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十世纪

华山令狼冲

　　公元1273年，元世祖忽必烈统治下的大都，中书院编修阿尔丁收到一封寄自阿拉伯的奇怪书函。书函写在一张褶皱的牛皮纸上，因为路经万里传输，变质后散发出一阵异味。上面用的是一种简陋而古怪的象形文字，有好奇的穆斯林差官曾打开牛皮纸，认出那是阿尔泰语，但他只辩识出第一句话，“自从我们从淝水战场逃回草原，便开始了一场决斗，如今已过去差不多一千年了……”
　　这个差官咒骂了一句“疯子”，然后把书函扔进一个绘有马刀和弓箭图案的包袱，交给下一个差官。三个月后，书函准时到达阿尔丁的手上。他看完信后，立刻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阿尔丁是朝廷里供职的色目人，但没有人能说出他所属的民族。他知晓的知识极为丰富，从印度德里到君士坦丁堡，从古罗马的建筑风格到阿拉伯的三角帆船，从伏尔加河流域的茫茫森林到巴勒斯坦各式各样的人。他所叙说的历史事件和异域风貌，仿佛亲眼所见般真实。事实上，他的年龄是一个谜，马可波罗十几年前看见他时，和现在一样的相貌，没有任何岁月改变的痕迹留在他身上。马可波罗经常问他有什么长寿的诀窍，他总是说，“很多年前，司马光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马可波罗当然知道司马光已经故去两百年了，于是大睁的的眼睛里遍布疑云和惊讶，后来习以为常，就当他是说笑和搪塞罢了。
　　然而马可波罗没想到，这个具有与众不同的幽默感的东方人会找上门来，而且语气诚恳地请求加入自己远行的行列。马可波罗受忽必烈之托，送一位公主远嫁波斯。在确信阿尔丁有足够强烈的决心和信心后，他同意了。
　　马可波罗在到达波斯后，犯了思乡病，回他的老家佛罗伦萨去了。阿尔丁陪同他到波斯湾口的苏撒城，然后分道扬镳，马可波罗隐约记得他说自己此行的目的是去巴格达，拜会一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于是幽默地问，那朋友是不是两百年前的穆斯林英雄萨拉丁？
　　阿尔丁很认真地回答，“不是的。但他的确曾和萨拉丁并肩战斗过，不仅如此，他还参加过阿提拉、马哈茂德等人的军队。”
　　大概在五年之后，阿尔丁的死讯传到了马可波罗的耳朵里。此刻他已经荣归故里，正忙着口述他的东方见闻，听闻此事，嘿嘿地笑说，“我还以为这个家伙永远不会死呢。”
　　其实，阿尔丁还曾经写了一大叠手稿，抄录成两份，分别托人带给遥远的马可波罗和元朝的汉族学者，但前者落入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手里，被付之一炬，后者虽一度面临中亚蒙古人内讧战火的危险，并折损了一部分，但在伊斯兰学者伊本·拔图的竭力保护下，还是得以幸存。手稿用各种语言写成，详细记叙了他的一些光怪陆离的历史，还用很大的篇幅写了另一个武士骇人听闻的临终回忆。手稿经过改编，大概是以下的内容。
　　公元383年，外强中干的先秦联军在淝水遭遇惨败。风声鹤唳中，数十万大军星流云散。本来就各怀异志的各少数民族首领回归本土后，纷纷致力于建立自己短命王朝的事业，这其中包括两个正处在壮年的匈奴人。
