些,总要受功名利碌的左右而不知不觉,于是人比人得死,看山跑死马,忧患于得失之间,操劳到死,谈得上宁静的也就微乎其微了。而本文前面所提到的那个想办动物园的农民,纵情于自已的兴趣爱好之间,不累于自已已得的利益和现存乃至将来的利益,在纷纷扰扰的红尘之中,也算是一种”静”吧。说到这好象是在提倡人们不思进取,一心向”静”呢,其实并非如此。
我认为“静”应该是对自我的认识。有一个哲学故事:
有位孤独者靠着树晒太阳,他衣衫褴褛,神情萎靡,不时有气无力地打着哈欠。一位智者从此经过,好奇地问道,年轻人,如此好的阳光,如此难得的季节,你不去做你该做的事,懒懒散散地晒太阳,岂不辜负了大好时光?
唉,孤独者友了一口气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的躯壳外,我一无所有。我又何必去费心费力地做什么事呢?每天晒晒我的躯壳就是我做的所有事。
你没有家?
没有。与其承担家庭的负累,不如干脆没有。
你没有你的所爱。
没有。与其爱过之后便是恨,不如干脆不去爱。
没有朋友?
没有。与其得到还会失去,不如干脆没有朋友。
你不想去赚钱?
没有。千金得来还得去,何必劳心费神动驱体?
噢,智者若有所思,看来我得赶快帮你找根绳子。
找绳子?干嘛。孤独者好奇的问。
帮你自缢!
自缢,你叫我死?孤独者惊诧了。
对。人有生就有死,与其生了还会死去,不如干脆就不出生。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多余的,自缢而死,不是正合你的逻辑么?
孤独者无言以对。
兰生幽谷,不为无人偑戴而不芬芳;月挂中天,不因暂满还缺而不自圆;桃李灼灼,不因秋节将至而不开花;江水奔腾,不以一去不返而拒东流,更何况人呢。
智者说完,拂袖而去。
这故事说明,无论何种形式的静,都是必须建立在人生的充盈之上的,想超脱于红尘之外,借追求心灵宁静之名而丢弃人生责任,甚至因为遭受生活打击而万念俱灰的人都是谈不上真正的静的,那只能说是无为。应该是海纳百川之后的平静吧,宽容、从容、睿智、平和,不以智者的姿态指点江山,也不以愚者的神情东张西望,感受着生活,理解着生活,等待着生活,承受着生活。
女儿为一件事情忘乎所已叽叽喳喳的时候我总会突然向她提问:“小女孩应该什么样?”
面对我的严肃,她会很乖的地说:“安静。”
从小对她灌输“静”的概念,源于古训里的“静若处子,动如脱兔”,除了希望女儿真能长成一个白鹇一样空灵安静的女子之外,还希望她象冬天田野里的树一样懂得承受生活的风刀霜剑,宠辱不惊,执着于“静”字之外的人生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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