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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小说】隐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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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无聊
    2022-5-6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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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发表于 2005-10-19 17: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992-2004。这部用十二年时间写出的巨著,取材于中国历史上史料最少、至今笼罩着神秘色彩的秦帝国,创造一个包罗万象的时空,演绎一段寓言般的、闪烁着魔幻色彩的历史,讲述关于生命、成长、理想和爱的故事。
        漓江出版社      夏芒 著


        第一篇 木鸢记

      在东海岸边人们记忆所及的最炙热、最炫目、连翠雀花瓣也被烈日晒得发白的仲夏,许木匠在海边的山上伐木,他的妻子扛着一罐水走来。在树荫下,她感到衬裙里掉下了一颗鸡蛋,她四处寻找,从花丛中发现了一个比鹌鹑还小的人儿,他身上没有血,皮肤像深水的鱼一样白,隐约透出淡青色的脉络,与斑驳的树影交织。她把这个怪胎捧到许木匠面前,许木匠把它扔进了大海。晚上,一只白鸥飞到他家房梁上睡觉,半夜里掉下来把自己摔醒,随着一阵阵沉闷的扑打声,它的羽毛脱落在草堆里。早晨,草堆里传出了微弱的哭声,夫妻俩被
    惊醒,看见了那个弃婴。他们把羽毛包起来,再打开的时候只见一堆沙砾。他们战战兢兢地把孩子拉扯大,不知道是神仙转世还是妖孽投胎。
      他八岁那年,母亲倒在溪流边,水罐打翻在地,手上有毒蜥蜴的牙印,两年后,许木匠被自己锯断的檀树压扁了,他用那棵树给父亲做了棺材。这时候他已经学会做一些木匠活,包括指南车和跳舞木偶,为了掌握更有用的本领,他加入了造船作坊。他曾在父亲的葬身之地向树木报复,可它们长得比砍得还快。那绵延不绝的山峰,据说是从八千里以外的草原延伸过来的,那些盘根错节的老树,据说是从开天辟地的混沌中挺过来的。他们让溪流把木料冲下山,刨去白色的树皮,留下红色的坚硬的木料,好经受一百年的风浪。在海岸边的造船台上,他们按照世代相传、画在脑子里的图样锯出上千个部位,榫合在一起。小木匠常常被海面上的霞光吸引:“要是能到日出的地方看一看,该多好啊,那边或许能住人。”初升的太阳是那样温凉可人,看样子不会把人烧焦,海面上偶尔有仙山浮出,看起来那么逼真,有人说那里长着三百里高的桑树,树顶上有一个太阳,下面还睡着九个,有人曾经驾船扑过去,但它散得比雾还快。
      在他十五岁那年,又有人说,那个岛上的仙人飞来了,他们亲眼看见一条黑影在半山腰荡来荡去,比猴子大得多,一个渊源千古的疑团又萦绕在小木匠心头:“鸟为什么能飞起来?”他觉得这事归翅膀管,“那鸡又为什么不能呢?”哦,鸡的翅膀太小。他打算照海鸥的样子给自己搞一对翅膀,就在松木骨架上绷羊皮,就用皮带连在他身上,他把图画在废木板上,给造船作坊的老师傅看,这玩意儿看起来像一只煮熟、张开壳的蛤。师父说:
      “别折腾了,咱的祖师爷鲁班早就试过了。”
      正月里,小木匠把翅膀赶出来,在门口扑腾。皮带像马挽套似的粗,翅膀比他的胳膊还长两倍,他勉强能拉动这套枷锁。村民们夹道起哄,他张开翅膀,跑得呼哧带喘,像只受惊的小鸡,翅膀一路噼哩啪啦地响,松木骨架好像就要碎了。在第十五次试飞中,小木匠瘫倒在雪地上,羊皮和木架却还完好无损,那毕竟是用造船的工艺一段段连起来的。小木匠在下面翻不动身,又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飞起来,光长出翅膀是不够的,还需要海鸥那种不知疲倦的力量。他打算回家练石锁。要不是一个好心人蹲下来说了句话,他这辈子还不知怎么胡折腾呢。那是一位白白净净、戴着皮弁、穿着考究的丝衣、腰佩玉符的年轻人,一看就是通都大邑来的公子哥儿。
