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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云龙变》by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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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9-16 22: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有屠龙之术,
  欲翻流云起舞;
  我有苍茫之志,
  欲煎七海成田;
  我怀绝世之锋,
  欲解抵天之柱;
  我是藏玉之璞,
  欲觅神匠成材。
  吾曾笑云梦乡里文皇帝,
  长生何须吞白玉;
  吾曾笑长锋空折武皇帝,
  挥军难渡雪河西。
  吾不惧青天之高,黄地之厚;
  独恨不逢琢玉手,
  晚生不见凤凰来。
  噫嘘兮,
  山之既高,神女空候;
  水之既深,龙死荒滩。
楔子
“你叫什么名字?”
“项空月。”
“从哪里来。”
“很远的地方。”
“为何不辞长路?”
“望能持箕帚,侍奉先生。”
“侍奉于我又如何?”
“望能从先生学屠龙之术。”
“那,你回去吧。”
头顶的松枝咯喇喇一阵低响,忽的一振,大片的积雪在空中散成雪霰,在簌簌的寒风中飘零莫测,洒落在少年人凌乱的长发中。他立在古松下,一身破蔽的白衣上沾满了雪泥的细点,默然的像是冰雪雕成。严冬十二月,山顶的风刮面如刀,像是随时都能如掀起一张枯叶般卷起他略显纤弱的身子,将他葬送在面前的千丈深谷中。可是他已经在那里站了一日一夜,并无离去的意思,也看不出任何的畏惧。
峭壁深谷上架了一座简陋的悬桥,在风势中摇摇欲坠。悬桥的对面,雪峰的背风处,是独门独户的茅舍院子,木门半敞,门前坐了一个老人,老人的头顶撑开一张巨大的油伞。他坐在厚实的毡毯上,面前置一张小条桌,条桌上有温好的酒。
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老人举杯饮尽了锡杯中的剩酒,转过身去。他没有起身,是以双臂撑起身子转身的,谁都可以看出那双虚软的双腿已经断了。院子里黑巾覆面的下人们踏雪而出,他们的步伐轻飘,踏在雪上无声无息。两个下人以扛轿托起了老人,第三人收起油伞和条桌。院门嘭的闭合,自始至终没有人再看少年人一眼,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过了许久,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悬桥对面那扇透风的门,而后坐下来从怀里摸出了冷硬的面饼嚼了一口。他拾起脚下的坛子,里面的水已经封冻,静了片刻,他拾起身边的一块石头,一下一下砸在坛口的封冰上,直到砸开了一个裂缝。他凑在那个裂缝上饮了一口冰水,把面饼的渣子灌了下去,胸口透寒,像是血都冷了。
他这样嚼了几口,灌了几口水,又站了起来,默默的面对着那道悬桥。
从门缝里看去,他纤弱的身影仿佛要融在那渐黑的暮色中,雪又下了起来,绵绵密密没有尽头。
“今夜的雪,会下得更大吧?”老人喃喃的说着回头。
侍从们默默的跪立在他的身后没有出声,一身黑衣像是夜色中的枭鸟。老人也没有期望他们回答,他知道这些人都没有舌头。
“你怎么还未回去?”
“我等着先生回心转意。”
“我为何要回心转意?你和我素不相识,你折磨自己候在冰雪中,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有诚心。”
“世上有诚心的不只你一个。”
“我比他们都有诚心。”
老人笑了笑,仍旧坐在油伞下饮酒。第三天的早晨,雪停了,悬桥前的一树老梅静悄悄的开放,在垲垲的银白中红得令人惊心动魄。老人就坐在悬桥的对面饮酒,遥遥的赏着梅花,看着风里偶尔细琐的轻红飘落,落在雪地上红得如血。比梅花更红的是少年人的血,他垂手立在那里,手上裹着布条,血迹渗出来把白布染得通红。风寒冷而干燥,他的手先是肿胀,再是裂开,满是斑斑的血污。他清秀的面孔也肿胀起来,看着有些滑稽。只是那股神色还没有变,他修长的眉宇上沾满雪粉,斜斜的飞扬着。
侍从们又抬着老人回去了,他从怀里掏出剩下的面饼,还有两张。
“一天吃一张还能撑两天,一天吃半张就是四天,”他的声音嘶哑得连自己也难以分辨,就这样他还扯着干裂的嘴唇,笑了起来。
早已没有水了,他用满是血污的手捧起积雪,合着面饼一起吞了下去。他用力的咀嚼着,麻木的嘴唇分不清面饼和冰雪,都像是些细小的刀片。
他又站了起来,默默的对着悬桥,天渐渐的黑了。
“你真是固执。”
“求先生传我以屠龙之术。”
“你怎么知道我有屠龙之术?”
“我听过先生的事情,先生的行迹,我已经找了很久。”
“你知道什么是屠龙之术?”
“知道。”
“那你以为我会教你?”
“我可以等。”
“你就要死了。”
老人扬了扬手,侍从们悄无声息的抬着扛轿出来。这次老人没有在门口设油伞小桌和温酒,天气愈发的寒了,狂烈的大风中深谷里面急速的穿过,像是北方大山中夸父巨人的吼叫,而后倒卷起来。那株红梅已经都零落了,花瓣被一层又一层的积雪覆盖,只剩下残枝横在那里,乌森森的有如鬼爪。
最后半块面饼吃完了,腹中像是被刀子寸寸的切着。少年人坐在冰雪中使劲的揉着自己的腿和胳膊,他现在不敢站着不动,总是不停的揉着自己的手脚。他知道不揉的话也许手脚就冻掉了,他不想成为一个没手没脚的人,他将来还要走很长的路。
他努力的想要再笑一下鼓励自己,但是他忽然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了,他的面孔痉挛着,面颊的肌肉在寒风中已经僵死。
老人扬手,黑衣侍从们把扛轿止在屋檐下。
“一个孩子,居然知道怎么多,是自速其祸,”老人抬起头,仅剩的一只眼睛里带着刺人的寒光,“杀了他!”
没有人回答他,黑衣侍从们默默的扛着轿子进了茅舍。
大海的声音回到了耳边,他再次听见潮潮的海浪卷了上来,像是很远处的雷鸣。
他努力的伸出手去,要触摸温暖的海潮,海水从指间流过,温暖而舒适。他侧过头去就枕上了沙滩,寄居蟹被海浪冲来的寄居蟹在他背上吐着泡泡,有人抚摩着他的头顶。熟悉的笑声如此的遥远而又清晰,他抬起头来要去辨认方向。
一切忽然都黑了,银一样冷得凄寒的圆月挂在老梅树的梢头,他半身埋在雪里,没有笑声,只有风声,没有海水,只有周身刺寒的雪。自己竟然睡了过去,少年人惊恐起来,他知道自己睡了就会死去。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全身都已经僵死,只有心底的热气似乎还剩那么意思,他仰面躺在那里,看见夜空中漆黑的大鸟掠过,似乎是看中了他这份僵死的食物。
“如果那样死,也好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为什么又要醒来?”
笑声响起,他惊讶的侧过耳朵去。确实是笑声,但是并不是梦里那个熟悉的声音,而像是夜风穿过树林,或者笑的是枭鸟。那种怪异的笑声像是某个人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忽东忽西,辨不清方向。起初似乎很远的笑声最后汇集在他的周围,他努力扭头去看,却看不见人。恐惧爆发出来,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看不见的恶鬼围住了,他们要拉扯自己的灵魂,然后把自己分开吞噬。
“还不能死!还不能死!”他对自己说,他拼命的要动,身体里又有种疲惫让他想永远的躺下。
几道银色的弧光忽然在他眼前掠过,他心里一动,终于看见了人。是那些黑衣的侍从们,此刻他们都蜷伏在低下,如同食腐的豺狗,所以不易发现。他们只露出两只眼睛,眼睛里却不是白天忠诚默然的模样,满是对于杀人的喜悦。那根本就不算是人的眼睛,三个侍从蜷伏着身子,手持邪异的刀在他身上比划,像是要将他分切成碎片吃掉。
少年忽然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这些秘密透露出去,震动的不只是这个深山的小镇,而是东陆,或者整个九州。如果老人不收他为徒,那么就只能杀掉他。
而老人已经做了决定。
黑衣的侍从们胸腔里发出的低笑忽然消失,不约而同的,他们抢身上前,高高举起手中的邪刀!
静悄悄的峰顶忽然被一个声音填满了,侍从们手中的刀也为之一顿。
那是少年的吼叫,将死前他用他已经僵硬的喉咙吼出来的话:
“我叫项空月!”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我想侍从先生箕帚,从先生学屠龙之术!”
“我还有很多心愿!”
没人敢想像这个僵死的人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那简直是咆哮,谁也不知道这个少年人最后说这些到底是想表达什么,他根本无视于那些邪刀,而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天空,眼泪从两边的面颊滑落。
寂静。
侍从们交换着眼神,名叫项空月的少年已经失去了声音。那扇漏风的柴扉被人大力的推开,吱呀吱呀乱响,老人静静的坐在门背后。
“你叫什么名字?”
