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广播大爹

葫芦一笑

广播大爹
葫芦一笑
清明，蒙蒙细雨，我回故乡扫墓。
走近故乡，一股浓浓的乡情扑面而来，几分熟悉，几分陌生。山上空旷、沉寂，只有蒙蒙细雨无声无息。山顶那棵千古枫不在，树上那口大钟不在，树下的敲钟人也不在，都从这个世界消逝了。
然而，我似乎听到隐隐钟声。
敲钟的是广播大爹。干活儿的人们肚里唱“空城计”的时候，他弓着腰，倒背双手，在数千束焦灼的目光聚注下，一步一步走上山顶。时光在钟声里流走了二十多年，钟声统一了千余户人家起床、吃饭、开会、睡觉……单调规整的生活。
我记事时，广播大爹就很老——现在算来也不过四十六七岁——头发花白蓬乱，脸上挤满皱纹，门牙缺了两颗。左腋下夹着个洋铁皮做成的土广播，右手牵着两大一小三头牛，他的细脚老伴一手拿凳一手挥鞭一扭一扭地走在牛后面。他是队里的贫协组长、毛泽东思想宣传员、学“毛著”积极分子。每日开门三件事：敲钟、放牛、喊广播。
广播大爹喊广播很有特色，现场创作，出口成诵，紧跟形势。比如，男男女女抢插秧，他卷起裤腿也站在水田里：“青山绿水一行行，我队社员赛插秧，男女老少齐参战，不称霸来广积粮。”结句化用了最新最高指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劈山造大寨田，大辫子姑娘在山崖上舞锤打炮眼，他灵感马上飞来“辫儿甩，响叮当，铁梅姑娘舞锤忙……”这不，连样板戏人物也拉上了。
他不光喊，更多的是唱，用的是家乡鼓书腔，尾音类似于湖北大鼓。曲调的引领，使人们不觉想起“景阳岗武松打虎”、“诸葛亮草船借箭”等壮丽动人的鼓书故事，一瞬间似乎远离了火辣辣的现实，回到温馨的家里，浸润在渺远的历史故事中。他的顺口溜内容丰富：有宣传，有鼓劲，有表扬……每告一段落，他就插唱几句毛主席诗词，唱得最多的是“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两句，但他唱出的却是“喜看那个稻麦哟千呀么千重浪哟，遍地呀么英雄哟下哟下多个”。广播大爹没读书，只上过几天扫盲夜校，识字不多，而“夕”与“多”形近，“烟”与古体的“个”相似，因而读错了，他自已并不知道，还边唱边解释：“多个，就是英雄的个数很多。”我到现在仍十分奇怪，在那个疯狂的年代，说句错话就得坐穿牢底，然而一个喊广播的老头，公然篡改伟大领袖诗词多年，竟无人站出来揭发——是人们根本没有听他喊的内容；是善良的乡亲们不忍心刹他的兴致，留下点纯朴的情味；还是人们本来就不把这当回事呢？
他广播“最高指示”又是一番景象。不是读，也不是唱，而是配合一种号子，如“下定决心哟嗬，不怕牺牲呀嗬嘿，排除万难呀噫儿哟，争取胜利呀嗬嘿，噫呀嘿……。”不象川江号子那么粗犷沉雄，也不象民歌那样柔丽清雅，是家乡劳动号子和龙船调的混和，起句有力，尾音高亢悠长，和着大野秋风，越过田野，穿过山林，在原野上空回荡。
每年冬春，全县几十万人聚在一堆儿搞水利大会战，是广播大爹一展风采的时候。他站在大坝上，引亢高唱，群山间荡出阵阵回声，惹得远远近近的人们引颈眺望。邻近的社队请他，邻近的邻近也请他，渐渐地，他的声音响遍了整个工地——他所在的大队也因他而在全县有了名气。多少年来，他的广播给窒闷的生活带来几丝清凉，几许情趣；即使后来几年安装了有线广播，也没有取代他；只是分田到户，他才成为专职放牛人。
方园十几里，数广播大爹苦大仇深，根最正心最红，然而在那如滚滚波涛般的政治运动中，从未见他批谁斗谁。而且，他的细脚老伴解放前还是地主的小妾。每每运动来，需要批斗她开路，大爹送她出门，牵牵她的衣领衣袖，就象送她走亲戚回娘家，然后夹着广播牵着牛儿慢悠悠地踱到草肥花鲜的山坡上。
田地化整为零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故乡。不敲钟不喊广播，大爹的日子怎么过，我不知道。后来，挂钟的那棵千年古枫枯死了，那口大钟大爹他收藏了吗，我也没问过。只记得有年清明回乡，我去看他，见那个广播挂在他家堂屋的正面墙上，尽管嘴子磨损了，把子用铁丝捆着，但仍象当年一样锃亮。据说他仍时刻带着，尽管再也用不着喊了。
如今，广播大爹和他的细脚老伴早离开了人世，他没有儿子，女儿远嫁他乡。那口大钟那个广播还在吗？走下静静的山岗，潇潇春雨中，我确乎听到隐隐钟声，仿佛从地底下传来，在天地回荡。

浪子宋

建议师兄投到晚报的副刊：）　这样的文章很受欢迎

染柳烟浓

  市井人生，
  百态俱陈
  甜酸苦辣
  况味绵长

枫竹秋韵

浓浓乡情，朴实的老人，一段往事……
葫芦的笔也是愈写愈顺，愈写愈宽了：）
另：那图配得也不错，呵呵呵~

梅笛

楼主用朴素的语言来刻化“广播大爹”这个鲜活的人物，人与社会背景水乳交融，手法细腻，另人感触颇深。

葫芦一笑

谢谢各位。

月斜枝瘦

喜欢这样的文章，楼主娓娓道来的一段往事，带我们又回到了那个年代。真实感人

梦泽湖仙人

     这篇文章不错,我在<湖北日报>2004.5.7A3版也看到过.

葫芦一笑

下面引用由梦泽湖仙人在 2004/05/09 01:12pm 发表的内容：
这篇文章不错,我在<湖北日报>2004.5.7A3版也看到过.

你是湖北人吗？我们是老乡了？
这篇文章《湖北日报》是从网上选去的，他们征求我的意见，要用真名发，我不同意，仍用网名，我就喜欢葫芦这名嘛。

碧水风荷

记得小时候在部队附近的农村也有一个广播站，播音员是一位女知青，嗓音甜美，自己也曾梦想有一天能成为一名播音员。今看了《广播大爹》一文，那久违的心绪不禁涌上心头。。。。。。每一个字符都透着无比的亲切。。。。。。。

楼主所配之图恰恰又是我的所赏之人。笑。。。。。。。。

梦泽湖仙人

下面引用由葫芦一笑在 2004/05/09 02:43pm 发表的内容：
你是湖北人吗？我们是老乡了？
这篇文章《湖北日报》是从网上选去的，他们征求我的意见，要用真名发，我不同意，仍用网名，我就喜欢葫芦这名嘛。

     我们是老乡了。你的文章很有个性，亦精彩。

拣尽寒枝

对于故乡的寄托
或者只在一人、一物、一情、一景，那些陌生的熟悉中，是我们记忆中的从前，是我们心中不能碰触的柔软。

秋呤

在这初夏的夜晚，侧耳细听楼主对往事慢慢地述说。。。楼主好笔！
记得小时住的那块也有一个广播，每天早上都是伴着它的播音起床来读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