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江南野史] 小怜

绿荷夕阳中

         在江南千古如烟的柳丝下，看着落晖晕晕的洒在莲塘瑟瑟的新荷上。我痴痴的想着那些在不同季节出现在世间的，或淡雅，或娇俏的容颜。她们像一抺抺馨香的墨一样，岁月交替中，静静的在江南这一方素帛上濡沬出自己的痕迹，然后再默默的淡去，凋谢如叹息。她们的故事，都在我的眼里开始，经历，完结。她们与爱的人，爱的事之间的相遇，相知，相爱，相离，当然，也足以让我坐在柳烟下细细品味。很多时候，我都想，是什么，促使她们做出了这样那样的抉择，有放弃，有拿起。正因为这样，我想讲讲她们的故事，至少能让我在遗忘之前，可以再细细的想，细细的猜。那么，我先来讲一讲小怜的故事吧。
        小怜，她同千百年来江南的多情女子一样温婉。当然，她也有自己的性格，比如说娇憨，甚至是一点小倔强。她的家，应该是住在钱塘，当然，这是小的时候。那时，她也如其它江南女子一样，结伴去采莲，浣衣，在闺房里绣着自己的小小心思。有时候，也在村里的学堂里念几首诗，识几个字，不可否认，江南的女子大抵是冰雪聪明的，也包括我们的小怜。就这样，她也慢慢出脱成了一位娇俏的姑娘了。本来，她可以像其她女孩子那样，寻觅一位纯朴翩翩的同乡少年，于风华的三月坐上他的轿，在以后的日子里和他厮守，宁静而又幸福。不过，小怜没有选择这样。她的性格让她更向往外面的世界，她幻想关山的晓月，黄河旁边的梨花，她想她不是一个可以永远守着闺房的女子。于是，她十七岁的时候， 怀着她大大的走遍天涯的梦想，走出了家门。
        小怜的时代，可真是一个乱世，在她向往走遍的那片大地上，一个国家与另一个国家可以在短短的几年内实现更替，前一天许是皇帝，后一天就成了死囚。战争随时都在进行。所以我真的很佩服她的敢于实现自己渴望的勇气。同时，小怜这份勇气，也注定了以后的很多很多事的发生。
        我第一次见到小怜的时候，是在苏南一个村前的酒舍里。那时已是暮春了，驿道旁的梨花有不少都蔌蔌的落到雨后的春泥里，一地的白。我正端着一碗村醪，细细的品着，乱世，很难享受到这份宁静。忽然瞅见前方驿道弯外闪现出一泓倩影，这便是小怜了。我看着她含笑的小心翼翼蹑过一地的落花，身上白色的裙裾飘飘然，仿佛要溶入同样雪白的梨花中，更像是刚刚从梨花中走出的仙子。然后，她在我讶异的目光中，走到酒舍里，很突兀的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你是个书生吗？”这是小怜跟我说的第一句话，语气里带着非回答不可的意思。
       “算是吧。”我笑笑，对她说 。
        然后，小怜便很敬佩而又奇怪的看着我。我忍不住的又问到：“怎么了？”
       “是书生呀，真奇怪，那你是要去考取功名咯？可是，你要到哪国去考取功名呀，周国，还是齐国呀”
       “我不考取功名。”我说，乱世，何来读书取功名一说，此世的功名，都是用战场上的白骨累成的。
       “哦，真奇怪，还有你这样的人”
        我又笑，“不也有姑娘这样奇怪的人吗？”
       “我有什么奇怪的呀？”
       “呵，姑娘如我一样同行在驿道上，不知从哪儿来，不知到哪儿去。”
       “是吗？我还没想到呢”她巧笑道。然后以不容否定的倔强的口吻说道：“那我们作伴走吧”
        呵呵，这就是小怜的性格，也正是这种性格，吸引了我。于是，我也决定和她一起走，因为，后来我发现我所想做的事，和她想做的事是一样的。