“项空月。”
“从哪里来。”
“很远的地方。”
“为何不辞长路?”
“望能持箕帚,侍奉先生。”
“侍奉于我又如何?”
“望能从先生学屠龙之术。”
“那,跟我来吧!”
当黑衣侍从们以扛轿抬着项空月走进那扇门的时候,老人默默的看了他一眼,项空月只有对以眼神,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我那时确实是想杀了你,不过你说得对,你确实是比别人都有诚心。那么你就是我要等的人,我已经等了你许多年!”

第一章 歌行者
  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在白茫茫的细雪中响得清脆而欢闹,笑声和拍掌声也响成了一片。气度恢弘的府邸外燃着一堆熊熊大火,家奴们把成捆的细竹投入火焰中,竹节遇火即爆,就是天启城民俗所谓的“炸竹花”。那边楼上则有家奴顺风抛洒各式纸花,有御样的纸蝶、纸雀、纸蔷薇,都是描金画红的。看过了炸竹花的人们一窝蜂的去抢那些纸花,揭开来,有的就朱笔提着“迎春钱三十金铢”、“迎春钱五十金铢”的字样。
  围观叫好的多半是世家女眷,严冬腊月都是重锦的宫裙,狐裘貂裘的大氅,却坦然露出堆霜砌雪的胸口,争抢中裙钗散乱,玉臂纵横。就有好色的世家子弟混在人群里摸捏,家奴们也不阻止,只在暗中偷笑。
  炸竹花的声音、挤挤撞撞的动静、娇气的惊呼和窃窃的笑声正好成就这场热闹,谁也不好在这个日子翻脸怒骂。
  而饥肠辘辘的贫苦人是不得踏入府邸前的,东街的民巷口有家奴摆下了铺子,有热腾腾的热粥和面饼赈济。长长的队伍排到了一里半之外,拿到粥和面饼的饥民们要说一声:“谢公活命大恩,再生不敢相忘。”然后立刻就找个角落里吹着粥大口的吞食起来。偶尔有人痛喊一声,随即却转成惊喜的声音,是大口啃咬面饼的时候咬到了里面的金铢。
  一个金铢贫民人家吃饱肚子可以吃上两个月之久,纵然为它掉了牙齿,也是高兴的。
  “又下雪了呢,”白衣的人站在街头,喃喃的自语。
  胤喜帝九年冬,十二月七日,这是皇室三公之一的太傅谢奇微的寿诞。
  数十年罕见的漫天飞雪笼罩了帝都天启城, 有大臣上书说是百年不遇的盛世,所以有祥瑞降下,而钦天监的博士们却纷纷沉默。帝都张灯结彩预备迎春,冷清的市面上透出了少见的繁华景象。
  而繁华的表象,却终究掩不住胤朝皇室衰败的事实。
  胤朝有诸侯十六国。而皇帝真正可以掌权的,只是中州以南一片浩大的“王域”。帝都天启城就坐落在锁河山的天然屏障后,是整个大胤帝国权力的心脏。诸侯和宛州商都按时朝贡。民间金钱和资货的流通也难以估算,是足以和宛州十镇相比的繁华城市。
  可自从一头桀骜的猛狮忽然将它的爪牙刺进这颗心脏,极盛的白氏帝朝就面临了崩溃。
  离国,一个原本微不足道的南蛮小国,却出了一头咆哮东陆的雄狮。离侯赢无翳少负勇名,狂悖尚武,不惜勒索百姓也要扩军备战。喜帝六年,赢无翳凭借他得意的五千雷骑一举突破锁河山屏障,控制了毫无防备的天启城,进而在锁河山汇聚重兵击溃了十五国的勤王联军。
  从此,赢无翳以霸主之姿威凌诸侯,皇帝在他眼里不过是个保管国玺的傀儡。嬴无翳需要的时候,喜帝只需要及时的盖下国玺就足够了。
  王域本身并不聚兵,疲若已久,皇室大臣多半氏只知道玩弄权术的文臣。当日嬴无翳带剑入宫,在太清阁下昂然不跪,大臣们就知道新的霸者绝不会屈尊和他们合作。于是当夜赢无翳的军营中就堆满了皇室大臣送来的名刺,无不是表示效忠于新主。而嬴无翳只冷笑一声,令随军长史记下信封上的名字,而后把这些东西都付之一炬。
  写信的大臣中,就有皇室三公之首,太傅谢奇微。
  太傅谢奇微军旅出生,不通武术,谋略过人。追随先帝征战,数次平定叛乱,算得上战功卓著。不过随着年老,谢奇微渐渐失去雄心,只会在官场上逢迎拍马,再没有一点军人的风骨。
  谔祚返钌喜纬檎谷淮永床凰狄桓霾蛔郑盟怠坝欣怼薄J芯翟行」杀甭铰宥珊I疟呔常蟪颊叟伤霰妹婧於啵黄嫖⑷粗还说屯罚焖怠坝欣碛欣怼薄O驳坌愿窦ち遥宦钠接梗鹄辞鬃韵碌钔屏怂话选K佬黄嫖⑷奚帘埽背〉沟兀谷皇且恢痹诖蚩乃S谑锹灾黄嫖ⅰ坝欣硖怠保驳鄞笈啵匆膊桓蚁魅バ黄嫖⒌墓僦啊R话氲幕适抑爻季尤欢寄芩阕餍黄嫖⒌拿派?
  嬴无翳要借助谢奇微在皇室大臣中的势力,所以对他还算尊敬。谢奇微也靠着狮子一般的东陆霸主,隐然成了皇室大臣中的第一人。
  谢奇微五十岁生日,太傅府邸宾客如云。
  成箱的礼物从中堂一直摆到门口,司仪的家奴手持礼单,一人还念不过来,需要两人同时念诵,整整念了一天也不知最后有没有念完。前来恭贺的世家豪门能够和谢奇微握手寒暄,已经算是得到了恩宠,更多的人只能在堂下遥拜。
  离公嬴无翳也派人送来了一对纯银打造的短斧,谢奇微将短斧连着盒子供在中堂上,就像以前贡着宫中的赏赐一样,宾客们艳慕之余不敢多看,那双短斧就如赢无翳本人一样,闪闪的寒芒有些刺眼。
  夜色降临,外面的大宴还未撤掉,后园的筵席又开了。宾客却只剩下四十余人。数十盏大红色的宫纱灯照明,“熏风暖阁”里一片光明。
  此时能够入席的宾客,都有与众不同的身份。谢奇微刻意的不设桌椅,排下北陆蛮族的烧羊大宴。宾客们都屈膝跪坐,面前一张矮桌,伸手就有烈酒烤羊,佐以极南之地购来的香椿和紫苏,醉了就可以躺在地下大睡,全没有白天的隔阂。
  暖阁正中是谢奇微府中的女乐作北陆旋舞。北陆原本舞姿狂放,谢奇微府上的舞姬却妖娆,只在身上披了件若隐若现的沙衣,隐私处嵌了几块小小的皮子,挂着银链,旋舞起来肤光致致,令人目眩神秘。舞到最后,纤软如绵的腰上全是细细的汗珠,乳臀款款扭动,竟有投怀送抱的妖冶味道。
  宾客中最下首的人心情似有些烦乱,手中的银匕首将一条焦香的烤羊腿切得零零碎碎,却又丝毫没有食欲。她终于狠狠的一推桌案,想要站起来,却终于忍了忍,又坐回原处。
  禁军“羽林天军”幕府的参谋叶雍容,原本她根本不是有资格坐在这间暖阁里饮酒的人,此时她想要离去,却也身不由己。
  她是谢奇微亲自指定的客人。
  胤朝立朝七百年,开国时候以功臣划分,素来有七大世家的说法。分别是:
  帝王白氏,以火蔷薇为家徽;
  百里氏,以金色菊为家徽;
  嬴氏,以雷烈之花为家徽;
  江氏,以神鸟大风为家徽;
  息氏,以百合为家徽;
  叶氏,以下弦月为家徽;
  姬氏,以黑色翼虎未家徽。
  不过姬氏已经没落,最后一支姬氏子孙因为牵涉了喜帝即位时的夺嗣之乱,被拥立喜帝的一众大臣上表弹劾,喜帝下旨削去了姬氏的爵位,从此姬姓子孙身身世世不准进入帝都。
  而剩余的六个大姓中,有四个都是帝王诸侯的姓氏。宛州江氏虽然不是诸侯,但是以巨商的身份统领宛州商会,不是诸侯却胜似诸侯了。唯有云中叶氏,却并非豪强的世家,叶氏以军武著称,历朝出过许多将军,是“名将之血”的家族。
  谢奇微出身于下等贵族之家,他的寿诞却要姬氏外的六大世家都来人祝贺,漏了一家镇不住这个场面。而叶雍容是云中叶氏的女儿,也是叶氏最后的军人。
  自从她父亲病重瘫痪以后,家族中已经没有可以出征的男子,十余代名将之血的家族,男子们都把鲜血洒在了战场上。父亲亲手把叶氏祖先留下的剑放在叶雍容的掌中,话语外的殷殷企盼令叶雍容无可退缩。为了叶氏的威名,她十六岁就加入皇室禁军的幕府,希望续写叶氏的辉煌。
  不过叶雍容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所渴望的并非金戈铁马的生涯,她与宿命中的对手相遇的时候,是十八岁,本应该枕着心爱男子的肩膀,共坐在花前看月,两颊羞红。
  舞姬们的舞姿越发淫迷起来,柔若无骨的贴在几个贵客身边。谢奇微只顾坐在银帘后殷勤的举杯,向身边的皇帝幼弟建王频频劝酒。下面宾客渐渐男女杂坐,醉眼朦胧,几个好色的年轻家主凑在舞姬身边捏她珠圆玉润的双足,谢奇微偷眼看去,笑意越发的浓了。
  叶雍容心里的烦乱渐渐变成了怒气,她双眉竖起,却忽然觉察到耳边的琴声。在这样的场面下,琴声依旧没有乱,清凌凌的像是冰河解冻,虽然其余的丝竹管弦声音起落,却有人硬是用一张桐木琴压住了场面,令得其余乐师不敢造次。
  叶雍容抬头,看见了端坐在乐师中的抱琴女子。琴师一双略显低郁的眼睛也正看向这边,两人的目光一错闪开,叶雍容微微欠身遥遥的行了一个礼。琴师有些苍白的脸上带起一丝笑,只是石子投入潭水惊起一串涟漪,随即平复。
  这是叶雍容第一次和琴中国手风临晚相遇,此前她只隐隐约约听过这个名字。
  “前有青莲如水,后有芙蓉如面,长公子青眼谁者?”
