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有恩无恩都是师

葫芦一笑

葫芦一笑
6岁那年我读二年级。家庭随政治运动迁徙，我从一所小学转到另一所小学。
新的学校设在一座庙里，当地人叫“菊兰庵”，一个十分好听的名字。庵倒是实在的，菊花和兰花却没有。长大后，我推测大约应是“伽蓝庵”，因当地口音之误。
庙后有一片竹林，碗粗的毛竹很是可人，一下课，孩子们就去那儿比赛爬竹竿，有的爬到竹梢上，双手抓住梢头，一荡一荡类似荡秋千，很有趣。我不敢，也不会，站在下面看。一些热心的同学就抱着我、举着我教我爬，不知因为自己太笨或是太文弱，终究没有学会，我十分羡慕他们，心里生出许多敬佩。十年后，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她上树砍柴的本领令我惊叹不已，正是因为这份惊叹，她后来成了我的妻，现在的孩子妈。
学校的左侧，有一个小山包，那里林木丛生，阴森怕人，我不敢去，从未进去过，就是那些大胆的孩子也不敢去。林木中有一个小坟包，听大人们说，里面埋的是一只千年龟，至于是什么时候埋的，为什么埋在那儿，谁也不知道。只知道，谁要是走近它，马上就会电闪雷鸣，会把你劈成两半。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因为我从没见有人走近过。二十年后，一次我路过附近，特意去那里看了看，庙没有了，竹林没有了，那个埋有千年龟的小坟包自然也没有了，据说是破四旧造大寨田时毁掉的。毁掉时电闪雷鸣了吗？劈过人吗？我一直在想着，可没人能告诉我，我也不好去问谁，因为那时我已经长大，是一位极受人尊敬的人民教师。
教我的老师是一位中年人，姓陈，单名陈策。很喜欢我，大约是因为我比较听话、斯文，而且成绩极好，无论是语文还是算术，一听就懂，一学就会，且过目不忘。陈老师讲课很有一套，把课本上的内容都编成歌，教给我们唱，同学们都很喜欢他。陈老师不仅书教得好，歌也唱得好，画也画得好，我们整天围在他的身边，像一群活泼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到新学校不久，班里选班干，同学们一致推选我作班长。陈老师教两个班，他每每只讲一遍就交给我，实际上我成了班上的二老师。同学们很服我，尽管我比他们年龄小得多。
学校里比学生多得多的是白蚁。可能是庙宇太古老的缘故吧，也可能白蚁也寻求神佛保佑。有一天来了几个人，自称是挖蚁的，他们在那儿工作了七天，这七天里给我们带来无限的惊奇。一下课陈老师就带我们去看，我们有什么不懂就问他，他细心对我们讲解，他不懂的，就去问挖蚁的师傅们。现在想来，他们大约是白蚁研究的专家，像他们有如此精深技术的我以后再也没见过。可惜当时太小，只注意一些有趣的东西，不知道注意一些该注意的知识。
他们先在学校周围查看（也没有仪器什么的），然后在离房屋很远的地方划出一些线道，接着按线道挖掘。先是挖出一些零星的蚁窝，就像我们城市的郊区，渐渐地，蚁窝越来越密集，层层叠叠，大约进入城市的中心了。这时，蚁也变得大起来，是我们从没见过的，觉得十分好玩。挖蚁师告诉我们：这些大蚁是宫廷的军队。最后一天挖出了蚁王。蚁王住的是一座楼台，结构十分精巧，也格外美丽，蚁王就睡在宫殿里的，有很多卫士。蚁王不是蚁，是和蚕差不多的一个肉乎乎的东西，不能干，甚至不能动，全靠别的蚁养着它。为什么那么多蚁要养着这么一个笨家伙呢？这个笨家伙也是蚁类吗？如果是蚁类，它为什么一点也不像白蚁；如果不是蚁类，它又怎么成了蚁之王呢？那时我们不懂，到现代仍然不懂。因为我们不是蚁类，就像别的动物也不懂我们人类世界一样。蚁师给我们详细讲述了蚁宫的构造、蚁宫中的官员结构、机构设置，以及各种不同形状的蚁的官职和作用，我们听得津津有味，可惜现在都忘记了。三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冲走了多少记忆，能记得以上这些就很不错了。