　　当时的后匈奴历经数世纪的民族融合，早已不作为一个单独的民族群体存在，只留下往昔的光荣岁月让零星散落的混血后裔们追思。这两个匈奴人，来自阿拉善草原的一支人口稀少、半农半牧的部落。他们都以远古时期那些单于作为人生奋斗的目标。他们都自小成长于恶劣的争斗环境中，锻就了野蛮的战斗精神、坚忍不拔的意志和超强的适应能力，后来都被征入前秦军队，来到长安和洛阳。在那里，他们都接触到灿若星汉的汉族文明，两个人的人生路迹开始发生显著变化。
　　一个人叫阿尔丁。另一个人叫铁冒顿。
　　阿尔丁很快沉迷于汉人的各种典籍，最喜爱诸子百家的言论，曾经用“内圣外王”的道理反驳当时的霸权论者，深得前秦君王符坚的赏识。而同时的铁冒顿却花重金请汉人工匠打造了两把锋利的铁刀和一张铁胎弓，继续他的杀戮理想。
　　淝水之败后，两人同时回到草原部落中，恰逢原首领中箭身亡，两人为了争斗部落首领的继承权，相约进行一场“大丈夫的决斗”。他们骑上各自的战马，疾驰在无垠的草原上，互相用弓箭射对方。直到太阳落下，双方仍未决出胜负，作为裁决的大巫师于是想出一个好计谋：各发给一个瓶子，让两人各自出发去寻找传说中的“还魂水”，谁带回来的水能救活死去的首领，谁就可以继任。
　　第二天不到黎明的时分，阿尔丁发觉对方的战马已经不见了，于是连忙收拾鞍镫，踏上了接下来的迷幻之旅。
　　阿尔丁当然无法知晓这个迷茫的世界上是否真的有“还魂水”，他努力地回忆自己在长安的旧典籍中断章取义所阅及的东西，支离破碎地想起庄子说过上古时期有位长寿的彭祖。经过一番莫名其妙地推理和分析，他想当然地认为彭祖生活在一个名叫北海的地方。
　　越往北，天气越严寒，人烟越稀少。事实上，他在绕过额尔古纳河后，一连二十余天再没见过一个人，却糟糕地遇到了一群饥饿的野狼。在一番搏斗后，他的马匹被生吃了，身上伤痕累累，衣服撕破，挨饿受寒爬行在冰冻苔原上。所有的一切都掩埋在积雪下。他很快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好几次以为自己已经死去，然后发现自己正在爬上一个山峰。就在生命的丧钟即将敲响的一刻，他忽然瞥见山下有一湾涓细的小溪，在冰雪中闪着晶亮的光，飘着淡淡的暖烟。
　　他鼓起最后一丝力气，顺着山脊滚下去，雪屑纷飞。他躺在谷地，再也动弹不得，脸深深埋在水里，然后昏迷过去。不知过去多少时候，日月星辰经历了多少变化，他才慢慢苏醒过来，慢慢站起来，沿着谷地走向小溪的下游，奇怪的是小溪越流越窄，最后只剩下干涸的一道痕迹。但他很快发现了一个位于森林里的村落。
　　他见到一些稻草和枯枝断木的简陋建筑，还见到很多穿着奇怪衣服的人，比如最靠近自己的那个长胡子的人，披着一张兽皮，腰间系一根藤条。阿尔丁看他弯腰专心致志地观望什么，于是也俯身看下去，是陷在干涸的泥沼里的两条小鱼，互相用唾沫涂在对方身上，他心有所感，自言自语地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那个长胡子缓缓抬起头，指了指自己，又做了一个双手颠倒的动作，对他说了一句话就走了。他辨认不出这是什么语言。
　　有人类存在于这个绝域总让他感到兴奋，但很快他的热情就冷却了，他发现自己对他们的语言一窍不通，而他们对自己的到来既不惊讶，也不欢迎，随便他走到哪里，都没有人注意他。更糟糕的是，他发现这群人完全生活在一种缓慢的梦境当中，对自然的冷暖变化毫无察觉，长时间不吃不喝，也不睡觉。在很长日子的无聊后，他开始尝试走出这个森林，但他惊讶地发现这个森林仿佛是人为建造的迷宫，无论走往哪个方向，最后都必然转回原地。他每天重复这样的机械努力，疲惫不堪，直到有一天。
