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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随香草千年艳
前言:这是一篇在母亲节写的文字.是为了纪念一个也许已无人记得,一生没有做过母亲的女子.她虽然葬入我家祖坟,在我们陆家生活了一辈子,我们却谁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一
其实真正意义上的江南,就是太湖以北,长江以南这一小块.泰伯三让王位,隐居于吴.江阴古称暨阳,延陵封邑.三国时孙权母亲号兴国夫人,于城中修兴国塔,回苏州时至十里长亭,小息时见白云祥集,青山绿水,乃取名云亭.
我就是出生在这样的一个青瓦粉墙的小镇.那江南的院落,街道很窄,都是些青石板的路,沿街的店铺都是用木门板上的,深深的院落里有中庭,庭里有竹子,桂花海棠啊什么的.如今只有在同里周庄才能看见.可是在我们儿时的记忆是那样的清晰.镇中有一条河连同长江和太湖,名应天.名字来历无从考证了.约十余丈宽,很深,那时江南的客运货运基本都是靠这水路.河上有太平桥.儿时我们在高高的桥顶一跃而下.一个猛子就能潜水到河对岸.常在河边摸鱼挖蟹.这个故事就从河边开始.
四九年的春天,中国是处在一个全局重新洗牌的动荡时代.在这个大时代的洪流中,有很多小浪花翻腾一下,就无影无踪了.小学课本中有一 课文<百万雄师过大江>,记得里面有”东起江阴,西至九江”.相信很多人是因为这个才知道有江阴这个地方.那天渡江是农历三月二十四,是云亭的集市.江南的集市和北方不一样,一年中一个镇轮一次.规模也大得多,我们小时候都非常盼这一日子.家里有亲戚就有好饭菜,整个大街上水泄不通,人山人海,有吃的玩的.大人们也购置一些物美价廉的用品.我们就会拿平时攒下的零用钱,买一些新奇的玩具,或者去套泥人啊,买梅花糕啊.(非典那年被取缔了,但现在还没有恢复.虽然说现在我们不会买什么东西,但真是怀念那种感觉,耿耿至今).
那年的云亭集市也是基本废置了.细雨霏霏,人心惶惶.一夜枪炮声不断,只听到街上有无数粉杂喧闹的脚步,南腔北调的呼喊吵骂声. 到凌晨才停息下来.我外公和我外婆结婚才一年多,我外婆身怀六甲(里面是我最爱的老妈),早上四点多起床,街上居然全是人,却没有一点声音.不是往年的商贩,全是挤在屋檐下,身上都湿透了,睡得死沉沉的解放军士兵.我外公是我们这一带最有名的厨师,开了一家小饭店.外公外婆很早就要起床.外婆不敢开店门,就从后门走出去,到河码头上去拣河柴.桃花汛下来时水势很猛的,常有树被冲下.有一次我们还逮到一条被撞晕的五十多斤的大横杆鱼呢.看见一个外地女子,大概二十二三岁.穿着素蓝色的旗袍,一个皮箱扔在脚下.痴呆呆地在风雨中,就站在码头的青石板上.神情呆滞.我外婆叫她几声,都不应.世道虽乱,百姓的善良还是有的.我外婆知道她是心死了要寻短见的人,就一把把她拖回了家里.
外婆帮她擦洗,换上干净暖和的衣服,她却形似木偶.问她是哪里人,为什么会到这里,是什么情况.她始终一言不发.给她煮的红糖姜汤也不喝.就这样痴痴地坐了一天一夜.我外公说这样也不是办法,那时候乡公所啊什么都没有了.就是街坊邻居的大婶大妈在一起,商量着.让她喝了一点粥.打开她的皮箱.里面有些衣服,几件很精致的旗袍和皮草.有几根金条和一些银洋.还有非常漂亮的首饰(后来也不知道是在三反还是四清的运动中都上交了).逃难的人的皮箱里居然还有几本书和写的厚厚一迭纸(那纸后来我只见过一张,是碎金笺,上面很工整娟秀的小楷抄的”良辰美景谁家院…..”.)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得说着,在箱子底部翻出一把檀香扇子时,她突然象疯了一样过来,抢了那扇子就蜷缩在墙角……
二
所有的人都惊住了,房间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坤格窗透进来的光线斜照着绻缩在墙角的女子.清秀的脸上竟然有着一种坚韧和刚毅,目光中有着恐慌,但却是无所畏惧,用我奶奶后来跟我说的原话是:象狼护崽一样.