  “息少爷品花鉴玉之术,名震天启,难道反倒问我?”
  “得青莲者,慕芙蓉之醉酡,得芙蓉者,念青莲之雅意,各擅胜场,越是赏花人,越是难舍。”
  “那么各折一枝,一同品鉴,可否?”
  “不枉我和长公子志趣相投。”
  叶雍容和风临晚遥遥对视得时候,却没有料到不远处有这样的低语。酒至半酣的两名世家公子牵着衣袖对坐,礼节一丝不苟有如谦谦君子,说的却是这种狂蜂浪蝶的心思。而外人看来,此时东倒西斜的堂上,唯有叶雍容身形挺拔,和远处风临晚操琴的姿态相呼应。风临晚修长婉约,眉清如水,叶雍容却明丽如珠玉,清翠的眉宇间有一股英气。
  “那么就由长公子先骑出阵,息泯在后压阵,长公子选哪一阵?”年纪略小的公子笑道。
  “天启城谁人不知风临晚的‘瑟然听莺居’是我父亲的兵马守护,我若被挡回来,也丢不起这个人。我选叶参谋那一阵。”
  “好好,那么掉脑袋的一阵就由息泯随后为长公子拼杀,长公子先请。”
  “叶小姐不喜欢蛮族的食物么?”
  叶雍容正凝视着那柄切肉的银匕首,一边出神一边要卸去心口的烦躁,这个声音忽然出现在咫尺之遥的面前,惊动了她。名将世家的女儿都不会荒疏武艺,她一推桌子忽然就退出了两尺,匕首在掌中一翻,露出戒备的姿态。
  跪坐在她桌前的是个青色华衣的年轻贵族,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相比暖阁里其他客人,这个年轻人的脸色略显黝黑,服饰却又华贵了许多,金绣云雷纹的前襟边坠着一块圆形的银牌,其中无数雷电环绕成花。
  “雷烈之花!”叶雍容脱口而出。
  她并不认识这个年轻人,却认识诸侯霸主的家徽,离国嬴氏的雷烈之花,离公赢无翳就是在天启城下高举这面大旗,惊破了帝都的平静。
  “是离公府上长公子嬴真公子么?”叶雍容记起了这个名字。
  “想不到贱名能入尊耳,”嬴真倒也喜欢这种效果,“今日太傅家宴,叶小姐容色冠绝,却没有精神,是否蛮族的食物粗糙,难以入口?我在旁边坐看许久,不由得担心呢。”
  “不敢称小姐,”叶雍容对于嬴真的谦卑并不感激,“我是禁军参谋,军旅中吃得简陋,我早已习惯了。何况太傅家宴,所供的都是少见的佳肴。”
  “记得随父亲宫内阅兵曾见过叶参谋匆匆一面,如今重见,清减了许多啊,”嬴真毫不避讳的凝视着叶雍容的脸蛋。
  嬴真却没有父亲的枭勇,喜欢各国的女乐,仰慕帝都五原少年的风雅。跟着父亲杀入天启城,立刻就和豪门少年们交好起来,沉迷于逸乐,府中蓄养的各国美女不下两百人,时常招呼朋友,摆酒夜宴,竞相比较所蓄养的舞女妖姬,而后趁着酒兴狎戏。
  叶雍容对这样的传说也有耳闻,微微一侧头,并不回应。
  “叶参谋……名将之后,却如此美丽娇嫩,实在不宜从军。沙场艰苦,红颜易老啊,”嬴真挨着桌子蹭了过来和叶雍容贴着并坐。
  以嬴真的想法,刚强的女子从来不少,最后却都化作了他怀里温柔的尤物,在风流场上,他却不是轻易言退的人、
  叶雍容面无表情,退开三尺:“沙场战死、马革裹尸都不算什么,我自从从军,就不怕有朝一日埋骨他乡,何况容貌。”
  “叶……”
  “嬴公子还有什么要说么?”叶雍容忽的打断了嬴真的话,她一抬头,目光如刀,惊得嬴真一时哑了。
  “两位说得好热闹,怎不喝酒?”一人忽然插进两人中间,两手各持一杯淡酒,一杯塞给叶雍容,一杯塞给嬴真,“叶将军也说得过了,想那世上无数的贩夫走徒,卑贱之人,上阵冲杀何须劳动云中叶氏名将之血。就算从军,纤指遥点,决胜千里,才是叶氏的风骨,何须叶参谋亲冒矢石?又想茫茫宇宙间你我都是微尘,人生数十年最终都成枯骨,青春日短却不能即时行乐,枉费了千娇百媚的女儿身啊。”
原来息泯看着嬴真上来就不曾讨好,也觉得他是南蛮之地来的,言语无味不得仕女欢心,于是抢上来助阵。
  嬴真却比大醉的息泯更要敏感些,看见叶雍容的脸上冷色越发的凌厉,急忙摆了摆手:“这些先不说,先不说,难得太傅寿诞,不能尽心而归,岂不可惜?喝酒喝酒。”
  他率先饮下那一杯,却看见息泯拿袖子遮着脸,对他暗暗比了个眼色。
  叶雍容指上用力,几乎要把那个锡杯捏碎,却终于咬着牙灌下了那杯酒,酒入喉像是有道暖流,融融的化在心口上。她重重的将杯子放在桌子,面冷如霜。
  息泯和嬴真也不再纠缠她,只在旁边坐着看歌舞。舞姬又换了一拨,先前那些杂坐在客人中侍酒,身上的轻纱被扯得零零落落,酒后的浪语不时传来。几个家主似乎是醉倒在舞姬的脚下了,立刻就有家奴进来把舞姬和家主一起送进后堂歇息。嬴真当然明白其中的意思,内里更加的心猿意马,偷偷看了旁边的叶雍容一眼,叶雍容冰封的脸上已经泛起轻红,在乳白的肌肤下越发的诱人。
  他心里暗喜。息泯那个眼神,是说给叶雍容的酒里下了药。息泯不知从哪里买来一些极淡的春药,有时候偷偷下在仕女的酒里,借着机会寻欢。事后往往也难以察觉到底是酒后乱性还是药物作祟。
  那边一个家主酒性大发在舞姬雪嫩的脖子上咬了一口,舞姬一声魅惑的娇吟,叶雍容忽然有些吃力的用手撑住桌案,鬓边一滴滴细汗涌出。
  “叶参谋,”嬴真终于忍不住上去环抱了叶雍容的腰,“叶将军醉了,我送叶将军回后堂歇息。”
  他使劲贴着叶雍容的身子,去闻她身上的味道,心里有如急促的鼓点。
  “你放肆!”叶雍容忽的怒吼起来,她根本未再留情,一掌挥出去,结结实实煽在嬴真的面颊上。
  随即她跪起身体前倾,侧身手一探,满座忽的被这个声音和叶雍容的动作惊呆了, 他们惊的不仅是叶雍容敢煽赢无翳的儿子,而是跪坐而起的姿势完全是云中叶氏“坐剑杀人”的剑势,这个剑势曾有典故,几乎是人人皆知的。
  谁敢杀赢无翳的儿子?