　　他发现那个小溪干涸的地方竟然出现了一个马蹄印，两条小鱼仍然活在泥沼里，他猛地醒悟，这条小溪竟然就是永生的河水，喝过溪水的任何生物都会永生不死。而且，这两条小鱼很可能就是人为放置在那里的，用很长的时间琢磨什么道理。仿佛一道闪电掠过脑际，他领悟出那个长胡子说的话是，“这是我以前说的话，但现在我认为应该是相忘于江湖，不如相濡以沫。”
　　他立刻沿着小溪上溯，却发现溪水已经完全干涸了，再去找那个村落，想和庄子交谈几句，却好象突然消失在森林迷宫似的，转不见了。最后，他累倒在那个马蹄印的地方，歇息了一个夜晚，他继续寻找，发现了第二个马蹄印，然后是第三个……他终于沿着这串马蹄印走出了森林。只是在快到达边缘时，透过密密麻麻的枝桠，他发现雪地上一张弓。
　　他拣起弓，拂去雪屑，清晰地看见弓身上出现了“铁冒顿”字样，鲜红夺目，如血一般。
　　阿尔丁和铁冒顿都找到了永生之河。阿尔丁是通过自身磨难、宗教般的救赎和寻访的方式，而且经过迷宫般的思索和推理，于是他认为以思索、创造和造福众生是永生的来源；铁冒顿一路上不断地屠杀野兽，食其肉，饮其血，并且在追杀一只闯进森林的麋鹿时，见到这只麋鹿饮了一条小溪水后，无论如何也杀不死，于是他发现并畅饮了永生之水，他认为，正是鲜血、勤奋的杀戮、将灵魂送给天神获得了上天赐给的永生，每屠戮一条生灵，性命就会加诸自己的身上。所以，他必须坚持杀伐的使命，维护自己永生的意义。
　　阿尔丁南下，发现自己的部落早已经不复存在，于是继续往南，来到鲜卑人建立的北魏王朝。在那里呆了一段时间后，跟随一个西行使团到了柔然国。他受到国王的重视，全权负责创建制度、文字、历法。由于该国国教萨满教势力的排挤，他被迫终止了自己的事业，前往敦煌任地方官。在那里他受一群僧侣艺人的影响，很快迷上了佛塑，开始组织在一些沙土崖壁上开凿岩洞，雕塑佛像，绘制壁画。如果不是因为战火，他也许会永远以年轻的面貌生活在敦煌的鸣沙山旁，在黄沙烈日和虔诚的宗教写意中忘却时光的流动。
　　公元465年，北魏大败柔然，俘人马百余万，控制河套西北一带。敦煌也遭受战火袭扰，阿尔丁失踪。时人传说他死于北魏军人之手。
　　而同时的铁冒顿偶然打听到遥远的西方仍有匈奴人，于是立刻跑马向西，经过千辛万苦，终于在多瑙河草原上见到了“上帝的鞭子”阿提拉。
　　他眼里满是激动的泪水，看见绘着狼的图案的旗帜在风中猎猎招展，看见无数的营帐、马匹、囚牢、闪亮的兵刃，篝火和炊烟弥漫了整个天空。他匍匐在地上，亲吻这片土地、地毯和阿提拉的靴子。
　　公元451年，阿提拉率领数十万大军，大举进攻欧洲，所到之处，鸡犬不留，在高卢与强大的罗马军队进行了大会战。铁冒顿充分展露了自己的血性，在罗马人森林般的长矛短剑面前杀得血雨腥风。此战惨烈之极，每天都有几万人阵亡。阿提拉撤兵，次年卷土重来，摧毁意大利北方所有城市，围困罗马，全欧洲为之震惊。铁冒顿已擢升为阿提拉的侍卫兵，他在阿提拉华盖的阴影下，看见了古罗马雄伟的城墙、水渠、斗兽场，石子筑成的宽阔大路。他向阿提拉请战，阿提拉准许他明天第一个发起冲锋。
　　然而第二天等待他的却是一场噩梦，阿提拉和他漂亮的日尔曼新娘突然瘁死。匈奴贵族疑为侍卫所杀，将铁冒顿在内的十四位兵士拿下，判处极刑。但铁冒顿成功逃脱，在痛哭一番后，转道越过喀尔巴阡山，返回亚洲。（匈奴人后因内讧纷争，逐渐瓦解，被逐出欧洲，最终退出历史舞台）
