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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画皮(另一主题)----代懒惰的老残同志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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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0-24 23:3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赫然看到,他的屋门正上方,悬着一柄拂尘。
   
   我的墓在太原城郊。一百多年了,一直没有人来祭扫,破败不堪.其实已经称不上墓,早已成为平地,乱草丛生,剩有半截石碑,埋没在榛莽之间。牛羊在这里吃草,乞丐在这里歇息,野狗在这里交媾,我都忍了。
   
   想当年,我曾是多么尊贵的千金小姐!苏州知府的独生女儿,娇生惯养,从不出后花园。绫罗绸缎,玉粒金莼,杏花烟雨。偶尔随母亲去玄妙观上香还愿,丫鬟扶出轿子,惊鸿般进了观门,还低垂着头,不叫闲人多看了一眼。
   那时的苏州,白墙黑瓦、水光潋滟,吴侬软语里传诵着的,我的婷婷袅袅、蛾眉顾盼。偶尔的,闺房门前倚着珠帘,贪看了会儿翻飞的蝴蝶,丫鬟都要忙忙地扶进屋,忙忙地端上盏雪耳莲子羹。那时节怎想得到如今,荒郊野外、风吹雨淋,清明时节,一碗麦饭也无!
   十六岁那年,爹爹调任太原府尹,坐了翠盖朱幄,我来了太原。
   那是个初夏的午后,我在后衙西花厅里乘凉。太原天气干热,不似苏州,水气氤氲。
   那时,穿了件杏子红的单衫,头上随便挽个螺髻,生绡白团扇,轻轻地扇着,若有若无的微风。张伦,府中年轻的书吏,不知为什么,急急地走过西花厅。只一眼。团扇娇羞地掩了脸,腕与扇一般地皓如霜雪,我站起身,袅袅离去。张家几代在我家做下人,说是下人,几代下来,也分外熟络了,可是,也不能这样冒冒失失地跑进来。不过,他好像也是慌慌张张的样子。这青衫的书吏!
   
   一个月后,太原城发生惊人的血腥的命案。
   府尹大人的小姐和小姐的贴身丫鬟春芸,深夜被杀死在深闺之中。我的胸膛被人剖开,我的心,血淋淋,被人掏了去!
   三天后凶犯自首,书吏张伦!他说:“杀死小姐,只因深爱着她。那日花厅一瞥,小姐的倩影就铭心刻骨,再也拂拭不去。我茶饭不思,终于,在月黑风高的夜里,携一柄解腕尖刀摸上绣楼,将一刀刺入梅花帐里安寝的小姐的心窝。在她还没来得及叫喊一声的时候,剜出她的心。侍女春芸,她发出一声惊叫,不然,我不会杀的。
   “我知道,府尹的千金,永远不可能垂青我。她是天上回翔的凤,永远不会看见地上的蝼蚁。我唯有用这个法子,才得到她的芳心。”他跪在堂下,朗朗说道,“我本来就不指望再活,从瞥见小姐的那一瞬间起,我便是此生已然断送。”
   然而他那颗心,去了哪里?用尽酷刑,他始终不肯说出。
   
   所以,我下葬的时候,没有心。
   
   张伦,凌迟。秋后,凶犯在菜市口伏法,但街头巷尾依旧沸沸扬扬。直至如今,太原城中仍有老人在茶余饭后的闲谈里,说与儿孙听,或是在瓜棚豆架下,把不听话的小孩子骇得小脸儿发白。
   
   我葬在城郊,汉白玉的碑上朱字殷殷:爱女秦紫凤之墓。葬我的时候,母亲已病得不能下床。几个胆大的侍女,用一幅长长的白绫将我剖开的身体合拢,紧裹起来,然后穿上殓衣。我听得她们窃窃私语:小姐虽则遭此惨祸,脸儿却仍是同生前一般的美貌
   我睡在紫檀木的棺材里。下葬的那天阴雨连绵。我记得爹爹脸上纵横的老泪。十六年的掌珠,再不能捧在手心。我要独自睡在这荒郊了,那绕膝承欢的我,那终日在重门深院之中琴棋书画的我,如今伴着冰冷的泥土,和着细雨,就此深埋。
   我在枉死城中关了多久,我也不知道。那里无昼无夜,终日昏黄,阴风惨雾的,我不能计数过了多少日子。白绫紧紧地裹着,很难受。我很无聊,唯有终日细看殓衣上鲜艳的刺绣。这殓衣,绣工异常精美,可惜我再也不能自己来绣。
   