      “到房顶试一试嘛。”他说。
      小木匠爬上自己家屋顶。屋顶是斜的,还有积雪,他差点滑下来,那位公子站在梯子上托住了他的脚。小木匠重新站稳当,公子说:“别害怕!我接着你!”小木匠一横心冲向屋檐,脚下一空,吓得闭上了眼睛。公子接住了他,被他压倒在地。他上房重来,这一次,他像兀鹫一样稳稳地着了地。第三次,他在空中划出了一道轻盈的弧线,羊皮鼓起来,还呼啦呼啦地响。公子欢呼道:“好个御风而行啊!”他在兴头上也玩了一把,把脚崴了,这双脚显然没经过上山抬木头的考验。小木匠让他在这儿养伤,他说他要回家,小木匠没听出他是本地人,他说他爸爸在临淄当盐官,祖籍在这里,他们回来祭祀。
      “我姓孔,排行四。”
      小木匠搀着孔四公子回家,一路念叨他从小到大听说的事:海上有一棵树高三百里,十个太阳在那儿洗澡;要游到那儿去,得找两千岁的海龟,用它的尿煮面条,再掺点醋,味道怪怪的,但是吃了这碗面可以在水里喘气;南方出一种背上长角的狐狸,吃了它的肉可以活两千年;西方有三个脑袋、六条尾巴的乌鸦,吃了它的肉可以不做恶梦;东方有一种开白花、结红果的树,吃了那红果就不怕冷,血也不会冻成冰,可以爬上昆仑山去见王母娘娘……四公子一句也不信:
      “你去过那些地方吗?没去过,那就不是真的。”
      四公子再来的时候,驾着漂亮的马车,带来了鹿肉和丝衣。他冷静地琢磨过小木匠的翅膀,认定那是有用的——埋伏在山崖上的奇兵可借助它从天而降,但要改得更轻巧、更耐久。他还问小木匠会不会做云梯,小木匠不知道什么叫云梯,四公子就在雪地上画了一张潦潦草草的图,小木匠看不明白,四公子说:这是往城墙上爬的东西,我也画不好,你就按自己的想法鼓捣一个吧。小木匠怀疑他是个山大王,就推说造船作坊要开工了,没时间做。四公子嗤笑道:
      “造船作坊,拉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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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17:11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那谁养活我?”
      “国王。”
      四月里,没等云梯搞出来,孔四公子就把小木匠和羊皮翅膀带到了临淄。一路上阴雨绵绵,小木匠拉开车窗看见的是空无一人的街道,地面分裂成一块块水晶,几条丧家之犬在屋檐下抖落黄毛上的水珠,从那一天开始,这座缺乏现实感的城市就把他笼罩了。住进孔府以后,这雨又下了半个月,公子打开一箱一箱的帛书给他看,里面画着用铜球报时的刻漏、能藏在怀里的云梯、神鬼神马献给大禹的数字游戏、脑袋总是朝着南方的乌龟、大碗套小碗的宇宙……四公子还展开一幅全世界的地图,最西端是昆仑山,东端是他们齐国,北端是娄烦国,南端是天竺国,周围是茫茫无际的大海,看起来,陆地好像泡在黄汤里的一块米饼。小木匠觉得世界不该才这么大,应该还有小人国、大人国、长脚国、骑老虎的大耳朵国、人面鸟身拿蛇当耳环的国、黑齿国、脚丫子倒着长的国、吃空气喝雨水的国……四公子说,那些地方谁也没去过,不必当真,这幅地图画的不是神话,而是我们已知的世界。
      雨后初晴的早晨,盐官心情特别好,就请客人出来表演御风而行。小木匠从最高的屋檐上跳下来,飞过了一个墙头,盐官嘀咕道:一些奇思淫巧而已,留下来给我们家解闷吧。他的孩子们就从影壁后面、花坛后面、冬青树丛里冒出来,最小的还不会说话,裹着肥噜噜的绿袄跑来跑去。随着漫不经心的骨碌声,一辆轮椅穿过有紫堇花、芍药和马蹄香的草地,从桥上来了,它从虹彩中渐渐脱离,一股暗香弥漫在氤氲晨雾中。推车的婢女有千百条小辫,这古怪的发型一时吸引了小木匠,忽然间,一股未知的力量把他击得两腮发麻,斜倚在轮椅上的女孩穿着白色丝衣,她的脸也同样苍白,她打着盹,下巴沉在衣领里,披散的头发又遮住了半张脸,然而她露出的半份美丽已是人世间罕见的。轮椅停在小木匠面前,她睁开眼睛问:
      “你会做木鸢吗?”