　　在经历了一个世纪的默默无闻后，铁冒顿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团体，一个更为剽悍的马背民族——突厥。他凭借自己娴熟的弓马技术很快赢得心怀野心的东突厥可汗的赏识，并特别为他发布命令，赐于他突厥族身份。他一跃成为东突厥的重要将领，并在此后漫长的时光里，伴随着这个崇尚黑色的民族荣辱与共，伴随着突厥的标志——蔷薇花和三角旗征战在整个亚细亚大陆。
　　他开始披上铁制的黑色面甲，骑上纯黑色的战马，象别的突厥骑兵一样，手持长长的铁矛，发出嘶喊声，排成楔形队形，进行集体冲锋。他们冲锋的第一站选择了羽翼未丰的大唐王朝，很快就兵临长安城下。铁冒顿是第二次来到这个世界的核心城市，他轻蔑地斜视诚惶诚恐的突厥士兵，横矛立马，弯弓搭箭，一箭将城墙上飘扬的大旗射落，引起了长安城的恐慌和骚乱。唐太宗不得已和突厥可汗进行谈判，在给予巨额的财物车仗后，愤怒地目送这批强盗高喊着胜利的口号远去。
　　之后，北方的突厥诸部落纷纷发起战争，长城以北全部落入突厥人的掌控之中。古老的西域诸国先后亡国，铁冒顿在那里见到了已经两世纪未谋面的阿尔丁，他的身份是一个西域小国管理道路的小官吏，被突厥人追得东奔西逃。两人热烈地拥抱，互致问候。
　　阿尔丁和其他一些亡国的各族兵民逃往南边的格里木大沙漠，在罗布泊歇息时，很多人因为干渴死去，剩下的人也奄奄一息。阿尔丁在月夜里摸索勘探，惊讶地发现当地有一条巨大的地下河，只是阻隔在很厚的硬岩下，他在汉人那里学到的凿井技术根本无用武之地。经过长时间的冥思苦想，他受到史书上记载的古代炼丹师炼丹爆炸的启发，发明了炸药术。他组织仅剩下的几个人收集硫磺、硝石，埋到河道上挖出的深孔里，利用浸油的麻绳作火引，成功地进行了爆炸。河水奇迹般地涌出地面，救活了许许多多即将渴死在沙漠的人。
　　阿尔丁和他的同伴决定依河之畔，建立一座城市。他们仿照汉族的建筑技术，在当地采集石材，结合沙土，建立了城墙、宫殿、民舍、剧院、酒馆甚至包括进行研究和收藏之用的图书馆。他们给这个新城取名为“楼兰”。中北亚一带的人到处传诵楼兰人开河建城的奇迹，并且把之理解为神的意志，每天都有人从远方慕名赶来，投入到楼兰的建设事业中，或开展贸易活动，或寻求避难。楼兰成为一个民主国家，没有暴君，没有军队，没有牢狱和严刑，人民安居乐业。作为楼兰的缔造者，阿尔丁被选举为楼兰国王。
　　而铁冒顿则要因为他的血债感受恐惧。唐太宗身为一代雄主，当然要报当年的一箭之仇。经过长时间的训练，唐王朝终于造就一支强大的军队。在智勇双全的大将李靖率领下，唐军大败东突厥于狼居胥山，并趁胜追击，横扫整个蒙古高原。铁冒顿从昏迷中醒来后，发现他的可汗被耻辱地绑在马背上，被兴高采烈的唐军押赴长安。
　　铁冒顿只好星夜奔逃到位于天山之北的西突厥军中，希望得报血仇。但唐军的百胜之师很快席卷过来，和西突厥部队展开拉锯战。更多的人为了逃避战火，越过沙漠，来投奔开明、友好的阿尔丁国王。公元744年，唐朝八十万大军陈兵石子城，向西突厥发起了总攻势。西突厥伙同吐蕃军队，也有八十万之众，背靠疏勒河屯兵。据铁冒顿后来回忆，那段时间，他和别的突厥勇士整晚不睡觉，不停地高喊口号，翻腾激越的血液几乎要将大脑冲晕。
