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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采桑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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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用户从未签到

发表于 2003-4-29 00: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每天黄昏我都会在船头坐着等一个人。我等了又等,那个人还是没有来。
剑是用来杀人的。那个人既然没有来,我只好用来折柳。
每日折柳记事,那条船后来变成了一棵树。
你也许没有见过一棵在水中行走的树。但你也许见过在船头等待的人。其实这两种等待是一样的。最终,春天都要擦身而过。
一柄剑如果长期用来斫柳,很快它就会钝锈。剑和人一样,是经不起遗忘的。
我说的遗忘,是因为我要杀一个人,结果,那个人,竟然忘记要赴约。
我不是一个杀手。可是我做了很多准备。我想杀一个人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吧。无非只是抖腕,出剑。然后离开。
就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那个人,说好了来赴这个死约。他一定是忘记了。去年夏天堤上的杨柳疯了似的随风舞得正急,他端着一杯酒,淡淡的说,如果允许的话,他愿意死在我的剑下。
好啊。当时我的声音又清又脆,象一尾来不及枯萎的芭蕉。我的剑在鞘中发出一声轻鸣,显得如此兴奋。
当时我不知道等待是一件很辛酸的事情。不管你等的是什么。或者爱情,或者仇恨。

这一天黄昏,夕阳打在红泥小炉上。我抖腕砍下一枝柳。这枝柳很脆,乌黑而脆弱。到底,它的大好光阴已经不在。
是秋天将逝未逝的一天。风刮得厉害,整个天空都在发抖。光线渐渐暗下去,仿佛有谁轻轻合上我的眼帘。
我慢慢把灯笼挂在船头,然后开始认真煮一壶沸水。几颗小炭在炉里斗得过于仓促,但我的手还是很稳。
不管是杀人,还是折柳,又或者是烧炭,我的手指都稳得好象在掌控这个世界。
其实任何事情都是一样,只要置身事外,你就能把事情做得非常稳妥,熨贴。整个过程都会显得平静。
这个经验,是当年我行走江湖的时候,邂逅的一个杀手告诉我的。当时他躺在一间破旧客栈能够吱吱呀呀唱歌的破床上,烛光照着他的眼睛,亮得非常单纯。
床前有一滩血,比月光稍稍浓烈。
他盯着那滩血红的月光,说了这样一句话,然后一动不动。直到午夜我才能够确定他已经死了。可是很奇怪,我的耳畔一直有幻觉,仿佛他在轻轻的叹息。
我总觉得他一定还有一些话没有说出来。也许是来不及,也许,根本他就不再急于表达。
对于一个决定告别的人,什么样的挽留都不会再有意义。
后来我一直不知道要不要相信那些告别的人。因为你不曾经历过,就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所设下的,到底是不是一个骗局。

可是有一个经验还是很重要。他们说,做一个杀人的人,你一定要置身事外,手指才会稳得象一块激流中的礁石。
我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所以,当我看到那一袭白衣突然出现在船头的时候,我的手指还是很稳。
尽管等了这么久,等得已经身心疲惫。
我的手指搭上剑柄,淡淡的挑眉望他。
灯笼吐出一团暖和的金色光线,渡在他向上牵动的嘴角。这样英气勃发的一张脸,没有畏惧,也不激昂。
劳你久等。他慢慢地说,然后踏着一步。
他选的方位,恰好是我剑势最薄弱的角落。我还来不及变招,就发现他的眼神已经落在我的剑鞘上。
你杀人的信心还不够。我特意晚来了半年,可是你仍然积蓄得不够。他低头叹息了一声,退开身子。
我看着他的身子是如何似鬼魅一般滑动。突然我颓丧到了极点,松开握剑的手,全身发抖蹲下来。
其实我很想找一个人杀死我。慢慢的你就会知道,活着并不见得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他的声音在我耳畔回响。我抬起头,眼前只有晓风残月。
那轮月亮仍似当年。只有我知道,光阴已经悄悄过去了。不管这个世界,有没有改变。