         以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候，小怜就和我同行了。她确实是个很倔强的女子，她说苏南的梨花开得早，大抵都谢了，不好看，于是她便要去苏北去看晚开的梨花，总之她就要看到繁华似锦的梨花。大漠，蓟北，蜀中，都是她打定着主意要去的地方，每一个陌生的地方都对她有着莫明的吸引力，然而小怜又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到了一个地方，她便会又向往一个新的地方。她就是这样自由自在，永远都在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她也不关心战争，因为她说不管哪个国家和哪个国家进行战争，这些地方总归是在的。不管是魏，梁，周，齐,她所向往的景色，大概也不会消失。我想，像小怜这样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与世无争的陶醉在自己的小小快乐里， 这世界上，大抵没什么事能够让她改变自己的想法了罢。
        不过后来的事却又让我知道我自己错了，我忘了她也是一个江南女子，当她遇到爱情的时候，一样也会像其它女孩子一样，可以毫不迟疑的改变。
        让小怜改变梦想的这个人，也是在路上和我们相遇的。那是在小怜正打定主意要去蓟北的路上，当时已是秋末了，到处都是一片的萧索与寒意。迎着我和小怜行走的方向,缓缓走来一个束发的年轻人,他看来很疲惫,身上充满了厌倦的味道。当他走过我们身边的时候，轻轻的说了一句：
　　   “别往前走了，前面是战场啊！”
　　    于是我和小怜都很奇怪的看着他。他又很桀骜的说：“不信吗？我刚从战场上下来。”
　　    这时我和小怜才注意到，他身上披着解开的战甲，但是很奇怪，没有烟火厮杀的痕迹。这大概是我，还有小怜，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接近关于战争的人和事。然后，小怜睁大眼睛的看着他，说：“呀，这么说你是一个逃兵么？
　　    那个年轻人很愕然小怜的这个问题，不过未已他笑了，很轻松的说：“是呀，我就是一个逃兵，姑娘可真聪明！”
　　    小怜又不无得意的问：“那我问你呀，逃兵，你要逃到哪里去呀！”
　　    年经人想了想，说：“嗯，不知道，总之逃就是逃了，我要向南走。”
　　    小怜很快笑了起来，说：“那你去江南呀，我家就在那儿，那里可漂亮了。”
　　    那人很快被小怜所说的吸引了，很好奇的问：“真的吗，我只是在诗里读过，从来没有去过。”
　　    于是小怜便向他说起自己的家乡，说起傍晚一起争抢着折荷叶遮夕阳还家的女孩子，说起晚上在月色中泛舟唱着莲歌的采莲姑娘们，说起那一片片莼叶覆盖的水面。那个年轻人很感兴趣的听着，叹着，他说从来只看到过北方冰冷的晓月，却从来没见过江南温润的晚月，从来只有满眼的苍茫，却没有看过一眼明晰的花红柳绿。这样，在小怜的怂动下，他很快觉得，自己是非要去江南走一遍了。
　　    以后的一些时候，小怜和那个年轻人总是有说不完话，讲不完的事情。慢慢的，我们知道这个年轻人名字叫高纬，更让我们惊愕的是，他竟是北齐国主的儿子，也就是北齐世子。他说他之所以逃出来，是厌倦了在家里总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包括权术，征战，这些，他都不喜欢，然而在家里，却永远都做不到：他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承担北齐皇室的使命，割据，扩充，他要延续他们家族的荣光，发扬先祖所开创的基业。
        可是高纬说他不想这样，在他从小所受的皇室教育中，他从来对帝王之术，冶世格理没有任何兴趣。他所向往的，恰恰是一位能自由自在浪迹天涯的诗人，将行程中映入自己眼帘的江南的菱角，夏日的荷叶，骑牛的牧童，斗草的女子，今时的蜂与蝶，来世的莺与燕于心中配色着调，由纤细的笔端在素笺上吞吐出一脉脉动人的韵律。高纬说这些的时候，小怜就在一边用回波流转的眼眸看着他----这自是非常合小怜胃口的。