一群人都讪讪着出去了,我外婆叹了口气,帮她收拾好箱子.那女字对衣物和那堆贵重物件看都不看一眼,就死死着掖着那把扇子……
日子一天天得过去,安民告示贴了,新的乡政府也成立了.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后,小镇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和平静.那女子渐渐地恢复过来,也帮着我外婆做些家务.偶尔出个门,在众人的嘀咕和眼光后从来不抬头,甚至连我外公外公都以为她就是个哑巴了.有一天夜里,那女子突发高烧,外公起来去叩开隔壁夏家的大门.夏家世代中医,开好方子就在药铺配好.我那坐月子的外婆捅开炉火煎好药,那女子昏昏沉沉喝过,对着我外婆说了一声:谢谢您,四嫂.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滚珠般地字正腔圆.我后来到了北京才知道那是正宗的京腔,可以想象当时我外公外婆的诧异.病好以后,那女子就开口说几句话了.但凡涉及到来历总是闭口不谈.街坊邻居都跟着我外婆叫她五妹,这称呼就这样一直延续到她离开这个世界,从五妹到五姐,到五嫂五姑五婆婆,惟独我一个人叫她小奶奶.
有人说她是国民党军官的家属,在那个夜晚被战火劳燕分飞,那丈夫可能是战死可能是撇下她逃生去了.有人说她可能是逃难的大家闺秀,在那个夜晚离散亲人.反正什么猜测都有.
随着安定下来,大规模的三反四清运动就开始了.在那个什么都讲究成分家庭的年代,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乡女子肯定是被怀疑追查的对象.那女子被带到乡政府,谈了三天话,一字不说.甚至在被威吓要枪毙的时候,也只是无言.外公去签了保书,才领回家.
而肃正的风浪一阵又一阵,所有的人都在这个鼓噪的声浪中,有的癫狂有的害怕.一纸保书也未必能保护这女子有多久,外婆忧心如焚,就 和我奶奶一群人商量怎么办.
这时候就不得不说说我的家世了.
文革的时候大多毁了很多的东西,我奶奶把家谱,整整两大樟木箱藏在夹墙内,还在墙上挂了毛主席像才保全下来.我家祖籍浙江绍兴,是放翁公的嫡系子孙.宋末迁移到苏州,那里还有个镇叫陆墓.现在好象改名叫陆慕了.清兵入关,一个月席卷华东,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整个江浙如风卷残云.唯一江阴阎应元带领全城抗清.有副我最喜欢的对联:
八十日带发尽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河山.(此事在我拙作<另类江南>里有详细叙述)
我祖先带领全家赴澄(江阴简称),定居云亭至今.我家算得上是代代书香罢,但到我太公那代也是家道中落.太公吾朗公吸食鸦片,败光了所有家产.(子不言父过,但这就是真实.所以我家训上又添了一条:毒物危害,吾当远避.是友不交,是子出门.)我爷爷陆任如,字圣鉴.以教私塾为生,爷爷对我的影响非常大,一等人忠臣孝子,二等人读书耕田.小时候我学会的第一首歌就是爷爷用江阴话唱的抗日歌曲:恨日本,狗胆无穷,夺我东三省…..”我在七八岁时还看见爷爷一笔狂草自己的词,好象是<沁园春>,只依稀记的最后几句:”兀臂刚松,劲肩贞柏,尽是阿如自己栽.披衣起,和夜来风雨,入我胸怀.” 我奶奶十二岁进我陆家门.生五子三女.生计艰难.一米八的个子,性如烈火.现在还健在,体重二百斤,九十四了,前几天还在老年公寓把一个八十几岁的老头打了一顿,说他偷香蕉.我去看奶奶时说;你们两个人加起来快二百岁了,还象小孩一样.他要吃你就给他吃点,咱有的是.人家没有孩子.我奶奶却说;可以要,但不能偷.不告而拿即为偷.这毛病非要他改不可.我心想;他都八十几了,还改?改到另外一个世界去?
我爷爷有弟弟名晋如,字师南.从小右眼就有残疾.学业不成,以剃头为生.他一生被人嘲笑欺凌,心地却极善良.地上有个玻璃碎片,他都要拣起来丢掉垃圾箱的.那年岁征兵无数,就有人求他冒名而去,到了集合处,征兵的人一看他眼睛就把他放回来.换一批部队来他又是去顶替.这样也能挣点钱.我们家历来是重文轻商,我如今是不肖的了.而我小爷爷却颇有经济头脑,他那时剃头就做上门服务.人又很热心,谁家有事都去帮忙.但由于家境贫困,又是兵荒马乱,他快三十了还未娶妻,其实他才是我们这文章的男主角.