   原来生前死后,我都是那么的无聊。
   
   最大的痛苦,是那种空荡的感觉绵绵不绝,这比当日一柄尖刀直刺心窝的巨痛,更加绵长。我恨极那个人。枉死城中昏昏然不是日子的日子荡漾过去。终于有一日,我被提出来。穿过灰色的雾气,牛头和马面,一左一右地将我架到阎罗殿上。
   “兀那女鬼,你虽死于非命,但那杀你之人今日亦已伏法。一命偿一命,他已为你抵命,恩怨既清,你可速去转世了。”
   “禀阎王老爷,小女子死得冤枉,我不甘心。”
   阎罗远远端坐在殿上,影影绰绰一个巨大的黑影,只听得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
   “呔!大胆女鬼,张伦已凌迟处死,此刻他已在黄泉路上向此而来。杀人偿命,冤孽已解。休得多言,速速去轮回投胎便是。”
   “禀阎王老爷,我不愿投胎。我实是不甘心哪!”
   “你迁延在此,尚欲何为?”
   “我不甘心。我没有心。阎王老爷,那张伦挖去了我的心,我要他偿还!”
   “兀那女鬼,休要多事!你再世为人之后,自会有心!”
   “禀阎王老爷,我与那张伦无冤无仇,他却活活地将我杀死,更令我死无全尸,让令我死不瞑目,逼我长受胸中无心之苦。此仇此恨,小女子刻骨难忘!除非他将心还给我,否则我永不罢休!”
   忽见黑白无常带上来一个血人。这人已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具鲜血淋漓的骨架,上面粘连着些许残肉。那些支离破碎的皮肉,垂挂在骨上,摇摇欲坠,他的心肝肠肺,亦已残烂不堪。这骨架一路滴着黏腻的鲜血,留下长长的一路血迹。
   “犯人张伦带到……”有鬼卒高声禀道。
   这具模糊的血骷髅跪下来。在我身旁,只不过一丈之遥。他扭头向着我。他的双眼已被挖去,但是他一直将那两个血窟窿定在我身上。他在用挖去了眼珠的眼睛看着我。灼灼的血光让我局促。
   “紫凤!”他的舌头也已被割去。从他一塌糊涂的胸腔里,发出模糊低沉的声音。
   突然之间,我感到恐惧。
   他没有眼睛,却看到我!
   他没有舌头,却呼唤我!
   惊堂木的声音在阴森的阎罗殿里回荡。
   “堂下跪的可是张伦的鬼魂?”
   “阎王老爷,是我。”
   “兀那犯人听了:你在阳世无故伤了秦紫凤的性命,按人间律法已将性命相抵。如今你二人无恩无怨,两无牵涉,按理本应命你二人各去投胎才是,但适才秦紫凤定要本王责你偿还她那颗被你剜去偷走的心,否则她便永不罢休!你说,如何是好!”
   “阎王老爷,紫凤小姐的心已被我吃了。”
   “大胆!”
   “我杀死紫凤小姐的当夜,便将她的心吞入腹中了。”。
   他将没有眼珠的眼窝望定我。血光灼热。突然间,枯骨伸手入自己的胸腔,将那颗支离破碎的心生生地拽了出来,捧在手中:“紫凤!我只有将自己的心偿还于你了。”
   血,一滴一滴,滴落的声音,敲击着阴森的阎罗殿。
   很慢很慢地,滴答,滴答,滴答。
   “阎王老爷,这颗心已经破碎了,我不要。他拿走我的心时,是完整的。我也要得回一颗完整的心。”
   匍匐在地上的血骷髅,长长地伸着手。我感到他眼窝中的血光,转瞬变得冰凉。
   “依你如何?”
   我向阎罗王深深地拜下去。我做了一个决定。
   
   人们很容易遗忘过往的事情。如今已无人知道我埋在哪里,虽然这是一个古老的恐怖传说,在城中流传。自从家人死后,我的坟墓便无人照管了。石碑只剩半截,三个字:凤之墓。湮没在蔓草荒烟之间。
   我作为一只厉鬼,流连在这里。等待……
   当日在阎罗殿上,血骷髅被牛头马面押去投胎。他一直回头叫喊:“紫凤!我会还你的,我一定会还你的。”
   我独自留在阎罗殿。
   “兀那女鬼,你可想好了。你当真要放弃转世的机缘么?”
   “我想好了。”
   “你可知孤魂野鬼处境凄凉,无可依栖?”
   “我知道。”
   “你当真不愿再做人,宁愿做一只厉鬼?你不后悔?”
   “不悔。”
   “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
   “我情愿。我一定要报仇!”
   
   我再也不是那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女。我的面孔变作惨绿色,目光如焰,长长的獠牙如锯。厉鬼的样貌从来都是无可选择的。我成为游荡墟墓之间等待复仇的厉鬼。
   当日在阎罗殿上,我要张伦的鬼魂去投胎,重新做人。我要再遇到他,将他的心完整地挖出来。让他腔子里空虚的巨痛代替我腔子里空虚的巨痛!照判官的计算,我要等到一百四十七年六个月零二十八天时,才会再遇到张伦的第三世肉身,才可以复仇。所以我一直在等待。
   墓地里其他的鬼都不敢接近我。我知道我的样貌太可怕了。没有月色的深夜里,我在城郊的小河边临流照影。周遭的动物和鬼魂纷纷走避。树上的夜枭见到我,凄厉地长嚎一声,冲天飞去。那个杏花烟雨里粉妆玉琢的姑娘哪儿去了?百多年风霜雨雪的孤寂呀。谁能够了解一只没了心的厉鬼的寂寞。
   
   现在是第一百四十七年六个月零二十七天的夜里。
   我正独自坐在我的坟墓之上。今夜的月光明亮,照见我可怖的形貌。方圆十几里内,没有生灵。我执着彩笔,细细描画在一张人皮上。这是一张三日前入葬的女人的皮。
   人皮是软软的一张,半透明的白。没有眼耳鼻口。一片空白。我必须细心地描画。它对我来说很重要。没有它,我根本无法出现在阳光下。
   明日张伦的第三世便要来了。今夜我必须把一切都准备好。
   
