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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读卜伽丘的《十日谈》,里面有个与世隔绝、未谙人事的小伙子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这段时间重读《阅微草堂笔记》,常常于那些美丽文字背面的阴郁故事里想起那个小伙子。小伙子和父亲生活在深山里,潜心向教,信奉天主。十八年来,父亲是他见过的唯一的一个人。父亲为了让儿子永不沾染世俗之事,从不带儿子下山。后来,父亲考虑到自己年事已高,且儿子侍奉天主一直都很勤谨,想必,即便是到花花世界走一遭,也不至于迷失本性。于是,父亲决定带儿子下山。下得山来,儿子一路上问东问西,一切都是新鲜而陌生的。不可避免的,他们在街上遇到了一群美丽的姑娘。儿子问父亲那是什么,父亲回答那是祸水,名字叫绿鹅。儿子说:“啊,爸爸,让我带一只绿鹅回去吧。”儿子对一切东西都感到陌生和好奇,却于众多陌生的事物中强烈的感受到女性不可抗拒的美丽。在那个时候,父亲终于明白,十八年的教诫终究敌不过自然的力量,但凡是有人的地方,这种力量便会表现出来,始终都不能窒灭。
在中国古代的戏曲小说里,这就是“色”。“色”字头上一把刀!为了一个“色”字,多少人断了美好前程,枉送了性命?《喻世明言》里有一个玉通和尚,参禅修道了一辈子,是个颇有造诣的得道高僧。美色当前,亦动了凡心,破了色戒。后来悔恨在心,就坐化而去了。可见,“万恶淫为首”这话还真不是说着玩的。
其实,中国的先贤们在早先的时候,曾对“色”有一个较为公允的定论。孔子云:“吾尝未见好德如好色者”,孟子云:“食色,性也。“色”,乃人之本性也。儒家曾把两性关系提升到形而上的高度,虽说其出发点是始于人伦,始于子嗣的繁衍。不过,不论出发点如何,终究彰显了其人性化的一面。儒家肯定“发乎情,止于礼”之情感。“发乎情”,是人欲,是不期然而然的境界。“止于礼”,讲社会的道德法则,但是不压制饮食男女的基本欲望。“色”是所有人类的本性,这里面当然也包括女人。男人需要面对“礼”之外的“色”欲的考验,女人一样,也要面对这样的考验。应该说,历史曾经给过女人立足的方寸之地,曾经给予了女人追求爱情的自主权利——虽然这种权利小之又小,比起后来毫无自由可言的社会来说,这也是难得可贵的了。所以,才有了《诗经》里“舒而脱脱兮,无感我蜕兮,无使尨也吠”这样热烈奔放,到今天听着也会脸红的句子。
然而,随着男权的膨胀,女人逐渐被剥夺了“礼”范围之内追求爱情的权利。特别是到宋代,程朱理学歪曲先贤儒道,将儒学推向一个极端,把“天理”和“人欲”对立起来。人的生存价值仅仅是对抗天性,压抑感情。“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存天理,灭人欲”……种种残忍的道德法则开始禁锢人们的思想,程朱理学空前的盛行起来——至此,女人的自主意识轰然倒塌!她们彻底沦为男人的依附物。整个社会,其实也就是彼时社会的主导者——男人们的思想陷入了扭曲的意识里,越是使用变态的方式维护贞洁的女人越是受到社会的肯定和颂扬,不但皇家要封称号修牌坊,邻里戚间几乎亦是顶礼膜拜。女人的生存空间极为狭窄,实现自身价值的机会几乎没有。自然而然,社会的尊重和皇家的封号这般虚幻的光环便成为许多女人一生所追求的终极目标。她们为此生为此死,为此苦为此乐,为此摧残自己的天性,麻木自己的感情,并时刻准备着为此砍臂、割股、抹颈、自经。这一点,在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里演绎到了极至。
卷十一《槐西杂志·二》载:交河一节妇建坊,亲串毕集。有表姊妹自幼相谑者,戏问曰:“汝今白首完贞矣,不知此四十馀年中,花朝月夕,曾一动心乎?”节妇曰:“人非草木,岂得无情。但觉礼不可逾,义不可负,能自制不行耳。”……梅序论之曰:“佛戒意恶,是铲除根本工夫,非上流人不能也。常人胶胶扰扰,何念不生?但有所畏而不敢为,抑亦贤矣。此妇子孙,颇讳此语。余亦不敢举其氏族。然其光明磊落,如白日青天,所谓皎然不自欺也,又何必讳之!”
