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最高贵的胜利--纪念华沙起义60周年

光子

最高贵的胜利--纪念华沙起义60周年
光子 作于2004年9月
　　1944年8月，对于全世界来说，都是令人窒息的时刻。虽然已经有了一线曙光，但天空中密布的乌云仍然没有散去的迹象，党卫军的皮靴仍然踏在欧洲最美丽城市的街道上，太阳旗也仍然在亚洲最富饶的地区上空飘扬。在波兰，在罗马尼亚，在中国，在印度支那，在茫茫太平洋中的群岛，法西斯的钢铁怪物仍然在与盟军进行着殊死搏斗，尽管正义的火舌已经将无数法西斯追随者打倒在地，但仍然有成千上万被洗脑的狂热民众争先恐后地加入他们的行列，顽固地抵抗着历史车轮的前进。更多的人则被漫长的战争击碎了神经，丧失了最后一丝意志和人格，当战争近在眼前时，他们只盼望着躲起来，躲进某个暗无天日的下水道里，瑟瑟发抖地蜷缩成一团，哭泣着祈求上帝赐予他们和平与自由。他们像老鼠一样逃避这个世界，幸亏，他们不是所有人。
　　
　　苏军的炮火不可避免地接近了华沙，这个东欧最负盛名的千年古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第一个陷落的欧洲首都。1939年9月，华沙人民沉默地看着纳粹党人趾高气扬地踏进他们的城市，把他们的国家从地图上抹掉，从此开始了长达五年惨绝人寰的专制。他们被迫每天朝向柏林高呼"元首万岁"，他们被迫关闭一切与纳粹宗旨相违背的报纸和电台，他们被迫将自己的贵重物品都交给纳粹派来的总督，他们中的犹太人甚至被迫离开自己的家园，搬迁到阴暗破旧的"犹太人隔离区"去。华沙人民像一群温驯的羔羊，对这一切都默默忍受着，即使他们已经心如刀绞，也决不做任何徒劳的反抗。在这漫长的五年里，他们听到希特勒成功地奴役整个西欧，并向巴尔干半岛胜利进军的消息，似乎全世界的自由都没有指望了；他们又听到希特勒的军队如潮水一般涌向苏联，要彻底清除这片土地上的"劣等民族"，将东欧各国人民全部发配到广阔的西伯利亚荒原上去。但是终于，从远方传来了纳粹失利的消息，这些法西斯渣滓已经完全暴露在苏军和盟军的枪林弹雨之下，左支右绌，节节败退，恐怕要一直退到柏林去了。
　　
　　经受了五年非人的压迫，任何人都会绝望沉沦，但华沙人民正是在这个绝望的时刻，望见了天边的一丝灯火。这灯火很近，苏军的坦克已经开到了河的对岸，似乎明天就可以发动最后的进攻；但这灯火又很远，纳粹的刺刀和皮鞭仍然高悬在每一个华沙市民的头顶，使他们艰于呼吸。在过去的五年中，他们都是如此安静，如此逆来顺受地面对着纳粹党人，让侵略者轻而易举地满足了一切愿望，似乎他们已经不再奢望自由了——是这样吗？华沙人民，是这样吗？你们会一直沉默到底，沉默着被德国人征服，沉默着被纳粹党人奴役，最后又沉默地看着苏联军队冒充"波兰人民的解放者"吗？至少，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德国人和苏联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他们太低估你们了。
　　
　　是的，他们太低估波兰人，太低估一个伟大的民族了。他们不记得波兰人在两百年前曾经多么顽强地反抗俄国和普鲁士的统治，有多少人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而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他们不记得波兰西里西亚的纺织工人曾经掀起了多么巨大的起义声浪，甚至连马克思也赞叹这是一场"伟大的斗争"。他们更不会记得，曾经有一位逃离沙皇魔掌的小姑娘，在巴黎找到了自己的事业和爱情，成为历史上第一位获得诺贝尔奖的女性，却近乎执拗的一定要把自己发现的元素命名为"钋"（Po），用来纪念自己永远的祖国——波兰。波兰人的无畏和自尊，绝不仅仅是历史课本上的溢美之辞，绝不仅仅是地理辞典上的套话空话，更绝不仅仅是波兰人自己的一厢情愿。当纳粹党人趾高气扬地开进华沙时，他们没有看到波兰人眼中若隐若现的怒火，这种怒火不会随时随地表现出来，而只会在最关键的时刻如同火山一样喷发出来，以雷霆万钧之势扫平一切污泥浊水。当苏联军队冒充"波兰人民的解放者"时，他们没有看到波兰人眼中闪烁的光芒，这种光芒不但传递着波兰人民对自由的渴望，也传递着波兰人民是多么希望亲自夺回属于自己的自由。
　　