   凄冷的月光刷白了这片乱葬岗。远近多少高高下下的坟堆,似波浪起伏。草都映成发蓝的银色。有碧绿的磷火在其间倏忽来去。我将人皮平铺在地上,一笔一笔,细细地描。就象百多年前,我在湘帘低垂的绣闺里描花一样。一时间,恍惚荡漾开来:苏州的家里,明窗之下,花梨木的几上铺着素绸,纤手执起兔毫,细细描画朵半开的芍药,腕上的玉镯一荡一荡地扣击。春芸在一旁伺候着。深闺昼长,画了花,画了鸟,画了仕女……
   仕女?
   月光下我看着自己枯干般长长的指爪握着彩笔,于是人皮上一点一点地现出了眉目。眉似春山,眼如秋水,樱桃口,珠贝齿,似有若无的浅浅笑靥……这曾倾倒了整个苏州我旧日的容貌!每一笔下去,空空的腔子里就一阵伤痛。因为没有心,疼痛便扩散到全身。我无泪可流,自从化为厉鬼,我便再没过眼泪,因为眼里日夜燃烧复仇之火早已将泪水煎尽熬干!乱葬岗上,我画着自己的旧日容颜。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这样得美丽过的呀!
   “……轻绡,把镜儿擘掠。笔花尖淡扫轻描。影儿呵,和你细评度:你腮斗儿恁喜谑,则待注樱桃,染柳条,渲云鬟烟霭飘萧,眉梢青未了,个中人全在秋波妙,可可的淡春山钿翠小。”
   仿佛又听得婉转清亮的昆曲缭缭绕绕。那时我是有心的,一曲牡丹亭,曾经暗暗地萌动我多少旖旎心事;绣一对鸳鸯,也曾让我黯然颦眉,停针不语。可是我的心呢?我的心呢?
   我陡生恨意。
   我还不及杜丽娘!我还没来得及有一个可以为他相思,为他憔悴的人,哪怕仅仅是在梦中!便被一把尖刀生生地刺入心窝!一百四十七年仇恨煎熬的孤独岁月,我生就鸟爪一样的手,青紫色,甲长三寸,尖如利刃。月落西山,黑暗笼罩过来。那种寂静,比我的容貌更让人感到寒意。片刻之后,东面的天空开始一点点地发白。
   我站起身来,人皮刷地一下,披挂了全身。就像盖在一个睡着的人身上的锦被,遮住了下面的噩梦。
   
   藕色衫子,淡绿的百摺罗裙。白缎子的鞋尖上绣两瓣海棠红。乌黑的头发松松地挽了个堕马髻,插一支镶着湖蓝猫眼的金步摇。我很满意自己的幻象。一百多年过去了,我还不太过时。我在通往墓地的小径上踽踽独行,微微趔趄着脚步。我知道他一定会来。今天是第一百四十七年六个月零二十八天!早已注定。
   天色蒙蒙亮起来了。
   晨雾间,远处现出淡淡的一个人影。细高的人影,一袭青衫。他迎面而来。我轻轻地咬着下唇,狰狞地笑了。不过在凡人的肉眼看来,我的笑容会比清晨绽放的蔷薇更加婀娜、更加娇柔、更加妩媚。
   终于、终于、终于、狭路相逢。
   在擦肩的瞬间我看清他的容貌。我曾见过他三次,后衙西花厅、我的闺房、阎罗殿。
   清秀有礼的少年书吏、手持尖刀的凶徒、血肉模糊的骷髅,仿佛也是半透明的人皮,在我眼前一张一张,重重叠印。透过它们,我看到这青衫潇洒的书生。是他。一百四十七年六个月零二十八天。他来了。我站定在那儿,微微回头。
   他也正在回头望我。我们相距不过尺许。
   “紫凤!我会还你的,我一定会还你的。”
   是么?我冷冷地笑了。牵动画皮的唇角,流泻出来的却是不胜的娇羞。在清晨的风中,我的罗袖与他的袍角一起飘动。细雾微岚里,这宿命的定格。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惊艳的表情。仅是惊艳,并无其他。他当然已不认得我。他已经喝过几次孟婆汤了,怎会还记得我。尽管百多年前刻骨铭心,可是,他的骨与心都换过三次了,还留什么痕迹。
   他有一颗完整的心。
   我感到胸腔里剧烈的空虚,张着大口等待的急迫。我必须控制自己的表情。我低下头,我敢肯定他已被我吸引。
   “小生失礼了。敢问姑娘为何这么早便一个人在此荒郊之地独行?”
   我烟锁愁眉,宛转地长叹一声:“相公也不过是个过路之人罢了,便是告诉了相公,相公也不能解我忧愁。又何劳您相问呢?”
   “姑娘有何忧愁,不妨直言。或许小生可略尽绵薄,定当不辞劳苦,为姑娘解忧。”
   我转过头去,黯然道:“妾身命薄,只因父母贪爱钱财,将我卖入豪门为妾。夫人对我十分嫉妒,朝打夕骂,实是不堪忍受。因此我逃了出来。逃亡之人,心慌意乱,不辨道路,不觉间便走到了此地。妾身亦不知此是何地,还望相公告知。”我在他眼中看到喜悦的光芒。然而却叹息:“这里是太原城郊,一片荒野。不怕姑娘受惊,这条路乃是通往乱葬岗的。姑娘既是出逃,不知可有去处,小生愿护送姑娘前往。”
   原来他的喜悦是偷偷的。
   “我是个逃亡之人,哪儿有什么栖身之地呢。说不得走到哪里算哪里罢了。”我语声哽咽。只遗憾流不出眼泪,他已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悦。
   “寒舍离此不远。既然如此,姑娘若是信得过小生,不妨枉顾。”
   “这……”我抱着包袱,摇摇欲坠,一只手扶上额头,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儿昏晕。
   他及时地扶住我。顺手接过我的包袱。我半躺在他的怀抱之中,星眸微睁。
   这是一场等待了一百多年的戏!如今终于开幕。我在做戏,难得他竟与我配合得天衣无缝。好一场佳人落魄,才子相救!
   “姑娘的手好冷。不如先去我家,姑娘也好喝口热水暖暖身子,然后再做打算不迟。”
   我感觉到他的温度。我是在做戏,我是来索命的厉鬼,我来,是为了要取你的性命——然而,生前死后加起来一百六十三年间,这是我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抱在怀中呀。那一世里他攫取了我的心,却不曾抱过我。我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干净而温热。他是第一个握住我手的男人,尽管隔了一张人皮。我的手在他的手中颤抖。
   “姑娘的手真的好冷。倘若再不赶快暖和暖和,只怕要大病一场了。”他在耳边温存地说道。
   我是鬼,我的手,我的爪,当然是冷的。你已死到临头了,还在怜香惜玉,当真是可笑之极……如今他离我这么近,他的胸膛就在眼前。只要伸出指爪,轻轻一爪,便可以了。然而眼里看到他的容颜,他的话声就像夜风在耳畔拂过。我的手在他的手中颤抖发抖。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竟然真的开始有些儿昏晕起来。
   
