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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贴子最后由未央歌在 2005/07/26 01:47pm 第 2 次编辑]
似是故人来
1.老实说我捏烟卷的手势并不好看,也许我抓什么东西都不好看。譬如说抓筷子我就和别人不同,大拇指盖住食指,几乎要盖到中指上了,我妈从小主抓的是我吃饭时胳膊肘支在饭桌上的问题(她说,以后上你丈母娘家去吃相多难看)。以至等到发现我握筷子的独有姿势时木已成舟。或者我可以这样安慰她,假如有一天我成了名人,别人要从我这儿发现与普通人有什么不同的,这会是个大书特书的细节,或者对此还会有穿凿附会的多种臆测。话说高二的时候和一帮同学出去吃饭,一个女孩子突然盯着我夹筷子的手说:哎呀,你握筷子姿势真可爱,现在已记不上她的名字,那个脸上散落着雀斑的女孩子,不知道她现在是在国内还是国外,未婚还是再婚,只有这样的一句话让我冷不丁想起她。追忆逝水年华,是当年不够机灵,错过了早恋的机会。
虽然我妈常说我爸乌烟瘴气,可我还是给我爸“熏陶”出来了,从收集烟盒开始,我在我爸跟头闻着烟味,很快就能分清他今天抽的是雪锋还是凤凰、大前门、牡丹什么的。象中学时把二八式自行车蹬得飞快,骑车不拿车把在姑娘面前炫耀一样,我也尽量使着烟姿势象那么回事,可是捏烟屁股不是和拿别的东西一样,怎么舒服怎么拿。整个大学里我都在寻找一位说我捏着烟卷的样子很帅的女孩子,我想我会很快爱上她。
有闲钱和闲情看武打小说是我上大学的动力之一,当然,能走上地面谈恋爱也是。虽然大学里我看上的女孩子都没能看上我,但我到底在毕业时把手指也弄得和爸爸一样黄了。可是与我们偷偷摸摸在学校宿舍抽烟相比,我没上苏州大学亏大了,因为去苏大玩看见这帮混小子大摇大摆地在校园里腾云吐雾,而且说是学校不成文的规矩,可把我羡慕坏了。在我们混得穷山恶水时,学校小卖店里的烟在我们是拆开按根买给我们的,这样平均每根还涨了几分钱。家里有汇款单过来是我们的幸福时光,拿到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要买两盒好一点的烟去各个宿舍走一圈。
我还记得毕业时的仪式:几个哥们上火车前,每人发一根烟,就是平时不抽烟的也接着,我们嘴里叼着烟,泪花在眼眶里闪烁,一边挥手致意,哪象女生们个个执手相看泪眼,那就太没有意境了。
好歹捱到单位,有钱抽烟了,光明正大地抽烟了。领工资星期天回家,甩手给我爸一根,他随手接了夹在耳朵上,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他二小子平生给他的第一根烟。
我分配在一家建筑公司的技术科上班,工作和小城县里人跨的步子一样,不紧不慢。期间看到报纸上登过别处因涨价几次疯狂的抢购潮,但好象与这个城市无关,商家没有囤积居奇,老百姓也不会把什么东西都往家里搬,日子四平八稳地过着,生活按部就班,好象没有什么可改变的。吃过晚饭,我在单位宿舍楼上的阳台上悠悠哉哉地抽着烟,看西边的红霞慢慢淡尽,不远处居民楼升腾起的炊烟袅袅升起,整个城市微醺起来。
只是一到夏天,整个城市都处在恹恹欲睡中。南方的热,是从早到晚的湿热,办公室里的两台落地扇呼呼对吹着,可一起身去办事,汗珠子还是成串往下掉,人懒洋洋地怕说话,一大杯一大杯地灌水。闷得人发慌,办公室里不方便抽烟,躲在走廊里没抽上几口,背后洇湿了一大片。
同宿舍的陆佳说财务科的朱海燕喜欢上了我,他说每次和我一道在财务科领工资,朱海燕的眼睛自然不自然往我身上溜,看我的眼神就是和别人不一样。我说你说的怎么跟真的似的。
于是和她说话我注意瞧了一下,却没有发现电影里头那种脉脉含情的眼神。