　　1944年8月1日，这种怒火，这种渴望，终于到了爆发的时候。沉默了五年的华沙街道在一瞬间沸腾了起来，每一块砖石、每一颗沙砾都不甘愿再做纳粹的奴隶，拒绝再让党卫军的皮靴踩在自己身上。每一个男人都投入了战斗，在华沙的大街小巷筑起了无数的街垒和路障，他们拥有的武器不过是手枪、燃烧瓶甚至砖头、瓦片，他们所要面对的敌人却是武装到牙齿、曾经让整个欧洲匍匐在他们脚下的纳粹精锐部队；每一个妇女和儿童都也都投入了战斗，他们带着食物、弹药和药材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为在第一线作战的亲人们提供最有力的保障。除了襁褓中的婴儿，没有人置身于这场战斗之外，即使自己的家园化为瓦砾，自己的亲人流尽最后一滴血，也绝不会感到一丝胆怯，绝不！在漫长的63天中，纳粹德国的飞机一直在头顶狂轰滥炸，令人望而生畏的虎式重型坦克一直在街头游弋，重炮和机枪的轰鸣声响彻了华沙的每一个角落，20万波兰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丘吉尔说过："我们将在海岸上战斗，我们将在街头巷尾战斗......我没有什么可给你们的，只有将鲜血、眼泪和汗水奉献给你们。"英国人民是幸运的，他们至少没有在自己的城市里与纳粹交战；然而波兰人民却的确在每一个街头巷尾与纳粹作战，在每一条下水道里与纳粹作战，在自己熊熊燃烧的房子里与纳粹作战，这一切都仅仅为了一个目的——我们要自由，我们要亲自夺回属于自己的自由。
　　
　　在华沙人民日夜浴血奋战的63天里，强大的苏联军队一直安静地驻扎在维斯图拉河的对岸，除了偶尔向河这边发射几枚炮弹之外，只是等待。与此同时，在罗马尼亚、在法国、在太平洋，法西斯的防线却正在一日千里地败溃退缩，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人们获得新生。苏联曾是受纳粹之害最深的国家，苏军没有一天不盼望尽快结束战争、尽快踏上敌人的国土，然而此时此刻，他们却忽然变的耐心了，耐心的令人难以置信，耐心的似乎可以一直等到世界末日。波兰人的血把维斯图拉河水染成了深红色，河的这一边是惨不忍睹的人间地狱，另一边就是唯一能够挽救这人间地狱的"解放者"，这种奇妙而荒诞的均衡竟然一直保持到了10月，第一场大雪已经降临，华沙殉难者的尸体已经被白雪掩埋的时候。在河的这一边，已经找不到一栋完整的房屋，一条完好的街道了。犹太人隔离区是最先化为灰烬的，英勇的犹太人从窗户里向纳粹警察开枪，直到被虎式坦克的重炮轰成粉碎。当华沙犹太人隔离区不复存在时，纳粹军官洋洋得意地夸耀道："今天，将永载史册。"这一天的确永载史册。30年后，德国总理勃兰特在华沙遇难犹太人纪念碑前下跪，他正是跪在了这些永载史册的英雄们面前。
　　
　　1944年10月2日，一切都结束了。起义军最后的领导人签署了投降协定，条件是保存其他华沙市民的生命。华沙又成为了一座沉默的城市，这次的沉默却是彻底的死寂，只剩下大雪中的废墟，纳粹仍然在街头巷尾的瓦砾中进行小规模屠杀。在听说华沙人民失败之后，苏军的炮火很快就又响起来了。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渡过了维斯图拉河，德军在离开华沙之前，又用火焰喷射器销毁了一切残存的东西，连每一根断裂的木头都被烧焦了。华沙人民站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迎接了"解放者"的到来。当苏联骑兵骄傲地宣称"你们已经被苏联军队解放"时，他以为会听到一片感激涕零的喝彩，但迎接他的只是无边的沉默。每一个波兰人都知道，他们的自由是自己争取来的，不是任何人替他们得到的。面对一个甘愿为自由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民族，任何人都没有理由骄傲，我们应当对他们肃然起敬，而有些人则应当对他们下跪。
　　
　　时光荏苒，六十年就这样匆匆过去。在这六十年中，波兰人民曾再次沦为卫星国，再次遭到外国军队肆无忌惮的暴行，也曾毫无惧色的在波兹南举起反对霸权的旗帜。他们曾在自己的工厂里被自己的领袖残酷屠杀，曾忍受着满街特务警察的严密监视，也曾在东欧第一个通过和平的手段夺回自由。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曾经饱受大国凌辱、饱经暴政践踏的波兰人民，只希望和平地保持自己的尊严，在自由的土地上和自由的人民为邻。在纪念华沙起义六十周年的典礼上，当年的起义者佩带着勋章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他们的腿已经迈不动了，背也已经无法挺直了，但我必须承认，这是我所看到的最威武、最雄壮、最震撼人心的游行，远远胜过某些为耀武扬威或粉饰太平而举行的"大阅兵"或"分列式"。因为在他们眼里，我看到了一种难以抑制的自尊与自豪之光，它能使一切其他东西黯然失色。
　　

风中的眼睛

无论哪个民族，都会有其最宝贵的精神
没有理由不向这些精神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