   他的家地方不大,却整洁。一进门,他便忙忙地扶我在椅上坐下,又泡一杯热茶来。
   明窗净几,四壁皆书。室中却空无一人。
   “相公家中何以并无人口?”
   “这里是我的书斋,”他殷切地望着我,“茅檐草舍,不免委屈姑娘了。”
   “相公太客气了。”
   “倘若姑娘不嫌弃,便将就在此住几天,再作打算不迟。姑娘你看如此可好?”
   “落难之人,哪里还有这许多挑剔的。妾身女流之辈,有甚见识,一切全凭相公替妾身做主了。”
   “岂敢岂敢。”
   在这静室之中一男一女彬彬有礼地相对。他是我追寻了三生三世的仇人啊,怎会是这样呢?在我与他之间,茶的热气,静静地缭绕上升。我望着他清秀的脸孔,一百四十七年前他已被注定是我的猎物。他的心肝早晚要偿还给我逃不脱的,这是他的命。判官在生死簿上用朱笔注明了的:张伦三世身,当偿秦紫凤人心一颗。我空洞的胸膛里忽然感受到他腔中那突突跳动着的心脏温情四溢,那颗心,注定了早晚要放回我腔中
   我感受得到他心中的惊喜,不安,还有欲望的暗涌。我感受到他的心事。这便是心心相印么?多可笑!他是我夙世的冤家呵,他那颗心,是偿还被他夺的我的那颗的啊!
   我的指尖在轻微地抖动,利爪,伸出不来。纤纤素手端着青花瓷杯,我饮茶。一百四十七年来,第一口人间烟火。渐升起袅袅柔情,共茶水一同缭绕。这柔情,是他的,还是我的?画皮里的我,蓦然无力。
   如今我又听到有人宛宛转转地唱着那《牡丹亭》,荡气回肠,似一枚银针,刺过三生三世的时光,穿越百多年的厉鬼生涯,缝起夙孽旧恨、生死之仇,细细地飘来。
   仿佛又回到当年,我是那娇羞的凤儿。
   然而,眼前只有这个人。
   
   书斋的内室。几上一盆菖蒲,墙上一轴山水,藤床纸帐,残书青简。
   “姑娘且在此处安寝罢。”
   他的呼吸拂在鬓边,他的心跳得急迫。
   忽然间我竟无端端地害怕起来。“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
   我不能再迟疑下去,双眸之中,血红的火光一闪,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我闭了眼睛,让注定的一切发生吧!
   我的利爪悄悄地伸了过去。
   忽然他握住我的手。我一惊,刹那间指爪簌簌缩回皮囊。他在我身后轻轻地环抱着我,我感到巨大的慌乱,象蜈蚣的百脚,细细地,飞快地,爬过周身。
   窗纸透出月光的白,一屋子蓝幽幽的月色。过去的一百四十七年,没有枉死城,没有阎罗殿,没有荒坟野墓。
   我仍是,苏州不谙世事的深闺小姐,细雨霏微,十六岁。
   他将我头上那支金步摇拔下来,霎时间黑发如水般地披泻了两个人的全身。我忘记了夜夜伴我独自游荡的碧绿磷火,只看到黑发在月光里闪烁点点银辉。
   “姑娘,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他耳语道。
   一百四十七年。我抬起手,不知不觉拢住他的颈项。
   他轻轻地抱起我。
   
   天青色的床帷轻轻飘开,他将我放在床上。我看到高高地立在床边的人影。
   我脑中忽地闪过那一夜。男人掀起帐子、心窝一阵冰凉、罗帐上疏影横斜的几枝梅花溅满了殷殷的红。无边的红色。
   “你是谁?”然后尖刀便刺进来。
   暖暖的,是他的手。
   “我一生都会待你好的。
   藕色衫子、白中衣、水红色的贴身小衣。一层,一层,一层。他怎知,我还有一件尚未褪去的衣裳。天青色的床帷,这寂静的颜色,笼罩了一切狂乱。
   我的第一个男人。百年唯一的男人。恋,仇。
   