我第一次能够安心安意地睡一觉。现在我已经知道,要想在风起的夜晚不至于失眠,至少应该忘记并且放弃一些什么。
其实我很悲哀。做了一些想不起来的梦,醒来的时候依旧怅惘,眼角有水痕。
睁开眼睛,然后我就看见她。只有咫尺。
她还是蒙着面,轻纱被午夜的过水风吹得贴紧脸庞,依稀红唇。还有她的眼睛,还是没有变,冷得象天空僵硬的星星。
铮的一声,她拔出长剑,抵上我的胸膛,他来过?
我垂下头,一动不动盯着她。我的表情也许是死灰死灰的,她故意装作无动于衷,可是,还是忍不住提醒我,如果你杀了他,我就会杀了你。
她的声音淡得好象要化入风中。只有我知道,不用她提醒,只有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一个人,如果为一个人绝望了,他能够做的,也许就是轻轻的躲着他对别人说,如果你杀了他,我就会杀了你。
她从来都不管我的绝望。又过了一个秋天,河水眼见得就要结冰了。
我想起那年遇过的那个杀手。我托着他的尸体到客栈后山埋葬,她在我身后刺了一剑。
她自一丛荆棘里悄没声息跃出来,象一只晚归的寒鸦。用的是左手,剑势偏冷,痛快,几乎刺入我的心脏。
当时我只来得及握住剑鞘,以剑柄挡住她的剑尖,然后抛开尸体贴地滚开。身子似弓,只还了一剑,两道白光在草木间交错,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等我缓过神来,她已经腾入密林消失。留下我额头的冷汗。
那具尸体在半空中被一个白衣中年人轻轻接住。他搂住杀手的尸体,轻轻地,把嘴唇贴在尸体的脸上,掉下泪来。
他的眼泪,也许和他怀中的尸体,一样冰冷。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男人哭泣。以后很多年,我行走江湖,厮杀,奋战,受伤,休养。我看过很多人流血,失散,痛苦呻吟或恣意纵酒,有一些人已经死了,有一些人正忙着活下去。一些瞬间,都悲伤过。可是掉下眼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你应该知道一个人活着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哭泣从来不能够让人稍稍轻松一点。

该用户从未签到

发表于 2003-4-29 04:38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采桑子(一)

把自己杀了吧

该用户从未签到

发表于 2003-4-29 07:06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采桑子(一)


读本少爷的文章,就如同枝头最后一朵桃花,摇落入水,溅起一池的叹息。
期待继续。
欢迎本少爷光临文心荟萃 :)

该用户从未签到

发表于 2003-4-29 08:31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采桑子(一)

狂喜欢这种风格的武侠。。。。。

该用户从未签到

发表于 2003-5-1 19:17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采桑子(一)

本少爷?是不是花溪里的本少爷啊?

该用户从未签到

发表于 2003-5-2 17:30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采桑子(一)

        写得很好~~~~`````````````

该用户从未签到

 楼主| 发表于 2003-5-2 23:42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采桑子(一)


  其实在我的家乡,门口没有小河,也没有杨柳。只有一棵桑树。
  我不记得是谁种下这棵桑。在门前种桑,就象在心口种伤,是一件非常孤独的事情。我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地以为。
  也许没有道理。可是谁知道过往发生过一些什么呢。就算是,其实一定会发生过些什么。
  就好象这一天的夜里,我不知道她要来。我只是在河水的缓流声里全身发冷,想着冬天就要到了,河面很快就会结冰。如果回家,已经迟了一步,老桑上的紫红桑椹,都落尽了。都化作了尘泥。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告诉她,你知道吗,不管你杀不杀我,我都会杀他。
  这句话说完,我自己都呆住了。声音和语气多么象白衣人温和的,缓慢的,认真的,对我说过的话。
  她的目光一下子就变得坚硬起来,刺在我的肌肤上,有尖锐的疼痛感。
  我微微一笑,伸指轻弹,正中剑锋。那柄寒光四射的长剑发出嗡的长鸣,自我心口震开些许。
  不过刹那的功夫,我已转身跃出,象一尾水中鱼,轻轻一荡,落在乌蓬船的蓬顶。我伏着腰,手捏剑诀,目光盯住她的左臂。
  一场风急急的流过来,吹动我腰间的青带,呼呼作响。
  剑还在鞘中。
  
