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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2-31 15:2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从头顶向上的最高处,是深紫色云母一样的大块结晶体,天就从这一点向四周曲张地辐射开去。南方的空气温暖而潮湿,结晶体开始融化,无数细如发丝的紫色顺着天幕向远方蔓延,到达地平线时,淡化为似有若无的浅蓝。天空极为明亮,却没有明显的光源,我抬起头来,只看到一朵盛开的巨大的明艳无比的紫菊。相形之下,大地极为暗淡,到处是幢幢的黑影,它们彼此孤立,看上去忧郁、愤怒,直指向天,我不能明辨它们是生物或者石头或者房屋,我离它们太远,我趴在一棵黄桷树的树叶上,除了天空,什么也看不清。
   我喜欢这棵大树,喜欢它这么高这么粗壮,远离地面、人群,以及岁月。它的树叶肥厚、光滑,发出锃亮的塑料的光泽,我拼命分泌粘液,才得以和它紧贴在一起,我的肉体里深深地嵌入着它的叶脉,这似乎有所象征,让我满足无比,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懒得关心。
  “你是谁?快说!不说就把你吃掉!”
   我缓慢地抬起头来,看见头上的枝条上浸出很大一颗树汁,看上去胶质很重,恶狠狠地瞪着我,我的脸不禁为之一红。它这么凶狠,我却忍不住要喜欢它,这种感觉下贱得很,想不红脸都难。
  “快说!快说!放老实点儿!”
  “我,我大概是一个冬瓜吧?”
   “哈哈哈哈。。。。”树汁大笑起来,“撒谎!你哪里象冬瓜了?你自己看看,你明明是一只蜗牛!”
   我居然不是冬瓜而是蜗牛?我惶恐地低头审视----身体柔软,分泌粘液,背上沉重,驼着一个螺形的小房子,老天,我真的是一只蜗牛呀!我只好抬起头来,挤出一个歉疚的笑容。
   “哼,不老实!吃了你!”树汁脸一沉,迅猛无比地扑了上来。我无可躲避,我不过是只蜗牛,不得已要变成亿万年之后的琥珀,在此之前,我勉力一挣,感到沉重凝滞,无可动弹。奇怪的是,我似乎从未轻盈过,沉重实在是一种缺乏新意的感觉。死亡来得如此平淡无奇,伧促乏味,真是叫人落寞无比。我无聊地往四下看了看,透过透明的胶质看出去,地上的黑影被夸张地扭曲着,活象一个妖兽的森林,我咽了一口唾沫,终于忍不住问了生平第一个问题:“树下面,倒底是什么?”
   树汁吞了我,有些消化不良,含含糊糊地回答:“一个。。。。村庄。。。。”
  一个,沉重,村庄。
  原来如此。
  我闭上眼睛,等候死亡。
   死亡和一切答案雷同,都不过是一杯白味的开水罢了。
      二
   我重新睁开眼睛,天空在窗外,甚为明亮,没有菊花。
  我不是冬瓜,也不是蜗牛。
   我是一个男人,身高一米八三,体重一百公斤,倒在床上象一个巨大的土堆。肚子上集结了二十斤重的脂肪,每一只手都肥硕无比,各重二十斤,我醒来时,它们全部压在身上。如果你身高一米六五,体重五十公斤,当然无法想象负重六十斤的睡眠。
   沉重是我的习惯,沉重也是我的主题,我对此安之若素,麻木不仁。
   我只是在想,冬瓜?蜗牛?黄桷树?这是什么类型的隐喻呢?
   一个身影轻俏地向我走来,隔着岁月,象一张变黄发脆的照片。我不得不揉了揉眼角,我的身体是如此之老,庞大沉重,一粒眼屎足以毁掉全部的视线。
   这是一个很好看的小女孩,四岁,下巴尖得能在白纸上扎出一个小洞,嘴角天然地向上翘着,眼睛极大,象在瞪人,她就这么甜蜜而凶狠地瞪着我,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因为我四肢肥短,下巴重了三叠,被母亲拧在手里拖曳前行,一步三喘,毫无体面。
   “不许看!不要理她!坏女孩!”母亲把我向上一提,压低嗓门儿说,声调强硬,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命令。
  “坏女孩?”
