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父亲十年祭

天云地野

[color=#B8860B]
    不知不觉，一个在我生命中极重要的亲人离我而去已经十年。十年里，他总是没能从我的记忆中淡去，却是长长的驻留在我心灵的最深处。
    十年前的那个时间，历历在目。
    那是一个阴沉的日子，无风无雨，空气很干涉。就是这一天，父亲永远地闭上了他很不愿意闭上的眼睛，向这个世界永别了。
    记得前一天下午父亲的精神状态都是不错的，有人来探望他，他们还笑谈了一阵，彼此握手而别。病友间还往来着，谈些历史。可就这天午夜，父亲突然病重，护士急急慌慌叫醒值班医生，也是父亲的主治医生。医生忙碌了一会儿，对我说：病情恶化，准备钱到市医院取血。当时我身上钱不多，忙慌着向病友们借了些钱就随医院的救护车去取血。取回血液看见父亲的手脚上都打上了吊针，从心底里我知道父亲这次是凶多吉少了。小护士看也没有看我似的，像从厨柜上取自己熟悉的东西一样从我手中取过血袋三五两下给父亲挂上，这个过程里我没有看见父亲往常那种皱脸的迹象，只见冰冷的血缓缓流进他的体内。旁边的侄女看着不知所措，那分明在说，老爷子真的要去了。我没有理会这个过程，心里充满极大的希望－－希望这又是一次惊吓。
    记忆中父亲“死去”过几次－－
    我还没有读书的某一年，时间大概是秋冬之际，大姑来看我们，在坝子里纳针线，父亲一人在门口的自留地里挖地，准备种冬洋芋，我和哥还有院子里其他孩子们一起在玩打仗。仗正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队长老婆开始喊她儿子毛娃，说他成天只晓得跳，让他去打猪草。那时，尽兴致极的孩子是很难被喊动的。毛娃根本没有听他母亲的，继续与我们疯玩。母亲拿着根小竹棍跟着追打他。毛娃被追打急了就往外跑，一下子他跑进父亲正在翻挖的那块自留地里，大喊起来：“哎呀，建国的爸爸睏倒地下了。”邻居和我们都蜂涌而至。我看见父亲满嘴白沫直躺在刚翻过的地上，锄头横在一旁。几个大人把我们赶在一边小心翼翼把父亲抬回家，大姑和姐姐忙着给父亲烧姜汤。一会儿屋子聚满了亲戚和邻居，看的看，说的说，忙的忙，我被人群阻隔在外面，对里面的情况一无所知。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苏醒过来。等人们都散了我才有机会走近父亲，呆呆的我不知说些什么，只见父亲的脖子上满是人们“扯痧”弄出的血污。那时，我只见过邻近的生产队有人死过，自已熟悉的人都很健康似的，心底里根本就没有“人会死”这个意识。看见父亲好好的睡在床上，一点担忧也没有。自这以后，几乎每年都会看见父亲犯昏厥，在医院期间父亲也犯过。由于乡下医生没能得出什么结论，每次又都能转危为安，我们也就没把这当成大病。父亲自己说过，他这晕症可能跟他在战场上受伤有关。
    血还没输到一半，父的眼睛开始不停地转动，像是在寻找什么。又过了一会，父亲半眯着眼，满脸的笑容，笑得很开心很幸福似的。我心颤动了一下：这是父亲弥留前的回光反照！医生和护士同时向我看了过来。不多的时间，父亲收敛了他最后的笑容，轻轻而费力地咳着，喉间发出汩汩的痰涌声，医生示意我把他嘴里的痰液刮出。我照做了。又过了几分钟，父亲半眯的眼睛睁开了些，直看着我，脸色凝重而僵直。医生对我说：给他说些宽心的话，把眼睛给抹下。
   “爸爸，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只管说。你放心，一切我都会按照你的想法、意愿去处理好的，完全满足你的心愿。我们会回到家的，让一家人团聚。我会照顾好我自己和我家里所有人，会好好工作，不负你的期望……”我轻轻的向他作最后的表白。这些话应该说他是听到了，我 “承诺”后，他真的慢慢闭上了眼睛。这个时候的他，有许多不放心和牵挂，三个子女只我一人最后目送他踏向新的征程，一直在他看护下的我，二十六岁还没有处理婚姻大事，突然间就搁下我一人独在异乡……所有这些不放心和牵挂就因为我那么几句宽慰的话而卸下，我不知道这是否是真。若是，他确是给了我最大的信任和期望。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最大程度地相信了我的承诺！
    医生做了最后的诊断，对我摇了摇头，看了看时间，说：他走了。我也看了看时间：清晨6点45分。这时，天还没有睡醒。
