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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母亲
母亲离我远去已经九个月了,这九个月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思念和自责的痛苦煎熬。往事历历撞击着我的神经和灵魂,使我卑微,使我惭愧。
母亲的家乡在山青水秀的川南小城,那里鱼水丰美,勤劳的母亲一家人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恬淡而又舒适的生活。偶然的一个机会,母亲认识了后来的我的父亲,这就开始了她绝少幸福而又惨淡的另一段人生。
父亲是个很有经营头脑但又易满自傲的人,且做事总缺少自己的主张,易受他人的蛊惑。记得我们兄妹很小的时候,父亲便因善于投机而使家庭小有丰盈,但同时父亲也常常结交一些江湖上的朋友。这些所谓的朋友对他的生意或者事业可以说无有裨益,但每次我和妹妹放学回家,总见父亲和他们猜拳行令、高谈阔论,而母亲总在厨房里忙碌。他们有时留住在我们家,母亲给他们端吃端喝,还要收拾他们走后留下的狼籍,母亲却毫无怨言。可气的是父亲竟时不时要母亲给他算账看钱都花哪里去了,母亲总伤心的痛哭。我们兄妹看母亲委屈,便替母亲说话,总被父亲骂为没有良心。正是父亲这种敛少散多的性格,致使他一生终无干成什么大事,总在为别人跑腿或者打杂。而有一年,父亲因在现在看来很平常的一次单位采购中收受回扣,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远羁山东济南。
那时我才刚上小学三年级,妹妹刚上学。母亲就和男人们一样,到处找活干。我记得母亲经常去烟站扛烟包、供销社争卸货物,还去建筑工地上打零短工。每天早上母亲总早早把饭做好,然后总在夜半时分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由于长期的饮食不规律,母亲得了胃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疼痛起来母亲总是用炒热的盐敷在肚子上,或请他人用力的揉搓。现在看来这些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当时是否真能解决病痛不得而知。而更为可气的是当时我们兄妹根本体会不到母亲所受的艰辛,还常常为母亲分配的一点儿家务活而抱怨不休。很难想象在那样的岁月里母亲是如何含辛茹苦,使我们兄妹三个与同龄人一样正常的学习,健康的成长而没受半点委屈。
两年后父亲由于改造态度良好提前释放,原以为苦尽甘来的母亲和我的家庭,却不知迎来了更为辛酸的一页。先是父亲说要为母亲治病,带上四岁半的弟弟和我的一个堂姐去郑州,入住二七宾馆。殊不知没有社会经验的堂姐,却让一个女骗子把弟弟给骗走了。母亲悲愤交加,当场晕厥在地。病没看成身心又遭重创。然而更令母亲伤心的还是父亲的不信任。父亲听别人说母亲在他服刑期间,与别的男人过往甚密,有不清白的关系。他说的那段岁月其实我已懂事,我知道母亲经常和那些工友一样的男人们同吃同劳动,栉风沐雨。家里有时有事他们主动过来帮忙,母亲也做些好吃的家乡菜犒劳他们。殊不知这竟成为是非。一个女人最大的痛楚莫过于被自己的丈夫误为不贞,母亲自然不依,哭诉道你住劳改,我在家拼死拼活的干给你抚小敬老,你太没有良心了!而父亲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劳教过,所以每次的争吵总是愈演愈烈,乃至打打骂骂。这也为他们日后婚姻的破裂及母亲身染沉疾埋下了伏笔。
几年后,我考上了中专。而这几年里父亲已很少回家。就在我上学走的第一个学期,父亲和母亲风雨飘摇的婚姻也终于走到了尽头。他们离婚了,我判给了母亲,妹妹判给了父亲。父亲一次性付给母亲我的抚养费2000元,从此就走出了这个家门。母亲擦干眼泪对我说:儿子,母亲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要供你上学毕业,不会耽误你的前程!当时十四岁的我对眼前家庭的变故懵懵懂懂,根本没体会到问题的严重性和母亲所经历、承受的巨大打击、心酸和哀伤。父亲很快组建了新的家庭。两个月后,由于父亲新娶的那个女人对妹妹无端打骂,而父亲对此无动于衷,继而断了妹妹的学费和生活费,原本学习成绩也很不错的妹妹因此辍学,仅上了一个月的高一。母亲实在不忍看到妹妹跟着他们受苦,毅然把妹妹也接了过来。可以想象母亲当时是下了多么大的决心。因为要供养两个半大的孩子,其中一个还在省城上学,对于一个没有了丈夫又没有任何经济收入的农村妇女意味着什么!其时母亲刚刚35岁。正如母亲所说,她象一架永不疲倦的机器,拼了命在透支着体力、健康和青春!从此家里很少再看到过母亲。而在我上中专的几年里,母亲究竟干了多少种职业,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在砖厂、在建筑工地、在货场,一切能挣到现钱的活儿差不多母亲都干过。说实话,我在郑州上学的几年,母亲没让我和正常家庭的孩子有半点儿差异。每月给足了生活费,还过一段时间就带着妹妹来看我。她常说身体是人的本钱,吃饱穿暖才能有心学习。如果我不说,谁也不会相信我家庭的残缺。记得有一次星期日我回家,母亲正在离家几十里外的一个小饭店帮忙,听到我回家的消息,她立刻骑着自行车赶回来看我。当时正下着鹅毛大雪,而母亲所要经过的水坝,路已结冰光滑。我和妹妹只看到半夜归来的母亲一瘸一拐,手脚僵硬,满身冰霜。但母亲来不及坐下,慌忙掏出兜里的卤肠,问我吃不吃。妹妹和我笑着说:“半夜了,谁还没吃饭?。”但母亲依然坚持把它热了热:“快吃吧,为给你送这些东西,自行车翻了,差点我就掉水库里喂鱼了。”母亲笑着说。就这样我们一家三口有说有笑闹到我和妹妹昏沉睡去。第二天醒来,母亲已不见踪影。只见桌上躺着五元的钞票十张,还有晾衣绳上我和妹妹刚洗好的衣物。哦,母亲!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意,教儿子每每想起就泪如泉涌!