  正给建王劝酒的谢奇微也被惊动,他掀开银帘看着这个放肆的女将军。叶雍容凝神一顾,明艳中一股杀气逼人,整个暖阁中都惊得不敢动弹。
  “叶氏的女将军?是何人的属下啊?”谢奇微拖长了声调。
  “太傅,是……是属下的属下……”禁军幕府之首,兵机参政白立满头冷汗,急匆匆的跪在下面。
  “云中叶氏的女儿,好重的野气啊!” 也不知谢奇微怒不怒,声调还是懒洋洋的。
  “是……是属下军令不严!”
  “要罚!”
  “不必,不必,误会而已,不过是场误会!”嬴真脸上还带着掌痕,却急忙起身为叶雍容辩解。他自命风流,还是迷于她的明艳,不忍她受苦,何况这种事情被赢无翳知道,免不了雷霆震怒。
  赢无翳并不宠儿子,却专宠长女。
  “大罚不必,长公子都求情了,”谢奇微一笑,“小罚不可免,既然叶将军带剑,那么就舞剑为大家助兴。”
  “那……就让叶将军为太傅舞蹈吧,”白立忽然想起,谄媚的笑着,“叶氏世传的破阵之舞神妙无比,是难得一见的剑舞,足以和太傅府上的舞姬共舞,一争高下。”
  “白将军!”叶雍容低喝道。
  一股屈辱冲塞胸口。叶氏世传的剑舞阳刚疾烈,是沙场男儿救国存危的壮志,这是叶氏一贯的教导。不知道多少叶氏名将在出征前为战士做此剑舞,震动军心一往无前,却被拿来作为这种欢场的娱乐,与淫糜的艳舞相比。
  谢奇微也不看他们,持着酒杯冷冷的转过头去。周围几个大醉的贵族已经叫起好来,身份卑贱的舞姬再妖媚,又怎么能和云中叶氏名将之血的女儿相比?
  “叶将军!”白立压低了声音吼道,“你好自为之。只要我白立还掌握禁军幕府,你就是我的属下,军法如山,管你什么云中叶氏,不从令者,就不要在我禁军中为将。天下可不缺一个两个名将!”
  叶雍容的愤怒凝在脸上。她几乎要咬碎自己的牙齿,可是那股怒气被什么东西遏制着,像是被封住的火山,无法喷发。
  云中叶氏,名将之血……
  “破阵之舞是刚极烈极的舞蹈,雄风慑人,并非舞姬媚人之作可以相比。太傅当真要看,也是扬我帝朝雄兵的军威,古本破阵之舞失传以久,风临晚仰慕多时,今日有幸。”
  冷清清的声调来自乐师中。叶雍容一抬头,看见风临晚的双眸。她身体里那股燥热似乎被冰了一下,顿时清醒起来。
  “让这些舞女撤下去,”叶雍容立身而起,“我从来不和别人共舞。乐师可能奏蔷薇皇帝破阵之乐?”
  “不才略能模仿,”风临晚淡淡的道,“不过就算蔷薇皇帝时,天下能操破阵之乐者,不过三五人,恐怕这里其他乐师不能和我配合。”
  “无妨,即使没有乐师也没什么。蔷薇皇帝创此曲的时候不过以刀击柱为节拍。”
  “是,以刀击柱!”风临晚的声音中也多了些金戈气。
  叶雍容微微静了片刻,从怀里抽出银梳,侧过头,在席边竖起了自己瀑布一般的长发。一篷火星炸开在红色的灯罩里,灯火照得乌发流淌出华丽的暗红色,仿佛新婚的纱帐里那动人心魄的色泽。
  也就是这一刻,那个唇边浅笑、眉上轻愁的白衣青年无声的走进了历史……
  后世传名为“诡道者”的绝世兵法家、大燮王朝霸业的奠基人、乱世战场上无冕的帝王。他的来历已经无从考证,人们知道故事的开头,是他走进了谢太傅家的暖阁。就是那一步,历史开始记下他的名字。
  这个名字,叫做项空月。

项空月堂而皇之的踏入熏风暖阁,全然没有阻拦。他并未手持请柬,而且谁也不知道他是谁、从何而来,不过这个青年那一身胜雪的白袍,背手前行时轻蹙的长眉,轻抿起来的双唇,一切的一切看来都有股逼人的贵气。即使随意一个手势的优雅,也绝非一般的公卿子弟可以模仿。
  没有任何人敢怀疑这个陌生的世家子弟是熏风堂迟到的贵客。
  他一步踏上熏风暖阁的台阶时,迎候的侍女绯红着双颊持帚轻轻为他扫了扫台阶,他顿了一步,轻轻一振白衣踏进了暖阁,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束暗红色的长发,拂过叶雍容白皙修长的脖子,然后被挽作了一个武士髻。
  他弹了弹手里的鹤羽扇,说:“好!”
  叶雍容起身。她身上是一件火红的软铠,织金腰带扎紧纤纤长长的腰肢,一路走到了堂中,果然是令人动心的妖娆。不过随着她拔出腰间的佩剑,一股英武之气飒然浮空,周围宾客都是一惊。谁也没有见过的破阵之舞本来就是刚烈的军舞,并非公卿们想象的舞蹈。一旦拔剑,无论男子女子就都如阵前的武士,再无款款扭送的酥胸长腿,只有武士的杀意和霸气。
  叶雍容握剑当胸,剑锋指天凝住。
  风临晚深吸一口气,十指初动。琴声像是炸开的一般,她一人操琴,却仿佛千军万马列阵冲锋,沙场之音在堂中激荡,不曾防备的宾客惊得立起。
  项空月手疾眼快,一把托住起身的一个贵族少年:“《破阵》第一节又名《铁蹄》,所以有这一段千军万马的杀伐之音,到了《夜雨》一节刚极而柔,自然温和起来。”
  “公子精通乐曲?”贵族少年对项空月颇有好感。
  项空月微微一笑,就势坐在他身旁:“《破阵之乐》是我朝蔷薇皇帝在白河大战中以刀击柱,即兴而成的军曲。第一节铁蹄,暗喻敌人千军万马,势不可挡;次一节夜雨,是皇帝决战前自己在帐中拔剑舞蹈,已有了死志;第三节火幻,据说是先帝大醉,凝视火蔷薇的旗帜而忽然感觉到星辰诸神的耳语,眼里出现种种幻觉,都是破阵的关键;最后一节才是真正的破阵,雄歌倾世,以火燃火,阳中之阳!千古之下,听来还是令人神往。”
  “看,”项空月羽扇平挥,“《铁蹄》已过,琴声入破,这是《夜雨》。”
  叶雍容正在自己的剑光中转折,红色的箭裙烈烈飞起,长剑抛下大片的寒泓。剑锋指向四周的时候,宾客们纷纷为之避席。她身子轻盈曼妙,随剑而走,如同一片红叶飘在寒芒中,剑却还是战场武术中刚阳的杀手,应和风临晚越来越高亢的琴声,仿佛七百年前的帝王重归大地,在战场的雨夜里挥剑指天。
  “壮哉,不愧是蔷薇皇帝!”项空月击节赞叹。
  而风临晚曲调再转,琴声飘忽不定,已经是《火幻》,果然象风中不断起伏的火焰,神秘荒凉的气息在连绵不断的琴声中加剧。叶雍容的剑舞更快,人已经笼罩在周而复始的剑影中,银色的剑刃映照灯光更有一片火红色。
  “怎么反而不能以轻御重了?”宾客的啧啧赞叹声中,项空月反而皱眉。
  在场的也只有风临晚、项空月和叶雍容自己觉察了异状,这一段的剑舞本来应该举轻若重。可是叶雍容隐隐觉得胸口那团火隐隐的不熄,而且越来越热起来。她心里烦躁,御剑的本领就打了折扣。
  对于公子们所用的东西,叶雍容丝毫不懂。她酒量很浅,本以为心里的不安是那杯酒的酒力,好在叶氏对于呼吸之术的家学深厚,她调整呼吸,就可以勉强压过烦恶。不过此时在舞剑中不由自主,她越是难以御剑,越是不得不紧跟风临晚的曲子,全力舞剑,剑势散乱起来。
  “呲啦”一声微响,一片红色的布帛从剑圈里飞了出来。竟是叶雍容的快剑把自己衣带的一角切落了。剑本双锋,最容易自伤,那一剑一擦,叶雍容肩上已经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忽然有人鼓起掌来。堂中除了曲声剑声,有了第三个声音。那掌声极沉稳,宾客们都无意跟着鼓掌,只是不由得转头看去。一个白衣青年缓步走向了内堂中央,他含笑击掌,每一步都从容的踩在风临晚的琴声节间,神采曼妙。息泯和嬴真也自惭形秽起来——那简直不象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叶雍容大惊,手上剑却不能停,此时已经到了“破阵”一节,她的剑几乎忍不住脱手而出……那个白衣的青年却忽然对她微笑,而后他宽袍广袖洒洒展开,整个人变成了云中的飞鹤,在剑影中配合着叶雍容洋洋起舞。
  他的动作看上去并无雄沛的力道,可他的舞蹈却如大海深不可测,在叶雍容的剑影中来去,丝毫不受伤害。他飘飘的长袖拂起,仿佛带起大山转动。叶雍容的动作渐渐和他合拍,不再维持武士雄壮的风格,而是轻盈飞动,贴着他旋转,仿佛大山上盘旋的红色飞燕。