  其实我很想找一个人杀死我,可惜,你的杀气不够。我淡淡地对她说了刚才听到的这句话,然后跃上河岸,没入一丛苍青苍青的草地。
  她静静站在船舱里,提着长剑,怔忡了很久,忽然听到叮的一声暗哑的响声,她五指松脱长剑,捂住脸,走出来,蹲在船头,埋下身子。
  可能这扑面而来的月光太烈了,刺得她疼痛。
  风把她束发的银环吹得松开,滑在一边,乌黑的长发象是水草一样顿时四散开来,,迎着风,就象一条条游动的眼泪,摆啊摆啊。
  风吹的方向是北方。那个方向,据说掩藏着数不尽的寂寞。

  听说入冬以后有些飞鸟会从北方飞过来,落在南方。那么大的天空,真让人担心它们会迷失方向。
  这天夜里我见到了野雁。它们成群结队蜷在芦苇丛中,安详,镇定,无悲无喜。
  只有一只雁永远不能够睡觉。它必须抬头警觉地竖耳聆听水畔的任何风吹草动,整个夜里,所有的同伴都睡着了,只有它始终睁着眼睛,打量这个世界。
  当我向这只雁走近的时候,忽然耳畔传来一缕细不可辨的破风之声。取的是我右腕脉门。
  
  我翻腕疾弹,却是一惊。回身过来,数丈远的一丛芦苇枝上,一道白色的身影正随风摇晃,无声无息。
  低喝一声,我迅速潜身过去。身侧的芦苇象是两条水线,纷纷扬扬不住伏退,发出一阵细细碎碎急雨似的簌簌声。
  白衣人长笑一声,回身便走。我抬头望见他的身子仿佛一只清瘦白鹤,凌空直上,冰蓝的天空映出他的影子,又细又长。
  嘎的一声凄厉的长鸣,那只夜守的野雁终于示警,它急乱的扑打翅膀,所有的野雁都醒过来,扑天盖地振翅飞向天空。就象这潮湿阴暗的湖畔不过是它们的路经,只有高远空阔的天空,才是它们的归宿。
  
  雁群在半空凄凉地彷徨,有时候远,又有时候近。
  我的瞳孔缩成一个小点,凝在正前方的一道白影上。右腕一抖,剑已离鞘,直指青天。
  半轮弯月静静挂在他头顶。他返身站定,微微抖袖,弹开一只水蚊。
  我摊开掌心,低头仔细看我掌心的纹路,然后,小心翼翼地,踱步上前。
  剑势已经展开,杀气已经积聚,这一战我们都没有退路。
  刚才他向我暗袭的,居然只是一小朵晚风。
  那么一小朵风,无形无状,把它揉成坚硬的一团,当作伤人的暗器,需要多少火候。

  那年夏天,云层厚得密不透风,巨大的阴影投在山坡上,沾着夜露,又滞又湿,让人喘不过气。
  我握着剑,冷冷地,逼白衣人把尸体放下。我答应过那个杀手,要把他好生埋葬。
  杀手死的时候,目光一直停在客栈残破的窗边漏泄的一滩月光上。他到死都合不上眼睛。
  我怜悯他只不过因为自己也是一个江湖浪子。只不过因为在我的生命也从来没有着落。
  你知道一条生命没有着落是怎样的空虚,恐惧。
  那滩月光有怎样的秘密我不知道。我只是答应过,要把他埋在能够晒到月光的山坡上,这样,某一天,他的魂魄醒过来,也许,还有一些东西,能够似曾相识。
  
