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故乡的老屋

凌波起舞

老      屋
我的身体飘飘忽忽，一片空灵，四周黑雾笼罩，一片静寂，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在无望的挣扎中，不远处透出了一丝亮光，我用足了劲往前挪动着，渐渐地近了，我的眼前豁然开朗：一幢古朴的房子、一片被圈的荒地、两树高大的梧桐、一溜平实的杂房、一条幽深的小巷，一切都是那么的似曾相识……蓦地，我惊醒了，这是老屋！——故乡的老屋！
久已没有做梦的习惯了，并不是希望自己没有梦，在年复一年的漂泊中，经历过生死，淡泊了名利，我已习惯了无梦，而故乡的老屋，却总在不经意间闯入了我的梦境——它是如此的让我难舍难弃，魂牵梦绕。
故乡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小镇，更确切地说是一个落后而闭塞的小山村。人们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回，周而复始地在贫瘠的土地上耕耘着、收获着。在我的印象中，老屋的墙壁斑驳的有如一张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老脸；而那油漆脱落的窗棂也已腐朽得一片灰黑，像是几只无神的大眼，空洞而荒凉地注视着一切；人字形的屋顶盖着一片青青涩涩的灰瓦片，还能清楚地看到滴水檐边编织的麻花样青藤；高大的梧桐树伸展着它的枝条，把老屋尽揽入怀；老屋后面的一块空地，噢，不是空地，而是一片坟茔，一片圈起来的坟茔，几许萧瑟，几许阴冷，杂草丛生，一阵风儿吹过，沙沙作响，似是草儿在诉说着什么，又像是风儿在呐喊着什么。
在我幼年的时候，母亲曾对我说，屋后的坟茔，埋葬的是村人的先祖，于是，村人都管坟茔叫祖先堂。我对于这片坟茔，更增加了一份崇敬，在我幼小的心灵上，坟茔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的神圣和庄重。每年的农历十月，是扫墓祭祖的日子，祖先堂是那么的热闹，不管多远的游子，都会赶回村子，然后在这祖先堂里神色端庄地插上几根香和几根祭祖花条，当然少不了放一挂鞭炮，而老屋这时候总会像一个慈祥的老爷爷，满脸地怜爱，见证着一个又一个祭祖的人。
老屋建筑的格式，是村里是绝无仅有的。最初的老屋，只有一间，那是爷爷奶奶养育了6个子女的发源地。在这间潮湿、阴暗、狭窄的古屋里，爷爷奶奶生活了一辈子，直至老死。而生命的延续，却迁徙到了父亲及伯伯的身上。我不敢想像那时的生活情景，大大小小一家八口，终日就挤身在这间房子里，真是不敢相信。
到了父亲这一辈后，老屋才在原来的基础上依势而造，终成村中一绝。老屋一共有七间，最西边开了一个后门，方便进出，从西边一路望下来，房间一间比一间地势低平，直至最旧的古屋。就好像是一杆楼梯，房内一级一级高低层次分明的地平线成了楼梯的栅栏，而每一间房屋的门楣两侧就是楼梯的支柱。凡是到过我家的人，莫不是如此认为。老屋的厅房在中间，大门开在东方，对面是一排溜的杂屋，杂屋与老屋面对着面，中间形成了一条绵长的小巷，下午的阳光照射在杂屋的墙壁上，柔和而昏黄，那时候，唯一的时间观念就是参照墙壁上的那一抹残阳……我的童年就是在阳光的慢慢消逝中一年一年不觉地离我远去了。
说到老屋，不得不说说母亲。母亲是16岁就嫁给了父亲，并生育了6个子女——四个哥哥、一个姐姐和我。
母亲年轻时很聪明很漂亮，在60年代还曾是公社戏曲团的演员，我小时母亲就教我唱歌，像《我的祖国》、《九九艳阳天》、《柳条青、柳条长》等现在早已过时了的歌曲；还教过我舞蹈的基本功，怎么样走步，怎么样摆兰花手，怎么样做动作，怎么样才能表演得生动逼真等，而我天生就缺少文艺细胞，歌是唱得五音不全，舞是乱舞一气，结果也就终成不了大器，逆了母亲的初衷。
母亲是善良的。每次乞丐来我家乞讨时，母亲总会要我量满满的一杯大米给乞丐；若是冷天，还要打发一两件爸爸的衣服；有时候，天黑了，母亲会好心地留宿乞讨者，对于她来说，一切都是随其自然，从来不求回报。是母亲给了我一颗善良的心，是母亲教会了我怎样做人。
从我懂事起，母亲就一直是吃斋念佛的，直至临终，算来已有24个年头了。她对佛的信仰，对佛的虔诚，超越了她的思想，她的生命。童年的时候，在厅堂的躺椅上，阳光透过窗棂在老屋的地面投下了斑斑点点的阴影，而母亲总是平静地躺在椅子上，嘴里不时的念叨着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话，后来我稍大后，便知道了那是经文。善良的母亲每天清晨、晚上必做的一件事，就是爬到老屋的楼上烧上几柱香，对着供奉的菩萨念几段经文，她在祈求着上苍保佑她的子女后人。但是母亲为别人祈求了一生，自己却无所求。
许是念经文多了的缘故，母亲能听懂树上的小鸟在说什么话，也能知道丢失了的东西在哪里能找得到，于是，村里人都说是母亲的诚心感动了神灵，是上苍恩赐了母亲这一份特别的功能，母亲可亲的面容在我心中又多了几分的神秘。
母亲与父亲一直是分居的，小时，我每天晚上都是睡在母亲温暖的怀里，而孤零零的父亲，则一个人睡在最边上的厢房。父亲在村人的眼中是能人，父亲曾做过很多的行当，杀猪、打铁、修车、当队长，当然小山村里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父亲的双手总是粗糙不平的，布满了老茧，那是一双劳动的手。由于父亲会杀猪，当别人家挨饿时，我们却总能有幸地吃到父亲拎回来的小半斤猪肉；在通红的炉火映照下，父亲满脸是汗地挥动着大锤，一把把农人的铁器，在父亲的雕琢下总是寒光闪闪，锋利无比。
父亲是村里有名的暴躁脾气，几个哥哥小时候一个不留心就会被父亲揍上一顿，我在家中排行最少，但是我也害怕父亲的拳头会在一刹那打在我的身上；看到他的背影，我就不自觉地瑟瑟发抖。曾有一段时间，我是那么的害怕进入老屋，进入那个阴冷而充满阵阵寒气的房子。