四年后,我中专毕了业。母亲原以为上学都没负担过我半分钱的父亲会看在我已学业有成,为我的毕业分配多少尽些力。要知道,这条路的好坏几乎关系到一个人一生的定位。于是母亲迎着那个女人的白眼放下自尊去求父亲,恳求父亲为我走一些门路。但父亲讥笑母亲说:你不是很有骨气吗?供你儿子学都上完了,以后该享福了,找我干什么?我享不着他的福,也不管他的事!。母亲大骂父亲不是人。回来后哭着对我说:“儿子,不要怪母亲没本事,母亲确实不认识什么大人物,帮不了你的忙。咱就听天由命吧。”我慌忙笑着安慰她:“怕什么,咱包分配呀。到哪不是一样工作上班发工资。”就这样,我被分配到了离家百里之外的一个乡政府。不知道我是不是我们同学里头分配得最远的,只知道好多都进了局委或留在了城镇。但幸运的是单位领导慧眼识才,安排我担任了很重要的财务岗位。就这样家里的处境一天天好起来。母亲脸上也有了久违的笑容。
一九九七年的一天,对我们家来说是一个黑色的日子。母亲突然觉得身体有些不适,到市医院检查疑是乳癌。医生建议尽快去大医院复诊。于是惊魂未定的我和堂嫂慌忙租车到河医大一附院、河南省肿瘤医院,最后确诊为晚期乳癌。一时间如同晴天霹雳!都知道癌症在当今世界上仍是医学难题,而一生多灾多难尚未享受到几天儿女奉茶递水反哺之福的母亲竟患此绝症,真是上天不公!而母亲竟若无其事地笑道:“ 怕什么呢?看到你们兄妹长大成人,我已经尽到了义务,我早去一天也少拖累你们一天哪。”母亲大大咧咧的话语中难掩悲凉,这时我发誓要尽一切努力为母亲治病。在经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手术之痛、放化疗之苦之后,母亲暂时保住了性命,并以残缺的身体、肿胀的手臂操持了我和妹妹的婚事及我的女儿、妹妹的儿子满月喜宴。当时妹妹和我都主张简办,但母亲执意不允,说都是人生大事,绝对马虎不得。
2002年的六月一日,我在单位刚刚放假,正急着赶回家,忽然接到家里的电话:母亲去了!其时母亲已在床上躺了整整四个月了。我和妹妹约定每周四之前她侍奉母亲,周五至周日我回家。因为我们都有几个月大的孩子需要照料,双方只能一人带孩子,一人轮流照顾母亲。后两个月来母亲癌肿的疼痛越来越厉害,任何止痛、催眠的药物已失去了作用。原来母亲疼痛起来我们就陪她说话,借以分散注意力减轻痛苦,但是这种所谓的精神疗法已失去了作用。且癌肿疼痛不同于其他疼痛,母亲全身都不能摸不能动,否则就如万箭钻心,折磨得素来坚强的母亲整日整夜嘶声哭喊几不成眠。母亲一生勤勉善良,和睦友邻,患病以来几乎全村的人都来探望。悲哉,母亲!母亲一生爱洁成癖,孰知终老却与屎尿俯仰!大去之时,母亲眼睛久不能闭,抑或她的爱子未侍身旁, 抑或她的失儿终不得还,抑或生命中的重要男人,我的父亲的寡义薄情,俱不再猜!
又是新年除夕夜,跪在母亲的遗像前,一岁多的女儿捧着饺子,我和妻燃着纸钱,窗外万家鞭炮声声,老少围坐其乐融融。听到女儿咿呀学语地叫着奶奶,我的眼泪又下来了。此时我口不能语,手不能箸,只想我的母亲!
母亲,一路走好!
以上文,无意使亡者伤,生者悲,谨以实记并作周年祭。
王小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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