        因为战争的关系，我们没法到蓟北了，自然小怜也看不到晚开的梨花了。不过马上又有件事情弥补了小怜没有看到蓟北梨花的缺憾。那就是高纬想去江南，小怜自然很高兴能和高纬一起回到江南，一是小怜离开江南大抵有一年了，二是我能看出来此时的小怜的心里已经满怀着对高纬的悸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小怜和高纬都是为了自己的想法能忽视一切的人。
        如此，我和小怜、高纬就分开了，我觉得小怜和高纬应该要无拘无束的在他们相似的想法和性格中释放自己的情感。而我，依然仅仅做为一名旁观者品味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
        ……………………
        等我再次听到小怜的消息，她已是人们口耳相传中绝色温婉的北齐王妃了。人们争相传诵着北齐王妃是如何如何的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又传诵着王妃和后主是如何如何的恩爱无间，郎才女貌，俨然一对神仙眷女，画中璧人。呵呵，这都没错，我想，小怜同高纬，他们俩个是能够担得起如此的赞语的。只是，其时，我很不明了，为什么小怜愿意随高纬一起入主皇宫呢？我知道，以小怜的心思，她不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子，人世间的荣华，在她眼中无异于过眼云烟，在她心中，只有日日泛起的清风，夜夜凝出的明月，年年怒放的花千树，岁岁守望的千千结才是真正的永恒。
         不过，很快，一些日子又过去了，关于小怜，关于高纬，关于北齐国，很发生了一些足以让天下人惊叹无措的事情，人们口中的北齐后主和北齐王妃却又是另一翻样子了，不再是艳羡，而是哂笑，叹息，甚至是不齿。人们说，后主和王妃居住在豪华宫殿里，艳舞狂欢，彻夜不歇，后主高纬就连与大臣们议事的时候，也常常让王妃腻在怀里或把她放在膝上，使议事的大臣羞得满脸通红，话说得语无伦次，无功而返。北周看到北齐后主淫乱昏庸，于是遣大军攻打平阳和晋阳二冶所。结果居然是出人意料的顺利，而在北周占领平阳后，后主居然说：“若王妃无恙，战败又有何妨！”
         不久，又有人传：王妃在宫中生活颇觉无味寡欢，一时起兴，觉得战争定是如狩猎一样好玩，于是怂动后主亲自带兵反攻平阳，王妃亦戎装随行。北齐将士为收复失地，抵御外侮，奋勇争先，挖掘地道，架设云梯。平阳在北齐将士奋不顾身的冲锋下已岌岌可危。当后主即将下达总攻命令，平阳即将重返北齐的时候，王妃却认为天色已晚，使她无法看到攻城之战的盛大场面，而要求在第二天天明以后再行攻城。谁知第二天天昏地暗，北风怒吼，初雪飘落，大地渐渐一片银白，王妃又觉气候不佳，要求暂停攻城。却不知夜暗之际或天气不佳正是军事作战进攻的最佳时机，后主囿于妇人之见，竟丧失了两次大好时机。待到雪雾天晴，北周武帝已亲率大军赶到平阳，两军连日血战，齐军大败，退入晋阳，此役以齐军惨败而告终。
         是时，局势一日万变，而我，惟有日日叹息小怜和高纬，特别是小怜，何至于斯？
         未已，又有消息传开，周师自平阳之战后，长驱直入，直逼后主与王妃困守的晋阳，哪知后主与王妃此时仍不知醒悟，安享荣华。一些时日以后，王妃居然劝说后主弃城奔走，而后主，亦施施然的随王妃弃城，不知所终。至此，北齐近百年基业，彻底是毁于后主和王妃手中了。历史，又一次验证了红颜祸水这四个字。
         闻见这些消息，听见北齐故民对小怜和高纬的不齿，我于心里自是一种矛盾，自己想起来，小怜与高纬未必是这般类人。可是，现实是什么样的呢？现实是，小怜和高纬，注定会，遗臭万年。在后世的评说中，没有人会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有人相信小怜曾经是那么一个天真烂漫，怀着自己单纯的想法，于烟华的三月，离开江南的女子。也不会有人会相信，昏溃的北齐国主高纬，曾是那么一位怀着桀骜的想法挑战自己皇室血统的年轻人。以后留给小怜和高纬的，只能是一位昏君，和一位美丽却无德的王妃的故事。这些都无法改变了。