  我逼白衣人把尸体放下,他不屑地望我一眼,然后抱着尸体离开。
  我一生中从没见过一道眼神里有如此深的冷漠和孤绝。
  那时候也许我年纪太轻了,不懂得世间有一些东西是不应该接近和思量的。我很快发剑。
  我说过我不是一个杀手,可是我有杀人的剑法。他们说是因为厌倦。我想大约真的是这样吧,一个人,活在世上怎么可以不厌倦呢,时间确实是一条很累人的旅程。
  剑气卷起地面的砂石,象一条蛇急抖着,噬住白衣人。
  他的眼睛突然亮了,好象遇上这样的剑法是一次久违的邂逅。紧接着,他也抽出腰间的长剑。
  铛的一声,长剑交错,我振腕急变,剑如电光顺势削出。他掌中那枝长剑横送,挡在胸前。
  
  明明只是一招守式,但他剑下却突兀地涌起一道疾风,斜刺我琵琶骨。我提足踢出,翻出一个筋斗,长剑仍借势划出半个弧线。
  白衣人站在原地,他的衣衫破开,哗啦啦仿佛泄走了什么珍藏的事物,世界变得无比的空阔。
  我胜了他半招,却没有喜悦,只是冷冷的又提醒他,把尸体放下。
  胜负已分,他望我一眼,眼神竟然还是那样的冷漠,空洞,象一团冰,要塞入我的胸膛。
  我闷得厉害,提剑跃起。
  一道银弧自草叶中弹出,金铁交鸣,溅出一天一地的火花。那么快的剑法,那么不顾一切的剑法。
  
  她站在我面前,望都不望我,只是死死的盯着他,死死的,死死的,就好象如果抽身离开,她就会忘记他。
  我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客人。为什么杀他?我问她。
  那具杀手的尸体,致命的伤痕只有一处,正在喉头。伤口扁平,不过一寸,血很稀薄。
  只有她的剑,和她的剑法,才能制造这样干净利落的伤口。
  她不理我,慢慢走上前,怔忡了很久。
  夜是这样的漫长,一直没有月光。
  忽耳她转过身来,轻轻笑道,你知道怎样让一个人最痛苦么?
  她望着我,又补充说,就是毁掉他最心爱的一些东西。接着,她就格格格的笑起来,那种笑声,有一种彻底的凄凉的决绝,听着真让人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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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5-2 23:43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采桑子(一)


                 
  雁群呼啦啦沉入地面,很快又惊惶失措再度在暗湿的湖畔飞开。
  月光都望不见了。只有一朵一朵黑色的雁影,在半空中凄婉地铺展。象一朵一朵黑色的血花。
  长剑直指天空,白衣人的姿势象是一棵饱经忧患的老树,一动不动。可是那枝剑却象有着春天的迹象,不住颤抖,不住变幻。
  我半伏于泥中,右臂向后斜伸,左手竖起二指守住胸口。
  既然迟早要分出一个胜负,又何须苦苦守撑。我终于发出一剑。
  也许是心有灵犀,白衣人左前踏了半步,长剑劈落。
  我闭上眼睛。月光异常的烧灼,整个湖畔都似乎在我们的剑下失了火,化为明晃晃的一片,无始无终。
                 
  当年,我也曾经向白衣人发出过这样的一剑。
  事情过去很多年了。有些事情确实开始改变,已经面目全非。有些情怀,信仰,已经不再单纯如初。
  可是当年发出的那一剑,拖到今天,还是一模一样。
  长剑相交,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很快又分开。我心底蓦然涌起一种淡淡的惆怅。
  并不伤感,也不痛惜,也没有惧怕和担心。可是,恍惚间,就是有着什么,慢慢的,不可阻挡的,充塞着,满天满地,尽是忧伤。
                 
  血自肩头溅下来。一滴,又是一滴。顺着衣袖,滑到手心,又顺着手心,滑到剑柄。最后顺着剑尖,落在泥中。
  我突然升起一个很奇怪的念头。这座湖泊的水,是从哪里一滴一滴汇聚起来的?如果是天空,那么遗失了雨水的天空,岂不是愈来愈空?
  当年白衣人说过,以我的天赋,总有一天能够杀死他。他说他情愿死在我的手底。
  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死是一个简单的过程。一个人,告别尘世,确实是一个简单的过程。为什么他一定要死在我的手底?
                 
