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险峰情节·武侠小说·卡尔维诺

华山令狼冲

一
    多数从事小说创作的人都有以下的体验：在推动某个故事进展的创作过程中，开始时一片沼泽，路径或有或无，但是随着规律逻辑的逐渐形成，可视形象的逐渐确立，路会自然而然地越走越顺畅，支脉越来越多，心境也越来越澄明，对故事全局的把握也越来越全面，仿佛登山，每上一步，便可观阅更广阔的视野。然而，这时，一座险峰会不自觉忽然出现在你面前，横空出世，让你措手不及，顿时犹豫犯难：无法攀越这座险峰，就无法到达近在咫尺的颠峰，取得最后的叙事的胜利。而这座险峰，似乎是自己请来的。因为叙事刚开始的时候，你就为了证明主人公跋涉征程的伟大，确定了一个虚构的伟大的对手（就是险峰）作为参照物，可是，当主人公克服层层矛盾冲突就要胜利冲刺时，这座险峰仿佛是为了惩罚你对它的遗忘，顺理成章地堵在了你终点的前方，你会发现虽然各种条件尚不全备，但攀越险峰已成为你拯救整个小说的唯一救赎手段。
    这种情况，就叫做小说创作中的“险峰情节”。无限风光在险峰。若要考验小说家应变能力和驾驭全局的能力，就在此一搏，如能突破这座险峰，哪怕不择文学手段，便可乱云飞渡仍从容，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攀越险峰的过程不同于以往文学创作理论中所谓“戏剧高潮”，高潮必然是矛盾冲突的冲汇点，转折点，决定整个故事的前途命脉，经此后，大局将定。而攀越险峰一事有可能重合于高潮，但也有可能只是一个小插曲，甚至只是悬念的一部分。
    我遍观各类小说，发现最能轻易说明“险峰情节”一事的，应该是刻画人与人直接较量的小说，也就是武侠、玄幻、悬侦等等。那我们就从武侠小说开始。
    二
    为了更好地说明险峰情节这一情况，我假设了一个武侠小说创作个例（姑且取名《令虎冲和令狐冲恩仇记》）：
    某年某期，幼童主人公（干脆就取名为令虎冲）所在的武当派在和长江帮的争战中败阵。孩提令虎冲失去记忆，被长江帮收留，并抚育成人，培养成一介厉害杀手。长江帮主朱大天王与华山派向来有仇，于是从小灌输令虎冲一种观念：是武功卓绝的华山派掌门令狐冲带人打败的武当派，要牢记报仇雪恨，击败令狐冲。期间，令虎冲与朱大天王之女青梅竹马长大，情深意重。后来，长江帮派令虎冲潜入华山派，以为内应，经年后成为令狐冲的得力手下，深受重用，并得授诸多武功。令狐冲的侠义肝胆感动了令虎冲，令虎冲自觉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而令狐冲也告诉他真正的仇人不是别人，正是作恶多端的朱大天王。真相大白，令狐冲率众讨伐长江帮，令虎冲也在暗中相助，长江帮大败，朱大天王战死。但长江余众却拥戴令虎冲继位，娶朱小姐。令虎冲无奈，只得允诺重振长江帮，计划走弃恶扬善的路……
    可以说，这个故事情节推演顺理成章，如云似水，各种人物关系和彼此间的矛盾纠葛变化也合乎小说情节的构置要求，但糟糕的是，作者将会发现故事进展到这里，出现了一个险峰情节：令虎冲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或情或理，或侠或道），都必须和令狐冲来一场对抗，否则小说结尾就不圆满。而这个对抗是始料不及的，作者为了确立令虎冲的性格和故事进展，设置了令狐冲这么一个伟大的配角，可是令狐冲的结局却不好收拾，于是和主人公令虎冲的冲突不可避免。这局面或许就叫做“具有独立生命力的小说活过来了”。至于采用什么样的方法攀越险峰，不同的小说家可能会有不同的选择。让我们先从经典武侠小说中得到一些启发。