朱海燕比我早一年进单位。她喜欢吃水果糖,路上碰着,总要塞一颗给我。她老称呼我小孩,后来才知道我还比她大上两个月,弄得我很生气. 要说她长得呢,算不上好看,当然,也不难看。
那一回去财务科报帐,推门进去的时候正巧就她一人在。她抬头见满头是汗的我,看你热的。过来吹吹,喝点水吧,喏,是我的杯子。
我把手伸开,手,脏。
哎呀,洗洗,愣着干吗。她端起架子上的脸盆,拿起香皂递给我。
唉,手背上抹一抹。她说。
“你是说‘爱’吗?”我笑道。
“爱你个大头鬼,看你平时挺老实的。”我偷偷瞧过去,她脸上蒙了一层红晕。
她在抽屉里翻出七八张棒冰票递给我,我不大吃,用不了这么多。
单位每人发了二十张食品公司的棒冰票,我们一帮单身汉每天轮流一脸盆一脸盆地端回来,票早就用完了。
那阵子社会上兴起跳交谊舞,单位工会组织舞会,我不怎么会,就呆在旁边看着。朱海燕过来非要教我,于是我踩了她很多次,没想她踩我更多,还常常和别人撞在了一起。我心里发恨:你道行这么浅还要教我跳,却到底晚上睡不稳觉了,于是我对陆佳说假如你被一个女孩子喜欢上了怎么办。我说,比方某一个人。他很快知道了某一个人就是我。他好象比我还兴奋,把读过的书和看过的电影片段跟我演习了半天,他吐了半天唾沫星子其实也不过使我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原来这小子也只会纸上谈兵。
尽管我再三叮嘱他不要跟别人说,他也再三保证不跟别人说。可是技术科小王说财务科的朱海燕喜欢上她的事没过几天什么人都知道了。
我很不好意思,但朱海燕好象没当回事,见着了和我主动大声打招呼。过了一阵子,她还帮我介绍了个对象。
2.科学家们说人都有吮吸的欲望,所以男人喜欢抽烟,而女人们喜欢吃零食。用这样来解释吸烟的理论是说给何小霞听的,李艳给我介绍的女朋友,在图书馆上班。
第一次见面,我还以为朱海燕跟我闹着玩儿呢。按约定时间提早了几分钟到公园,只有她一人。她穿了件新的粉红昵外衣,见面就说:我穿这件衣服好看吗?
我说:小朱,你挺会开玩笑的吗。
她说:人还没到呢。别叫我小朱,在单位我没法说,小朱听起来象喊小猪。唉,你说我姓什么不好。叫我小燕得了。
我说:那叫小燕子,好听。
何小霞来了跟前,面向朱海燕先打招呼,不好意思,今天正好有事,来完了。
我站她后头,没事,我们会原谅你的。
她低下头笑了。旁边的朱海燕一样无动于衷,好象我这玩笑不是玩笑。
过了几天,何小霞给了回话:可以继续接触。
第二次我才真看清了这位姑娘,圆脸蛋小眼睛,透着灵气。其实我早见过她,那会儿我也经常去图书馆租武侠书。我可是没想到那一位因为有一本书撕了一页非要我赔上五毛钱的女孩子有一天会成为我约会的对象。
我们一个星期约一次会。其实也不是这样,一般是隔上一个星期左右我在图书馆门口等她。
——是你呀。
——是呀。
——好些日子不见。
——是,好几天了。
——最近怎么样?
——还好吧。
然后我们总在一家固定的馆子里吃饭,我叔叔是一家公司的业务员,他让我这家——他们单位的定点单位,然后把发票留着给他。
——好吃吗?
——还行。
吃完饭,走十几分钟,过两个路口。去人民电影院去看电影。
——好看吗?
——还行。
看完电影回家。我说送你吧,她不要。那我就不送她了,可是我觉得谈恋爱不是这样的呀。我就看着她的背影,指望她哪一次能回头看我一眼,可是她总是一会儿就走远了,比跟我在一起走得快多了。
我渐渐知道,她不跳舞,不打牌,不化妆,最想去远方看蓝天白云,看《红楼梦》还掉泪珠子。
我就问远方是什么地方。
她低下头想了一下,说还没想好。
好象也没什么话说,我只能埋头抽着烟,可是她象要咳嗽有咳不出的样子,弄得我比她还紧张,忙甩了烟,空着手插裤兜里却又觉得别扭。
说起书来,我说你们有《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这本书吗?
她的圆脸绷了起来,你喜欢看这种书?