  那时候我问过他,他没有理我,转身走了。
  那天很黑,我就象站在一座坟墓的正中心,不能动弹,只好眼睁睁盯着他抱着杀手的尸体,象一条水线溶入泥沙之中,最后消失。
  那一战,我败了。所以我没有苦苦追究,只是转过身来,问她,为什么?
  我说过我是一个喜欢追根究底的江湖人。真的,这个世界如果没有答案,活着又是怎样苍茫的一件事?
  她还是疯了似的笑,尖声地说,我不告诉你!我不告诉你!
  很少有人在一战失败之后能够再度提剑杀人。我也不例外。所以我微笑着告诉她,不要紧,答案并不重要。
  哦?她奇怪地停止笑声,歪头看我。
                 
  月光终于冲破云层,这时候我清楚地把她看个分明。
  只是一眼,浅浅的一眼,我听见胸口有着什么,叮的一声,碎掉了。比剑伤疼一点点,锐利一点点。
  我转身走了,很轻快的留下一句话:如果我杀了他,问题消失了,还需要答案么?
  真的,在江湖上行走,当然应该有一些江湖上的简单办法。无非是,生或者死。别的,不管重不重要,都应该做出一副漠视的样子。
  我走的时候,情不自禁捂住胸口。月光只有幽幽的一缕,照在我脸上,苍白,软弱,失血过多的模样。
  幸而背对着她,她永远不知道这一夜发生了什么。
                 
  八
                 
  你知道怎样让一个人最痛苦么,就是毁掉他最心爱的一些东西。
  很久以前她跟我说过这样一句话。那时候我还年轻。
  白衣人走了以后,我一个人,站在无边无际的芦苇丛中,站了很久,想起一些久远的事情和声音,突然非常寂寞。
  野雁忽然在安静的歇息中又一次惊乱的飞开,迎着月光,象天空布下的一朵一朵黑色血花。
  她慢慢走过来,问我,他为什么不杀掉你?
  因为我还没有让他找到我最心爱的东西。我象哭一样地冷笑,你为什么一定要跟踪我?
                 
  我沿着白衣人离开的方向,慢慢地走了很长一段路,这才发现,那柄长剑,一直提在我的掌中,忘记归鞘。
  云朵一层一层在合拢,天空的颜色微不可辨地暗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四周已经合聚成一团混沌的黑。
  一个人,看清世界到底需要多少时间。我把剑送入剑鞘,抱膝坐在一块岩石上,忽然觉得所有的事情很好笑。
  我实在忍不住,就笑出声来。我真的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一条河水,会有它的源头,一条山脉,会有它的顶峰。可是世界并不是这样讲道理的。我现在发觉,有一些事情,你永远不知道它的缘由。
                 
  那年很黑的夜里,我叫白衣人放下杀手的尸体,他不理我,抱着尸体径自离开了。
  她站在旁边,歇斯底里地追上前,问他,是我杀的他,你为什么不杀死我,你为什么不动手?
  白衣人看都不看她,他走得很镇定,每一步跨出,又稳,又慢,又准,象他发出的剑。他眼里仿佛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
  那时候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轻易放过了她。后来我知道了,她说过,恨一个人,就要毁掉他最心爱的东西。
  而她最心爱的东西,也许就是他,所以,他没有办法动手。
                 