待续~
三
其实这不能算是一部小说,我只是在叙述一个很小很小,发生在我们家庭的上个世纪的故事.
我小爷爷不擅言辞.见人都是嘿嘿地笑.我爷爷那辈人丁不旺,就他们兄弟两个.爷爷老是训他,他也从来不分辨.倒是奶奶常为他说几句,说虽然他一生没甚出息,也没念进去什么书.但心地良善,到底没有做过一件坏事.这话我当时没什么感觉,可活到如今,长夜扪心以已验证,竟已暗自嗟呀.一生不做一件坏事,现在来说,差不多就是圣人了.
自那女子来到外婆家,小爷爷就不敢看她.我家和外婆家是几代人的老街坊.常是喊几句就并到一个桌上吃饭的.小爷爷从来不和那女子同桌,常是一个人端只碗坐在门口呼噜呼噜地吃.知道女子爱吃鱼,三天两头下河摸沟,乐得我父亲那几个半大孩子每天跟着去,常是忘了做作业泥塌塌地回来,狠挨一顿棒.我们家还是信奉棍棒出孝子的,授冠之礼(十三岁吧)前父辈都是不苟言笑,稍有越轨家法伺候.这点我深受其害(有一次我带领全班男同学逃课,到围墙外的小河,脱得光溜溜去游泳,我们的蒋士凡教导主任居然带着老师们把我们的裤衩都收起来,抓一个记一个,很是受了一番声严色厉和苦口婆心.因为学校和河都在我家一路之隔,我撅了树叶遮住回家穿了裤衩,回校死不承认.中国的历史长河中多少事坏在叛徒手里啊.拿着多余的一条裤衩,我被我父亲用皮鞭狠抽了半夜)且深恶痛绝,家庭暴力在我这代就销声匿迹了,也算是与时俱进吧.
对不起,又跑题了.这是我聊天的坏习惯,前几天还有人在说我的思绪天马行空.还是回到原跑道罢.但是这些事我大多没有亲眼见到,因为在我出生的时候,小爷爷和小奶奶已经结婚二十年了.我都是在父母和奶奶嘴里听来的.
这不是影视剧本,也不是什么传奇.小镇的人大多善良,这日子也蛮平淡.在我外公外婆的家里,本来是可以生活下去的.但是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对我们镇来说很轰动的大事.我外婆的亲弟弟,也就是我母亲出走了好多年的亲舅舅,找到了.他投奔新四军,遭遇皖南事变后被打散,结果无处安身上山落草为寇后成了江南最大的土匪之一.解放后被俘,念在曾有功劳的份上,判了个无期(后来在七四年被释放,现在还健在).这样我外婆外公就遭受了牵连,自身都难保了.政审小组大胆假设:我外公外婆是敌人潜伏下来的特务,这女子就是联络人,甚至还是头目.编了一个故事沉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甚至连女子上缴的首饰和金银都是经费,在强大压力下抛出来的迷惑物件.
那天晚上,有人透露给我外公,明天专政组就要带这女子去江阴城里.严加审讯.那时候的司法制度是很混乱的,常是主观上先给你定性,然后就是公审大会,百般凌辱后枪毙.乘我外公外婆晚上去参加学习班,女子给我外公外婆留了一张纸条就出门而去:
乱世浮萍,风雨无情.时前本已无心恋世,蒙兄嫂相救,苟活数载.厚土之恩,容妹来生以报也.洁来洁去,宁再逐水剜香,不为蒙垢碎玉.飘零人顿首再拜.