　　唐军改变以前善用的弓弩战术，率先发起了冲锋，无数的快马骑兵呼啸着冲杀过来，象一阵裹夹着雷霆的狂风。突厥人惊慌失措，仓促迎战，马匹都受惊倒退到河水里或泥沼中，阵型大乱，被唐军骑兵冲得七零八落，象瓜菜一样任由杀戮，战场上笼罩了哭嚎呼救声。铁冒顿被冲到泥沼中，身中无数刀枪，鲜血飞溅，但仍在负隅顽抗。唐军副帅郭子仪见状，飞马上前，拉满弓，远远射去一箭，箭镞从铁冒顿前胸贯入，又从后背飞出，并杀死了另一个突厥士兵。铁冒顿脸朝下倒在泥水里，他认为自己已经死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光，他才慢慢清醒，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的数十万同伴都死在周围，他竟然是唯一的幸存者。战场上哀风凄楚，阴气森森。
　　西突厥灭亡，唐朝在西域设立了都护府，重新控制了天山南北的交通要塞，一度荒芜的丝绸之路重新兴盛起来。大批的商人、传教者、技术工匠通过这条路来往于长安于波斯、印度、阿拉伯之间。楼兰王国位于道路要冲，阿尔丁也经常见到亚欧各国的使节、商人和文化传播者，并受到影响。在他会见了一个名叫玄奘的西行僧人后，决定辞去国王，前往旅行，去向往已久的西方世界，学习传播他久感好奇的西方文化。出发那天，楼兰无数百姓前来为他送行。
　　他陪同玄奘一路西行，并且凭借他的武功打退了一群劫匪，打死了一只沙漠豹子，背着玄奘泅过一条大河。玄奘回返中国后，曾说起阿尔丁的壮举以及在取经过程中起到的不可低估的作用，后人把这位憨厚魁梧的大胡子发展成了《西游记》里的沙僧形象。
　　阿尔丁游历了当时的印度、波斯、阿拉伯、叙利亚、埃及，还曾经渡过达达尼尔海峡，到达古老的拜占庭帝国，朝见了查士丁尼大帝。他所到之处，认真学习当地的语言文化习俗，深入普通农牧民、工匠和技术家中间，掌握先进的科学发明、种植技术和物种。后来，他又沿丝绸之路向东，进入灿烂辉煌的唐帝国。
　　阿尔丁在长安、洛阳和扬州流连，象一棵钉子，被博大精深的汉文明磁场所吸引。他不仅学习了汉人高超的工农业技术以及天文礼法医药等，还主动和当时的科技者和文学艺术家交朋友。他认识了僧一行、孙思邈、吴道子等人。后来，还喜爱上了节奏严谨、意境优美的诗歌创作，和李白、王维、杜牧等人都成了朋友。在一次送别他和其他朋友的场合上，王维写了一首千古绝唱，“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公元751年，唐军和新崛起的阿拉伯军队在怛逻斯决战，误传来阿尔丁的噩耗，他的好朋友李益悲痛之余，写了诗歌以示哀悼，“胡儿眼泪双双落，胡雁哀鸣夜夜来。”
　　而此时，身负重伤的铁冒顿蛰伏了将近半个世纪，继续寻找着报仇的机会。他曾设法煽动回纥人的民族情绪，极力描绘长安的富足和软弱，怂恿回纥部族向东进军。但唐军大帅郭子仪单枪匹马来到十万回纥军营中，当面斥责回纥可汗。回纥人钦佩他的勇气，纷纷拜服在地。铁冒顿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可汗命令立刻退兵，并永久驱逐铁冒顿，因为“他是挑拨离间、搬弄是非的小人”。
　　铁冒顿长叹一声，掉头往西而去，在渡过奥克苏斯河时，他回头遥望自己出生并征战的广阔土地，高原雄浑，山势逶迤，西风中传来驼铃声，他不禁泪满衣襟。此后，他再没有回到东方的中国，直到几个世纪后刻意死在异乡。

华山令狼冲