    支开侄女，我独自给父亲换上干净衣服。由于事先没有准备，父亲没能及时穿上新衣，换上的是随带的换洗衣服。脱掉父亲身上所有衣服，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如此枯萎：身体如具裹了皮的骷髅，高凸的锁骨如拔地而起的山峰，条条肋骨如山坡上级级而起的田埂，四肢如枯枝，苍老而枯败。多年来，病魔一直蛰伏在他身上吸取他的血，吞蚀着他的肉。从我知事起，父亲就是多病之人，由于没有钱医治一直都是硬撑。父亲爱闹牙痛，每次发作都会令他坐卧不安，茶饭不思，为了减轻痛苦父亲这时总是背着一个很旧的军用水壳，里面装着冷水，不时含一口以缓解疼痛，就是严冷的冬天也这样，热天里有时就摘些野花椒含在嘴里。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的疾病多起来，关节炎、风湿性心脏病、肺气肿和晕症是他晚年的几大顽症。疾病缠身的父亲一直坚强地与疾病作斗争，试图战胜折磨他的疾病、健康起来。在梦里，时常梦见自己与妖魔鬼怪搏斗，就在他搏斗乏力时，会有高人在一旁边帮助他，给他出主意、送法宝，最终战胜敌人。在长期的搏斗中，父亲尽了最大努力，直到耗尽了生命的最后一口气。这场太长的战斗中，父亲失败了。我们，失职了。
    父亲转移到太平间时，天还没有最后睁开眼。太平间灯具已坏，里面黑沉沉的。
    父亲走得太快，一切都没有准备。我让侄女守着，就赶着去买纸烛。城里灯火通明，却没有一家纸烛店开门，凭着记忆叫开一家，送上第一笔生意给老板，就急急匆匆赶回太平间，跪着给老人烧上第一把纸。红红的火光映亮了小小的太平间，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父亲走了，到了我所不熟悉的另一个世界。火光中，心生悲切。我和侄女禁不住地哭泣起来。
    父亲一生很平凡普通，一介百姓做到了底，沾不上“伟大”、“崇高”那些高贵的字眼。他本是一位富家独子，家有“田九十挑，土三石”，生活上无所忧虑。解放后不久，朝鲜战争爆发，已成家的父亲丢下家小应征入朝。在整个三年多的时间里，父亲和他的战友们始终战斗在战争的最前沿，父亲多次负伤。五四年回国稍事休整，奉命南下解放一江三岛，之后入广西剿匪，再后进西藏平叛。父亲说，近六年的军队生活，他没有歇过脚，除朝鲜外，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整个军旅中，父亲负伤多次，最危险的一次是子弹从他头上飞过，击破了头盖骨，昏睡了好多天，差点见了马克思。
    战争中，父亲刚直的个性得到了张扬，深得战友们的爱戴。父亲讲过这样一件事儿：在入藏的某次追击中，进入一个藏民生活区，敌人深知解放军有严格的军规，不允许猎杀藏民家蓄家禽，于是他们放出喂养的藏狗来阻击解放军的追捕。藏犬以高大凶猛著称，三条凶恶的藏狗在主人的指使下见人就咬，走在前面的三名战友不幸成为狗的攻击对象。有着铁的纪律在身，战士们谁都不敢对狗进行攻击，只能赤手反抗。狗没有遭到实质性的反抗，淫性肆虐，越咬越起劲。一会儿三名战士被咬翻在地上，身上伤痕累累，战士们都把目光投在带队的父亲身上。眼见三名战士已无还手之力，而狗却淫威不减，父亲不得已向狗开了枪，一只狗倒下了，另两只狗见同伴遭到枪击，掉头向父亲这边狂奔而来，父亲又向另一只狗的腿上开了一枪，两只狗这才狼狈而逃。事后，父亲受到了处分，团长说他没能遵守党的民族政策，在论理时他和团长彼此拔枪相对。公事公办，私下里团长赞扬父亲机智果断，挽救了三名战士。
    很难以叫人相信，躺在面前的父亲曾是这样一位经过血与火的考验、出生入死、战绩累累的人。我无法想像父亲那些年月的征程艰辛，我想在长达五、六年的战场较量中能生存下来本身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儿，因此父亲总是说他已经死过多次了。
    人们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父亲没有这种福，而是几乎苦难了一生。战争结束后，父亲转业来到了石油部门，随着转业的团领导知道父亲有一定的文化，想让他从事机关管理工作，父亲掂量再三，认为在阶级斗争频繁的时候做一名小工人最适合他，他告诉领导他想当技术工人，父亲于是选择了汽车驾驶员这个职业。可在“反右”风潮中父亲这个普通工人仍然没有逃脱政治的迫害，六二年父亲被赶回了阔别十多年的家。回到老家，家已不存在，原来的房屋被改给了“贫下中农”。双亲都在阶级斗争中过早去世，第一个孩子，我们的大哥也在解放初期农村疯狂的阶级斗争中夭亡。那时母亲和哥寄住在姨娘家。父亲的心是怎样的一种滋味，我永远无法得知，也无法真正体会出。怀揣八十多元钱的父亲，一边顶着政治的高帽，一边强吞着丧失亲人和家庭的痛苦，一边忍受着别人的指指点点，艰难地重新建立家。