待续~
四
善良和勤劳好象是人类的天性.我外公外婆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升炉打生(打生是我们江南的一种俗语,就是厨师在正式烧菜前的准备工作),忙完早中晚三餐,利润也仅够养家糊口.那时的酒肆饭庄和现在门口站一排美女的金碧辉煌有着天壤之别,我现在一餐吃掉多少不论,就一年喝掉的酒也是个很惊人的数字.不过我还是从来不在碗里留一粒剩米的,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被逼着背:一丝一厘,来之不易.有一次我看见我爷爷把我掉在桌上的饭粒都拣起来吃掉,深受震撼,因为那是在我家已经蛮富裕的八十年代了.所以我一直坚信:有些东西真的就是在我们血液里,因为那是家族,是传统,是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
外公外婆晚上还要参加四类分子的学习班,由于学习班开得早,常是来不及收拾碗筷桌椅就要去,让女子带好我妈.那天回到家看见小纸条,连我母亲都不管了就冲出门直奔河边.夜很黑,江南的雨还在淋漓地下着.现在的云亭已经连为都市,一到夜晚站在我办公室望外看去,脚下的灯火璀璨如昼.而那时的杨树弄是没有一盏灯的,我外婆五妹五妹的喊声惊起来不少人.在河边发现了那女子,浑身湿透瘫坐在地上.而我那憨憨的小爷爷身上有一条大口子,是下河救人时被尖利的石头划破的.他好象没有感觉到在流血,就只会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
把女子扯回家换衣服时,几个男的就在外屋店铺里一声不吭地抽烟.我奶奶帮我小爷爷包扎好,进去看那女子.季辉的奶奶,旭东晓东的奶奶海云的奶奶,尽管那时都是二三十,反正我后来都叫奶奶的.在七嘴八舌地劝慰着那女子,怨叹着命运.夏大夫把大家叫出来,说让女子静静休息一下.其实是商量一下怎么办.我外婆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关系,就在我家!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她.外公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人,一辈子只会烧菜,与世无争.外公也认为反正我们不是特务,没干坏事,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烧老虎灶的开水阿虎爷爷(因为他和他老婆是在九六年同月同日去世的,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说:这女子肯定不能再在四哥家了,大家说说该怎么安置吧.一群人纷纷地出着主意,你说我驳了很久,都没有个妥当的办法.我奶奶还说要不让女子去十方庵避避,立刻有人说十方庵都朝不保夕,听说里面的老师太都要被赶出来还俗了.在场也有贫农出身的,可对于怎么向工作组交代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外地陌生女子的问题上都卡了壳.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窗外有了一点点青色.街上开始有了鸡啼狗哮的动静.殷家爷爷踩灭了烟蒂,说:不能再瞎三话四了,实在没办法只能嫁人,才有躲得开这个生死劫.所以的人都静了下来.这也许是唯一的一条路了,外婆咕噜了一句;嫁谁呢?
是啊,再怎么样的世道,婚姻毕竟是个大事情.江南的一次婚事要经过很多很多的繁琐仪式,三媒六证迎送礼聘.就算一切从简,可这人找谁呢?佛说一昼夜有四万八千念,所谓一念之差,就是天地之别.一生一世的夫妻,无论是以前的门当户对,还是现在的情投意合,都应该是慎重认真.可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天一亮专案组就要来把这女子五花大绑带走,而且是一条充满耻辱的不归路.任何一个女子,都有爹妈生父母养,有她独立的思想和心灵.也许富裕也许贫穷.但都会有童年的笑声和青春的憧憬.如果受过一定的教育,知道一些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许会在某个春夜秋晨,幻想着一些并蒂连理的甜蜜;也许有过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许已芳心暗许剪花托雁......可这女子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一个陌生的人群,她的命运被推倒了人生最重要的十字路口......
我们这地方历来是鱼米之乡,无涝无旱.再加上桑蚕和一些手工艺,那朝那代都是粮仓钱库.即使动乱年代,青壮也大都在十七八就娶妻生子了.大伙提了几个都因为不是太远就是不知道近况被否决了.天已经大亮了,一向说话很少的亚明爷爷迟疑的开了个口:就晋如吧!我爷爷和奶奶同时说:不行!绝对不行!再看小爷爷话都不会说了,只憋红脸双手乱摇.我爷爷很坚决,君子不乘人之危.这不是委屈人家女子,这是害了!汪婆婆叹了一口气:如果不这样,那五妹子怎么办?剪阴阳头?游街?万人批斗?身上全是无知的人吐的痰?听说还有些人喜欢打人取乐,堰桥朱家的地主小老婆就是光溜溜地自己撞死在石柱上的.
一阵非常可怕的沉默.
不知什么时候那女子走了出来,就靠在门厅后,脸色很白很白.
待续~
五
这是一场怎么样的婚礼啊.
在十几岁的时候听见奶奶说,那次连红盖头都是拿新衣服改的.鼓乐都来不及请,我爷爷一把二胡拉了一曲<凤求凰>.外公好不容易凑了八个菜,街坊邻居一共三桌人.工作组的人进门的时候都惊呆了,他们没有吃为他们留的一桌酒席就转身离开。没有人告诉我那时刻的小爷爷的表情和心情,外婆说小奶奶的红盖头里眼泪就没有停过,一口水都没有喝......