  “难道是《若依》?”叶雍容忽然记起了这个名字。
  传说真正的破阵之舞只有云中叶氏还有流传。不过叶雍容自己也知道这段舞蹈并非全本。始皇帝白胤在白河大战中创制舞曲的时候,歌舞绝世的蔷薇公主陪伴在他身边。所以本来是两个人共舞。
只是蔷薇公主最终等不到封后的一天,就辞世了。所以等到太清阁建成的时候,世上已经无人和他共舞。白胤最终修改了舞谱,把原本属于女子的《若依》删去。
有传说后来白胤喜欢在百尺太清阁上趁夜起舞,眼力好的人可以远远看见皇帝朦胧的身影,在入云的高阁上独自一人。
  此时,这个白衣青年俨然就是蔷薇皇帝的化身,而她的剑舞被引动,扮演的恐怕就是那个害怕黑夜和鲜血的公主。
  “《破阵》的全本竟然还有人知道,”风临晚心中震惊。
她也曾用心在各家藏书中寻找当年《破阵》的残谱,终究拼不出《若依》一节,此时这段舞蹈就要眼前,不由得人就已经痴醉。
  项空月忽然放声而歌,声震屋顶:
  我有屠龙之术,
  欲翻流云起舞;
  我有苍茫之志,
  欲煎七海成田;
  我怀绝世之锋,
  欲解抵天之柱;
  我是藏玉之璞,
  欲觅神匠成材。
  吾曾笑云梦乡里文皇帝,
  长生何须吞白玉;
  吾曾笑长锋空折武皇帝,
  挥军难渡雪河西。
  吾不惧青天之高,黄地之厚;
  独恨不逢琢玉手,
  晚生不见凤凰来。
  噫嘘兮,
  山之既高,神女空候;
  水之既深,龙死荒滩。
  “哈哈哈哈,”众目睽睽下,白衣公子在堂中仰天长笑。红衣的女子剑光收敛,默默依在他背后,而风临晚拍掌在弦上,止住全部余音,垂头沉思。
  笑声经久方绝, 堂中只剩下天地初开般的寂静。七百年前的大战后,那个不可一世的皇帝是否也这样依着自己心爱的女子,看浩瀚的草原?
  一个并不大的掌声忽然响起,宾客们顺着掌声的方向看去,竟然是银帘后端坐在谢奇微身边的建王,已经起身站立。建王年仅十二岁,此时却半点没有孩子气,神情中自然的流露出帝王家的威严。
  “好!”谢奇微不愧为“有理太傅”,最善于顺流附和,立时拍案而起,大声喝彩。
  像是一股沙场的劲风忽然间吹散了暖阁中异香缥缈的奢靡之气,顷刻间四十多个宾客朦胧的醉眼都清明起来。掌声如潮,经久不息,外面的侍卫被惊动了,按刀疾步登上台阶查看,只看见帝都的豪门贵胄们都离席起立,人群中掩映着一红一白两袭衣衫。
  喧闹中,乐师席上的风临晚默然良久,脸色忽然涨得血红,她捂着胸口起身,疾步从侧门离去。直到走廊里,风临晚才顿了一步,一口鲜血吐在衣袖上。破阵到了最后一段,她已经是被那个白衣的公子带动起来,精神都在他舞蹈的节奏中起伏,轮指拨弦不由自主。风临晚身体嬴弱,凭着《破阵》以火燃火的极阳之气,才能冲到曲终。随即仿佛大病一场。
  “天下竟有此人?”风临晚低低自问。

暖阁中,早有谢奇微身边侍酒的姬妾下来,引着项空月和叶雍容近前到银帘后入座。酒又重添,舞姬们不再登场,乐师那边铮铮奏起古乐。
  谢奇微吟吟笑着给叶雍容杯中斟上甜醴:“云中叶氏,名不虚传!有这样的壮志,有什么舞姬配和你共舞,禁军幕府一个小小的立参,又怎么能让你施展抱负?”
  叶雍容有些惊讶,此时谢奇微全然换了语气,也看不出庸庸碌碌的老态,眼神深藏不露,静静的看着她。她只得顿首,一口饮尽了那杯甜酒。
  “我知道叶将军以为我昏聩,叶将军却不知道我要看的不是女子之舞,而是你的破阵之志,”谢奇微坦然笑笑,“帝都有难诸侯并起,这是良将奋发的时代。我亲点叶将军来此饮酒,可不是仰慕一个云中叶氏的威名。”
  “太傅……过誉了。”
  叶雍容忐忑不安起来。原先对于谢奇微的不屑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惶恐。在这种参政数十年的权贵面前,她有种感觉,自己进入帝都,竟是踏在一个个悬崖的边上。
  “白立庸庸之人,他有什么身份下令给运筹帷幄的人才?”谢奇微话锋一转,“不过总有兵戈之志,从政却要小心。从来硬弩先断弦,总是钢刀口易伤,这句老话叶将军不知么?”
  “谢太傅,”叶雍容起身要拜。
  “不必,”谢奇微伸手拦住,忽的转向了一旁的项空月,“名家公子,风流贵胄,可是今夜谢奇微家中,并没有请这样的贵客啊。”
  能在熏风暖阁中饮酒的不过四十余人,下人们也许记不住,却没有一个人能瞒过谢奇微的眼睛。他目光灼灼的看着项空月,非喜非怒,心意难测。
  “在下项空月,羽林天军一名文书,没有请柬。也曾在堂下以薄礼贺寿,可惜难见太傅尊容,于是冒险进入后园,以求闻达。”
  “以求闻达?”谢奇微理须大笑,“通天之材,你的闻达我怎能给你?”
  “经天纬地之学,要货于名臣英主!”
  “经天纬地之学?”谢奇微收起笑容,“项公子歌中说吾曾笑云梦乡里文皇帝,长生何须吞白玉;吾曾笑长锋空折武皇帝,挥军难渡雪河西。文武皇帝都被项公子笑了,世上还有什么英主?”
  胤朝皇帝数十位,文帝武帝是其中有名的雄主。文帝在战乱后偃武修文,鼓励诸侯抚恤农户,开山造田,在位三十年,大胤的户册上从九百万户猛增到一千七百万户,奠定了后来武皇帝北征蛮族的基础。而武皇帝白清羽又称“风炎皇帝”,天生就是一个霸主,胤朝历代的皇帝,没有不怕北陆蛮族的,只有武帝反而召集诸侯,连续两次组织风炎铁旅,一直打到蛮族朔方原之东的雪嵩河畔,和蛮族订城下之盟。
  而项空月的歌中,文武皇帝的功勋,都被一笑了之。
  “文皇帝慕长生而吞玉,确实是年老后的昏聩,皇祖的大军终不能打过雪嵩河,也是遗憾。虽然听起来刺耳,不过皇兄对我,私下里也是这么议论的,”一旁的建王低低说了一句。
  项空月也不说话,只是躬身行礼。
  文帝年老后听从游方的话,以为西方有神,善于采炼精玉,每日服用身体不朽。于是他从天下各处采玉,磨成玉粉食用,到最后沉迷已深,竟然生吞了一块精玉,乃至被噎死了。而武帝虽然没有这样昏聩的举动,可是在北陆遭遇青阳部素有“钦达翰王”之称的大君吕戈,十几万大军硬是冲不过青阳铁骑的防线,只能望而兴叹,放弃了占据朔方原的心愿。
  “那么项公子以为什么样的才是英主?”谢奇微话锋一转。
  项空月沉默片刻,笑道:“举火之帝,其志燎原。”
  “蔷薇皇帝?”谢奇微拍案大笑,“我大胤朝开国之主,果真是雄才大略。不过始皇帝强攻阳关,虽然伏尸数十万攻入天启城,但也折损了锐气。否则大可以掌握天下,不必分封诸侯,也是憾事。”
  “项先生以始皇帝为英主,可有什么说法么?”建王打断了谢奇微的话。
  项空月脸色严肃,一手拾起谢奇微案上传唤下人的醒木,托在掌中:“各人生来,都像是这块木头,是一根薪柴。不过天生才能有高有低,有的可以说是硬木好柴,有的不过是枯木残枝。有的人不怀大志,庸庸碌碌,到死自己的柴不过烧了一半,根本就是庸夫,不值得一提。而有人立意做一番大事,可是才具终究有限,乃至功亏一篑。文皇帝武皇帝都是难得一见的雄主,可惜文皇帝一生积劳,老来精神不振,体弱多病,才有服玉求取长生的做法。而武皇帝振拔威武,铁血征战,却终不能克复北陆,统一天下,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他们的薪柴年轻的时候烧得过了,于是后来乏力。逃不过月满则亏,水盈必溢的天道。”
  “项公子是要全始全终才算英雄?”谢奇微点头,“那么始皇帝统一东陆建立国家,确实算是全始全终了。”
  “不!”项空月一扬手,“始皇帝的才具,说心思缜密操纵权术,不如文皇帝,说雄才大略一呼百应,不如武皇帝。始皇帝的薪柴不如自己的子孙,可是在下敬仰始皇帝,是他起兵过程中屡屡遭遇绝境,本来主掌天下的并不该是他,他这根薪柴在晁朝末年的乱世中,根本烧不起多大的一团火,怎能被称为‘举火之帝’?可他偏能每每在绝境中奋起,刚极不折,愈战愈强!敢问烧尽了自己的生命,又怎么再燃火?”
