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词宋 于 2012-12-17 13:16 编辑
瘸子和鹅是同病相怜的。 瘸子很瘸,小腿向里斜斜地勾着,左边尤甚,走起路来随着脚的起落身体不平衡地摇晃着,吃力的状态就像肥胖的鹅一摇一摆地从你眼前晃过。瘸子腿脚畸形,他的手也是先天残疾,一胳膊肘向外凸着,比鹅更值得怜悯。瘸子没有职业,他一直放鹅。 瘸子家和我家很近,他家在邻村的东边,我家在西边,中间隔着一条半米多宽两边长满杂草的沟渠。瘸子无法参加正常的田间劳动,我时常看见他赶着一群鹅迈着和鹅相同节奏的步伐,从村口摇到地头,从春天摇到仲夏。匀黄的小鹅呷呷的声音在前面引路,不时东瞅西望缓慢滞留,或者贴着泥泞土路上的水洼戏水,瘸子拿着枝叉被缠绕的竹枝,左一挑右一拨,散落的鹅群在他的挑拨下走成了疏密相间长长的一列。如果是初长白羽的鹅,竹梢抽在翅膀上发出响亮的声音,鹅受惊吓腾跃几步把脖子伸得与地面平行,大肆叫着以示抗议。瘸子并不畏惧鹅的威势,他太懂鹅的脾性了,总能驯服得乖乖顺顺利。鹅沿着坑坑洼蜿蜒的村路走过一座小桥才抵达水草丰美的田地,春夏之交的泥土温润细腻,混着新鲜的青草味儿在清朗的天底下氤氲着,数畦中间微微隆起的沃地是鹅流连的乐园,瘸子喜欢看着鹅不停歇地用边沿布满锯齿的嘴刈草,脖子和身子衔接处在目光的聚焦下渐渐臃肿,直至它们懒洋洋地匍匐在一块酣睡。 瘸子没有朋友,鹅是他的知心朋友。他会精心地点数鹅的数目,好像班主任管理着学生,我臆测每只鹅都有一个合宜的名字,他没上过学,但给鹅取的名字一定会很美,充满朴素和挚爱的美。他不会让鹅沾满肮脏的泥水,不会让鹅瘪着脖子回来,晚上鹅棚里整理得妥妥帖帖。鹅休息时他不闲着,用较灵活的一只手拔一竹篮草,穿一根细细的木棍扛在肩上,伛偻着沉重的摇摆随在鹅归家的队伍后。有一次,鹅吃了刚喷洒过农药的草,口吐白沫,好几只奄奄一息了,瘸子到我家买阿托品,身体从未如此摇晃,这是我看到他走得最快的一回。翌日,他依旧赶着鹅群出去,眼神中充满一丝落寞和淡淡的庆幸。他不大说话,鹅也不会说话,但他们天天交流着。 瘸子注定是孤独的,他除了腿脚残疾外,智商也是低人一等的,稍长的脸上始终挂着傻傻的笑痕,口水从右嘴角毫无节制地滴淌着,湿润的面部油滑闪光。爱情和婚姻只是海市蜃楼中的童话,但他认识很多人(包括我),我放学回家常做的功课也是放鹅,我们是同行,在路上、村口、地头、田间总能不期而遇,瘸子经常用模糊不清的语言和我打招呼,抑或扯几句主题永远围绕着鹅的闲话,我往往似懂非懂。这语言他的鹅懂,寥寥的话语该是如何精致浓缩,在木讷的思维下也会富含深邃的精神领空。家里瘸子也沉默着,父母和哥哥都冷眼睥睨,最后的亲情堡垒在现实面前轰然塌陷,危及着脆弱的心理防线,他的伴侣就是那群朝夕相处的鹅,鹅一茬一茬地更换,他的心情周而复始地起伏,每一只鹅都是他倾诉的对象,他只和鹅说话。 没有灵性的鹅也懂领受瘸子的关爱,它们尽可能乖乖地走在路上,不歪队不掉队,在地里努力啄着冒出地表鲜嫩的草头,有时候会慢慢挨到主人身边觅食,甚或匍在脚边,一只脚藏在翼下,一只脚往后尽情伸展,弯曲脖子啄理着新生的羽毛。瘸子就坐下来用手轻抚鹅光洁细腻的羽毛,鹅在抚摸下把嘴匿进翅膀酣眠。回程中鹅群气势汹汹地敌视路人,让他们退避三步绕道而走,大路只属于主人和他们。鹅会在每个寂寞的夜晚,从棚里伸出长长的脖子,分外安静,侧着脑袋望着瘸子,仿佛愿意静静地聆听他的心曲,直到清冷的月光洒满院子。 后来好几天没看见瘸子和他的鹅群了,有点想念他摇摆的身影。不久听说他服毒自杀了,当时心好像被丝线系着狠狠一纠,战栗的疼痛。喧嚣的鹅群终究拯救不了孤独的生命,世人的目光是最冷漠的北风,带着凄凉熏冷瘸子的心,也许绝望的心底唯一牵挂的就是仍在棚里喧杂的鹅了。出殡那天冷冷清清,几声破碎的锣声跌落在空旷的湖山之间,只有鹅群的惊叫声异常响亮、悲伤。 村子在迅速地生长,廿年前的田地早已矗立起一间间屋宇,平整的水泥地盖住了每一粒小草的梦想,草地被逼到了更远之外,瘸子放鹅的轨迹被重重叠叠的脚印覆盖得无影无踪。时光荏苒,村里再也没人养鹅了,鹅群像消逝的瘸子一样杳无踪迹,在村庄安静的暮色中,我凝视着依旧的河流、小山,遐想着消失的人事,不禁怃然:瘸子和鹅如此相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