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春来春去这般匆遽,抵不过竹叶上一滴清露坠地的时光。待到人烟杳去、繁花落尽的夜里,它默默滑落时,不知会否想起当年的箫声呢。纵豆蔻词工,亦难赋情深。 ——题记
一
远远有箫声飘来。隐约的。
为什么只有在人声退尽的时候才听得到?
是因为我的心不静?
是因为她刻意要等到此刻方吹出她的曲子?
她用箫声诉说心事。我在箫声里沉沉睡去。
我不知我为何会把吹箫人想成是她。
即便于梦中,她亦只是一个隐约的存在。
从我第一天来到这座城市,便似进入一个梦境。
浮生,不过一梦。
亦恍若一梦。从第一天起,她便来到。
我来的那天这座城市有雨。
台风过境。整个城市都浸在水里。
司机停下来。抱歉地说过不去了。
我踩进及膝的水中……
我夜夜都听到箫声。我在箫声里沉沉睡去。
我把吹箫人想成她。
于梦中。
半明半暗的烛光。微蹙的眉尖。
浅色罗衫,半堕双髻,臂举起时,一双碧玉钏儿无声滑落下来……
不过是窗纸上的剪影。作不得真的。
可我分明能听到曲子开始前的一声叹息。若有若无。
我在箫声里沉沉睡着。我对自己说不过是个梦。
二
水很深。我趟过及膝的水走向公交站台。
凉意倏忽而至,不由片刻恍惚。
仿佛久远的记忆。斯地斯境。
亦是这般微凉。弹指间云烟散尽,依稀是不舍的缠绵。
而我不过是个陌生人。
不管是于这座城市。还是于城市里的人。
但箫声却夜夜飘来。
一个在深夜里,用箫声诉说心事的女子。
可惜心事太长,而梦却太短。
纵使一阕两阙,三更四更……梦终要醒来……
夜雾很浓,远近楼台皆不分明。冷月无声。
当雾凝成水珠自竹叶滑落时,总会听到响声,滴答滴答,那么清晰。
是的,我慢慢想起来。梦中,我立于彼处。身侧是竹,所以总是清凉。和箫声一起。
十二重楼,玉人何处。只箫声幽幽来。
那样伤心的曲子,又到底能吹多久。
我沉沉睡着。即便梦中,我亦惆怅。
惆怅晓莺残月,一别经年。
她是否知我夜夜都来听她的曲子。那箫声诉尽流年。
夜是这般长雾是这般浓,一曲两曲,三更四更……怨怀何托?
三
雨依旧下着。水很凉。周围的人都在等车。
当整个城市都浸在水中的时候,人们倒从容起来。
一辆车停在路旁。我看到车上的字,写着地址。竹西路。
竹西路。记忆之门缓缓开启。
有些什么扑面而来。
可周围不过是些等车的陌生人。
而我于这座城市,亦只是陌生。
我是第一次来此地。
为了一块玉。
一枚佩玉。玉的纹理,似一座山。
嶂嶂叠叠,佳木葱笼,隐约有路,直通霄汉。
深浅浓淡的润碧一径晕开去。上有篆书,依稀可辨出两字,“琳琅”。
“琳琅”。
为什么每次我摩挲这玉,指尖自“琳琅”二字滑过,便会有一丝疼痛瞬间闪过?
一径潜入心底……似有呼唤自远方飘来。
莫失莫忘。莫失莫忘。
那是什么声音?它要提醒我什么?
公交车在及膝的水中缓缓开来。车门开合后又缓缓驶走。
相隔遥远。不管是人群,还是放眼处的一切。因着水的浸泅,皆成茫茫。
三千弱水,不过红尘一刹。
可我却夜夜听到箫声。
隔着时间。隔着人群。于人声退去后悠悠飘来。
我在箫声中沉沉睡着。
四
梦中的我亦只是过客。
漂泊倦了我的身心。
大隐于市。无悲喜。
我难得出门。只在夜来时,去东边的竹园走走。
然后回来,在淡淡的月下,就着冷墨临几个字,或填几句词。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稍驻初程。”
不过解鞍稍驻,于此地、于竹西佳处。
或许明日或许后日,策马行去,依旧天涯羁旅。
浮生,不过一梦。早已注定漂泊,虽然倦了漂泊。
夜夜。
她吹她的箫,我听我的曲,彼此不曾交一语。她于我,亦只是陌生人。
当雾凝成水珠自竹叶滑落,我便走回住处。
关上门,将荒芜与繁华一并隔在身后。
一桌一椅一榻。一灯如豆。
在有月的晚上,灯是不点的。
生命倦到极处,只是简淡。
我躺着,听着箫声沉沉睡去。
五
这玉佩,陪我有些年头了。
昔日为祖父寻旧物。一方方砚台间极不经意一瞥,润泽便入了心。
是一枚佩玉。玉的纹理,似一座山。
嶂嶂叠叠,佳木葱笼,隐约有路,直通霄汉。
“琳琅”。
至今记得这两字脱口而出的一刹那,心上倏忽而过的疼痛。
而垂目养神的祖父,于蓦然间张开眼,看向我的目光中却似了然。
从此月白风清,它伴我。红尘扰攘,心却安了。
可为何又有难舍的疼惜,一缕缕隔着时间飘来。心头一颤已是痛彻。
“琳琅,琳琅,”我一次次摩挲着玉,喃喃问它,“你于我,到底蕴了怎样的玄机?”