      小木匠没听懂,她闭上眼睛,婢女又把轮椅推走了。恍惚中,小木匠听见四公子说:
      “这是我妹妹若姜,她不能走路。”
      四公子托一位熟悉的宦官把羊皮翅膀带进了宫,然后督促小木匠破解古代的云梯:“这些伟大的发明,要想埋没反而很难。王宫就在这座城市,用不了多久,一辆金子做的车就会把你接进宫的。”但是小木匠现在只想知道,木鸢是怎么回事。书房里没日没夜点着灯,所有的书箱都打开了,四公子进来,只见几千年的龟甲、简椟、帛书乱糟糟堆了一屋子,看不见小木匠在哪儿,书堆里唏哩哗啦响,一会儿就有一卷书被扔出来,午餐和晚餐都冷冰冰地摆在外面,筷子还插着。四公子觉得小木匠这样读下去,他的智慧将是深不可测的,其实小木匠除了机械鸟的图,什么都不想看。他昏昏沉沉,眼冒金星,只找到一种竹蜻蜓,左边和右边的翅膀生硬地连着,下面有根小棍,缠着麻线,小棍套在竹筒里,线头从竹筒边的小眼里穿出来,使劲拉线,翅膀就转,竹蜻蜓就飞起来,但小木匠想像中的木鸢比这好看,它应该是扇着翅膀飞的。没有一个前辈告诉他木头翅膀怎么扇起来,他就出去向春天的小鸟求教。听见轮椅的骨碌声,他就绕道走,远远看见若姜,他就躲开,在做出木鸢以前,他不知道怎么跟她打招呼。他躺在草坪上看,乌云正在飞散,揭开一缕缕蓝天,成群结队的麻雀过去了,忽高忽低的燕子过去了,公主般的黄鹂过去了……但他眼前老是浮现出轮椅中的那张脸,苍白,模糊,已经看不清美在哪儿,只是打扰他想像木鸢的样。他求鸟儿们飞得慢些、低些,结果一只飞不动的鸟掉了下来,在草坪上蹦两下,死了。他拣起来一看,那是一只木蜻蜓,和古书上的竹蜻蜓是一回事。满脑袋是辫子的婢女跑过来说:
      “把木鸢给我们。”
      小木匠抬头一看,若姜就在前面的小山坡上,像一朵银莲花开着。她用两只胳膊支着上身,白裙子平平地摊在草地上,轮椅停在旁边。小木匠把木鸢还给婢女,回到自己作坊里。如果这就是木鸢的话,他有办法让它飞得更带劲些,加几个连轴就是了。他还要它更好玩些,它的翅膀不再像两片桨了,而是像黄鹂的翅膀那样,刻着羽毛,涂着五彩,它的舌头是个音簧,见风就响。这下,他可以回答若姜上次的问话了。他来到若姜面前,轻轻一拉线,木鸢就高高地飞起来,在空中还啾啾叫,过了好一会儿,它才飘然下落,若姜脸上绽开了笑容,她自己玩,一遍一遍放飞,无限憧憬地望着它随风远去,这个不能走路的女孩,爱透了能飞的东西。小木匠呼哧呼哧把木鸢往回拣,一趟比一趟跑得远,因为木鸢越放越高,越飞越远,最后它飞出了盐官府的大墙。小木匠跑出去没找着,又做了一个,盐官府地方太小,他们就把这一只拿到西郊外去放,结果它追上一队大雁,飞得无影无踪。后来,小木匠又为若姜做了很多个。
      在等待王宫消息的漫长岁月里,小木匠的奇思淫巧属于若姜。荷塘上的大游船是他造的,船上有七个小木头人,会斟酒,会奏乐;有跳舞的胡人小丑,把弦拧紧再松开,它就轮流跳十二种舞;有游动的喷水鲸鱼,若姜借助它认识了大海;有会伺候人的梳妆台,若姜照镜子时它送出热面巾和梳子,若姜把面巾放回去,装粉饼、胭脂、黛盒、眉笔、兰花的抽屉又弹出来……小木匠还多次改造若姜的轮椅,最后使它能爬山。就在这几年里,他长成了一个棒小伙子,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有时候像鹿眼睛一般天真,有时候又讨人喜欢地眯着,能够从若姜恍惚迷离的眼中唤起笑意。虽然有了万能轮椅,他却愿意抱着她上台阶下台阶、上山下山。刚来这儿的时候,还没做出木鸢的时候,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婢女抱她,吃力地抱她,想到这儿,他的幸福难以名状。他一伸手,若姜就自然地勾住他的脖子,然后,借他的腿尝到走路的滋味,这时候他的一半是她的,为了让这一刻延续下去,他尽量慢慢走,这一刻,她梦幻般的脸是那么清晰,香味是那么真切,她的头发丝把他的脸拂得痒痒的,而他舍不得偏一偏头,她缺少两条健康的腿,小木匠却从她身上找到了世界缺少的东西。见到她之前的整个少年时代显得那么苍茫,他常常有和她一起长大的错觉,不,好像和她认识了几辈子。夏日的正午,她躺在床上,小木匠为她摇扇子,用湿面巾擦她脸上的汗,婢女反而在小床上睡着了,蝉鸣和刻漏的滴答声帮他们留下这惬意的时光。