  “坏女人的女儿,就是坏女孩。”
   我因此抬头去看她的母亲,然后由衷地感到,如果她长大以后和她母亲一样地“坏”,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事呀!
   但是,这一切和我的梦境有什么关系呢?我感到郁闷,翻了一下身,结果就象启动了一台水泥搅拌机,床垫“咯吱咯吱”地挣扎起来,棉被随着我的身体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这个时候,一只脚干净利索地踢到我屁股上,背后传来女人极不耐烦的声音:“去去去,醒了就别在床上捣乱,洗脸上班去!”这说明,我既不是冬瓜,也不是蜗牛,只是一个忠厚老实的的中年男人,踢我的女人是我老婆,我不能和她捣乱,不得上班挣钱养活她。
   我叹了口气,坐了起来,据我老婆说,我叹气的分贝足以杀死蚊子,而我在床垫上多坐一秒,它的寿命就会缩减一年。我迅速地穿上衣服,站到了地面,我还想亲亲老婆,可是她把被子全蒙到头上,如果强行揭开,肯定属于捣乱性质,又会被踢上一脚,只好无所作为地上班去了。
   我骑150的船形摩托车上班,据别人说,这属于残酷的压迫行为,虽然摩托只是一台机器,也不见得愿意身上蹲着一只大象。当然,谁不想开丰田上班呀,可我不是校长,只是高二的年级组长,你知道,如果这也算官儿,那就是屁大的一个官儿。
   我一边骑车一边想,为什么我梦见一个自以为是冬瓜的蜗牛,一棵黄桷树,一个看不清的村庄,醒来以后却想起一个好看的女孩子呢?应该从周公的角度,还是从弗洛伊德的角度进行释梦呢?如果从弗洛伊德的角度出发,这个梦就可能隐含了自虐、阳萎、猥亵的种种信息,要是不小心说了出去,办公室里不免人人自危,个个用欲诉还羞的眼神看着我,别人倒还罢了,要是胸围32D的胖妹儿也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又何以自持呢?
  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这个城市到处都是黄桷树,树龄超过一百的就有十好几棵,一不小心就被笼罩到斑驳的树荫之下,满地都是耀眼的光斑,如果抬起头来,这些光斑就从地面爬行到脸上,我这样骑摩托,好几次都差点骑到人行道上,惹得戴红袖章的大妈直在背后嚷嚷。        
        三
   我的办公室外有一棵一百多岁的黄桷树,上面住满了白鹭。这种鸟身型苗条,体态优雅,却极没有社会公德,公然从树上往下拉屎,所以以黄桷树为中心,直径十五米内,白屎遍地,无人敢近,象我这样过于庞大,动作缓慢的家伙,就算走在禁区之外,也可能被一只飞行中的白鹭用白屎击中,常常顶着一头生石灰一样的东西走进办公室,32D的胖妹儿看见了就会大笑起来,这一笑不免花枝乱颤,波涛汹涌。与此同时整个办公室的雄性动物都迅速地在心底将她痛快地蹂躏了一次。
   胖妹儿这个人,胸大无脑,只适合教教政治思想品德,我千辛万苦地把她调到这个年级组,为的就是替大家找一个完美的意淫对象,人人都有狂虐的潜在倾向,如果能在胖妹儿身上有所发泻,就不必跑到教室里虐待学生。我的用意如此善良,说出来却会死于非命,只好闷在肚子里。我老婆总是说我内心阴暗,可见做一个好人是多么的难呀。
   我小的时候上学,抄近路,要路过一条小河,河边也有棵一百多岁的黄桷树,长在一米高的平台上,没有白鹭,树干有两人合抱那么粗,四米高的地方有一个树洞,如果把我塞进去,就会在屁股的位置被卡住。
   那条路总是又寂寞又漫长,完全不象近路。我走路的时候爱吃东西,只能听见自己嘴巴里面,食物碎屑和牙齿绞磨在一起,声音象机床沙轮那么噪杂。这样走着走着,整个人就会倒缩回脑子里去,沉浸在不可知的微观世界里。当然,这种寂寞也不是不可摧毁,有一次我就听见背后有人喊:“站住!站住!说你呢!听到没有?死胖子!臭冬瓜!”这声音又尖又急燥,象根带毛刺的细棍子,一下子从百汇穴的地方扎进去,我一个激灵,就从脑子里弹了出来。
   从最后一句上可以听出是在叫我,转过身,看到一个女孩子站在黄桷树下的平台上瞪着我。她的嘴角自然而然地向上翘着,眼睛大得象紫色的葡萄,她这样瞪我,显得又是甜蜜又是凶狠,我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
   她继续做出凶狠的样子:“死冬瓜,知道我爸爸是干什么的吗?”