我所住的村子是个大村，一路上学的也就是一大群，人多势大，别的孩子都怕，上学放学都是浩浩荡荡，很是威武。我转到这里时正好是春天，春天是吃的季节，许许多多好吃的东西唿啦啦从土里冒出来：田埂上有柔嫩甘甜的茅幼，地边有鲜润酸甜的草莓，茨蓬里有脆嘣香甜的茨藕……山上映山红开时，我们也大把大把地抓来吃（后来妈妈说花蕊里有虫，吃到肚里会长很多虫，我才不敢吃），桃花红李花白虽然不能吃，但我们会等它的果子吃。吃的东西一多，就误了上学，我们在山上钻来钻去，等到钻醒了，已经早过了上课的时间，也就索性不去了，躺在山坡上晒太阳。有时也有预谋的不去上学，去山上玩。清明一过，蚕豆、碗豆又鲜又嫩，我们头一天就策划好，有人带小铁锅，有人带火柴，去地里摘豆子烧了吃，吃完就在山坡上睡觉，等到学校打放学钟了，我们也像放学一样，浩浩荡荡地回家去，大人也从没发觉。下一次上学去，自然要受老师的批评，但大家总能找到合法的理由。开始时陈老师偷偷地问我，我不知怎么回答，说真话得罪了伙伴们，怕他们报复我，说假话又对不起老师，我就干脆不开口。
我们沿着一条弯弯的小河，上学时顺流而去，放学时逆流而回。天气一暖和，自然免不了去河里玩，陈老师发觉了，中午放学他就在我们每人脚上用粉笔划一道线，下午上学时他再检查，发现有水迹，就要罚作业。起先大家都有点怕，后来有人偷出了一支粉笔，照样去河里玩，玩后自己再划一道线。
这半年我过得极快乐，家里因政治问题而笼罩的乌云被我的欢乐冲淡了许多，也给我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快乐日子总是容易过，转眼就放暑假了。
秋季开学时我来到学校，到处一派萧条，庙堂里冷冷清清，原来的老师们也都不见了。很快我们就听说，我们敬爱的陈老师离开了学校，再也不回来了，据说是查出他的祖父是大地主，他就是地主阶级的子孙了，当然不能担当培育革命后代的重任。以后我再也没有见着陈老师。多年后，我也曾打听过他的情况，他被开除公职回到农村后，不堪劳累，不久就瘫痪了。二十多年以后，我以教育行政官员的身份几次去他的家乡出差，很想去看看他，最终没有去成，这份遗憾一直塞在我的心里。不知道陈策老师现在是否还在人世。
接替陈老师的也姓陈，叫陈X，大约三十多岁。面色蜡黄，整天板着脸，耷拉着眼皮，说话有气无力，讲一句课文带出三个“嗯”，大家极厌他也极怕他，但反而比陈策老师在时乖多了。大家心里极怀念陈策老师，更加痛恨陈X，就采取消极抵抗的方法，不交作业，甚至不上课，但他不管我们，大家也就没法了。他每次把课文念一遍，然后“嗯”几声，就让大家读，他则背着手，苦着脸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儿，就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大家咿咿啊啊参差不齐地读一通，声音由大到小，渐渐地没有了。再看看老师，他坐在椅子上睡得前仰后合，嘴角的睡涎流得老长。同学们你看我我看你地笑笑，然后各玩各的去了。他讲课文的时候，大家在底下玩，他“嗯”的时候大家也在底下玩，他睡觉的时候玩得最痛快，但常常被同学的笑声吵醒，他醒来后极威严地“嗯”两声，同学们就手也不停嘴也不停，教室里又响起了稀稀落落地读书声。
开学大约两周，又要选班干了，同学们没经任何考虑，一致推选我作班长。陈X不作声。大家望着他，他仍然苦着脸。老半天，他开口了：“同学们嗯，知道他是什么人吗？嗯，他的父亲是大右派，嗯，你们嗯，知道什么叫右派吗？嗯，右派嗯，就是阶级敌人。嗯，他父亲是大阶级敌人，嗯，他就是小阶级敌人。嗯，我们能选阶级敌人嗯，作班长吗？嗯……”
我不知道他还“嗯”了些什么，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泪水夺眶而出。我冲出校门，一口气翻过两个小山，已经能望见我的家了。我不能回家去，想到妈妈愁苦的脸，想到她常常半夜哭泣，想到她对我的无限期望……我不能让妈妈为我伤心。我要在这个没人的地方把眼泪哭干，再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不知哭了多久，刚才发生的事似乎渐渐离我远去了，心里也轻松多了。我坐在草地上，许多蚂蚁爬到我的脚上，痒痒的，我把它们赶得远远的，它们一会儿又回来了，我又赶它们，就这样来来去去的，我觉得很好玩。平时我很讨厌蚂蚁，今天我觉得它们很可爱，比那个陈X可爱多了。听大人们说，蚂蚁原来是天上的神仙，犯了事儿上帝罚它下凡，它问上帝下去后怎么做？上帝说“人饿了你就来”，谁知它听误了，听成了“人坐着你就来”，所以，无论在哪儿，只要你一坐下，蚂蚁就会爬到你的身上。