从小木匠的娓娓细语中,她知道世界上其他的男人在干什么了——有的在读书,有的在习武,有的在要饭,有的在偷在枪,不过大多数在做工、种地、放牧、打渔、开铺子……她不明白为什么只有小木匠天天往这儿跑,小木匠说:这儿香。有一年盐官要他到盐所挑个差事,他愿意留下来做门客,又有一年四公子要引荐他到势力更大的丞相府,去追求“公输般在楚国的前程”,他说他没有那样的才干。王宫还是没有消息。云梯早就做出来了,叠起来能藏在袍子里,掏出来一甩,它就变长了,能抛上当初御风而行的高檐。羊皮翅膀也改得更轻巧,方便士兵们带上战场了,但是那个熟悉的宦官再也不敢往国王面前送这些劳什子了,因为国王对它们的看法不怎么样。四公子让小木匠把翅膀、云梯都收起来,等待合适的机会,甚至等待“下一个国王的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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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17:11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小木匠穿行在都市的浮光掠影中,对那些用颜色哄骗小孩子的简单玩偶不屑一顾,当一个月支国流浪汉兜售让人做美梦的玉梳子时,他却买了一把,好让若姜在梦里蹦蹦跳跳。他施舍了一个以圆梦为生的瞎子,又无梦可圆,因为每次睡眠只用来珍藏白天的记忆。路边的陌生少女让他想入非非,在看不到若姜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们,她们不如若姜美,但是,她们有腿。在城市的边缘,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拉住了他,她的香气迷住了他的心窍:“在我们那儿,像你这样的漂亮小伙儿,不要钱。”她把他拖进路边的一扇门,荧火般的小绿灯从头顶到前方高高地挂了两排,仔细看每盏灯都挂在一个拱形的洞口上,这是一条幽深的甬道,所有的洞口都一样小一样黑一样吐着潮气,但有一个洞口通进新的甬道,钻进去又看见许多相同的洞口,又有一个洞口暗藏着甬道……这迷宫不知有多大。妇人在前面走得幽灵般快而且没有脚步声,对第一次进迷宫的客人她毫不怜悯,钻洞前都不停下来招个手,小木匠追得呼哧带喘,唯恐丢了她,出去时就得挨个钻洞,而这么多洞,他到死也钻不完。他忽然觉得这是人家在向他炫耀一个大大的奇思淫巧,让他,这个顶多会造船的人,有点自知之明。最后他们在天井里停下来了,头顶的星空也许是人家要向他展示的最大的奇思淫巧,他明明记得刚才是中午。但那些星星在闪,夜风吹在脸上,也很真实。墙根下那些灰白的塑像,头上也飘着真人般的头发,胸脯在微微起伏,无论它们凝固在怎样的姿态中,确确实实,它们在喘息,小木匠渐渐看清了它们胸脯上的大圆斑和小腹下的黑色三角,无论他多么意外,确确实实,一丝不挂的女人就是这样的。带他进来的妇人终于摊牌了:
      “想干什么就干吧,随你的便。”
      说完她就消失了。裸女们慢慢围过来,用她们璨璨生辉的胴体和嘲讽的笑容堵住这惶惑的少年的退路。小木匠只觉得女人长得太奇怪了,她们是完全不同的动物。他怀着求知欲走向最茁壮的一个,在她不堪重负的乳房、灰色的舌头、宽敞的洞穴和仿佛涂上去的职业的粘液中,更多地了解了这种动物。一觉醒来,他躺在大马路上,天真的黑了,他往怀里一摸,钱和玉梳子都没了。他找到迷宫的门,敲开它。一个睡眼惺松的男人举着油灯问:“有路节吗?”他仔细看,这是个大车店,哪有什么甬道。人家看他呆头呆脑的,狠狠摔上了门。他在周围转了几圈,没有找到一扇门更像迷宫的入口。这倒不是为了追回玉梳子,而是为了弄清童贞是否真的了断了。他忽然觉得这可能是昨天试了试让人做美梦的玉梳子的结果。就算不是一个梦,也很容易理解,从整个过程来看,收拾他的无非是一种善于分泌粘液的机械,以他的聪明才智,回去做一个更好的不成问题。