   “知道,杀猪的!”全城的人都知道,那个坏女人嫁给了杀猪的,杀猪的却不知道娶了个坏女人,好不容易知道后,就喜欢在把猪杀得嗷嗷叫之余,把坏女人也揍得嗷嗷地叫。
   “知道就好,把馒头给我,不然就叫我爸杀了你!”我正在啃的东西就是馒头。
   她扎两条辫子,上面粘着几片树皮,右脸上隐隐地有两根乌青的手指印,T恤的领口被撕破了,露出瘦骨嶙嶙的肩膀。阳光从背后穿过她,给她镶上一圈金色的毛边。
   “你离家出走,你爸只会杀你,不会杀我。”我一边说一边把馒头递了过去。
   “死冬瓜,你什么都知道啊,那还给我吃?”她接过馒头咬了一口,从平台上“蹭”地跳了下来,晃来晃去地打量我。我可以从她的领口看到一根细细的锁骨,延伸至颈下,浅浅地凹下去一个稚嫩的小窝,我从未在自己身上发现过骨头的存在,觉得她实在是好看极了。
   “喂,你叫什么名字?”她吃完馒头,觉得有必要客套一下。
   “名字?。。。。”我忽然想起了母亲的命令,就用万分诚恳的态度说,“我叫冬瓜。”
   “冬瓜?”她怔了一下,接着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又骂,“呸!看你罗里罗嗦,走路好象在爬,冬瓜滚起来可快了,你根本是只蜗牛嘛!”说完又捂着肚子笑,几乎要躺到地上去打滚儿。
  “你叫什么呢?”
   “哇,还好意思问我的名字?好吧,你叫冬瓜,我就叫青桷。”她敏捷地爬上平台,拍了拍树干,“我晚上住这个树洞,我是从树上长出来的,它叫黄桷,我就叫青桷!”
      四
   我趴在办公桌上,对着窗外的黄桷树发呆,回忆起了以上的故事,这故事说明我既不是虐待狂,也不是阳萎的猥亵分子,弗洛伊德并非在一切领域适用,这使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胖妹儿的办公桌就在我对面,表面上看来,这里面包含着私心杂念,事实上,从我这个角度看出去,胖妹儿总是整个扑在办公桌上,左手托着下巴,把脸狠狠地挤向右边,眉头紧锁,眼睛也有点斗鸡。她对待自己的乳房,态度轻率,常常把一只搁到桌面,另一只却挤在桌沿和身体之间,好象非要挤爆了才甘心。她这个样子要是被别的人看到,我的用心就不免完全落空,
   胖妹儿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批阅学生周记,也就是说她还是高二五班的班主任,我个人认为,她只适合教教政治思想品德这样的课程,可惜,学校里不是我说了算。
   我说胖妹喜欢改周记,并不是说她一做这事儿就春风满面,安详喜悦,相反,她总是在我面前恶形恶象,捏一只红墨水的钢笔奋力批注,有时候甚至把墨水甩到我身上,然后告诉我说,谁是虚荣的小妖精,谁的作风有问题,谁的家长必须请来修理修理。。。。。。总之,她这个时候,颧骨赤红,两眼发光,眉峰紧锁,在我看来,就是一种嗜癖入骨的喜欢。当然,我老婆喜欢踢我屁股,校长喜欢赐我小鞋,这些喜欢和胖妹儿一样,都不能让人如沐春风。老实说,整个办公室的男人都以胖妹为意淫对象,她却找不到意淫的对象,因此,我只能对她的作为表示理解和同情,并且对此无所作为。
   我读高中的时候,班主任也是一个缺乏意淫对象的妇女同志,整天在教室外面晃来晃去,看见有男女同学说话,就冲进来大声宣布他们两个有作风问题,所以,我在学校绝对不和女生说话。当然,这只是一个表面的原因,实事是,当我面对一个女生时,总是忍不住想从她的领口看进去,想看一看她们是不是都有着一样纤细的锁骨,这个想法十分猥琐,简直不能见人,所以我根本没法和女生说话。
   我的身体那时候已经长到无处遁形的程度,每天穿一件黄绿色的军装,埋着头推自行车上学,等到没人时,就赶紧骑上一小会儿。我总是埋着头,希望看上去体型偏小,这就注定总会撞上某人。
   我撞上青桷时,她一侧身,相当敏捷地扳住龙头一扭,我就象冬瓜一样滚了出去。她大笑起来:“冬瓜,你这下名符其实了!”