不知坐了多久，感觉得好长好长的，我听到我家的大公鸡嘹亮的鸣叫声，我觉得十分亲切，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我又看到我家的烟囱里冒烟了，妈妈在做饭，等我回来。想到妈妈我的泪又流出来了，真想一口气跑回家，扑到妈妈怀里。但不能够，我拼命地忍住。
同学们放学了，我等他们走远，慢慢从山上下来朝家里走去。远远地，我就看见妈妈微笑着倚在门边望着我。我心里酸酸的，也装出高兴的样子跑到妈妈跟前，妈妈问我今天怎么走在后面了，我说在山边小解耽误了。那时爸爸常年修水利（文化人的手不会干农活，队里就安排他在水利工地去凑数），家里就我和妈妈，妈妈把饭菜端到桌上，看着我吃，等我吃完她才吃，总是这样。我问她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吃，她说她在家没事，愿意看着我吃饭，为了让妈妈高兴，我吃得很认真，尽量往饱里吃。长大后才知道，那时家里粮食不够吃，妈妈总是在我吃完以后喝一口米汤就一点菜，所以她的身体越来越坏，阳光灿烂的日子到来不久，她就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个越来越好的世界。
饭后，妈妈催我上学去。我坐着不动。妈妈又催，我咬着牙说，我不上学，永远不上学，不读书，在家陪妈妈。妈妈听了我的话，脸拉下来，不说话。我知道妈妈心里难过，我是妈妈生活的唯一希望，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我不读书是对她最大的伤害。接着妈妈冷冷地说，你不读书干什么？你知道妈妈是为了谁吗？说着，她的泪流出来了。我再也忍不住，大哭一声扑到妈妈怀里，边哭边向妈妈诉说一切。妈妈紧紧抱着我， 我俩的泪流在一起。
我没有上学了。在家跟着妈妈捡柴、挖野菜、读唐诗。我家屋后有一片桃园，门前还有稻田，桃子熟的时候，我帮队里看守桃子，自己却从不吃一个，队里人都夸我思想好；稻子熟的时候，我帮队里看着不让猪鸡去糟蹋。一晃半年过去了，下年妈妈又为我找了一所学校，不过远一些，而且没有伴。
开学不久，一次全公社召开批斗走资派大会，老师带着我们去参加，我见到了久违的陈X。他站在台上，躬着腰，上眼皮更长了，整个盖住了眼睛，手里握着一根粗铁棒，铁棒上挂着一张白色纸条，上书：铁杆保皇派资本主义走狗陈X。我心里觉得好玩，并没有高兴的感觉。到现在我仍然想不透：一个多少受过一些教育的中年教师，为什么会把一个年仅6岁、而且聪明听话的孩子当作敌人呢？他又怎么忍心伤害那样一颗幼小的心灵呢？他阶级斗争的观念那么强，怎么也成阶级敌人了呢？
二十年后，我在一所高中教书，他的儿子正好是我的学生。他大约早已忘了我这个被他深深伤害、留下永久创伤的学生了。我对他的孩子像对别的学生一样关心，一样悉心辅导。在十年高三班主任生涯中，我深受学生敬重和爱戴，不仅因为我的学识，更是我的为人。我心里时刻记着陈策老师给我的温暖，也记着陈X给我的伤害，时刻警醒自己，不能伤害学生，哪怕无意之间。我遵循着“三不”主义：不私看私拆学生的信件，不向家长告状（我认为班主任动辄找家长，只是无能的表现；即使某学生犯了大错，家长正好来了，我仍然笑着夸他的孩子），不当众批评任何一位学生（有错叫到房里或没人处痛骂，在公众处仍然平和如常）。特别是对高考落榜的复读生，更注意维护他们的自尊，催他奋进。
记得若干年前，美国之音采访我国著名作家梁晓声先生，记者问：“你们是文革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优秀作家，是文革特殊环境锻造了你们。可以说，如果没有文革血与火的洗礼，就不会有你们的成长。请问：文化大革命是好还是不好？”这是一个二难推理，梁先生作了机智而精彩的回答。我想，也正是因为陈X们对我的伤害，以及那段苦难岁月的磨练，才锻造了我刚强的性格，塑造了我一颗善良的心。
我永远怀念陈策老师，也不会记恨陈X。有恩无恩都是师，都从不同角度给了我教育和启迪。
（将这个真实的童年故事，献给喜爱我作品的广大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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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马云雕