接下来的日子不是平坦，除了一年一度的春季饥饿，还有那没完没了的阶级斗争、政治运动。“文化大革命”是父亲经历的又一次生死考验。在这场战斗中，父亲差点成了文明的武装的刀下鬼，是因为搞武斗的人阴错阳差念错了一字之差的名字才让父亲捡回一条命。父亲躲过了那生死劫，母亲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时，我，正在襁褓之中。没有了母亲，父亲一人在几乎见不着盼头的岁月里既当着爹又当着妈地艰难呵护着我们、拉扯着我们。母亲去世二十周年的时候，父亲对我们说过这样一些话：我像母鸡带小鸡一样，把你们三个带大了，算是向死人作了一个交代，我的任务算完成了。言语中，父亲满噙着老泪，对母亲充满了思念。耳濡目染父亲对母亲的思念，我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样一句：老泪纵横思偎依。为了我们，父亲没有再娶。对于父亲来说，也许不只是对“我们”这样简单，更有对母亲的深深歉意－－据说母亲之死与保护父亲有关。
    父亲的冤屈直到一九八四年才得到较好的解决。父亲的命就是这样的不济，刚好十年，就离开了我们。
    回顾父亲的一生，我充满的不只是敬意和怀念，更有说不出的许多滋味。父亲说过，那个时代，那个时代的政府，那个时代的党对不起他们那一代人。不知父亲这说法对不对，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没有那么多的阶级斗争、政治运动，父亲那一代人对中国、对社会的积极影响是深远的，中国社会的今天是另一番繁荣景象。我们常常把一个时代的过错归咎于某几个跳梁小丑，往往因为驾驭那个时代的领袖人物的巨大功勋和近于神灵的威望而忽略了他的绝对过错，这不仅是一个时代的不幸，更应该是民族的不幸。父亲能一针见血的指出那些不幸的根本，是了不起的普通人。可惜，像父亲这样的老百姓只能是想想。
    父亲的心愿是想回到家里。我没有理由不满足他最后的并不算过份的愿望。
    向侄女交代好一些事后，回到单位请了假，冒险“骗”了辆车与几位朋友一起把父亲遗体星夜送回老家。这夜天气不错，星月兼济。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深夜两点多钟。哥哥他们正在睡梦中，听说父亲已故，还以为是梦见了我在说梦话。
    鞭炮声、嘈杂声惊醒了四邻、亲戚。一会儿，大姨二姨家来人了，邻居来。没有过多久天就被我们吵醒了，脸却是阴阴的，与我们的差不多。接下来，进行分工，通知其他亲戚，按农村习俗，搭灵堂、制遗像、买香蜡纸烛、请哀乐队、置棺木等等不一而足。几天后，按阴阳先生确定的日期和时间，父亲在隆重的送葬队伍的护送下入了土。
    当父亲的棺材在阴阳先生的指挥中被一揪揪新土覆盖的时候，我的心特别难受，觉得被覆盖的不是父亲的棺材，而是我自己。泥土的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仿佛陷进了绝望的沼泽，抱着父亲的遗像如抱着一块加重的石头，是怎样随队伍回到家里的，至今还是一头雾水。后来在家的几天里，我天天都到父亲的坟前去看几次，每次回老家，必先到父母坟前祭拜后才进屋，走时再去看一看。
    在清点父亲遗物的时候，我只找到几样东西：一份破旧的复原退伍证，一张平反的文件，一张社教运动中的收条，还有一只很旧的手表。退伍证这样评价着父亲：工作较积极，团结同志好，组织纪律性较强，上级给予的任务能完成，在战斗中表现勇敢。这些贫贱的遗物至今我还珍藏着，无论如何，那是父亲一个时代的象征，是父亲生命历程的部分印记，是父亲存在的纪念。
    ……十年了，回忆起父亲来总是思绪万千。十年，多少个分分秒秒，梦中，思想中，总是浮现父亲亲切的容貌，慈祥的关爱。十年后的今天，回想父亲的一生，回顾父亲对我们的爱护，我觉得愧意深深，曾经没能读懂他，没能从深处理解他，现在仍然没有读深读透父亲这本书，里面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麻知之不多，对现实总是把握不够，珍惜不足。
    父亲去世后，我的身体就进入了绝对的下坡。这些年来，我总是与疾病斗争着。有人说是父亲的坟有问题，哥哥信了，把父亲的坟迁了。可我还是老样子。是不是父亲在冥冥中拉着我的手，我不得而知，我是常常梦见他，有时他是和蔼的，有时他是不满的，有时父子手牵着手，有时父子面对面的交谈着……。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总是盯着我们成长，护着我们生活，到了另一个世界，还牵着我们的一只手，不肯让我们单独去走。