   不知为什么,她总是站在逆光的位置,我坐在地上,眯缝着眼睛只看到黑黝黝的一个形体,她用脚尖踢我:“冬瓜,起来,我们骑你的车去游泳!”
   青桷说我骑车象熊瞎子,说不定又撞上什么,因此得由她来拉我。可是她穿着及膝的筒裙,很难跨上男式车的三角杠,不由得怔怔地望着天空发起呆来。那时已经立秋,太阳失去了灼人的暑气,风吹在皮肤上既温和又光滑,如果浑身湿透,就不能保证很舒服,所以,我只当她开了个玩笑。
   但是她很快从兜里摸出一把小折刀,再撩上裾摆,小心地把左侧的线缝挑断一根,顺势一撕,“刷”地撕出条一尺长的口子,然后站起来,喜气洋洋地说:“好啦,冬瓜,可以上车啦!
青桷一偏身上了车,左腿从裙子的撕裂处滑落出来,就象一只鸟在刹那间亮出了骨骼纤细的翅膀,我看到胶质的皮肤和瓷器的光泽,感到无可抵挡,只好上车。
   青桷象一只拉满的弓,吃力地绷紧着脊背,我则象狗熊一样偻在后座上面,看到她背上的衬衣浸透了汗水,紧贴身上,脊椎清晰地凸显出来,可以一节一节地数清。我突然产生一种幻觉,好象闻到一种柑橘叶和合欢花的香气,我凑近她的身体,这香气就神秘地消散了,我微微后仰,它又密不透风地纠缠上来,我在这氲氤的香氛中载浮载沉,不由得在后座上摇摆起来,直到青桷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冬瓜,打什么摆子,找死呀你!”
      五
   我们游泳的地方是近郊的一个水库,立秋之后总会淹死一两个小孩,几乎没人敢在这个时候下水。
   我们停好自行车,沿着堤坝走进水边的一个小树林,我转身背对青桷,很君子地说:“你先脱了下水吧,我不看。”
   谁知她一脚踢到我屁股上:“找死!臭冬瓜!你先脱!脱!”
   我转过身,看见她又甜蜜又凶狠地瞪着我,就不再多说,一件一件地脱了起来,直到剩下一条裤衩,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连这一身的疙瘩也大得让人无地自容,可是,在她的面前无地自容,自有一种甜蜜的感觉。
   青桷笑嘻嘻地看了我一会,从衣服堆里捡出运动背心和短裤,钻到林子深处,出来时,身上穿着我的衣服,细细的胳膊和长腿从又皱又空荡的布料里伸出来,好象一个包装不当的礼物。她又瞪我一眼:“看什么看?臭冬瓜,下水!”说完抑起下巴,仿佛披挂了一身流苏的盛装,环佩叮铛地下了水。
   我巨大的身体一向不适于游泳,如果用狗刨,又会激起很大的水花,有碍观赡,只好静静地站在齐腰的水位,充当一节空了心的木桩。
   青桷先用蛙泳游出三、四百米,然后又仰泳回来,停在离我三米远的地方,双手静止,从耳侧向头顶举出去,这样她的后脑就沉了下去,只在水面扬起一个尖尖的下巴,下身渐渐飘浮起来,两条长腿笔直,脚尖紧绷,交叠在一起。这是一个优雅的芭蕾姿势,我的短裤和背心飘在了水面,象一缕缕软软的水草温柔地覆盖着她。在水波的荡漾中,她的皮肤发出橘色的柔光,我能看到浅浅的肋骨,小小乳房的弧线,以及两粒时隐时现的嫩红色的细小乳头。与此同时,整个水面弥漫了芸香。
   青桷开始说话,声音和平时不同,从橘色的体腔里曲曲折折地飘荡出来,仿佛裹了一层涩涩的甜味。
   她说:“冬瓜,我再也回不了黄桷树了,我长得太快,长得太大,大得无处可藏。真不敢想象,你这么大个儿,又怎么活呢?”