   “紫凤。”
   他枕在我的黑发上,我枕在他的手臂上。
   他怜惜地抚摸着我的脸。
   “紫凤。”
   “相……相公。”
   慌忙往他腋下躲去。呀——怎的他成了我相公了呢?我是大家闺秀,轻易不可多言多笑的呀!红拂夜奔,文君琴挑,莺莺西厢,丽娘牡丹——我怎么学了这些女子的样儿?我是来报仇的,怎的反被仇人轻薄了去?
   可是,复仇是头睡熟的猫,合上了它碧绿闪烁的眼睛,推也推不醒;复仇是只蜻蜓,恍恍惚惚,轻轻点了一下水,不知飞到哪里。
   “相公,你会不会抛弃我?会不会不要我?”
   “不会。咦,你的手怎地还是这么凉?”
   我是鬼!我慌忙松手。厉鬼,怎可与人一起生活?脸色由绿变蓝,全凭画皮遮挡。可一张画皮,可以遮挡到几时?
   “躲开做什么?来,在这里焐一焐。紫凤,怎地一径在抖?”
   “相公,我……我害怕……”
   “怕什么?”
   “……,怕你不要我。”
   “我一生都会待你好。你忘记了么?”
   “不管怎样,你都会待我好,都不会不要我?”
   “你怎地总是怕我不要你?”
   “不论发生什么事,你一直都要我?”
   “一直都要你。你若不信,这儿,把我的心挖出来你看看。”
   “不要!”我扑上来捂住他的嘴,全身簌簌地抖。
   “你怎么了?睡一忽儿罢。”
   天青色的帐外,渐渐透出青灰色的天光。一夜缠绵,融化了一百四十七年风吹雨打积累的寂寞。山盟海誓,不过是一只花纸折出的船,然而世间多少女子,都敢坐着它出海。女人的勇敢与盲目,男人永远无从理解。事我理会得,因为我也曾是怀春的少女。
   我紧紧地抱住他。那生死簿上的如血朱砂:张伦三世身,当偿秦紫凤人心一颗!
   只想抱住他,紧紧地。
   
   “凤,外面风大,回去罢。”第二日晨间,我送他出门。
   一夜恩爱,画皮揉搓得有些褪色了。
   “凤,你脸色不好呢,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不用了,我没事的。相公放心罢。”
   “晚间再来看你。你好好在这里待着,不要到处乱走。我怕……”他压低声音,“我怕你被抓回去。”
   什么抓回去?哦,明白了,初识的时候我自称是大户人家的逃妾。我忘了,他还记得。泪意盈睫,可我却无泪可流。
   “相公,我理会得。”他一袭青衫站在清晨的风里,却是一竿郁郁的竹,风神湛然。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的背影渐远了。昨日此时,我尚在狞笑着等待猎物送上门来,如今他竟成为我终身之托。我的终身有多长?我是不会老的。他死了,我怎么办?我要继续在轮回中寻找他。
   “我晚间再来看你。”然后我就把这个白昼都交给等待。一百四十七年的等待,都没有这一个白昼难熬。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时间对我没有意义,但没有他的日子,似水流年都被冻住了。
   
   掌灯时分,他来了。
   “凤!”
   听得他的声音,我自内室跌跌撞撞地奔出来,竟是立足不稳。拉住他的手,不出一句话。
   他取笑我,用手指羞我的脸颊。“只不过一天没见么!”
   他擎起桌上烛台,就着烛火细细打量我。“气色比早上好多了。”
   自然。书斋里笔墨俱全,人皮重新画过。顺便又换一身新衣。湖色袄,弹墨绫的裙子,清淡素雅。
   “今日一日都做了些什么?”
   “等你回来。”
   “不识羞呵,凤。”他望着我微笑,我感受到他心里的疼爱。
   我是不识羞。人间女子,三纲五常之外,须三从四德。似我从前,别说言语,轻易都不可以见人。那日在后衙西花厅乘凉,见那少年书吏走过,便急急团扇掩了脸,速速离去。但是……倘当日我没有走呢?
   “小姐,在下府中书吏张伦,今日何其有幸,得见小姐金面。”
   “张相公太客气了。”
   …………
   或许只是几句寻常寒暄,或许昨日的事情就会发生。决不会:我被开膛破腹,他遭千刀万剐,更加上这一百四十七年无端端的荒坟野岭,凄风惨雨。
   …………
   “凤,你怎么了?”
   人间女子都不轻言,不多笑,老实稳重,三从四德。我是鬼,恨海情天,百无禁忌。我轻轻扯着他的衫袖。青竹布的长衫,柔软中挺括。眼波轻转。
   “我没事。”
   “凤,你可曾用过晚饭?”
   “啊,没有……相公可曾用饭?”天,百多年餐风饮露,我早已忘了,还有吃饭这回事。
   “我也没有吃呢。”
   “如此,相公稍候——”我匆匆跑进内室。
   再出来时,手中端着雕漆食盒,里面是一盘西湖醋鱼,一盘桃仁酥鸭,一盘虾子茭白,并一大碗芙蓉鲍鱼汤。还有酒。上好的花雕。似我这般的老鬼,在刹那之间幻化出这些物事,并不是很难的事情。可惜吃起来色香味俱全,却是水月镜花,空无一物。从明日,我要真正学习烹饪,今晚暂且让他委屈一顿,也不打紧。
   “相公尝尝妾身的手艺,可还过得去?”
   “呀——不想凤儿你的厨艺竟也这般了得。”
   烛影摇红。浅斟慢酌,语笑盈盈。
   “对了,相公打算何日迎娶妾身呢?”
   他忽然尴尬。“凤儿,我……我早已成亲……昨日便想告诉你,却……”
   我是鬼,还在乎什么人世虚名。只要在他身边,就好。我看着他,感觉到他心中的慌乱,象个孩子般地无措。他在害怕,他怕失去我。喜悦忽然遍溢周身,我的笑意从整个皮囊下透出来。我还在乎什么呢?
   “相公何不早言,其实妾身早已想到,我生来命薄,只要能够陪伴相公,妾身便心满意足了。既是如此,相公何日带我去拜见夫人?”堂堂府尹大人的千金小姐,为了他,拜见都未觉委屈。做小伏低,都没关系了——只要在他身边,就好。爱河千仞,我缓慢而优美地灭顶。
   “凤,你不在乎……”
   “只要相公不在乎我是人家的逃妾,妾身还在乎什么呢。”我柔若无骨地贴近他,吐气如兰,烛火荡漾。“相公说过会一直都要我的。”
   “凤……”
   “相公,我会听你和夫人的话的。你回去和夫人说嘛,好不好?”索性伏在他怀里,仰起脸望着他的脸,轻声细语。你便是百炼钢,也化作绕指柔了罢。
   “凤,我妻陈氏,为人贤惠大度,我若对她讲了,她定能接受你……不过你不要心急,给我一点时间。总之你放心,我定会给你名分。”
   “如此最好了,相公。”百年恨意都化为满腔发泄不尽的柔情。
   我渐渐都忘记自己是鬼。
   夜半无人私语时。
   