我忙说,是同事,他们想看,跟你说着玩的。
有一次我提议公园散步,不曾想碰到一回她的熟人,她说怪难为情的,后来再不去了。
事情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怎么发展了,我去问朱海燕。
她没好气说,你没追过女孩子啊。
我没理她。她惊异起来,你真的没有追过女孩子呀?
她咯咯咯笑起来,看看琼瑶岑凯伦,写写情书,打打电话,背背名人名言。
看着她笑得耸不过气来,我心里一动,还是和你说话不要费那么大劲,算了,不如追你算了。
朱海燕说:好啊。
我说:你不是帮我介绍何小霞呢。
她嗤了一声,咕哝着说了什么。
还是陆佳说得好,没泡过妞又怎么了,厚黑学你不是看过了吗,脸皮放厚一点,胆子放大一点。
说完他把被子一盖:萧何月下追韩信,东坡老婆追佛印,老子身后无人追,蒙头狂想桃花运。
终于还是没等我搭上何小霞的肩,她猴跳起来,作什么。
我一下坏了兴致,好象考试时还没打开预备的小纸条就给老师逮着了,我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加快了步子,没等她跟上来。
朱海燕风风火火地跑来找我,好两个星期没见人家,你怎么回事啊。
我说,能怎么回事啊,几个月了,连手都没碰过。
朱海燕说,真要是一下子和你怎样了,你不定又生出什么想法来。
我挠着头皮,,听你的还不行吗,燕子妹。
那天下午我请了假去图书馆还书,何小霞见了我挺不好意思,搞得我也不好意思起来。我把还的书递给她,示意她看看里面的纸条 。
里面的纸条我写道:敬爱的何小霞同志,我向你道歉,我犯了一个错误。
她想了想,在纸条的背面写了几个字,递给我。上面写道:我原谅你了。
几个月后的星期天她说带我去个好地方,于是我们穿了几个街道,又在一个巷子里穿来穿去,终于在一家门口停住了。
我说:这地方你怎么这么熟啊。
她说:这是我家。
3.我没想是场预谋。她家满屋子都是人,好象三姑六婆都到了。好象我身上有什么东西似的,我随便一个举动,都能引来一片笑声。何老太太盯着我的时候嘴就没合拢过,不厌其烦地把我家里里外外问了又问。可是看来她早从女儿口中知道了我的所有情况。她随口纠正了我的口误——我二姨妈是人民医院的妇产科副主任而不是正主任。
我窸窸suosuo地伸手掏烟,摸了几遍裤兜打火机不在,很费劲掏出来的是张糖纸,想起来是昨天碰到朱海燕时她给的水果糖,剥下来顺手丢在兜里的,我想了想,又丢回了口袋。他们家好多人去找火柴,找了半天,终于有人说,灶上没有吗?有人匆忙跑过去拿了过来,我划了几次才点上。
老太太下了一大碗荷包蛋,众目睽睽之下,我皱着眉头吃了两个,剩下的没等端到厨房,两个小把戏抢着扒拉光了。
不时有过来借东西的邻居瞟上我两眼。说话工夫一位彪形大汉敞着衣服,瓮声瓮气进来说:来了。
他肆无忌惮地的目光使我头皮发麻。何小霞过来说是她哥。他没接过我递给的烟,我有,你那烟,我不惯。自己点了一根,一看架势就知道碰到老烟枪了。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发现都是一个中学毕业的。他大我两界。他随口问了我几个名字,这些人都是我们同一年级在社会上混的,背后被人叫作小流氓那种。我一哆嗦,碰了一下上衣口袋,发现上衣兜里有个硬的东西,一掏出来,是打火机。
我就问高我一级的陆佳:你知道何海才是谁吗?
陆佳看着我,才哥你都不知道。
我一下回过神来,啊!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才哥呀!在学校一般有两种人比较有名,一种是成绩好的,另一种是打架特厉害的。光说有着黑道称呼的“才哥”就知道他是何等人物了。在学校他的故事都成了传奇,他好象初三没上完就辍学了,在学校一般社会上的痞子流氓都不敢招惹。
陆佳笑着说:这下你有了个好靠山啊。
终于我还是没有看琼瑶岑凯伦,没写情书,没打电话,没背名人名言。
但我有些怕见何小霞了。
她居然和我说起香烟来。她说,尼古丁你知道吗?