　　公元十世纪，统治中东广大地区的是穆斯林阿拉伯帝国，他们建立的阿拔斯王朝（黑衣大食）政治经济军事均十分强大。境内的突厥各部落都是被唐军驱赶而来的，很快都信奉了伊斯兰教，融入到阿拔斯王朝的上层社会，并最终取得了军政大权。铁冒顿重新找到了人生的理想，他先是投奔塞尔柱突厥人，跟随其首领进入巴格达，并参与了宫廷政变，哈里发（阿拉伯帝国的宗教政治领袖）成为傀儡，塞尔柱酋长一跃成为王朝苏丹，即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尽管铁冒顿自始至终都没有信奉《古兰经》，但历任苏丹们都给予了他最高的际遇。
　　其后，他跟随著名的突厥征服者马哈茂德杀奔印度而去。他稀奇地发现，在那里所有的人被严格地分为四个等级，只有一个“刹帝利”等级的人才有资格当兵打战，兵力不足可想而知。他们大肆捣毁当地的神庙，砸碎偶像，被印度人仇恨地称为“两个可恶的偶像破坏者”。其间，他还参加了萨拉丁打击十字军的一系列军事行动，还曾经在危急时候穿上萨拉丁的著名银铠，沉入红海，让那些西欧殖民者误以为萨拉丁死去。后来，他又作为另一个突厥君王穆罕默德的副手进攻恒河流域，与印度人的大象兵遭遇。在吃了几次大亏后，他建议使用大量骑兵反复冲击的战术，最终击溃了举动笨重的大象。公元1192年，他们占领了德里，古老的印度佛教文明灭亡。
　　突厥人的暴政激起了民愤，大规模的起义以及针对突厥高级将领的暗杀都在酝酿之中。就在铁冒顿筹备残酷的镇压计划时，巴格达急信将他召回。
　　原来，另一股可怕的洪水正在欧亚大陆肆虐泛滥，有史以来最恐怖的杀戮者——蒙古人正在他们伟大的成吉思汗的率领下，进行征服整个世界的大进军。在陆续消灭了西夏、金、大理后，他们的铁蹄和刀锋直扑西方，屠杀了许多中亚和俄罗斯人，在匈牙利连续打败欧洲联军。蒙古人的鼓声和马蹄声渐渐出现在帝国的边界，无边的黑夜即将来临，一场命运的裁决将不可避免。铁冒顿主动请缨，率军前往援助伊斯兰邻伴、帝国的最后屏障——花刺子模国。
　　他的军队去晚了一步，花刺子模国撒马尔罕沦陷，蒙古人彻夜杀人，惨哭声和鬼魂的呻吟声几十里外都能听到。铁冒顿远远地看见立在城头的成吉思汗，象一尊山似的高大和恐怖。他问手下，你们敢去刺杀他吗？没有人应声，他于是下令后退，并说，他和我都是屠杀者，他成了最伟大的汗，而我却是一个野鬼。
　　在路上，他们遇到一个商队求救，一群马贼袭击了他们，并掠走了他们的所有骆驼。铁冒顿认出了其中的阿尔丁，寒暄之余，命令士兵立刻追击，将所有的马贼都捆住，捉拿回来。铁冒顿递给阿尔丁一支长矛，说你去，一个个杀了他们。阿尔丁不愿，并且说既然骆驼已经追回，就饶恕他们吧。铁冒顿不同意，最后命令骑兵把这些马贼都用长绳索拴在马尾上，纵马快跑，活活将其拖死。
　　阿尔丁不忍观看这样的残象，用长袖遮目。铁冒顿却得意洋洋，不停喊马，快！跑快点！直到最后一丝嚎叫平息，他才掉头问阿尔丁，这几个世纪都做了些什么？
　　阿尔丁在这几个世纪里，把印度的棉花、甘蔗和鸡传播到了中国，还有阿拉伯和波斯等地的葡萄藤、苜蓿、细香葱、黄瓜、无花果、芝麻、石榴树和胡桃树；也将中国的橘树、桃树、梨树、牡丹、杜鹃花、山茶和菊花传给了欧亚其他地区。他的商业路线是将中国产的丝绸和瓷器通过陆路或水路运到西方，将毛皮、毛织品、金玉、牲畜和玻璃制品销到中国。印刷术、铸铁术、罗盘等先进科技也是他首先传到欧洲的。他在印度学习到十进位计算方法后，又教授给拜占庭的数学家，因为那些人都把他当成阿拉伯人，因此称呼这种数字为“阿拉伯数字”。他还曾花很长时间致力于将《一千零一夜》翻译成各种语言文字。他还试图使宋朝人使用基督教的纪年方法，但没有成功。
　　他虽然通过商队赚了大钱，却从不囤积财富，每到一地，他都尽力将新赚的钱财疏散给当地的穷人。大善人阿尔丁的义举在丝绸之路和各民族的民间故事中传扬。