  白衣人一直在走,我还在犹豫,她却终于扑上前去,指着他,咬着牙,嘶哑着嗓子笑起来。
  你知道这个人最爱的是什么吗,是他怀中的那具尸体,他是不是很变态?她对住我,指着白衣人疯狂地叫喊,你看啊,你看清楚啊,看看他爱上的是什么?
  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杀死我?因为我就是他的妻子!她终于脱力,扑倒在地,贴着又潮又凉的地面,哭着说,可是你见过一个女人的丈夫抱住另一个男人亲吻吗,你见过没有?
  她的哭声还没有收歇,他忽然抱住尸体定定地站住。他站了很久都不回头,最后,还是慢慢地,慢慢地,消失了。
  那样缓慢的,冰冷的,空洞的脚步声,直到多年以后我还能够清晰地听到。
                 
  那一年我的年纪还很轻。白衣人评价说,以我的剑法,总有一天我能够杀掉他。
  那时候我答应她说,等我武功大成,我一定杀死他。
  她的眼光很迷离,一种散落四周无法聚集的眼光真让人担心。
  我没有理睬她,独自负剑离开了。
  她以为我想杀他只是想成名,杀人是江湖上成名的最好的办法。其实我只是想,如果我杀死他,她,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痛苦要去面对了。
  我是真的很喜欢她开心起来。
                 
  九
                 
  很多年以后,我在一家残破的客栈门外见过一个奇怪的人,他穿着白衣,背上缚着什么,走路的时候,缓缓无声。
是在午夜,月亮只有很细的一条,象是天空眯着眼。起了雾,铺天盖地。
  我靠着一棵老桑树,静静地伏着腰,在门口的一条浅溪里磨剑。那块磨剑的青石有很深的一道凹槽,不是被水冲流出来的,是我手中的那枝青锋。
  它象一道雨前的闪电,也象一道伤痕。
  我的剑总是束在背上,不轻易拔出来。剑鞘已经又旧又黯淡。只有我知道,这样不起眼的剑鞘里,潜伏的剑锋,仍然犀利如初。
  这些年我一直在流浪。夜晚的时候,我总是习惯一个人找一道流水,好好的磨剑。我总觉得一柄剑,它存在世上,不管它能不能够等到杀人的那一天,它都应该保持它雪亮而又锋锐的剑芒。
  就象一个人,在世上,也许总是应该保持雪亮而又锋锐的目光。
                 
  那个人缓缓穿过迷天大雾经过客栈前面一片树林的时候,我掌中的剑,突然年轻鲜活地跳起来。
  白衣人停下脚步,垂下头。他没有望我一眼,很快他就出手了。
  他的剑很快,很急,很毒,每一剑都简单,直接,象是一件一件发生过的往事。
  叮叮叮叮。我们交手了不知道多久,忽然我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他一直没有转过身子。他一直站在原地,对准一个方向,以攻代守。
  也许他的身后,他的背影,就是他的背影所在吧?
  我的呼吸莫名的急促起来,掌中挥动的长剑,也莫名地变得兴奋起来。
                 
  天色渐渐破晓。周遭雪也似的大雾,终于一缕一缕地散开。
  我不知道雾都散到了世界的哪个角落,只是,当野外的第一缕阳光突然射到他身后的时候,我捕捉到了他仅有的一丝破绽。
  他身后挂着一个竹篓。很薄的竹篓,长长的,贴近他的身体。是用一根金黄色的丝带缚在他腰间。
  剑锋挑断那根金色丝带的时候,我闷哼了一声。
  长剑交错中发出嘎的脆响。然后我的右臂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气力,垂了下来。手中的青锋,发出扑的声音,坠在泥叶之间。
                 