   她又说:“等我有了钱,就在黄桷树下修很多房子,每天住一间,永远不重复。”
   我随口附和了一句:“好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们还可以养很多牛羊,到了晚上,就在黄桷树下点起篝火,大家一起唱歌跳舞。。。。。。”
   我还没说完,青桷“哗”地一声从水中翻了起来,没头没脑地喊了起来:“谁说要养牛羊了?谁说要和别人一起住了?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房子!”
   我不禁有些结巴:“这。。。这。。。没有人没有牛羊,算什么村庄呀?”
   青桷异常恼怒,奋力走上岸去,就在我眼前脱下背心短裤,狠狠摔在地上,一边摔一边恨恨地骂:“不吃牛羊你要死呀!不和人住你要死呀!”我看到她轻微颤动的小乳房,和稀疏微黄的阴毛,以及一整副鸟一样纤细的骨骼,这使我紧张得头顶冒汗,不能言语。青桷看到我这个样子,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穿好衣裙,翻身骑上自行车,径直离去,不再理我。
   那一天,我走了很长的路才走回家,又花了很多精力才骗过母亲。
  第二天,我居然在教室里看到了青桷!
   她转学到了我们班上,老远就冲我使劲儿眨着眼睛,可我转过头并不理她。我从来都没有生过青桷的气,但是,如果向她解释,在这个教室里,男女生说太多的话有多么危险,又实在是一件麻烦的事情,所以我决定,从今天起不要和她再说一句话。
      六
   我终于下班回了家,吃了饭,坐在沙发上收看新闻节目。电视里正在激烈争论,要不要砍掉河边那棵一百多岁的黄桷树。
   我老婆洗完了碗,开始拖地板,她的心情总是不够好,粗暴地拿墩布往我脚板一撞,我就双脚凌空,象猴子一样在沙发上缩成一团,让她拖完脚下的地板,然后再小心地踩回地面。
   市政府想要砍掉青桷的黄桷树,这让我简直有点伤心了。
   青桷这个人虽然聪明,但是读书却实在不行。每堂课上,小脸儿都皱得好象一根苦瓜,做作业还喜欢咬笔头,咬坏了自己的不说,还逮住别人的咬,搞得她身边三排之内,没有一个笔头不是烂的。如果她长得很难看,那么笨虽然笨,却不容易被别人发现,可她又偏偏长得极为好看。在我们那个时代,如果女孩子长得好看成绩又差,那么她一定是把心思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也就是说,她肯定是一个小妖精。对待一个小妖精的正确态度就是不要理她,不要和她说话,如果可以,根本就不要去看她,所以,青桷极为孤独,我不知道这是否达到了她所谓的无人村庄的理想境界,如果是这样,她就应该非常开心。可是我经常看到她脸色惨白,绝望而悲哀地望着窗外,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误的话,她一定是看到她的村庄在她不可救药的智商面前,渐渐分崩离析,幻为泡影,我对此深表理解和同情,同时,无能为力。
   我老婆拖完了地,开始无所事事,看见我仍在沙发上没有挪窝,就开始对我冒火,说实话,女人生起气来都差不多,我那一次看到青桷发火,也是这个样子。
青桷真正生气的时候,整个头部严重充血,额头上的静脉血管突了出来,象一根扭动的蚯蚓。我这才知道,青桷从来都没有生过我的气,如果我脸皮足够厚,就可以理解为她在向我撒娇。
   青桷生气的原因是她同排的男生骂了她,这个男生骂她的原因是因为她喝了酒。青桷喝得大概不少,很远就能闻到气味,走到坐位上大刺刺地坐了下来,一抬手就把同排的书扫到了地上,那个男生皱了皱眉头,轻声地说了一句:“什么东西。”青桷立即大声地回了一句:“你说谁不是东西?”并且斜着眼睛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他,男生的脸立即变得通红,声音也大了起来:“不要给脸不要脸,说你不是东西又怎么样?也不照照镜子,根本一个女流氓!”