　　他的文化传播事业也有毁誉不同的地方，比如他曾将一些放在桑叶上孵化的蚕卵从东方偷运到拜占庭。于是，丝绸工业在西方开始发展起来，并传播到希腊和地中海西部地区。西方不再依靠来自中国的进口货，丝绸之路渐被废弃。
　　在和阿尔丁的交谈中，铁冒顿开始觉得有些好笑和纳闷，但在他告辞后，铁冒顿却有些莫名其妙的触动和反省，不禁叹了一口气。
　　公元十三世纪，蒙古军队兵分两路，分别由成吉思汗的两个孙子带领，向亚洲仅存的两个大国——南宋和阿拔斯王朝发起了总攻。忽必烈于1279年彻底君临中国。旭烈兀渡过奥克苏斯河，铁冒顿率领一支五万人的精锐骑兵，于中途阻截，在西风中展开一场疯狂的厮杀，最终被击败；蒙古人进入中东，横扫波斯、美索不达米亚和叙利亚，1258年，围攻阿拔斯首都巴格达。铁冒顿身披重甲，指挥巷战，步步后退，决心以死殉国。每一栋圆顶建筑内都被染红了。他最后退到王宫门口，在扫视这座世界上最金碧辉煌、最富丽堂皇的建筑后，他往身上浇上灯油，点上火，变成一个“血火人”，手握双刀，大喊着死神万岁的口号跳入蒙古人中。他惊人的举动一度震退了敌人，但独力难支，最终和哈里发一同被俘。按照成吉思汗的禁令，为了不让皇族的血沾污战刀，不幸的哈里发被裹在一张地毯里被马活活踩死。除少数技艺高超的工匠外，巴格达的五十万居民被屠杀殆尽。
　　铁冒顿因为他罕见的勇气以及因此落下的残疾得到蒙古人难得的谅解，释放出狱。在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之后，目睹自己的无数同伴死于非命，他泯灭已久的良心终于发现，并为十个世纪以来的杀戮罪行感到痛悔。他双目失明，并开始失眠，不管白天黑夜，时刻感觉有无数阴魂围绕自己哭泣、斥责、殴打，而他却只能忍受比流血断臂还难受的痛苦。他终于发现自己的不死之身，并非上天的奖赏，而是惩罚，他将会永远在罪责和惊恐中度日，永远无法得到安宁。
　　他开始寻找死亡的办法。他想起当年随萨拉丁征战时，听说一个名叫死海的地方。历经艰难的爬行后，他终于到达这个湖泊。他嗅到里面的水发出难闻的腐烂恶臭，曾短暂犹豫，然后用手指蘸一点放入嘴里。一瞬间，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从口中流遍全身，所有附身的阴魂都消失了。剩下的事，就是慢慢地等死。
　　阿尔丁收到铁冒顿寄自巴格达的书函，立刻想法设法赶往那里。可惜还是来晚了，他只看到铁冒顿的尸体，苍老无比，干瘪瘦小，衣裳褴褛，象一个普通的老死的平民。他注意到，铁冒顿深陷的眼里，定格成极度恐惧的样子，而干巴巴的嘴角却裂开，流露出幸福的微笑。
　　一个月后，阿尔丁也来到死海。他惊讶地发现，所谓死海，就是两条陷在马蹄印里的小鱼，不停地吐出唾沫，形成一星点水洼。死亡的欲望笼罩着他，他想起永生的开始和过程，想起命运和时代的奇特寓意，想起自己从事过的往昔时光，想起那些过往的伟大人物和平凡百姓。一切都象金色的星辰，环绕自己旋转，形成美丽的旋涡，飘渺中仿佛传来铁冒顿的声音。他回望整个世界，天空、大地、高山、大漠、城市。他眼中出现泪花，喃喃说道，“再见了，永生者。”
　　然后，他品尝了死海之水，立刻倒在地上，幸福地死去。
　　时年无历史记载。

小语

是原创吗？真好文也！！！

凝眸读水

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