我直到如今都想不明白，父亲与母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完全不像是夫妇，也许是时代的变迁，造就了一段错乱的婚姻。母亲对于父亲总是冷淡而漠然，我想在他（她）们的记忆深处，一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但却不能触摸到它的真切。而老屋一定还会记得，老屋在夕阳的余晖中拉长了身影，它在对我说些什么呢？也许我是永远也不能发掘事情当中所包含的辛酸、苦涩、无奈了。
老屋已经年久失修了，它歪歪斜斜地矗立在祖先堂一侧的山壁旁，屋顶的瓦片开始漏水了，正厅的梁壁也裂开了一道大口子，老屋看起来是那么的破旧，那么的零乱。母亲一个人住在屋内，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只是脸上多了几道皱纹，头发也已变得花白，长久的素食生涯，母亲恍如一个华发老人，与她的年纪是那么的不相称。
四个哥哥都已成家立业了，大哥在商界暂露头角，二哥在政府部门任高官，三哥在军营中前途坦荡，四哥在远方创业伊始。这都是母亲祈的福呀！哥哥们回来了，见到了母亲，见到了老屋，最后一致决定：把老屋重新修造。因为在村里人看来，老屋的地基是一个好风水的地方，村子里出人才的人家，就是祖先堂两旁的人家，是因为有了祖宗的蔽荫，所以我的哥哥们才能从这个偏僻而落后的小村庄里融入到繁华的都市中，并有了自己的家，事业也有所建树，人生平步青云。
但是，事与愿违。现在想来，我都会痛彻心扉，多么想这是一个不曾发生的事，然而，现在当我回到故乡时，见到了风雨中飘摇不定的老屋时，我就明白了，决定重建老屋的事是真真切切的发生了，而且，在拆除老屋的第三天，我那可亲可敬、善良朴实的母亲却闭上了她一生写满了牵挂的双眼，永远地远离了我们。
那是98年的6月27日，清早，噩耗传来，我几乎不敢相信，跌跌撞撞一路小跑着，我来到了母亲的身旁。母亲神色安祥，眼睛闭着，嘴巴紧紧地抿着，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呼天抢地地哭着，我使劲地摇晃着母亲的身体，我紧紧地拽着母亲尚有余温的手，多么想母亲能翻个身，然后像往常一样利利索索地穿好衣服，就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一样，但是任我千呼万喊，母亲就是不睁眼，不应声，直至身体慢慢地僵直……山在呜咽，风在哭泣……
母亲走了，不是躺在她住了一辈子的老屋，而是躺在堂哥家。
因为老屋要拆除了，老屋已不能再住下去了，我们花了一天的时间把东西搬到了暂借住的堂哥家。第二天，请来的工人爬到了老屋的屋脊梁上，把一片一片的青灰色瓦片毫不留情地掀掉了，在一阵阵的灰尘弥漫中，我看到了老屋流下了浑浊了老泪，它单薄的身影在残阳中被拉得支离破碎，老屋伤心的哭了。第三天……清早……母亲永远地……
对于母亲的突然故世，村人有许多的猜测，同时也伴随着一股神秘的意境，他们都认为是神灵接引了母亲的灵魂，因为母亲这一辈子，实在是一个难得的好人。还有的说是因为拆老屋，供奉的菩萨见怪，所以就提早超渡了母亲。隔壁的刘大娘还看到当晚三点多钟母亲起床换煤的身影，四嫂还清楚地听到母亲当晚四点的咳嗽声，是呀，这是多么的平常，谁能想得到，就是这么一个无病无求的好人，最后的一刻竟是这样度过的。
快天亮时，哥嫂们恍惚中闻到了一阵阵幽幽的檀香气味，伴随着仙乐阵阵。父亲清早的叫门声，母亲再也听不到了。对于父亲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是从来就不曾发生过的事。父亲在吼叫了十几声后，房内还是寂然无声。父亲的心瞬间变得有点凝固了，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最终在眼睛透过窗户的刹那，父亲无力地瘫软下去了，他看到了母亲安祥的面容，一动不动的身体，旁边的电风扇还在呜呜地吹着，像在对父亲诉说着什么……而老屋刚好是掀完了正房顶的瓦片，我带着悲痛，来到老屋的门前，迷离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老屋，想从它这里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我知道母亲是不愿意死的，不愿意离开我的。老屋这时变得像个老人，一身的脏乱不堪，暗淡了世事，远离了红尘，就如同母亲，带走了一切……
母亲的丧事办得很体面，在村人的印象中，母亲的口碑是极好的，当母亲去世的消息传开后，村人都很自觉地前来吊唁。
新房建好了，与老屋相隔半里路。当乔迁新居的祝贺声，鞭炮噼叭的欢送声一一传入我的耳膜时，我看着那幢贴着瓷条砖，地势雄伟，陡然增辉的新房，内心一点儿也快乐不起来。于是老屋又恢复了原貌，萧条而败落。我没有办法忘记老屋，忘记母亲，忘记曾在老屋渡过的千百个日日夜夜……
老屋在人们的记忆中慢慢地淡去，还增添了一丝诡异。我知道是因为有爷爷、有奶奶、有母亲，还有无数个前辈先人的灵魂在老屋中守望着，等待着。
如今的我已经远离了老屋的庇护，挤身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眼里看到的是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装修是极尽的豪华，然而我却提不起半点的兴趣。在我的梦中，老屋总会像约定好的一样，每每不期而至，在某一个我累了的深夜，或在某一个风清气爽的清晨，清清幽幽的像母亲，把我紧拥入怀，让我尽情地哭泣，让我尽情的喧泻，让我尽情地感受，老屋的宽容，老屋的温馨。
那一抹残阳下的老屋，影子是那么的长………
梦蓓  2004年4月22日于宁波