    三
    中国是武学幻想的国度，武侠小说从另一个角度冲击或巩固了中国文学。如果将武侠小说视作与公文、新闻一样对文学本体论背叛的语言艺术，那么武侠小说无疑以其掠夺的读者资源之众冲击了中国叙事文学的堡垒；如果将武侠小说视作从精神娱乐层面维持文学功用的体裁，那么武侠小说无疑又因为其易虚拟性、易讽喻性、易引导性加入文学百花园，成为一束引人注目的奇葩。无论这束奇葩被认为是雪莲还是罂粟，无论侠客剑士们被比喻是光荣的亚瑟勇士还是虚幻的堂吉柯德，无论武侠小说家们被评定为文化学者还是通俗作家，武侠小说都因为其阅读优势不容忽视。诸多人士也由消遣性阅读转而对武侠精神的探究、对武侠文化背景的架构，甚至对这些“不等大雅之堂”的小说范本进行文本分析，比如说此刻的我。
    此刻的我，对武侠小说的文本分析仅限于对“险峰情节”的测量和探究。武侠小说鲫鳞甚多，但其中耀眼的，恐怕还在少数几位，它们风格迥然不同。正是这种不同，使每人彼此分治武侠精神世界的几隅，使读者可以享受不同的阅读美感，更使我找到和发现了对付“险峰情节”的不同可能性。
    先看金庸——《笑傲江湖》：令狐冲VS东方不败。应该说，东方不败这个人物作为目标有些突兀，一则武功太高，二则情节的进展过快迫使其出场动手。这样一来，东方不败作为配角却拥有小说中最显赫的武功，极为精彩的“战东方”却出现在不够高潮的小说“腰段”，成为一座险峰。故事到此难度极大，一招不慎很可能满盘皆输，要么毁了武功尚未彻底高就的令狐冲，要么推翻了此前埋下的关于东方武功盖世的悬念。但金老爷子就是功底雄厚，一个人打不过就群殴嘛！于是，我们看到了极少见的正面人物以人数优势击破反面人物的场景。反正令狐冲正面形象不倒，把帐算在任我行、向问天身上就可以了。正仍是正，邪仍是邪。金庸破险峰，用的是霸王硬上弓的强攻法。
    梁羽生——《萍踪侠影》张丹枫VS上官天野。个人感觉梁羽生对张丹枫和无上狂人上官天野的“遭遇战”处理最为恰当自然。一是提前有预判，用许多细节先铺垫了两人的忘年友情，二是大量融入情感因素，此战中几乎所有《萍》重量级人物全部登场，各个人物彼此情感的纠结和化解得缘极大削弱了矛盾冲突。情节到此，所谓比武已经是一场点到为此的公平游戏，即使也是群殴也不消散通部小说的魅力。羽生此招，轻松温柔，却又水到渠成，险峰逶迤磅礴，也不过泥丸细浪也。
    古龙——《陆小凤之银钩赌坊》陆小凤VS西方玉罗刹。所谓有仇必报，武功至尊的玉罗刹尽管不愿现身，但有“杀子之仇”的舆论冲击，也不得不站出来给陆小凤添堵。这座险峰放在小说最后。古龙对嘴油手滑的陆小凤尽管极尽神秘潜力的描写，但如何对付玉罗刹也是大难题。但古龙就是与众不同，安排了一个不打即散的圆满局面：原来那儿子根本就不是玉罗刹之子，紧张气氛一笑了之。我一直很欣赏古龙的，不是他的语言，而是情节的奇巧，别人是“与无声处起惊雷”，他却偏偏“于惊雷处竟无声”，巧妙，佩服。
    黄易——《破碎虚空》传鹰VS魔宗蒙赤行。应该说，《破》算不得黄居士最好的作品，但却以浓缩精彩的情节和荡气回肠的英雄主义，也充分展现其小说风貌。传鹰进步甚快，很快成为蒙古人的心腹大患，于是第一高手蒙赤行在小说中段便提前出场，与传鹰进行旷世决斗。私下认为，小说这一步是败着，导致后来的所有情节几乎全部瘫痪，且因为最高对手由此蒸发，小说基调由英雄主义转为悲观主义。但黄易处理这一险峰情节还算巧妙过关，传鹰蓄势多时，且借助雷电一击之威，与蒙赤行战成平手，即维持了传鹰的进步，又未降弱蒙的魅力，只可惜后来蒙竟再未亮相。黄居士此法，乃调动空前想象力，方才弥补了险峰上方的“破碎虚空”，涉险过关。