  “你再说一遍!”
   那个男生突然矜持起来,翻出一个白眼,极度轻蔑地吐出一个英文短语:“son of bitch ”
   青桷没有听懂,追问了一句,男生越发得意起来,站起来向全班鞠了一躬,洋洋得意地宣布道:“先生们,女士们,原谅我们这位没有脑子的小姐吧,她不知道son of bitch 的意思就是---婊子养的,哦,对了,我应该称呼她daughter of bitch才准确,是吧?”
   这个时候,我看到青桷怔了一下,然后踏上一步,坚定无比地甩出一耳光,狠狠地打在男生的脸上。与此同时,班主任站到了教室门口,一霎间,万赖俱寂。
   我个人认为当时班主任的内心比青桷还要激动,她很久没有抓过作风问题了,遇到这样的情况当然难以自已。果然,她一出来就说:“你这个女同学,居然喝酒,作风很有问题嘛!”
   青桷说:“我喝酒虽然不对,可是他用脏话骂我,骂得这么难听,肯定更不对!”
   “谁对谁不对,老师还不知道,首先你喝酒不对,打人就更不对,不自我检讨,还找别人的毛病,这一点态度就很不好!”
   青桷冷笑了一声:“我没有不对,我只嫌打得他不够,应该撕烂他的嘴巴才对!”
   那个男生突然尖声嚎叫起来:“你就是婊子养的!我没乱说,你妈是老婊子,全城人都知道,你是小婊子,我看到你和他一起游泳,衣服都不穿,不要脸!”然后他把手向我一指,全教室的人都看了过来,我只觉得热血上冲,失去了一切思维能力。
   班主任感到事态严重,严厉地喝问我:“你成绩一向不错,表现也很好,老师相信你,你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青桷,我们都不过十六七岁,完全没有应对的经验,我开始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没有。。。我从来都没有和她说过话,我怎么可能和她一起游泳嘛,象她这种成绩又差,又不求上进的女同学,我是不可能和她有什么共同语言的。再说我妈妈从来不让我和女孩子单独呆在一起,怎么可能是我嘛。也许是他看错了,她经常和社会上的人来往,我的个子高,看起来象成年人,也许他们看错了呢?”
   班主任似乎对我的回答非常满意,就转过身继续批评青桷:“你自己好好反省!如果没有出格的行为,人家怎么可能无缘无故骂得这么难听?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看你的身子就非常的不正,以为自己长得漂亮就可以嫁个好老公吗?所以就不认真读书?我不怕实话告诉你,象你这样继续下去,恐怕没有人敢娶你!”
   青桷瞪大了眼睛盯住班主任,听她郑重其事地宣讲完一整套荒谬的真理之后,就低下头,用尖下巴死死抵住胸骨,好象抵着一把匕首在那里。我觉得这种姿势表达了一种凶狠的意思,可是班主任却认为她已经认罪伏法,因此十分满意,愈发洋洋撒撒,不知所云起来。
   我什么也听不进去,紧张地用余光锁视青桷,害怕她会突然跳起来骂我“臭冬瓜”,甚至再毫不留情地踢上我一脚,这样一来,我“冬瓜”的身分就再也掩饰不住。
  可是,我为什么要掩饰这一身分呢?