傲霜枝

那一抹残阳下的老屋，影子是那么的长………
思念比影子更长....
好真切的一篇文章。

凌波起舞

下面引用由傲霜枝在 2004/04/22 05:33pm 发表的内容：
那一抹残阳下的老屋，影子是那么的长………
思念比影子更长....
好真切的一篇文章。

傲霜妹妹，谢谢你的夸奖！偶纯因有感而发，
相信思念是每一个异乡漂泊的游子都会具有的，
或激烈、或平淡的产生一些思乡的情绪。

天才稻草头

    姐姐您好，我是您的弟弟峰，我看了这篇文章才知道自己的网名起的有点过分了，也好想写一些关于自己的往事，却不会用真切的比较贴切的语句去表达，很惭愧！！！
     希望您过的快快乐乐，开心到永远！······

枫竹秋韵

斑驳的墙，残阳下的老屋，见证所有的过往……
喜欢这样平和悠淡的笔调，置顶共赏：）

梦泽湖仙人

     浓浓乡情在心头，挥之不去的是思念。

凌波起舞

下面引用由天才稻草头在 2004/04/22 06:36pm 发表的内容：
姐姐您好，我是您的弟弟峰，我看了这篇文章才知道自己的网名起的有点过分了，也好想写一些关于自己的往事，却不会用真切的比较贴切的语句去表达，很惭愧！！！
     希望您过的快快乐乐，开心到永远！······

其实姐姐没有什么的，只是心里想什么就信手写什么，不要刻意地去追求词句的华藻，和虚假的感想，这样写出来的文章就会充满真情实意，才能引起别人的共鸣。
写文章追求的是一种意境，虽可想像，但却要紧扣生活。
姐愿你活得开心和快乐！

浪子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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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波起舞

下面引用由浪子宋在 2004/04/24 08:57am 发表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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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的宁波风狂花骤，吹散了我一枕的乡愁。半夜醒来竟自不能再度入睡，默默地回味着老屋那一袭暖人的光芒，独自笑笑，一切都不再拥有了，我已经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