我对于他们婚后二十几年的生活是一片空白.只知道小爷爷和小奶奶从第一天起一直到去世,两个人从来没有躺在一张床上过.两个人很少说话,小奶奶一天到晚就是发呆.还有就是文革中红卫兵要去揪小奶奶批斗,被小爷爷一把菜刀当门给镇住了.而且从此以后寸步不离.
一九七三年八月初一我光荣亮相了,但是请原谅我的记忆不是从那天开始的.大人们说我小时候虎头虎脑,很聪明,四五岁时已经能背很多诗词.都特别喜欢我.小奶奶也是,常抱着我对我说一些我听不懂的东西.慢慢地成长过程中去观察感知越来越多的东西.我很不明白,为什么小爷爷和小奶奶从来没有长一点的话.也就是些"你吃吧""好的""恩""哦"......见过最多的,就是小奶奶一个人呆呆地落泪,小奶奶的眼睛非常明亮,又大又有神,可在我十一岁那年就瞎了.妈妈说长年流眼泪眼睛就会瞎,经此一吓,再加上从小就所受的君子自强教育,从那时起到现在我就流过一两次泪.
小爷爷的剃头店被公私合营后,他就成了拿工资的人,收入在那个时候还是可以的.他每天早上做早餐让小奶奶吃好,洗晾衣服,连茶都泡好放在小奶奶身旁.小奶奶喜欢喝茉莉花茶,我后来知道那是北京人的习惯,其实我们这里是茶乡,浙江的龙井,苏南的碧螺春.因为不舍得坐车的五分钱,小爷爷每次都是走路去城里买茉莉花茶.中午回来也是做饭洗碗扫地,所以他和其他的人不一样,从来都不睡午觉.下班后还炒一些炒货上街去卖(当然是八十年代初了),晚上再回家,家务都是小爷爷做好,现在我记忆中的小奶奶永远是干干净净的,不象其他的盲人那么邋遢.哪里有放露天电影,小爷爷就早早把奶奶背去.她虽然看不见,但是她喜欢听.然后再回去拿瓜子啊花生啊橘子汽水啊.所以我们那地方的人大都记得这样一幅场景:在人山人海的场边,有个瞎眼的女人坐在藤椅上,面部没有一点表情.旁边有个光头的男人,在张罗着卖吃食.脸上总是乐呵呵地笑着.
常有小孩子欺负他,喊什么:二个人,一只眼......那时候的我十一二岁,经常和他们厮打地头破血流.然后再回家被我妈再打一顿.小奶奶总是出来护我,把我带到她屋里,掏出点糖果啥的.小爷爷对小奶奶是百依百顺的,想吃什么买什么,时令水果时鲜菜肴.倒是落我不少肠胃.我的勇猛和头脑,再加上吃食,很快我就成了领袖,手下是有不少甘心效命的兄弟的.这种惯性一直到今.
我们家是个大家族,我这渊字辈就有二三十个人.比我大的有好多,但是都听我的.他们都怕小奶奶,不敢接近她.惟独我,可以在她房里乱翻东西.有一次在她枕头底下找到一把扇子,上面画着一簇兰花.几块石头.还有几个字:拼将一生休,与君今夜欢.还没有仔细看,就被小奶奶在头上狠狠凿了个爆栗,从手里夺走了.小奶奶眼睛看不见,一把扯的时候撕破了扇子.
这是小奶奶唯一地一次打我,我很惊讶,气嘟嘟地掉头就走.不就一把扇子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就自己去找人滚铁环玩了.我这人天生不记仇,再说还惦记着小奶奶那里的几只莱阳梨.我又回去在门口偷偷地看,我发现小奶奶还是呆呆地坐在床边,嘴里喃喃:一只黄鹂,一挽烟花,一簇幽兰,它们也有来生吗?......
待续~~~
六
爱的筵席,
是举箸前莫名的伤悲,
是席间相逢和别离的泪水,
是不可饮不能饮也要拼却的一醉!
这是我二十五岁前的爱情观,所以我对小爷爷和小奶奶的生活总是不理解.总是不明白爱要承受那么多的苦难,还是心甘情愿.我后来看出那扇子上的画是一个男人的手笔,而那字应该就是小奶奶的.就对那扇子后的人物故事充满了好奇: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那是一份什么样的情感?可以让人珍藏一生一世.现代的爱情,还有这种生死无悔吗?我们的世界,充塞着浮躁和虚伪,名誉,金钱,甚至连善良,诚实,爱情都可以来炒作.人在选择爱情和婚姻的同时把金钱,地位都放上了天平.我母亲对我说:爱,其实很简单.就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可惜,当时年少春衫薄啊!