  这个时候,青桷突然轻轻一声,笑了。
 
   这声音好象一滴水滴入了寂寞的深潭,我顿时觉得喉咙干涩,不能发音。
   她重新抬起头来,眼睛不只是很大,而且很空,没有眼泪,也没有一个人影。她向四下看去,带着一种俯视的角度,我突然意视到她是站在一个很高的高处,用主人的姿态俯瞰着另一个世界,她已经摆脱了所有的人,她已经君临她无人村庄的上空。
   她的目光扫过我,我不禁退了一步,可是她没有停留,她开始向教室外面走去。
   所有的人都无比吃惊地站在原地,直到教室外面响起一阵惊呼。
  我再也不能自制,疯狂地跑了出去。
   青桷站在走廊的栏杆上,她一如既往,又站在了逆光的位置。她把手伸向天空,光线就穿过她的指缝,丝带一样向我飞来,她轻轻地挥了挥手,这丝带就在空气里轻柔地舞动起来。
   我的喉咙剧烈地震颤着,发出“嗬嗬”的怪音----青桷站在四楼的栏杆上,这件事情太不可思议,我就象梦魇一样被钉死在地面,不能动弹。
   青桷又笑了,周围挤满惊惶兴奋的人群,这笑声大概只有我能听见,然后她足尖一踮,象一只鸟那样,飞了出去。。。。。。
   我终于扑到了栏杆上面,一只巨大的手掌挤碎了我的心脏,我象野兽一样地嚎叫起来:“不!青桷!让我给你一个新的村庄!-----”
   青桷听到了我的叫声,望着我甜蜜地笑了,不再凶狠地瞪着我,不再害怕、忧郁、以及孤独。
   她随着一声清脆的破裂之音,终于抵达了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宁静的村庄。。。。
     后记
  我老婆终于发完了火,精疲力竭地坐了下来。
   我老婆不发火的时候其实很好看,她的眼睛很大,下巴尖尖的,只是岁月让她的肌肉渐渐松弛,嘴角开始下垂,看起来十分阴郁。她就这么阴郁地坐着,天就要黑了,在她脸上投下大片的阴影。她叹了口气,开始脱鞋子,她的鞋子是特制的,脱起来非常吃力,如果我去帮她,她就又会再发一次火,所以我并不上去。
   她终于脱掉鞋子,站了起来,打算走到窗户边去,那是她喜欢的位置,从那里,可以看得到河边那棵一百多岁的黄桷树。她脱掉了特制的鞋子,就失去了平衡,我忘了告诉大家,我老婆的右腿有一点瘸,她就这么一瘸一瘸地走到窗户边坐了下来,她阴郁地看着黄桷树,现在有人想砍掉它,所以她心情不好要向我发火。
   她坐在逆光的位置,黄昏的暗光侵袭进来,给她染上了一层柔和的橘色光芒,与此同时,一种柑橘叶和合欢花的香气在室内暗暗涌动。她俯身下来,撩起裙摆,我看到她的小腿笔直、浑圆、结实,但是从脚踝的地方开始,有一条两指宽的伤疤,象一条可怕的爬虫,蜿蜒向上,沿着小腿,越过膝盖,一直深入到裙子的深处。
   她若有所思地抚摸着伤口,嘴唇轻轻地蠕动起来,她的声音从橘色的体腔里曲曲折折地出来,浓郁粘稠,我听不太清楚,就走过去扶住她的肩膀,轻声地问:“青桷,你说什么?”
   “冬瓜,”她叹息一声,“我在想,我曾那么地接近我的村庄。”
   我怔怔地望向黄桷树,我在想,为什么我这么努力,仍然不能创造一个新的村庄呢?
   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刚一接通,就听见胖妹儿哭得一塌糊涂:“组长,我可怎么办呀!我又不是故意的!这个责任我怎么负得起来?那个小妖。。。。。,哦,不,李丽,她在周记里发脾气,说要死给我看,我只是警告警告她,所以在班上宣读了她的周记,谁知道她会去吃耗子药呀!组长,我现在该怎么办呢,她们家里人要我偿命,我怎么偿呀!我。。。。。。”
   “住口!”我猛烈地喘了口气,声音有点发颤,“她。。。。。。死了没有?”
   “死。。。。。死了。。。。。可是我又不是故。。。。。”
  我啪地一声挂断电话,二十几年前的那只大手再一次挤碎了我的心脏,我看见青桷在风中坠落,我的指尖不能触及她的衣裳。。。。。
  我从来都无力创造什么!我什么也,拯救不了!
   那个村庄,它在黑暗里,在死亡的终极安宁里,它,从来不曾,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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