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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咸的海盐
——写于父亲七十寿辰前
在我心中,父亲总是和大海,和咸咸的海盐联系在一起。
父亲一生命运多舛,受过很多磨难,曾得过严重的疾病,几乎双目失明。听奶奶提起,他七岁死了生父,后来的继父待他恶毒,经常打骂他,有一次为了点小事,打得父亲一个星期没能下床。父亲成家后,发誓绝不打孩子,无论孩子犯了怎样的过错。所以记忆中,父亲的脸永远是晴天——他从未对我们发过一次火。他自己不打孩子,也不许母亲打我们。有时候我们做错了事,母亲生气了,要教训我们,父亲怕我们受“皮肉之苦”,在一旁不停地做着鬼脸,讲着笑话,逗母亲开心,母亲一笑,忘了下手,我们正好开溜。我是父亲最钟爱的女儿,自然受到他更多的“保护”。记得小时候,我特别顽皮,对一切事物都很好奇,有一阵子迷上了“芭蕾”,爱踮起脚尖走路,没几天一双新鞋鞋头便磨出洞来,我吓得不敢回家,躲在同学家中。父亲寻到我,不知在哪儿弄来一双鞋让我换上,瞒过了我的母亲。
的确,父亲是个快乐的人,哪怕是最坏的境遇下,他也谈笑自如,从不把痛苦给人,他的风趣常把身边的人逗得眉开眼笑。闲暇时,他喜欢给我们讲故事,他的故事里总是充满了调侃与幽默,小妇人与老和尚的故事至今记忆犹新,第一次听父亲讲,我笑得岔了气,滚在他的怀里不停地喊救命。
父亲没有半点重男轻女的思想,在我生活的那种环境里,真是很难得。我和哥哥所受的教育没什么两样,哥有的,我也有。记得小时候,男孩子们都喜欢玩打仗的游戏,哥他们都有一把木头做的手枪,我也要。父亲特地为我做了一把,还用铜油抹了一遍,在枪把上系了根红绸带,叫我哥他们好生嫉妒,责怪父亲偏心眼。
我的父亲是一位普普通通的盐工,他一辈子与盐车打交道,和盐车结下了不解之缘。
盐车是我们盐场重要的运输工具,上面是宽大的木箱,下面是独胶轮,所以盐工们又叫它胶轮车。记忆深处,父亲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推着盐车上盐岭的情景。工人要把一车一车的盐从海水池推到岸边的盐棚里,盐堆高了,像一座银白的小山,只好攀上两边的土坡,把盐送到“山”顶上。父亲光着黑黝黝的脊背,豆大的汗珠从上面滚落,嘴里还不停地念着“嘿”“嘿”,把盐车推上仅有一尺来宽的跳板。快要到顶的时候,我看见父亲的腿微微颤抖着,小腿上纤毛根根竖起,闪动着晶莹的汗珠,这时的我常常小脸憋得通红,心儿狂跳,担心盐车会突然翻倒,父亲会从跳板上掉下来……事实上,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父亲总能稳稳地把满满一车盐送上盐岭,然后又一路嘿嘿推着车飞快地下了土坡。后来读到朱自清的散文《背影》,欣赏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很自然地回忆起这个永恒的画面。
父亲年纪大了,再也推不动盐车了,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惆怅,退休那天,他摸着心爱的盐车,一句话也不说,眼睛湿润润的,那盐车的车柄被他的手磨得略略凹陷进去,油亮亮的,闪着古铜色的光。
住到镇上以后,好几回,父亲告诉我,他梦到了那辆盐车。
父亲是个闲不住 的人,退休后有一阵子住在我家,隔三差五地 生病。我懂父亲,给他找了一份差事——替我们学校看大门。父亲很乐意,每天早早来到校门口,把学校里里外外打扫得干 干净净。微笑着迎接陆陆续续走进校门的老师和学生。
父亲识字不多,只念过一个月的书,却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手儿奇巧。在盐场工作期间,他常搞些小发明。准北盐工报上曾经专门介绍过他的事迹。他会做家俱,修自行车,会修各种劳动工具。会做各种面食,编各种好看的小竹篮。他从未专门学过这些,他只是一边看着别人做,一边琢磨,回家后就自己动手,很快就做得有模有样了。他用自己学来的这些手艺无偿地为周围的人服务,得到了别人的尊重和爱戴,同事们曾跟我开玩笑,说我父亲比校长还有威信,走到哪儿,都会听到有人亲切地跟他打招呼。后来父亲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再做这份差事了,常有老师和学生向门卫打听父亲的去向。
有一回我读到一段话,是佛陀说的。“假使有人,为了爹娘,手持利刃,割其眼睛,贡献于如来,经百千劫,犹不能报父母深恩”“假使有人,为了爹娘,百千刀战,一时刺身,于自身中,左右出入,经百千劫,犹不能报父母深恩……”读到这里,我顿觉灵魂震颤,涕泪横流。去年我生病在上海做手术,父亲常有电话,问我情况,安慰我,鼓励我。手术当天,哥告诉我,我的年迈的父亲半夜三更起床,点上香火,长跪于佛前为我祈祷。只记得当时听了哥的话,泪水整个儿淹没了我,父亲呀,我的白发苍苍的父亲,您可知道,有了您的爱,女儿即便是命不假年,立时归于尘土,也会含笑九泉。
再过一些日子,就是父亲的七十寿辰,千言万语难诉我此时的心情。都说父爱如山,我却觉得父亲就像那粒粒晶莹纯净的海盐,一点点渗入我的生命,铸就了我的灵魂,给了我生活的力量与勇气。我只想说,如果有来生,我会祈求上苍,让我仍做承欢父亲膝下的小女儿。
愿父亲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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