此节妇遵礼守节,被人欲磨折了一辈子,终于“完贞”。但是,其子孙却讳其“人非草木,岂得无情。但觉礼不可逾,义不可负,能自制不行耳。”之语,不愿向外人道之。原来,贞妇亦分三等。卷二《滦阳消夏录·二》载:“……冥司重贞妇,而亦有差等:或以儿女之爱,或以田宅之丰,有所系恋而弗去者,下也;不免情欲之萌,而能以礼义自克者,次也;心如枯井,波澜不生,富贵亦不睹,饥寒亦不知,利害亦不计者,斯为上矣……”仅是行为符合了“礼”是不够的,还必须得把“色”欲从心底连根拔起,清心寡欲才行。仅是心甘情愿守节亦是不够的,还得带着强烈的宗教情结去守节的女人,那才是上等的贞妇。“有所畏而不敢为”仅为中等也。
卷八《如是我闻·二》载:……又闻诸镇番公曰:“明季,河北五省皆大饥,至屠人鬻肉,官弗能禁。有客在德州景州间,入逆旅午餐,见少妇裸体伏俎上,绷其手足,方汲水洗涤。恐怖战悚之状,不可忍视。客心悯恻,倍价赎之;释其缚,助之著衣,手触其乳。少妇艴然曰‘荷君再生,终身贱役无所悔。然为婢媪则可,为妾媵则必不可,吾惟不肯事二夫,故鬻诸此也。君何遽轻薄耶?’解衣掷地,仍裸体伏俎上,瞑目受屠。屠者恨之,生割其股肉一脔。哀号而已,终无奇不有悔意。惜亦不得其姓名。”
毋论自由、权利,亦毋再论“色”欲,这里竭尽所能需要维护的贞洁,已不仅是灭绝天性中“色”欲的需求那么简单了,而是要面临生与死的选择。她选择了死——生生的被人一刀一刀的割死,“哀号不已”却“终无悔意”,如此惨烈的、痛苦的死去。纪昀叹息“惜亦不得其姓名”,言辞之间,难掩赞同之意。只是,这个“惜”字未免太过残酷了一些!
然而,作为被摧残的一方,女人的表现却出乎意料,其行为往往更不可思议,令人费解。
卷三《滦阳消夏录·三》载:郭六,淮镇农家妇,不知其夫氏郭父氏郭也,相传呼为郭六云尔。雍正甲辰、乙巳间,岁大饥。其夫度不得活,出而乞食于四方,濒行,对之稽颡曰:“父亲皆老病,吾以累汝矣。”妇故有姿,里少年瞰其乏食,以金钱挑之,皆不应,惟以女工养翁姑。既而必不能赡,则集邻里叩首曰:“我夫以父母托我,今力竭矣,不别作计,当俱死。邻里能助我,则乞助我;不能助我,则我且卖花,毋笑我”……阴蓄夜合之资,又置一女子,然防闲甚严……其夫归,寒温甫毕,即与见翁姑,曰:“父母并在,今还汝。”又引所置女见其夫曰:“我身已污,不能忍耻再对汝。已为汝别娶一妇,今亦付汝。”夫骇愕未答,则曰:“且为汝办餐”已往厨下自刭矣,县令来验,目炯炯不瞑。县令判葬于祖茔而不袝夫墓,曰:“不袝墓,宜绝于夫也;葬于祖茔明其未绝于翁姑也。”目仍不瞑……节孝并重也,节孝又不能两全也。此一事非圣贤不能断,吾不置一词也。
简单的说,这故事大意就是,饥荒期间,丈夫出门乞讨,临行之前把父母托与妻子郭六。郭六靠做针线活养活不了公婆,无奈之下选择卖身。不但用卖身所得的钱赡养公婆,还用此钱为丈夫新置了一个黄花大闺女。丈夫回来后,郭六把公婆和女子交给丈夫,自己便到厨房去抹脖子了。