六
在梦里我的日子一味的简单。
却渐渐生了些牵挂。于箫声,还是于人?
很多天没听到箫声了。
当油灯微微闪烁的时候,我发现,于那夜间的箫声,不知何时起隐隐有了些盼望。
临碑帖时竟不再心静如水。
或许,到了我该离去的时候了?
细算来,烟花三月来此地,如今已是夏末。
这么些年,很少在一地一待数月。
只为箫声。
只因为,我亦是个伤心人。
七
竹西路。
在朱红色的大门前停下。青砖白墙。
握着玉佩的掌心微有些湿。
我不知这座门里隐着怎样的往昔。
隔着时间,隔着岁月的沧桑变。玉佩引我来。
那日,当我自一方方砚台间取出玉,当我念出“琳琅”,祖父曾淡淡说:“这玉佩,是扬州的旧物。”
扬州。
一个陌生的所在,因着这玉,却不再陌生。
八
拂晓。
我在箫声中醒来。
恍惚间,一时不知置身何处,此身何身。
千年前的我,与此刻的我……哪个为真?
入秋了。
冷浸浸的雾笼了整个天地。
循声出门。
等了这么久,我要看看,这位吹箫人,她的模样。
竹园。竹西佳处。
箫声不知何时已停了。
竹叶那样清香,晓色那样寂静。
可我知道她在这里。此时此地。
晨起与夜间竟似不同,隐隐添了一分生气。
或者,黑夜使人幽绝,白日却使人贪恋世间美好?
雾大如斯。莫说是她的身影,便是我自己的手掌,伸出一尺便隐在了一片白茫茫中。
静静站立……
忽然释然。见又如何,不见又若何?
于我,似等了千年,而千年何尝不是一刹……
取出玉佩。指尖自“琳琅”二字滑过。奇怪这一次并不觉着疼,只是难言的酸涩与怜惜。
于无人处,清角吹寒。我不曾知你,你又何曾知我?
我是那么知你,你亦那般知我……
弯腰,我把玉佩轻轻放下。总是要放下的。
琳琅,琳琅。于我,你是方寸之内的万丈繁华,是箫声笛韵里的流年沧桑。
一旦放下,从此流水落花,轻易便隔却人间天上。
九
轻轻放下。
周遭那么静。离别原来也是寂静的。
从此行去,风烟万里。
何必知道她是谁家女子。
从来我都只是一个无名的听者。
纵使惆怅,亦不过化作他年望中的箫音一缕吧。
环佩声音叮当一响,箫声低幽的逸出来。她开始吹箫了。
即使隔着岁月,听者与吹者,依然是有默契在的……
竹叶那样清香,晓色那样寂静。
我甚至听得见衣衫轻举时碰触到竹叶,竹露缓缓滑落的声音。
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忽然想起来,这么久了,竟从未问过她,这么久了,到底在等什么……
甚至,她是否知道,隔着永远的距离,有这么一个人,曾经听她吹箫?
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无凭。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一曲既终,转身离去。
在淡淡薄雾里,回头的刹那,我远远望见她浅蓝衫子,半堕双髻,眉尖微蹙间轻愁若许。
没有错,一切便如我当初的想象。
风自我眼前掠过,我心头凛凛地一寒。她,何尝不是前生后世的我。
我又何必问她在等什么,事实上,我不也始终在寻找与等待。
只是于此间慢慢倦了身心。
她垂头立着,竹箫横持在掌心,始终不曾抬头。
谨慎地沉默,再不肯说出一点一滴心事。
一任清角吹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