  谢奇微和建王都愣了一下。
  “所以才有《破阵》之乐,雄歌倾世!”项空月的声音如扣金铁,“始皇帝的做法,是以不能为可能,从残灰中取火。以火燃火,阳中生阳,七百年来,再没有像他那样的男子立于东陆的土地上。”
  他的声音缓和下来:“说到他强攻阳关的错失。既然他要蔷薇公主活着看见他称帝,伏尸几十万人又算得了什么?他所求的,都做到了,统一东陆与否,还在其次。”
  四个人都静下来,像是被一股强烈的气氛压住了呼吸。
  还是谢奇微首先松弛下来,摇头而笑:“年轻人,好生的骄傲,好生的狂桀。却还不知道世间的磨难吧?”
  “项先生这样的话,无论对错,确实是宫内博士们所不能教的,本王受教,心有所感,”建王却微微点头,“项先生如此的抱负,若有经国之策,本王愿为引荐皇帝。”
  “谢建王殿下,”项空月起身离席,伏拜下去。
  银帘一响,惊动了其中的人。谢奇微皱眉正要发作,却看见是身着内监服饰的人跌跌撞撞的拜伏在地下,脸色涨得血红,气喘不止。他袍子下面上都是雪泥的点子,分明是策马疾驰而来的。
  “你……是掌香的内监范青辰?”建王指着那人道。
  “不好……不好了!”范青辰来不及行礼,手颤颤的指着外面,“陛下……陛下召集了内廷禁卫,要冲离公的府邸!”
  “你说什么?”建王猛地起身。
  谢奇微却首先看向银帘外,确认宾客们在酒后尚未察觉这边的动静,随即一把扯过范青辰的衣领:“小声说!到底怎么回事?”
  “太傅要救陛下!陛下今日传令内廷禁卫都统白子丞、白子默两人,召集内廷禁军四百多人,入夜在太清阁下聚兵,说是要杀入离公府,取赢无翳的人头!太傅要救陛下,这是羊入虎口啊!”
  “混帐的东西!你们为何不死谏陛下?现在陛下可曾出发?”
  “龙壁将军死谏,已经自裁!陛下现在带着禁军前往西武库取弓箭长戟,而后要去太庙祭祖,再就是杀去离公府。”
  “彭千蠡也……”建王腿一软,跪在地下。
  “太傅!”他回过神来,第一个就是扑向谢奇微,“太傅念在先帝的份上,救救哥哥吧!”
  谢奇微花白的眉毛紧锁,双手颤抖,正在不安的踱步,被建王抱住,似乎也清醒过来,猛地按了按他的肩膀:“建王放心,谢奇微身受皇家大恩,无论如何也要死谏陛下!现在赶往太庙,也许还来得及!不要惊动这里的人,建王快随我来!”
  几名侍卫急匆匆拥着建王和谢奇微要离去,谢奇微转身,目光凌厉的扫了一眼项空月和叶雍容:“两位还是继续饮酒,这些事情,不知道好过知道!”
  “太傅!”叶雍容想要跟去,谢奇微的背影却已经消失在后门廊边。
乐师们又开始奏欢快迷乱的乐曲,混迹在客人席上劝酒的舞姬听了下人的耳语,忽的又从贵客怀里滑出来,聚在中堂妖娆的旋舞起来。下人们则在旁边打开了更多的酒坛。有些人被内监的到来惊动,却没有听见银帘内的对话,略觉不安的时候,舞姬们已经开始卸下自己身上的轻纱银链,一件一件抛向周围。
  谢奇微并未请多少方正君子参加后院的酒乐,人们的心神被吸引过去,暖阁里又恢复了逸乐的气氛。
  叶雍容不安之极,看着始终不发一言的项空月。这个白衣青年静静的坐在那里,手却紧紧的箍着锡杯,分明强压着心里的波动。
  “项公子……”叶雍容低声道。
  她的手却忽然落在项空月掌中,项空月纤长有力的手紧紧捏着她,她想甩却一时甩不脱。愣神的时候项空月忽然贴坐在她身边,虚虚的靠在她身上,嘴凑在了她的耳边。胸口那种暖暖的春意刚被压住,又翻卷起来,叶雍容闻着项空月白衣上烤得微微发焦的气味,忽然间有些神思迷乱。
  “叶参谋,注意看周围!”项空月在她耳边低声道。
  叶雍容一惊,偷偷看了一眼,才发现本来敞开的暖阁,此时四面的侧门都已经悄无声息的封闭。正门虽然还敞开,却多了持刀的侍从武士,不知道多少人影影绰绰在帘幕后闪动,却不只是侍酒的使女和下人。
  这是转瞬间,这里已经悄悄被封成了铁桶。
  “皇帝怕是要死了!”项空月低声说着,“我们得快些离开这里,若是想,就不要挣扎。”
  说着项空月已经揽过了她的肩膀,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轻轻理着她带汗的长鬓。外人看去项空月就是那么柔情蜜意的怀抱着佳人,叶雍容心头也有如鹿撞,不过她却清楚的感觉到项空月的手冷如寒冰,而且微微发颤。她微微抬头看项空月的眼神,那双眼睛悄悄的扫视周围,仿佛捕猎的鹰。
  她忽然感到自己遇见了一个何等可怕的人。
  “美人已醉,美人已醉!”项空月挥手向着不远处的一个下人高呼起来,“我要送叶小姐下去休息,府中可有客舍?”
  下人们还不知他的身份,看他大醉而呼,正是天启名士的气魄,不敢怠慢,凑过来看见叶雍容面颊上满是酡红。这些倒是根本不必伪装。
  “我欲睡眠,尔等且去!”项空月摇摇晃晃的站起,手不轻不重的箍着叶雍容的腰肢。
  下人犹豫了一下,招呼几个使女上来扶着项空月和叶雍容,从后门廊送了出去。
  后园一片白茫茫的积雪,踏上小溪上的木桥,暖阁里的喧闹声已经远去。项空月忽的止住脚步,扶他的使女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已经重重一拳击在她的后脑。叶雍容此时才确信他真的全然不会武术,那个使女不但没有被击晕,反而惊叫出声来。
  叶雍容一抬肘击中使女喉间让她闭过去气去,而后瞬间解决了剩下的两人。
  “快走!希望大门尚未封上!”项空月一拉她手,顶着朔风大雪急奔起来,身后隐约传来人声,已经被谢府的武士发觉了。
  叶雍容苦笑了一声,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着这个白衣的陌生人冒这样的大险,就因为他曾与自己共舞么?世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与自己共舞过的人。
  两人奔到街上,夜色已深,鹅毛般的大雪掩住一切。
  项空月不由分说把一个乘马的路人从马背上扯了下来,抛下一把钱就和叶雍容一起上马。叶雍容策马他跨坐在后面,低喝了一声:“快,去南门大营!”
  “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以为谢奇微真的会去死谏?”项空月在疾驰中放声大喝,“现在若是还有谁能挡得住皇帝,只有你我。”
  “为什么?”
  “谢奇微是皇室重臣,又和赢无翳有来往,他不算皇党,也不算离国党,处在中间得利。若是还没有事发,他一定会劝谏皇帝,可是此时大军集合,虽然禁军还没有杀到离公府,陛下已经扯开了君臣和睦的面纱。赢无翳雄霸之主,怎能允许这样的事?绝不会放过陛下,现在谢奇微去劝谏陛下,赢无翳八成会把他看成是皇党,谢奇微怎么会冒这种险?他不去报信给赢无翳,就已经不错了!”
  “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那太傅又怎么应对建王?”