    温瑞安——《神州奇侠》萧秋水VS燕狂徒，李沉舟。个人觉得《神州》系列虽场面壮阔，人物众多，有武侠大画卷之貌，但由于过分埋伏悬念，追求不停拔高人物，痴迷奇巧暗杀，导致操控不力，整体失衡严重。文到后来甚至自绝退路，“高处不胜寒”，以至于萧秋水和权力帮燕狂徒，李沉舟两大高手决斗时，陷入技法上的尴尬，只能用很弱的笔触进行，化敌为友，转移矛盾，以“无为”化解先前所有累计的矛盾冲突。老子说，“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温瑞安采用的，正是这种“四两拨千斤”办法，从而拯救整部殚精竭虑的小说。
    综上，一管窥豹，五管可窥万象也。武侠小说家面对险峰，各有手段破解。推理之，所有小说尤其是走顺叙路线的小说都可能面对险峰，而攀越险峰的方式，归结起来，竟无出以上五种之列。为什么？因为以上五种文学方式分别从小说写作的五个特质进行了突围，除此之外，几乎再无别的方式，除非推翻叙事思路，改用现代派颠覆文学本体思想的方法。
    四
    由此，我对《令虎冲和令狐冲恩仇记》一文形成的“险峰情节”有五种破解之法：
    一是仿金庸——令虎冲与朱小姐及长江帮众合力进攻华山派。令虎冲与令狐冲大战，并在朱小姐暗器帮忙下击败之，树立帮派威信，并与华山派誓盟和好，共护武林正道，顺利结尾。
    二是仿羽生——令虎冲与令狐冲早为忘年至交，岂会为蝇头小利争权？虽约定武林大会当众比武，但两人比划几下，点到为止，加之众多武林先贤劝解，两家冰释前嫌，和好，顺利结尾。
    三是仿古龙——原来朱小姐竟也是养女，原为令狐冲之女，真相大白，父女相逢甚喜，三人云游天下，不亦快哉，顺利结尾。
    四是仿黄易——令虎冲约令狐冲决战洪涝之间、长江之畔，利用自幼长于斯的地利优势，借长江洪水之威，堪堪与令狐冲战平，两人惺惺相惜，握手言和，顺利结尾。
    五是仿温瑞安——长江帮和华山派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双方高手消亡殆尽，待到令虎冲和令狐冲上场时，双方皆已精疲力竭，观众也产生审美疲劳，趁机草草比划几下，顺便谁胜随负，都不妨碍小说以无为的方式顺利结尾。
    还有第六种方式吗？后文再说。
    五
    （多余的话一：说到这里，水到渠成引出卡尔维诺和他的作品《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但我仍觉得思路连接并不流畅，原因竟是我是使用叙事文学的思路来推演这篇论文，而非惯用的议论逻辑推理思路。所以我惊讶地发现我也面临着一座“险峰”，那就是我思路中一直构思的卡尔维诺和他的书，以及他书中提及的五种文学特质，这些本应是论据的东西，此刻却作为论点摆到我面前，迫使我必须调动思维，和它们开战，力图翻越这座险峰，达到论述的最终结论。我将再其后总结我采用的攀越险峰方式。）
    五
    上文所述是哪五种文学特质？意大利大作家卡尔维诺的作品《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给出了精确的答案：轻逸 (Lightness)、迅速(Quickness)、确切(Exactness)、易见(Visibility)、繁复(Multiplicity)。
    在对映上文对五种文学特质进行自我认识和阐释之前，先谈谈卡尔维诺。伊塔洛·卡尔维诺(1923—1985)是意大利当代著名作家，他的作品以惊人的想象力、感悟、灵性、哲学表现着时代，更超越了时代。在我所熟悉的意大利现当代作家中，他和莫拉维亚无疑是最有世界影响的，大大超过蒙塔莱等三位意大利诗界柱石。