   那日阎罗王:“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
   那有什么关系!这般做鬼,岂不好过做人。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夜间醒来,看到有他睡得犹如婴儿,共衾枕的夫呵。相公。我轻轻地,从背后拥住他。就让我,永不超生!
   
   “凤,昨日我和我妻说了我们的事。”
   “哦,夫人怎么说?”
   “她倒没说别的,只说你若是大户人家的逃妾,担心将来会有麻烦。”
   “相公,我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的。我悄悄地进门,根本不会有人知道。”
   他右手持杯,左手抚着我的头发。青丝三尺,漆黑如墨。
   “你不要怕,凤儿。我一定会迎你入门。对了,记不记得子夜歌里的那一首……”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凤,怎地你总是知道我心中在想什么。”
   我悄然微笑。你的心,本就是我的心。你知道么?
   “相公,”我半躺在他怀里,揽低他的头颈,“因为我善解人意,冰雪聪明,兰心蕙质,才貌双全……”
   “凤,你脸皮好厚!”一不小心碰翻了手中酒杯,酒痕淋漓,洒了一身。
   “相公,快把这件衣服换下来吧。”
   “相公,你且在此宽坐,我去洗了衣服再来陪你。”
   “衣服打什么紧,明日再洗不迟。”
   “酒痕最是讨厌。倘若不马上洗,便洗不掉了。”
   “但是我要你陪着我呀。凤。”
   我只好用木盆盛了水,端进来,在屋中洗。从小到大,生前死后,我何尝洗过半件衣衫!他坐在榻上,微笑着望我。我早已放弃复仇,放弃厉鬼的身份,也放弃往日千金小姐的尊贵。甘愿为他做个温柔贤淑的凡俗女人,洗衣烧饭,寒暖关心。但愿生生世世,都能为他洗衣衫,便是幸福了。
   忽然发觉到他心中闪过小山词: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如此不祥。
   
   我住在他的书斋,作他的外室,已有半个多月了。
   这日他终于赧然说道:“凤,今日我想……领你回一趟家。”
   “终于要拜见夫人了么。相公,待我稍稍打扮打扮,免得衣冠不整,对夫人不敬。”每当他不在,我便觑个空子脱下人皮,将它重新描画一番。画皮一日比一日更精致。
   “凤……”他在背后唤我,一声,又无言。我从镜中看到他的脸色微红。
   其实无须用眼睛。我早感到他心中七上八落,尴尬羞赧,酸甜苦辣。每个夹在两个女人中间的男人都是这样。一面理妆,不禁揣摩,他在我面前如此,在他夫人的面前,又如何?“拜见”夫人呀!一个寻常秀才的娘子,将要成为我无法逾越的高山仰止了。一念缠绵,甘为妾媵,空荡荡的胸中五味翻腾。
   一时妆毕。挽了个惊鸿髻,斜斜插一支珠凤钗,两个绿玉坠子在耳上打着秋千,宝蓝缎心天蓝滚边的小袄,玄色洒绣的裙子。明丽妩媚的一身妆束。揽镜自视,犹未满足,又取过胭脂纸向唇上轻印。如此费心地妆束,我是为了给夫人看,还是为了给相公看?拈着胭脂坐在镜前,看着自己的生前容颜,竟是痴了过去。依稀似有漫天烟雨,粉一般地静静洒下来。
   他掣走我手中的胭脂,“你已够美了,无须再打扮。”
   