按纪昀的逻辑,郭六是“白璧已玷”,她就算不自己抹脖子,难道社会还会给予她立足之地?其夫是否会出于感恩而待之如前,这点很难说。从彼时社会的道德观念和腐朽思想来看,概率极小。自刭应该是她最好的选择。但是,这种对“贞洁”观念的顺从心理从道德信条化为无意识的潜在行为,从最初的“不得不”到迫不及待的“主动”,如此强烈的自觉意识,就不得不令人诧异了。我想,郭六必定是怀着“伟大”的宗教情结,满足于那种“牺牲自我的精神”所成就的自身价值而自刭的。这种深入骨髓的扭曲的“贞洁”观念正是彼时社会所宣扬的。可惜她“白璧已玷”,不然,照她的自觉意识,到白头不定也能混出个“上等节妇”的称号。
其实,她也不是甘心情愿的,不然也不会死不瞑目了。碍于“礼”,她只能通过这样极端的方式来实现她所理解的“价值”。然而,就算如此,人家还是嫌她身子不干净,不屑为之袝夫墓。这决不是她的初衷,她上当了!“目仍不瞑”却也无可奈何!
男人如此苛求女人,然而,他们自己对“色”欲的追求却百无禁忌。清人养妾成风,稍有家资的人家,必蓄家姬。至于满纸冬烘头脑的纪昀,清人采蘅子在《虫鸣漫录》里说:“近世纪文达公日必五度,否则病。”其真实性不得而知。不过,《阅微》里接二连三出现的侍妾必不是偶然,想必其家亦是姬妾成群吧。
这是怎样霸道怎样卑鄙的男权?是怎样虚伪怎样残忍的道德准则?这样的社会形态,牺牲了多少女人的情感?摧残了多少女人的本性?然而,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社会精神的中毒者。有一部分精神囚犯,敢于遵从内心的召唤,时时刻刻处于蠢蠢欲动的状态,一旦瞅准时机,便会突破禁忌。所谓物极必反,被压抑了的人性一旦爆发,它比一般情感更为激烈,如江河决堤,如山洪暴发,有千军难挡之势。极端之至时,其力量之恐怖,足以毁灭一切。这,便是淫妇了。贞妇能用千奇百怪的方式成就“贞洁”之名。反之,淫妇就能用千奇百怪的方式追求自己的幸福。
淫妇的故事历来出乎意料的怪异和精彩,特别是到了明清的拟话本小说《八段锦》里。一向智商甚低的淫妇们变得聪明起来,一改过去的被动勾引,转向主动猎获,从服从奸夫的诡计过渡到出谋划策,偷情的伎俩一个比一个高明。《八段锦》里的人物塑造得颇为成功,语言生动传神,能很好的帮助后人观照明末的世态人情。但艺术水准较低,亦有大量露骨、淫猥的性描写。这里就不再举例赘述了。
在我们垢责淫妇放浪形骸,毒蝎心肠的时候,别忘了促使事件发生的根源。淫妇的出现是彼时社会礼教压制下所暴发的必然,像潘金莲之流的淫妇就是扭典的社会伦理卵化出来的畸形“怪胎”。食色性也,压制人性终究不是明智之举。禁欲和纵欲往往只是一步之隔。只有给予了男人和女人正常的交往空间,才能避免扭曲的情欲“怪胎”的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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