    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讲到的五种文学特质对所有叙事文学几乎都适应，且极具观照和指引意义。他本有心写出第六种特质：连贯。可惜天不假年，未能完成，留给后人参详不透的迷。而现在，我们起码有幸分析前五种特质：
    轻逸：在不同文学场景及描写对象的切换方面追求灵活性，各种文学要素方面要巧妙联系，融为轻盈一体。同样，在攀越险峰方面讲究自然，从容而过，不留痕迹最妥。比较之，梁羽生的小说人、事、情巧妙交融，最为“轻逸”。
    迅速：在叙述过程中掌握恰到好处的节奏和逻辑，力求简洁凝练，突出叙述本身的魔力，从一个叙述点迅速进展到另一个迅速点。攀越险峰一步越过，毫不费力。这方面，古龙把叙事情节随意逆转的神奇笔法堪称“迅速”。
    确切——用精确的语言表现思想和想象力的微妙，刻画清晰、鲜明的视觉形象。借助想象力灌注情节，帮助主人公渡过险峰。黄易通晓玄学，于此道得心应手，是“确切”也。
    易见——引人入胜的细节和生动的想象，对幻象和梦境的变形、比喻，对感性经验的抽象化、凝炼化与内在化。随意铺陈细节，视险峰如平地，无为而过。虽有滞塞之感，但温瑞安的处理方法却合“易见”之要义。
    繁复——超越个体，艺术地连结和表达事物之间内在的无限的联系，将小说作为一种百科全书，一种求知方法，一种世界上各种事体、人物和事务之间的关系网。以博大气势笑傲江湖，遇水过水，遇山过山。大气淋漓之间，但见金大侠威名八方，将武侠精神延伸中国古代文化各个层面，此“繁复”也。
    卡尔维诺毕一生功力于此杰作和五种特质的研究，为叙事文学分析的理论及实践提供了“原理论”。无论是整体文学风格，还是创作中的细节，都从中可获得收益和观照。武侠小说是典型的叙事文学手法，五种特质的分析解开了武侠小说魅力之所在的关键钥匙。而武侠小说在面临“险峰情节”时的选择取舍，恰好集中体现了五种特质的功用。小说创作是叙事思维的漫漫征途，其间的困惑和坎坷，何止克服一些“险峰情节”就能收获圆满结局？但只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善于根据故事本身特点选择克敌制胜的方法，每一篇小说在叙事方面都会成功。
    好小说是如何炼成的？答：攀越险峰，并同样越过情节中的许多坎坷。
    六
    （多余的话二：论文到此似乎已经可以圆满画上句号，但我始终心里惴惴，因为我自己已经进入了这篇论文，仿佛成为了这篇走叙事思维线路的论文的一部分。我不仅成为了其中的例子，成为了里面的分析，甚至成为了其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已经不知不觉攀越了险峰。我终于明白了，卡尔维诺的第六种特质：“连贯”是什么含义？那就是：作者必须在通透五种特质的基础上，将自己的思维融入叙事过程，并且突破叙事文本的拘囿，在叙事的空间里信马由缰，为所欲为，成为自我连贯的文学。第六种特质，就是作家本人！）
    七
    《令虎冲和令狐冲恩仇记》的第六种攀越险峰的方式，依据我的研究作出，也是最自我的方式：
    我终于发现，不管是令虎冲，还是令狐冲，其实都是我自己精神世界的一部分，他们的矛盾，只是我内心的矛盾。于是我轻易搁下笔，这种矛盾消泯无形，顺利结尾。

文声

很详细,可是好象理解起来有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