   他是寻常书生,家在太原城内的一进小院中。除了老母与夫人,只有两个使唤丫头、一名小厮,并一个看门扫地的老奴。他引着我跨入院门。院子里一株老槐树,浓荫蔽日。又有几棵芭蕉,碧净如洗。一群小鸡在地下啄食。这凡俗人世的景象,我已多久不曾看到过。
   “娘,我带紫凤回来了。”他恭恭敬敬地,站在正屋门前禀道。
   门开了。我踏入阴凉凉的屋子,竟有怯意。玄色绣花鞋一步步在青石板的方格地上移动。
   “妾身拜见老太太。”
   “是紫凤姑娘么。近前些,让我看看清楚。”
   她拎起我的一只手,摸了摸手心手背的皮肤,又似不经意地提起我的裙摆,眼光投向我的脚。
   “倒是细皮嫩肉的呢。脚样儿也缠得好。”
   小时听家中女仆谈论人家买妾的种种,怎么也想不到应在我的身上。阴暗的大屋中,我忽然变得渺小,孤苦无依。只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只是手怎么这么凉。也罢了。既是如此,带去让你媳妇瞧瞧罢。”
   我又站在另一间屋的门前。终于拉到他的手。感觉到他的心跳得厉害。屋门轻启。
   “娘子,紫凤来了。”他向屋中朗朗说道。
   夫人坐在窗扉之下。淡淡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家常穿着淡黄衫子,秋香色裙子,薄施脂粉,丰厚的乌发在脑后盘成大髻。
   “相公。”夫人站起身来,裣衽为礼。
   听到旁人唤他相公,胸中有异样感觉——不,她不是“旁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呀。
   “凤,还不见过夫人。”
   “紫凤见过夫人。”又一次拜下去。
   我被轻轻地扶起。“妹妹休要如此多礼。今后你我共事一夫,姐妹相称便是。”夫人语音轻柔。她的手是温暖的,不似我没有温度。
   果真的贤惠大度。她实是个美女呵。她周身洋溢着深深的宁静与安详,岁月静好,人淡如菊。在她的映衬下,我的艳丽便是凄艳。
   我从未如此明确地体验到自己的鬼魂身份。相公是人,夫人是人,老太太是人,丫头小厮老奴,都是人。
   而我是鬼!
   
   我又回到书斋。因为那日老太太说道,他家诗礼传家,虽是妾侍,亦不可不明不白随随便便地进门。家中须得预备预备,选个吉利日子,再摆两桌酒,明公正道地将我娶进门。因为已定了婚娶,按规矩成亲之前我与他便不好再见面。我独自在书斋打发着无聊的日子。
   最早的黄道吉日好似是在十二天之后。
   我是鬼,无意于人间吉凶。要说凶煞,我自身便已煞到尽。在人类的眼中,还有什么比一只厉鬼更凶更可怕。然我已决意努力做人。一张画皮,掩尽百年恩仇,千金小姐,荒坟野鬼,都随流光滔滔而去。能够朝夕相见,便是满足。旁的还有甚可争呢。
   但是我不停地想起他的美貌夫人。温暖的手,娴静的眉与眼,在那窗下日光遍洒她全身。她应对我,款款从容,只因她知道自己的稳固。她是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我却是花非花,雾非雾,人不人,鬼不鬼——春梦秋云,聚散无常。
   正如泡茶的白菊。
   早已死去的枯干,又在水中复活,怒放还胜于生时。只因积攒了多日萎靡的枯寂。于是浮浮沉沉的白花,带上诡谲的淡绿。
   我饮了一口菊花茶。我已五天没有见到他。
   到处都是他的痕迹。这椅子是他坐过的,这茶杯是他用过的。零星琐碎,点点滴滴,一百四十七年的苦候,不及这五天。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当真的,我都觉得自己老了。无端疑心,抚摸画皮的眼角眉梢,可有皱纹?
   我穷极无聊,脱下画皮再画一遍罢。一个女子一生中最美的一天要多少灿烂,才足够照亮皓首苍颜的回忆?人皮平铺在窗下的书案上。墨已研好,青紫色的指爪缓缓提笔。杏眼桃腮,点绛唇。
   
   莫名的疑惧,如远处的雷声隆隆传来。
   我没有可害怕的东西。这定是他心中的恐惧。
   这几日他春风得意的呀!娇妻美妾,左拥右抱,多骄傲。男人的虚荣是能够拥有专属自己的美丽女人,垄断她们的绝世容颜,可以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着“哦,这女人是我的”时穿越同性艳羡的眼光。
   可是他怎么了?他的疑惧,象黑夜河中的水蛇,悄无声息地游来,身后不断扩散而波折的涟漪。我集中精神,闭上双目,用力去感知。渐渐现出模糊的只言片语,扭曲闪烁的文字片断:怎会?是么?妖气缠身!性命不保!是真的么?死到临头!丽人?魑魅!不可能!不可能!
   那水蛇,蟠作一堆,鳞片映闪出诡异的光芒。
   我深深吸气,尽力沉淀他的心思。但只觉那疑惧愈来愈强,愈来愈强,仿佛怪兽步步逼近时咻咻的鼻息。
   恐惧从天而降,覆盖了我。
   忍到无可再忍,我爆发出尖厉叫声。
   蓦然睁眼。窗外,墙头上,他!
   他在那儿,他看到了我
   ——不穿画皮的样子。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看见我时的脸。
   拿起桌上一面小菱花镜,刚刚移至脸前,啪地一声,裂作千万碎片,跌满一地。我慢慢蹲下来,摸索着地上的碎片,满满的两把,用力紧握。彻骨疼痛。
   画皮静静地摊在案上。
   水月镜花。镜子碎了,不会再有花了。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
   我突然站起,匆匆忙忙,披上画皮。狂烈的思念不可忍耐。我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狂奔过黄昏的街市。路人纷纷侧目。我要再看他一眼呀—我的亲人,我的仇人,第一的,唯一的。
   人世繁华在我眼前颠倒晃动,红男绿女,全都不顾,我只要再看他一眼。我守侯了他三生三世的爱与恨,才结成这一段夙世的孽缘。
   我奔向他的家。天已全黑。仍是那样安静的人家院落。静到没有一丝声息。
   