1、读先生的文章，如饮醇醪。我总是在您的文章中得到人生哲理的启悟。以前我喜欢读刘墉的品悟人生的文章，现在则喜欢读先生的。
2、我读文，不大注意字词句章，仿佛是在会友。或是想将心中所想的，找一篇文章来印证一下。与是，读的我与写的你心灵交通，共鸣中得到心境的充盈和愉悦。
3、先生讲到为师之道，有个“三不主义”，很有道理。陶行知有句话说，要培养令自已尊敬的有人格的学生。您的这“三不主义”，与陶行知的精神相合，把学生当人物，是个好办法。
4、您悟到有恩无恩都是师，胸怀宽广、心境通脱，是一位圆融智慧的长者。

夏正平

细微之处见真情。你的文字带着我又回到了过去的岁月~~~~~~

葫芦一笑

下面引用由铁马云雕在 2004/05/09 12:53pm 发表的内容：
1、读先生的文章，如饮醇醪。我总是在您的文章中得到人生哲理的启悟。以前我喜欢读刘墉的品悟人生的文章，现在则喜欢读先生的。
2、我读文，不大注意字词句章，仿佛是在会友。或是想将心中所想的，找一篇文章来　...

谢谢你，朋友。唐宋是个好地方，让我们相逢相识。

葫芦一笑

下面引用由夏正平在 2004/05/09 01:14pm 发表的内容：
细微之处见真情。你的文字带着我又回到了过去的岁月~~~~~~

谢谢你，朋友。
过去的岁月，过去的生活，总在心中荡漾，难以忘怀。不过我很少去写它。

碧水风荷

岁月带走的是一件件往事，带不走的却是永存在心中的温情。。。。。。。。

心绿成荫

真的非常喜欢葫芦朴实的文字和真挚的感情。好文。

染柳烟浓

好文！
时间提炼，生活也变的有味了。
喜欢斑竹的文章
如一杯清茶
余味无穷。

从嘉婉儿

说得很对
我们同样要感谢每一个伤害过我们的人,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的成长

毫端蕴秀

一笑的文章总是淡薄如水，却又如细水长流，平淡中讲述许多做人的道理，文人其人
吧：）

梦泽湖仙人

     朴实无华，虽然我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但感觉得到葫芦一笑先生所给我带来的文字享受，也让我了解到那个年代给人留下的痛。

秋呤

岁月沧桑，改不了一颗善良而真挚热爱生活的心。
很喜欢这种真诚的文，想版主也必是真诚的人吧。

葫芦一笑

下面引用由碧水风荷在 2004/05/09 03:15pm 发表的内容：
岁月带走的是一件件往事，带不走的却是永存在心中的温情。。。。。。。。

往事随风而去，温情永驻心中。

葫芦一笑

下面引用由心绿成荫在 2004/05/10 00:26am 发表的内容：
真的非常喜欢葫芦朴实的文字和真挚的感情。好文。

谢谢你，朋友。

葫芦一笑

下面引用由染柳烟浓在 2004/05/10 03:41pm 发表的内容：
好文！
时间提炼，生活也变的有味了。
喜欢斑竹的文章
如一杯清茶
...

谢谢朋友厚爱，葫芦定当努力。

葫芦一笑

下面引用由从嘉婉儿在 2004/05/10 04:32pm 发表的内容：
说得很对
我们同样要感谢每一个伤害过我们的人,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的成长

谢谢你。我们时刻不忘：感谢生活。

葫芦一笑

下面引用由毫端蕴秀在 2004/05/10 07:01pm 发表的内容：
一笑的文章总是淡薄如水，却又如细水长流，平淡中讲述许多做人的道理，文人其人
吧：）

谢谢姑娘。姑娘夸奖，葫芦高兴呀。

葫芦一笑

下面引用由梦泽湖仙人在 2004/05/10 08:43pm 发表的内容：
朴实无华，虽然我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但感觉得到葫芦一笑先生所给我带来的文字享受，也让我了解到那个年代给人留下的痛。

谢谢。先生可是幸福之人呀。苦难的日子都让我们过了。

葫芦一笑

下面引用由秋呤在 2004/05/10 09:22pm 发表的内容：
岁月沧桑，改不了一颗善良而真挚热爱生活的心。
很喜欢这种真诚的文，想版主也必是真诚的人吧。

谢谢你。葫芦的确是个真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