  可是如我所料,他愣住了。
  我踢起长剑,左手抄住,呼的凌空直刺他身后的竹篓。
  哪里是他的破绽,就应该直接的,干净俐落的,攻向哪里。这是一个剑客的本能。
  他急急地伏下腰想扶住松脱跌倒的竹篓。那枝剑发出凄厉的啸声,急攻我胸膛。
  我冷冷地迎上剑锋,手中的长剑,依然准确地,毫不迟疑的,直刺入那只竹篓。
  月光已经没有了。清晨的树林里,到处都是金色阳光。我回头望望那株老桑树,突然发现,桑椹已经一粒一粒地跌入了尘土。原来已经秋天了。
                 
  他眯上眼睛,仿佛很疼痛似的,慢慢地笑了,你算好了我会尽一切力量去保护这只竹篓?
  他的口气变得无比轻松。
  我和他相遇开始,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再也没有散淡和寂寞,反而充满了一种期待已久的解脱。
  昨天晚上我磨好的那枝剑,插在他的后心。有一缕长蛇也似的鲜血,顺着剑刃,游出来。阳光打在剑身上,发出炫丽的光华。
  明明可以杀我的刹那,他为了保护那只竹篓,终于回剑自守,令我得到一线胜机。
  可是并没有胜利的快感。
  他说过他愿意死在我手中的。他做到了。
                 
  我冷冷地看着他,说,我只想跟你打听一件事情。
  他哦了一声,很吃力地抬起头来望我。也许是动弹之中震动了剑伤,眉头皱了起来,可是,他还是用尽所有气力扶住那只竹篓,不令它失手翻倒。
  那个杀手,他真的和我长得很象么?我奇怪地问他。
  是她告诉我的。那一年,她冷笑着,这样说了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他呆了一呆,没有说话,眼神好象有天空那么空,有迷雾那么迷。
                 
  生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流下泪来,发着抖问他。
  我一直躲闪着,不敢面对这一刻的到来。可是,在我心底,一直渴望知道的,真的只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情:生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笑了,忽然一跤摔倒。可是他不许我扶他,很快又坐起来。
  他掀开竹篓的盖子,里面露出一具风干的尸体。
  我呼吸骤止。那一年,我要埋葬的那个杀手的尸体,他一直陪着他。
                 
  他大笑起来,呛出一口鲜血。
  当年她杀死那个杀手是为什么,他不杀我是为什么,我杀死他是为什么?
  你看,生命就是这样,你等着一切结果的来临,如此而已。他笑起来,当年,我怎么知道我会爱上怎样的一个人,我怎么知道我会过上怎样悲喜无常的日子?我怎么会知道剑法再高也不能够找到控制命运的办法?
  他的眼神渐渐的,就象一束在寒潭中被游鱼惊动的阳光,一寸一寸的涣散了。
  他倒下去,和那只竹篓倒在一起。我知道他的意思。
  照他的眼神望过去,只是一棵老桑树,静默无声等待明春的重新抽枝长叶。
  很大的风。这个秋天凉得格外沁骨。我忽然很想回家,看看门口那棵桑树。采桑的年少已经过去了,很多事情已经过去了。
  这一生,一些小小的悲欢离合,到底是谁在指使掌控呢。
  我想,有一天,我也会很认真的对她说,我愿意死在她的剑下。
  只是到了那一天,我会不会知道,关于江湖上的一些事情,到底有怎样的真相?为了这种恍悟,我安静地微笑着,开始等待。

该用户从未签到

 楼主| 发表于 2003-5-2 23:47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采桑子(一)

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看到有熟悉的口气,感觉挺好的.
是花溪的那个少爷.不过在花溪好象仅仅用过一次这个马夹,后来换成了杨陌和别的名字,因为主编很不满地对编辑说,这个人的名字太小资了嘛.
嘿嘿.
谢谢楼上诸位的评点.知道自己写的东西有人喜欢看,就会很舒服了.俺是被人拍马屁长大的,以后尽量记住,多夸几句好话,俺就会不停地写了,哈哈哈哈.

该用户从未签到

发表于 2003-5-10 02:14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采桑子(一)

呵呵, 几十年就为一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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