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生记

盛世元音

叶生记
淮阴叶生，名璜，年二十。以乡省优拔，擢入京师。生温柔敦谨，渊辞鸿博，品格清奇，事遇宽便。而居有积年，未谋佳配也。先是，有相知于故家。女随父宦西安，音信渐稀，未几求诀。叶生复允。乃与众人适酒肆而痛饮。叶生向自持，不近歌酒，而今状若轻纵，故众侧目之。生不善饮，三杯辄醉，于是据席呼詈，挽袖赤膊，睥睨群座。众皆以为乐，互目之，生亦醺然不以为意也。邻座无赖子数人，皆髡发奇服，间有赤膊而刺青龙蛇鸟兽者，闻之喧喝，则嗔目曰“谁家酸子，在此聒噪！”众人皆不忿，唯生虚声委坐，轻言自语曰“我自斟酌，关他何事。”
自是尝怀郁闷之心，难遂《桃夭》之志。亦研佛参禅，虽每见仕女，温厚以待，终无逞其志者。每与客高楼清饮，辄扣案独吟曰“眼望青山日暮归，佳人何处掌烟炊，一朝华鬓风流晚，只恨昔年不于飞”。又常吟义山《锦瑟》，往往歌之再三，意态萧然。
一日，生伏案书馆，忽觉冷香摄于卷上。急视之，则同窗佳人号圆圆者盈盈于前也。生大惶恐，面痴且喜。圆圆以叶生博洽，求问答之术，生解之备至，亭午及旦，方万福而去。及出，生自语曰“岂非梦欤？”明日复至，生严服修容以待也。圆圆亦甚丽，青丝萝带，上襟甚下，俯请之际，生申颈偷觇。析讲之侧亦多昵凑，圆圆状若不觉也。如是再三，生颇自得，神气一清。唯圆圆敏事而钝学，言之旬月未有尺寸之进，生或舌燥意怠也。一日复问一题，叶生曰“此，吾解之数十遍矣。乌有不明之理。”圆圆做色曰“吾求君，以君之高义。若见厌，吾且自去！”遂揽卷不顾而出。生初恍然若有失，复悲恐异常。猬坐不定，急出索圆圆，不得，颓然而归。于是作《颓然诗》二章，曰“何处伤春枉断肠，颓垣萧索心自荒，斜阳空照青春面，烟雨几人倚晚窗”又辞曰“星分天女会仙郎，人世缘悭有参商，不待乘风邀梦酒，只求明月不进窗”。复二日，遇圆圆，自责万状，哀怜非常。圆圆动容，遂复如初。一日，秋高气清，生出馆闲步，见粉墙镂窗疏竹翕动姗姗可爱，往趋之。遂闻墙后人语甚狎昵，其声若圆圆。生贴身侧耳，则闻一少年曰“在此，如老夫子何？”圆圆报之曰“彼一老木瓜，何足道耳。唯求其凭考应答之能，又未契盟，与彼何干！吾独属意于君也。”遂声昵密而稍不可闻。叶生闻之，如雷贯上下，良久，连念“老木瓜”再三，叹息而去。自是不欲见圆圆，而泠泠然有出离之念也。
孟生、王生者，皆生挚友。见生消沉枯槁，共询之。初不语，三白之后乃备述其详也。孟生豪侠，申眉振肸曰“大丈夫何患无妻。君且少待，吾将与之言。”生唯摆手而已。王生前曰“孟生何其太鲁。天涯芳草，弟自当为兄觅之。兄雅量德高，何必泥于一时乎？”生徐俯首。时有宦家女尹氏名千千者，适过及笄，性淑貌昳，而所见恨无相适者。尝自作《焦琴曲》曰“梧桐树下揽焦琴，苦奈冥冥无一音，徒恨生难蔡郎见，谁为火里取痴心。”。王生向与尹家通好，乃径入以荐叶生，毕集其能也。尹氏曰“叶生既如是，必向有相属。”王生曰“是曾有，乃其人随父西京，托书以求诀。叶生不得已而允之也。”尹氏复曰“叶生念念于斯乎？”