   赫然看到,他的屋门正上方,悬着一柄拂尘。
   
   我听到自己惨厉的笑声。
   “相公,那道士给了你一柄拂尘来驱鬼么?”
   我在院子里痴痴地转来转去,我眼中放出火焰,看清黑暗中的一切。我看到他和母亲与夫人一同躲在屋中,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我走近那间屋子。拂尘放出金光,微有些刺目。
   他突地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
   “大仙,求求你放过我吧,求求你,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啊。你放过我吧。”
   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仰天而笑:“相公,我来,只是想侍侯你,洗衣烧饭,磨墨添香。”
   “求求你大仙,不要过来。放过我吧。”他俊秀的容颜因恐惧而扭曲,声音也已嘶哑。
   他叫我大仙,他要我放过他。我心爱的男人,我托以终身的夫,跪在地上向我磕头,额头破了,一块暗红的血渍。
   “我是一生都会待你好。”
   “但是我要你陪着我呀。”
   “一直都要你。你若不信,这儿,把我的心挖出来你看看。”
   “大仙,求求你放过我吧。”
   我那样软弱。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而他在拼命地对我磕头,要我做的,就是不要靠近他。
   他是我唯一的亲人,然而我却不是他的亲人。
   他的亲人都在他身畔,一致抵挡着恶鬼。
   “大仙,求你放过我相公。我们全家感激你一生一世。”夫人也跪下来。我望着她。
   她才是他的亲人。结发百年的妻,共患难。
   患难是我!
   
   一百四十七年前他害我性命,挖去我的心。
   “阎王老爷,那张伦挖去了我的心,我要他偿还。”
   夜间醒来,看到有他睡得犹如婴儿,共衾枕的夫呵。我轻轻地拥住他。我不要报仇,我不要报仇,那一刻我宁愿永不超生。
   “大仙,求求你放过我相公。”
   我忽然醒觉,自我披了画皮在乱葬岗的小径上遇到他,至今整整的一个月。
   百多年前从他第一眼看到我,到匕首刺入我心窝,不也是整整的一个月?
   生死簿上血红的字迹:张伦三世身,当偿秦紫凤人心一颗!
   天理至公呵!他要偿还我一颗心,而我却要偿还他一个月的相思。
   我无力地惨笑。我只想和他做一对平凡夫妻,不可以。
   “你当真不愿再做人,宁愿做一只厉鬼?你不后悔?”
   “不悔。”
   “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
   “我情愿!我一定要报仇!”
   原来自己说过的话,是不能反悔的。原来大家都只不过是因果流转宿命掌心里的微尘。
   
   三寸长的利爪觫然伸出。
   我大步走向他的屋子。扯下拂尘,撕得粉碎。撕碎的刹那,拂尘的金光刺入我的双眼,残存的血,从我眼中缓缓流下。
   黑暗,无穷无尽
   我破门而入,直奔他。利爪透胸,轻轻一扯,温热的血液飞溅得我满头满脸皆是。微微一探,爪中的心,温热丰润。我感到他最后的念头:为什么会这样?
   生死簿上的朱批终得实现。
   
   那颗本应属于我的心,还似有些微动。温暖的,柔软的。
   呵,有心多好。轻轻地捧起它。它在我掌心熨贴着。
   我笑了,把它捧在掌上。
   呼啸的风声掠过耳畔。黑暗中,一点,一点,如云开月现:
   
   ——太原府、后衙、西花厅。
   ——那个燠热的夏日午后、杏子红的单衫,清俊的少年、偷偷地投过来的目光
   ——白团扇,那一掩面的娇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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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0-24 23:3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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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我这儿不是晚上...............不过还是明天白天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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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0-24 23:4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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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酒师傅翻翻前面的帖子  还有一篇名为<画皮>的文章
相当不错   推荐  ^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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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0-24 23:4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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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在家有点怕,嘿嘿~白天再研究好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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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0-25 12:3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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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该有些精彩的色情情节
这是老残最擅长的东西
我见过原文
我知道秋雪妹妹把它删了 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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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0-25 16:0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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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原封不动转过来的  下次问问老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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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0-25 20:4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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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0-25 22:4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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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
有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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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1-2 23:3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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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引用由西门吹血2003/10/25 12:32pm 发表的内容:
中间该有些精彩的色情情节
这是老残最擅长的东西
我见过原文
我知道秋雪妹妹把它删了 是吗?
这篇帖子有编辑过的痕迹吗?我怎么没看到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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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1-2 23:4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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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引用由一斛酒2003/10/24 11:45pm 发表的内容:
一个人在家有点怕,嘿嘿~白天再研究好捏~
哈哈,九九,其实孔老夫子说过:信则有,不信则无。哈哈(其实,我也不想在晚上看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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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1-5 22:1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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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天生胆小
加之最近失眠很严重
鬼故事就不敢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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