         我又想起了人们说的“不知所终”，那么，小怜和高纬，现在怎么样了呢？会不会在乱军之中，早已成为刀下亡魂？如果没有，那他们会是在哪儿呢？他们会做些什么呢？于小怜来说，她是否还会想起自己曾经在苏南簌簌落下的梨花中大声对我说要走遍人间的样子呢？于高纬，他是否还是想做一名普通的，吟风听月的消瘦的诗人呢？如果他们还走在青山绿水间，已在深宫中享受了人世间无可比拟的豪华之后的小怜，是否会习惯此时的落魄呢？
         又是一年暮春到了，我来到了江南。此时，黄口的乳燕已学会飞过吐水鲤鱼的头顶，曲水边的绿芷正缓缓着舒展情思。我一个人行走在江南特有的翠堤上，我突然想起，按小怜的描述，应该是她的家乡了。果然，我见到了那似曾相识的莲秧，正在浣衣的女子，还有静静泊在岸边的莲舟。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小怜对我，对高纬的描述中出现。我知道，这一切，曾让一个从皇室深闺中成长的男子如痴如醉的向往，他向往能在乳燕的喁喁中拂一段曲；他向往能在水边的光影下吟一阙诗；他更向往能翩翩于轻摇的莲舟中而不知老之将至……
         于是，我便真的看到他了，他真的立于莲舟向我大声的吟哦着：采莲南唐秋……，满目熠熠的光彩告诉我他真的是自由了。而我们的小怜，一身白衣，站在他旁边巧笑。这一刻，时光都停驻在他们身边。而我，在一瞬间，明白了，执著的小怜呵，到底还是没有放弃自己大大的梦想呵，哪怕为了这个梦想的实现，让她和高纬牺牲了除了对方的一切的一切：地位、名誉、荣华、甚至于后世的清白。在小怜的心思里，人世间的荣华依然不是永恒呵，她的永恒，依然是当初的花开花落，只是，多了一个高纬。嗯，这很符合小怜的性格，也是高纬的品性，为了自己的梦想，为了对方，为了爱，真是是可以放弃一切啊！
          小怜依然是如是的天真，丝毫看不出曾是北齐的王妃，她说那年和我分开以后，她和高纬还未到江南，便被北齐皇室派遣的使者以高纬父亲的手谕逼回皇宫。皇帝在手谕中说，若世子不回，便自刎于祖庙。高纬便是这样，不得不回去。在高纬转身的那一刻，当小怜看到他眼中的无奈与黯然后，做了一个决定：她要和高纬一起回去，除去羁拌着高纬，还有小怜梦想的链锁。小怜便真的这样做了，她一点一点的用自己的行动固执的动摇着北齐皇室的根基。为了她，为了高纬，为了他们的梦想和爱情，小怜一次次的做出在天下人眼中近乎荒唐的举动，也一次次的成就了自己，还有高纬的骂名。可是小怜说，她不在乎，她只知道，自己要的是和高纬浪迹天涯，要和高纬年年都看到夏日江南怒放的莲花，而不是皇宫里孱弱的花枝。她只知道，高纬真的只想做一个诗人，而她和高纬的爱情，只能在他们共同的梦想里呼吸。
           小怜，她果然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女子，为了爱情，为了梦想，她可以葬送一个国家而弃天下，弃天下人的议论于不顾。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想，从某个方面来说，小怜是无可指责的，她仅仅是一个不那么懂事的女孩子，放弃了很多，却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正如小怜所说，她没有让高纬杀一个忠臣或是奸臣，也没有让高纬用苛政去鱼肉一位百姓。放弃城池，也让无数北齐的将士免于血腥的屠杀。既然北周皇帝想要他心中的天下，那就将他要的天下给他。而小怜，不管是谁拥有天下，谁也无法阻止蓟北暮春的梨花为她开放，谁也无法阻止高纬浪迹天涯的脚步，谁也无法夺走高纬和小怜的“天下”。
          这就是曾经的北齐王妃小怜的故事，她和高纬，在以后的日子里，定是能于他们的梦想和爱情中倘佯了……
          小怜初上琵琶，晓来思绕天涯…………

淡淡女人香

好美的笔触，这段江南野史会带给读者多种享受：宁静，唯美，纯良，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