  “可笑。若是谢奇微真的要死谏,多半是当场一呼,带着贵族家主们一起前去,或许还有几分成功的希望,现在他独自前去,以他亲近赢无翳的身份难道可以打消陛下的怒气?他现在就是要封锁消息,静观变化,至于建王,今夜雪深都快埋过半条马腿,想把他堵死在路上进退不能又有什么难事?”
  叶雍容被冷风呛了一口,胸口一片冰凉,而后她猛地哆嗦了一下,这些微妙的细节是她所不曾想到的,这个年轻文书的智慧,真可以用鬼魅来形容。
  “那为今之计如何?”
  “只有赌一局。赌赢了,就打开王域门户,让诸侯和赢无翳再打一场勤王战,赌输了,”项空月竟轻轻的摸了摸她细软的长发,“你我这两颗人头都要为皇室送葬了。”
  叶雍容用力拧了拧头:“你说。”
  “如今唯一一个可以就近勤王的人是驻扎在渭河的羽林将军程渡雪。他手下还有两万五千装备精良的羽林天军。我们现在只需三五百人,拦在半路劫了陛下的銮驾,死守禁宫,赢无翳闻讯必然带兵逼宫。到时候以陛下的印信飞鸽召程渡雪救驾,程渡雪的两万五千羽林天军和赢无翳的雷骑对阵,必然惊动诸侯,北方当阳谷淳国华烨驻兵三万,已经等了数年,南方楚卫国和下唐也会立刻起兵呼应。我们要把锁河山那场恶战搬到帝都来打!”
  “可是你……劫持圣驾?”
  “又有什么办法?你我这样的军中小卒,彭千蠡尚劝不回皇帝,他能听我们的话?”
  “程渡雪将军驻扎在渭河已经三年,不得入京,你就能肯定程渡雪将军会回援帝都?”
  项空月振了振满是雪花的长眉,笑了起来:“就像我肯定叶参谋会与我冒这个大险一样。”

南门大营转眼即到。
  项空月一跃下马,顶着大雪就往里走,大声喊着:“扈都统!扈都统!”
  守门的军士认识他,凑了上来:“扈都统已经睡了,项先生是要找都统饮酒呢,还是公事?”
  “要死人了,”项空月邪邪的笑着。
  “死人?”
  “是死皇帝!”
  一人披着斗篷顶着风帽从帐篷中大步走了出来,远远的笑声宏亮粗豪。走近了叶雍容看见他只穿着贴身的中衣,满脸的胡须倒卷,双手满是针林般的汗毛,是一个粗豪的武夫。项空月和这个人站在一起,就仿佛虚空之月照在一匹蛮兽的身上,清朗的月光与它的凶暴全然不相称。
  项空月却一把握住了都统的手:“要将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和都统分享!”
  扈都统愣了一下,项空月已经凑在他耳边低低的说了。他那双泛黄的眼睛猛地瞪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的看着项空月。
  “这事不要问我!这是建功立业的机会,还是人头落地的机会?”都统回过神来先退了一步,“空月是要以我的人头赌你的富贵么?”
  “我与你相交时间不短,何时有过欺诈?”项空月并不慌乱,“这位是羽林天军幕府的叶将军,叶将军受程渡雪将军的手令,坐守帝都。一旦有事,只要我们发出信鸽,两万五千羽林天军不过一夜就可以从渭河回京救援。如今事起突然,我们若是不动手,程渡雪将军回援时候,陛下不再,也是群龙无首。”
  “程渡雪将军?”都统犹豫起来,打量着长鬓散乱的叶雍容。
  羽林天军幕府都是军武世家的子弟,叶雍容的出身的容貌在帝都颇有传闻,他分明是知道这位云中叶氏的女儿,而程渡雪的两万五千羽林天军早就被认定是勤王克乱的根本,街头巷尾传得越来越神。
  叶雍容尽量不避开他的眼神。她从军两年,其实并未见过驻扎在渭河的程渡雪,可是此时只有跟着项空月圆了这个谎言。
  “事不宜迟,在帐篷里谈,”项空月在都统胸口一推,三个人步入帐篷。
  叶雍容猛地侧过头去。原来那个帐篷里生着火盆取暖,那张大床的棉被下,两个分明全身赤裸的女子哆哆嗦嗦的看着这些不速之客,脸上满是白粉胭脂,都是下等妓院里的欢场女子。难怪守卫的军士会抢着上来阻拦。
  项空月瞥了一眼,冷冷一下,一把抓过旁边红红绿绿的衣裙抛在两个妓女身上,大喝了一声:“都滚出去!”
  妓女们被他惊吓,跌跌撞撞的抱着衣服跑进外面的风雪里。
  都统猛地一顿足:“项空月,你到底要怎么样?”
  “扈都统,我告诉你,今夜是你一生飞上青天或者永埋黄土的机会。都统也曾告诉我,从军十二年,恨不从武帝北征,恨不与始皇帝同世,建功立业的机会一个也无。今夜风云聚会,天下之乱已经开始,皇帝和离公对抗,两者必死其一。拥皇帝,拥离公,必选其一。”
  “可是劫持圣驾……”都统猛地一捶桌子,“就算你是为了保驾,谁能保证事后不被陛下杀头?”
  “保证不了,但是要杀头,我的人头也与你一起落地!此时太傅已经得到消息,去密报赢无翳,离公府前,必定戒备森严。等到陛下銮驾赶到,自然会有所察觉。你我现在截住陛下,送回禁宫,事后陛下冷静下来,该不会杀忠心之臣。何况现在宫内禁军不过四五百人,要想据守禁宫,还要借助都统的人马。我们已经放出飞鸽,要撑到程将军来,就靠都统的人马,陛下怎么会杀都统?”
  “可这就算是功业,也是九死一生的功业……”
  项空月愣了一下,忽的往地下狠狠的啐了一口:“那么是项空月看错了都统。项空月以为都统是有志追随风炎皇帝做一番事业的男子,可是北征蛮族,又有多少男儿战死沙场,千中之一方能封侯拜将。大胤李凌心将军也折戟沙场,可是难道怕死就不做了么?庸碌之人,就只能守着那样涂脂抹粉的街头娼妓,保一条残命。我与叶参谋将死之人,不敢结交!”
  说罢他一扯叶雍容的手,转头就要出帐。
  “罢了!”都统猛拍桌子,低吼了一声,“既然项公子和叶参谋能够不嫌我粗鄙,那么我召集手下的人,拥护皇帝!”
  项空月止住步伐,侧过半张脸:“也许这一去,可就回不来了。”
  “项空月你也不要小看我!”
  项空月一声不啃的看着他,而后呵呵低笑起来。

队伍在黑暗中疾行。
  项空月下令不得点火把,于是只能凭借悬在街边楼上的灯笼照明。都统按例是千夫长,可是仓卒之间,只集合了六七百人。南门大营到位于长庆坊内的离公府步行不远,步卒们踏着积雪,走得艰难。
  “这么安静,赢无翳真的有所准备么?”扈都统骑在马上,不安的抚摩着刀柄。
  “越是安静,越是可能有所准备,”项空月跨坐在叶雍容背后,神色凛然,“皇帝性格激烈,离公只怕早有弑君之心。若是称着这个机会,收缩兵力候在离公府里,一发而出,禁军那些蠢材焉能和离军的悍兵相对?”
  “那么我们避开离军吧。”
  “不错,从太庙过来,最近的路要通过长庆坊和幸安坊之间的菱花道,我们要在那里截下陛下的仪仗,称着离军没有掌握变化,尽快把陛下送回禁宫,靠着宫墙坚守。太清宫的防御,撑过一天也许还可以,何况赢无翳也不能说挥军强攻皇城。”
  “就这么办!”都统看了看项空月半怀着前面的叶雍容,不怀好意的笑笑,给战马加上了一鞭。
  叶雍容心里恼怒起来,不知道为何,现在不缺战马,项空月却还是坚持和她共骑,搅得她心里一起一伏。
  前军忽然传来了骚动。
  项空月加上一鞭,看见了那面高扬在半空的旗帜,燃烧的蔷薇花,金色的火焰。不知道多少枝火把在前方出现,隐约透过人去可以看见银装的战车,驷马头上高标的白色羽毛。
  两拨人在菱花道的入口对面挤压起来,对方盔甲鲜明,人人头上都标着白色的长翎——禁军羽林天军的标志。
  “你们也是乱臣贼子么?”人喧马嘶中隐隐传来愤怒的呼声,“我手中承影就是要饮你们这些贼子的污血!”
  “乱世之剑啊!”项空月低叹一声,策马呼喝起来,“让开,让开,让我过去!”
  叶雍容忐忑不安的想着面对大胤朝的皇帝该如何,却也感到项空月的身子在微微颤抖。这个桀骜不逊的人,也振奋不安起来了。
  南门大营的兵被禁军的气势压住,不停的退后,项空月的战马一时过不去。禁军把长枪并列,一步一步逼了过来。都统急了,顾不得前冲,横刀封在后面,放声大吼起来:“不是乱贼,我等是为陛下护驾而来,退后者死!”