她说我看书了,一只香烟里的尼古丁能毒死一只小白鼠,二十只香烟中的尼古丁可毒死一头牛。
我禁不住笑起来。我知道自己不该笑,可还是笑出了声。
跳舞的时候我对朱海燕说:我就是感到别扭。
朱海燕说那怎么叫有意思呢。
我说我也不知道。
可是我和才哥的关系却日见熟络,他的工厂离我们很近,常过来洗澡。他对我看完了所有的进金庸的武侠小说很不相信,及至我背出“飞天连雪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他才对我刮目相看。不过我们也有分歧,我最喜欢《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他视《天龙八部》里的乔锋为第一偶像。
那一天在食堂碰到朱海燕,她说,你外套上有个洞。
我低下头看去,不知什么时候,胳膊肘那被香烟烫了个洞。
她说:下班过来帮你补补。
下班后,我磨蹭了几分钟,估计大家都走光了,就去了财务室。
我把外衣脱给他,刚想说话。她递了块水果糖过来,别说话,小心别人当你是贼。
补完以后,我披上外衣,她蹭在我身上用嘴咬了线头。一种说不上来的香气让我感觉飘了起来,一个念头蠢蠢欲动着。
我说:真想咬你一口。
她在底下说:你别没个正经的。
我一下冲动起来,扳过她的脸。她挣扎了几下,终于软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说:亲嘴原来要这个样子的啊。
外面却有人笑起来,我们都愣住了,只听外面的乱糟糟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震得玻璃窗户发颤。
我说何小霞说有话跟你说。
我说其实我还有很多缺点没说。
她说我其实也有很多缺点的。我们相互改正吧
我说你看我也不怎么喜欢读书,也不知道上进。而且我这人特差劲。
她说我不在意的。
她没看我,却显然不好意思起来,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吧。
我说,我是说我们不要在一块了。我们,我们——分手吧。
她呆了好一会儿,然后说想想吧。
4.记得我一个经常去安徽跑业务的朋友对我说,接别人烟要在手指上弹两下,表示对人的尊重。当才哥找到我们单位找我出来的时候,我拿他的烟就在手指上弹了两下,可惜他好象不知道这个说法,阴沉着脸半天不开口。
他说,做人要有规矩。没看出你小子还是个陈世美,还挺花哨的。
他说,你讲个个道道出来。
我说都是我不好,我配不上你妹。
他不理我,说我妹长得不好吗。他说我妹有生活作风问题吗。
他反复表达的意思是:既然不是她妹不好,我就不应该和她分手。就是分手,也应该是她妹和我分手。
我说我也没怎么着她啊,不过就亲了几回。
他突然激动起来,来来回回地走着:你居然还亲了她,你居然还亲了她!
他说,你打算怎么办吧。
我终究害怕起来,说才哥你看着办吧。
他站起身来,你是不想和我妹好了?
我没搭话。才哥说,那只能江湖上见了。
象一阵风吹遍了湖面。小城市好久没有这样热闹的消息了。
江湖上见?虽然我熟悉武侠小说中营造的江湖,也在行酒令里学着说: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玩魂斗罗能一条命通关,可是这样的场面,我却不曾经历过。二十几年来第一次成为众人的中心,我不知所措,惶恐中甚至有点惊喜。
何海才好几年不出山了,怕他干什么。你打不过怕什么呢。有人说。
鸡蛋碰石头,不想混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有人说。
你尽他打,别还手。也不是多大的事,无非也就是挣点面子。他出了气,自然会消停了。也有人说。
搞得我们单位都知道了,我们科长他说:小王,要不你请几天假,暂时躲一躲。
倒是朱海燕说的那一句:不就是打场架吗,缺胳膊少腿的,我养你。
那天才哥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我们约定的地点,我说:来了。
他看看周围:你一个人?
我说:你不是也一个人吗?
才哥搭着我的肩,走,找个地方说话。
后来据人说,我伤得不轻,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星期。
也有人说,才哥根本没动我一个手指头,我根本一点事都没有。
由于当事者的缄默而使本来可以成为街头巷尾的余料变得没有嚼头,这件事沸沸扬扬过后却无人再提起。
不知谁说过,发生一次的事情就象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只记得那一个晚上,我站在河边听河谷的风吹过来很喧哗地,可是仔细听却又没见什么动静。
才哥的脸始终向着前方,说你小子够聪明的,我妹没白看上你,停顿了一下,说,你小子也真欠揍的。
我深吸一口烟,想吐了“大回笼”出来,却没有成功,缭缭上升不知是烟气还是白气。
未央歌2003年冬天(写了一直放在那,请大家先改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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