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次的生离死别啊.在我十岁那年,外婆就离开了我们.外婆最后对我说:阿泉,你长大以后一定有出息,可惜外婆来不及看见了.那时年龄又小,对死亡的概念只知道外婆要离开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外婆放开我紧紧拉着的手,对小奶奶说:妹子,这辈子可苦了你了.送殡时我和小奶奶是唯一没哭的人,但是小奶奶磕的头很重很重.
有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梧桐树落叶萧萧.我在院子里练字.小奶奶坐在藤椅上.那时候的小奶奶越发孤僻,几天都没有一句话.可能是应了”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吧,小奶奶突然问了一句:阿泉在写什么?.我很诧异地回答: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还没有说完,小奶奶的脸色就变了,嘴里喃喃地不停念叨: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人面不知何处……人面不知何处……我就问小奶奶:扇子上的那画是谁画的?小奶奶什么也没说,蹒跚着走进屋,掩上了门.我居然看见一向从容镇静甚至于有点呆的小奶奶的手在哆嗦.
高二那年的暑假,小奶奶一病不起.在她最后弥留的日子,我爷爷奶奶我母亲都再三问她是哪里人?要不要通知家里?至少要知道名字啊.天下大事,无非生死.可是小奶奶总是摇摇头,什么话也不肯说.最后的时刻,她对所有的人都笑着说了一声谢谢.小爷爷终于哭出声来了,可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哭啊!他双手捂住脸,从嗓子里憋着的呜咽,很沉很沉,很闷很闷的.泪水竟象开了闸一样,从他那沧桑的手掌里流出来.小奶奶摸索着拉住小爷爷,为他擦了擦眼泪,喊了一声:好人….时间和空气仿佛凝滞了.我们都看着小奶奶,她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好象有很多话,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最后还只是三个字:谢谢你……
“好人”,这是我这十几年来唯一听到的一声,小奶奶对小爷爷的称呼.可是我知道,在小奶奶最后残存的脑电波里,最后一个逐渐消失的人脸绝对不是小爷爷.
那应该是春来湖畔,一对折柳依依的人影;那应该是西窗烛下,剪花对词的声音;那应该是燕子楼前,秋千荡漾的欢笑;那应该是香山红叶中,拾秋题句的字……
才隔一年,小爷爷也撒手人寰.我因为在北京,没有赶回去送行.奶奶说他那一年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再出门,每天就在藤椅上坐着,以前是小奶奶,现在换成了他.一坐就是一天.什么话也没有.不过奶奶说他最后一刻脸上凝固的是微笑.
今年的清明节,我赶回家去上坟.已经是冢草青青.由于不知道小奶奶的姓氏,墓碑上只写着陆氏.那把扇子是我亲手放在小奶奶的骨灰盒上的,这一段悲欢离合恩怨情仇也随着填坟的土被掩葬.往事已沉封,那如梦韶华,如诗情怀,都被风吹散了.只有我还空余些” 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的感慨.
幸福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这个世界上很多人认为该幸福的不一定幸福,很多人认为很难过的夫妻却很快乐.我无意再去评价小爷爷.因为他是心甘情愿的.我认为感情最高境界就是:<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没有任何要求,不要任何回报.没有猜疑没有假设没有值得不值得.
而小奶奶留给这个世界,恐怕永远是一个谜了.当我老去的时候,恐怕再没有人会记得她.这个世界她曾经来过,爱过,笑过,哭过,无怨无悔过……她的家人呢?天涯海角是否还记得有过这样一个女儿?是否曾漫世界地去寻找呼唤?她可能有过快乐的童年美丽的青春,也可能有过生离死别肝肠痛断.无论是青梅竹马还是一见钟情的邂逅,那个让她守侯了一生的那个人,在投向这世界的最后一眼,是否曾想起她的笑靥?
都随风去了,再也没有答案.
谨以一首词<叠字苏幕遮>纪念我的小奶奶和小爷爷,纪念那似乎存在的爱.
彩分鸾,丝绝藕.且尽今宵,且尽今宵酒.
门前骊驹歌一奏,恼杀长亭,恼杀长亭柳.
倚秦筝,扶楚袖,有个人儿,有个人儿瘦.
相约相思须应口,春暮归来,春暮归来否?
<完>
文斐洗砚于丁亥年初夏
愿天下有情人莫再轻许,莫再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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