                                        2004-02-01  

注：清明将至，又是祭祖之时，一篇多年前的旧稿，原本春节整理的，没有时间，现在才整理出来。

沧州翁

妙文真切感人，慰问，节哀！
    前年年八月是家父辞世十周年，如今我还没完全走出家父溘然病逝时悲痛的阴影，故而写几篇似诗非诗、似律无律的回忆性文字，无意博取大家的同情，只表明我的一种缅怀心迹。今读天云地夜文，重帖《家父十年祭》，以表同心：
    十年生死两茫茫，睹物思人泪沧浪。亲坯土屋今犹在，手植洋槐早乘凉。总于梦里匆忙见，老是醒来回味长。来世不为牛与马，还做娇儿奉爹娘。少小抓夫作马牛， 鬼子刀逼圆煤球。七岁幼童撒娇日， 九天寒风铁网囚。国恨人民受奴役，家仇孩儿遭躏蹂。两番解放趋温饱，撒手撇下儿泪流。记得当年拉车时，雪没脚踝蹒跚迟。小腿静脉曲张蚓，大口喘息畏缩肢。血管冻裂血如注，脸夹皴破脸色缁。披星戴月奔家计，饥肠辘辘有谁知。苦力为儿学费难，当午烈日翻土坛。挖出淤泥五六吨，挣得血汗两三元。寻找安慰数毛票，打发着急搜零钱。等到孩子领薪水，未享孝敬别人间。北风凛冽腊月寒，拉车东乡送煤炭。怀揣馍饼冷暖温，襻勒肩膀棉套绽。坦途直道加速跑，坎坷泥泞拼命干。生活补助五角整，换来荆籽当家饭。
（1）《奔丧》
电消息，魂魄散，听罢气息喘。铁马急驰，恨不似飞箭。红黄灯闪着急，车多人串，不减速、顷时相见。
炕上看，只见人去安然，扑上怀呼唤：我父醒来，睁眼快瞧俺！泪盈眶不应声，悲伤愧疚，这遗恨、羞惭永远。
（2）《守灵》
草床上，人静卧，劳碌不曾躺。都道将福，怎料恁无望。一生奔命家常，少年辛苦，壮愁米，晚福难享。
拄丧杖，往事逼泪汪汪，胸中恨荡激。养我成人，报答有斤两？鸟禽尚懂反哺，愧吾灵长，不孝子，叫爹心凉。
(3）《祭奠》
置牺牲，供果酒，碟碗馔肴具。何不生前？身后享消费。三揖九跪枉然，捶胸跺脚，哭声咽，唯标心意。
愧难已，纵然流泪羞惭，哀思怎托寄。天下儿男，华丧不足取。只要尽孝躬行，精心奉养，简丧殓，谁人说你。
（4）《送葬》
竖旗幡，冥币撒，行孝队伍慢。灵柩踟躇，孝子恸声远。此行老父放心，母亲晚景，供奉好、继承遗愿。
墓莹现，安葬忙跪灵前，爹爹莫牵念。薄酒三杯，五体九瘫软。扶棺足顿哭灵，几声气断，不相通、阴曹人间。
（5）《纪念》
已十年，分隔恨，失怙无依仗。梦里重逢，醒后泪流淌。天天想入非非，突发奇愿，父归省、原来模样。
树成长，婆娑枝叶遮荫，年年可乘凉。土屋依然，经常去瞻仰。告诉老父魂灵，子孙成器，致学业、兴家希望.

凝月无语

怕看这样的文章，因为这样的文章中充满了太多的悲哀.
生老病死是任何一个人无法逾越,澹然而待是否真的能澹然?

错了

节哀了，问楼主好

淡月咏梅

悲莫悲过，子欲养而亲不在。。
珍惜和亲人在一起的每一天，愿他们健康幸福长寿！

云在青天水在瓶

愿天国的人们都能够安息和快乐地生活
愿人间的人们都能够平安健康如意幸福

生活在别处

想起了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