  他的声音镇住了人群。人声稍微低落,每个人的神色却都变了。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雷鸣般的马蹄声立刻冲塞了整个街巷,四面八方,无处不在。
  “这……这是?”
  “是雷骑,”项空月的脸色和叶雍容一样苍白。
  这里距离离公府只有不到半条街的距离了,他们已经惊动了雷骑。长街的尽头黑色的鲮甲寒光一闪,齐头并进的黑马上,武士们操着长达四尺的马刀。铁蹄几乎要把街上的石板踏碎,雷骑来的迅猛,是冲锋的架势。
  “谢奇微……真的告了密!”项空月猛地咬了咬牙。
  人群松动开,他终于能策马而出站在皇帝的银装战车之前。扈都统和他并马而立,惶恐不安。年轻的皇帝和白袍的兵法家遥遥对视。
  “我们是来护驾,劝驾回宫的,”项空月低声道,“既然已经晚了,臣等愿为皇帝前驱,剿杀叛贼!”
  “好!我们大胤朝就要这样的忠贞之士!”皇帝大喝着策动战车。
  项空月甚至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字,皇帝的战车自他身边经过,皇帝头也不回的对着项空月掷下他脖子上的银色蔷薇家徽。战场相逢,皇帝所赐的已经是给大臣的最高赏赐。
  禁军和南门大营的步卒快速的结队,雷骑暴风一样扑近。皇帝猛地举剑,近乎空明的剑在半空划落:“杀!”
  历经七百年,白氏最后的帝王气仿佛带着蔷薇皇帝的遗志般冲天而起,这支乌合之众竟然鼓起了十二分的士气,跟着皇帝的银装战车,迎着雷骑的马刀冲锋而去。
  叶雍容回头看了项空月一眼,忽的抬手把他推在积雪中。她拔出腰间叶氏家传的长剑,和禁军一起冲了上去。冲出很远,她回了一次头,看见项空月白衣飘零在细细的飞雪中,像是月光下一个空忽的影子。
  喜帝九年十二月七日夜,流星北射,皇帝驾崩。
  “我……在哪?”叶雍容按着自己的额头,头痛得像要裂开。
  屋里飘着淡淡的香气,吸进去清新醒脑。她撑起身子茫然四顾,看着白衣的贵公子在水盆前拧干了手巾,他做这一切静静的一丝不苟,而后走到她身边,轻轻擦去她额头上的汗。
  叶雍容看着自己的身上,只穿着中衣,腰腹间那倒几乎把她劈成两半的刀伤已经裹好。到了这个时候她也忘记了羞涩,只是怔怔的看着面前这个人,不知道一切是真是幻。
  她因为失血而倒下去的最后一瞬,对面那名雷骑策马而来,马刀对着她的顶门劈落。就是一瞬间,那个仿佛幽灵一样的白影从背后浮起,一手按住了雷骑的背心,而后火忽然从雷骑的腹部冲出,汇成一道强烈的柱焰。
  她觉得有人抱着她在奔驰,心底的那一点点火悠然的烧着,下意识的抱紧这个人,然后什么都不必害怕了。
  项空月看着她,笑笑,手指轻轻一捻,一个火苗在他掌心里幽幽的飘着。
  “想不到你还精擅秘术,”叶雍容疲惫的躺下。
  “你头痛,是因为有人在你的酒水里面下了春药,药性不烈,但是后劲却不小,抱你回来我才知道,开始你抱我那么紧,我还颇为自得呢,”项空月坐在床边,“腰上的伤也不是大碍,我已经为你催愈伤口,再过几天,你就可以下床走路。”
  “陛下……”
  “驾崩了,白子默把他推下了战车,不过就算白子默是忠心的,他也没有机会杀赢无翳。离公此时正在渭河带着两万赤旅会见程渡雪将军,这些我们都不知道。”
  “其他人也都死了么?”
  “都死了,白子默也被赢无翳在皇帝灵前处死。没有人活下来,除了你我。”
  “为什么要救我?”
  “你为什么把我推下战马?”项空月反问她。
  两人静了片刻,项空月忽然大笑起来,轻轻的摸着叶雍容的头发:“我救你,是因为我喜欢你的头发,我从未见过你那么长的头发。第一次见你就看你头发像是葡萄酒的暗红,像是新婚红帐里,灯火照在新妇的头上。看不见了会很遗憾吧。”
  他说着这些话,却并不令叶雍容讨厌。叶雍容拧过头去,只是觉得自己受了轻视,在这个人的智慧下,别人似乎都逃不出他的手心一样。
  项空月起身离去,在门边回头:“其实我骗你的。我本来设计,若成则罢,若败,除了我,你和扈都统都要死。这样才能不牵连到我身上,我不能死,我还有许多心愿。不过,你何苦推我下马呢?”
  天地间飘着绵绵的细雪,叶雍容支撑着身体走出客舍。
  项空月一身白袍,站在屋顶上袖着双手看雪,他高挑颀长,略有些消瘦,风吹他的袍摆,像是半空中的一面旗。
  “已经能下床了?”项空月对她笑笑,“那我也放心了。我已经托人送信给叶氏的故人,如果不出意外,两天里就有人来接你回云中了。虽然这事没有很多人知道,不过太傅知道你我逃脱,猜也猜得出来,帝都不适合你住下去,我也要走了。”
  “去哪里?”
  “天地茫茫,真的不知道呢。”
  “项先生,你到底为何要来帝都呢?”
  “我有许多心愿,”静了一会儿,项空月低声道。
  “我有屠龙之术,欲翻云龙起舞;我有沧海之志,欲煎七海成田;我怀绝世之锋,欲解抵天之柱;我是藏玉之璞,欲觅神匠成材,”,项空月忽然就这么大袖起舞,在墙头上长笑,仿佛粉墨登场的戏子,却没有一个戏子有他的猖狂和才具。而后他忽的收了笑容,低头看着叶雍容,“我所说,都是真的。”
  “你很失望吧?你是藏玉之璞,太傅却不是神匠。”
  “太傅?谢奇微?呵呵呵呵,”项空月忽然放声长笑起来,“就凭谢奇微也能做我这块璞石的解玉之人?叶将军见过以屠狗之刀琢玉的人么?”
  叶雍容已经习惯了他的猖狂,并不意外:“那你为何还要混进太傅府中自荐?”
  “谢奇微不过是一级台阶,我本来想的是以他踏一步,可以入宫觐见皇帝。只要他肯与我对坐而谈,我自信可以力挽胤朝于危难。”
  “建王问你有什么经国之论,你有么?”
  “有。蔷薇皇帝不世之才。他迫于属下的威胁,不得不分封诸侯,却在诸侯身上种下征战的种子。这七百年,几曾没有战乱,王域不过三万禁军,却凭着诸侯的战乱屹立不倒,只要东陆诸侯的平衡不被打破,皇帝的威严就不会。赢无翳虽然占领天启,可是楚卫国十万雄兵,下唐国觊觎在侧,北有淳国为背援,加上晋北、休、陈诸侯压迫离国北部边境。光凭赢无翳一个莽夫,在帝都又能守多久?可惜可惜,一套大好的河山,本来要送给这个皇帝,他却自己拿着骑枪去冲赢无翳的府邸。人要和野兽去拼力,焉能不败?”
  “不过若说皇帝,他毕竟也是个不甘屈辱的皇帝,否则我也不会随他冲锋。”
  “是啊,”项空月低低的喟叹,“他身上,毕竟流着蔷薇皇帝的血呢……”
  “我要走了,”他忽然说。
  “没有再见之期了么?”
  “有的!”项空月笑,“你知道我的名字,总有一日这个名字写在青史之上,你再来找我,我与你共舞。”
  “后会可期,”项空月这么说着,背着手,沿着高高的墙头往前走去。墙的一侧塌了,他沿着一级一级的残砖走了下去,身影慢慢的没在墙下。
  他真的就这么走了,再没有回头。叶雍容默默的看着墙头,再没有他的身影,那个人仿佛是融在漫天的飞雪中。
  此时距离“云中之月”和“诡道兵家”的再次相逢,还有八年零两个月。
  就在叶雍容的小车驶出帝都的同时,有人把一封信和一盒参茸送到了城西“瑟然听莺居”,风临晚的住所。信中密密麻麻都是《破阵》的全本曲谱,只有在信的末尾,有人以飘逸的笔迹写道:“血痨之症,宜以参茸静养。破阵雄歌可为英雄杀人之器,亦是先生自伤之剑,慎之。琴道空灵,尚无为致远,杀人之器,谨以收藏。愚者项空月谨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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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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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发表于 2006-9-18 19:41 | 显示全部楼层

    《九州·缥缈录·云龙变》by江南

    好长哦,在电脑上看长篇小说,只一个字: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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