生笑曰“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昔日伤悲，今已有年，渐或愈也。”尹氏轻谓曰“真有情人也。”复曰“生性情何如？”对曰“温厚宛如，敦谨任事，君子风标，先贤莫及。”尹氏曰“为人多言否？”对曰“合当言则言，尤能听人言也。”尹氏曰“吾闻与君子处，如沐春风。今谓曰‘阳光’矣。其如何？”生对曰“既不‘阳光’，亦能‘月光’也。”尹氏笑曰“君之誉何其太甚。”王生正色曰“吾向无虚言，君一见可知。”尹氏唯颔首浅笑而已。
及归，语叶生。生闻之心喜，一脱睏睏之状。夙夜缠问王生，叨如东邻之老妇。既定期约，亦坐卧不安。每晨起衣冠颜面，往问诸人，人或有嫌状，则惴惴以为衣不得体，貌有少修。日整饰如癖也。及至期日，沐浴修容自晨向午，引镜衣冠十数领，忽觉面有尘惫之色，审之逾是。则复弃衣沐浴。当逾其时，仓皇以至。虽约于茶舍，而阶前无人，盖王生与尹氏未至也。生彷徨独立之时，凉风乍侵，遽感肤冷。方觉大汗满面，及腻领项。出帕以轻拭，二人至矣。生大赧，急缩帕于内，尚遗一角。尹氏不觉轻笑，生以为方属意，故附之。
于是入茶舍，过篁竹一院，席敞轩之中。尹氏冠小帻，着白短衫，内衬酒红襟领，意态从容，巧笑美目；动静之间，仪态万方，颦笑之际，解心通情。叶生不觉痴痴，非王生一喝，几有耳不能闻，有体不可移也。复不敢直视，窃觇而已。唯思迷神乱，所问往往有讷，所答往往结舌。未几，王生托事以出。尹氏问以文事，皆对答如版书。复询以诗词情致，亦引据深博，滔滔而不尽；初若静子，后如维摩。尹氏亦深以为渊翰，叶生见佳人色喜，亦释然相向。所语皆甚洽也。尹氏曰“君好音否？”生对曰“浅知琴理。”因当席赋《调琴曲》曰“簟沁音曳翻，声传玉磬寒。相看银漏水，跃跃入乌栏”尹氏袖出一诗曰“游心方艾回舟晚，迟解罗衫宿苇葭，一水夕阳轻入浦，半钩初月浅依霞”叶生因求绢墨，叶其韵而作曰“林喧风老看江晚，半片秋霜半苇葭，长引九韶动苍浦，偏携一瑟览云霞”尹氏笑曰“君能引音律，真敏思而有心也。”生闻之，几跃席而飞。二人相语契甚，生自恨虚生多年。于是或视尹氏而不语，尹氏所以低首若甚羞也。
比归，望梦带笑。自以为遇仙人矣。翌日，孟生、王生往谒之，问诸情事。叶生思之再三，忽曰“赏心悦目，赏心悦目。”不复语其他。唯调新琴，温故曲，欲以琴瑟相献也。而尹氏竟再无音信，叶生不得已，求王生往问之。尹氏见王生曰“叶君风标雅量过人，实日后成大事者。遇人温洽，亦无不足。唯妾之好非其类，君幸毋怪。”王生曰“君好何类？吾试以闻。”尹氏曰“妾非雅流，甚爱近日盛传之海盐经理之传奇《玉观音》，中有名杨瑞者，君日后有见行事品格如是者，试为妾留心。”生唯唯而退。归语叶生，叶生立索《玉观音》，竟日而毕，乃抚卷长吁曰“瑞与吾差之远矣，今生必不能如是。噫嘻，此非命欤？此无缘也！”于是遂绝念以攻学。不日擢博士，待诏翰林。呜呼，人有成败之理，岂有得失之分乎？
                              甲申腊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