      当他看见若姜的新婢女时,就明白无论什么机械也不能代替一个大活人。她出现在游船夜宴中,水蜜桃脸上生着一双无论用多少奇思淫巧、用什么宝石也做不出来的眼睛,小木匠埋着头都能感觉到她眼里闪烁的灯光。她叫莺儿,家住西郊外十里堡,因为不生孩子被夫家休掉,投奔到盐官府来了。但她看起来倒像能生十个孩子的女人,葛衣下面包着胀鼓鼓的肉,稍微挪挪身子,胸脯就跟着动。行酒令时小木匠抽出“云谁之思,西方美人”的筹,对她说:“你是从西边来的美人,这酒归你。”莺儿嫣然一笑,接过木头人递来的一杯酒喝了,木头人学了声公鸡叫,院里的真鸡都跟着叫唤起来。莺儿抽中“荟兮蔚兮,南山朝霁”,都不知算谁的,若姜突然说:“我见到小木匠的那天,天上有彩虹。”尽管她说得漫不经心,小木匠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他没想到若姜竟记得几年前的那一天。一位忠心耿耿的老仆拖着笤帚踯躅到庭院中央,自言自语:“星星这么多,风这么凉,天没亮,公鸡瞎叫什么?”他困得睁不开眼睛,竟然没注意到荷塘上的灯火,“我知道了,不是我梦见了公鸡,就是公鸡梦见了我。”他怀着对现实的深深的不信任,胡言乱语离开了庭院。在灯火阑珊处的小木匠看来,这个人影,竟好像属于另一个世界。
      他在床头的雾气里醒来,愉快地想起这是又一个冬天了,只不知何年。他把手伸出被窝,十指就冒白汽,他抹一把脸,眉毛胡子上的霜就抹了一手。他的手冻裂了,但他仍然用一整块树根为若姜雕了一辆冰车,它是一只海龟。若姜刚坐上去时,眼珠子新奇地转着,但是溜了一圈,她就受不了那冷风了。小木匠抱她上轮椅,她看见了小木匠冻裂的手指头。她吩咐莺儿去找人,给小木匠换大熏笼,在他的窗户上加一层木板,到医生那儿给他配冻疮膏。她让小木匠在自己屋里烤火,说:
      “冬天里别干活了,像我一样呆在屋里吧。”
      冬天他们就这么过,每天上午玩玩投壶、六博,午饭吃两个时辰,然后若姜一觉睡到吃晚饭时间。冰车就归小木匠和莺儿了。莺儿躺在冰车上,两脚勾住乌龟脖子,让小木匠推她,还仰起脸朝小木匠笑,这样,小木匠看见的就是一张倒着的笑脸,比平时还撩人。她嘴里的热气都哈到他脸上了。小木匠一慌神,撞在岸边,莺儿摔倒在冰面上哈哈大笑,小木匠拉她,她又隔肢小木匠,小木匠隔肢她,她又埋怨他碰了不该碰的地方。小木匠怀着一腔毒火往迷宫走去,那个地方到底是真是假,他还没搞清楚。没想到这么多年后,迷宫的老板娘还镇守在大马路上。他挑了一个有桃子脸的女人,让她也做出倒着的笑脸,但是她脸上没有颜色。小木匠灰心丧气地出门,忽然想起上次被她们偷走的可以做美梦的玉梳子,等他敲开门,迷宫又变成了大车店。他迷茫得直想撞墙:“什么是比堕落更可悲的?我来了一趟又一趟,还弄不清这一切是否真实!”在回府的路上他想起若姜的吩咐:“冬天里,像我一样呆在屋里。”他哭了起来:“我守着她赐的大熏笼烤火不好吗?我涂点冻疮膏把手养好不好吗?我比她多了两条狗腿,就该瞎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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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17:12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但是过不多久,莺儿又把他身上的毒火点燃了,只有迷宫可以扑灭。莺儿流动的眼波、丰腴的胸脯、又挑逗又推拒的肢体、又鼓励又嘲讽的嘴,每天都在折磨他。一天半夜他起来小便,看见莺儿从另一个门客屋里出来,他的情感也受到了折磨。关于莺儿的闲话已经传到他耳朵里,说莺儿被休掉不是因为不生,而是因为乱搞。一天中午小姐睡着以后,莺儿来找他玩,他动粗了,他摸到了莺儿的下身,又舔了舔手指头,这下他明白莺儿跟迷宫里的替身有什么不同了,她们都在释放自己的液体,一种是热而甜的,一种是冷而苦的。在这节骨眼上莺儿逃了,小木匠还没尝到她上面那张嘴的味,他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难道因为一屋子都是给小姐做的玩具,她怕其中哪一个聪明的木偶会打小报告吗。他穿过迂回曲折的长廊走向若姜的闺房,两旁栽满木兰树。莺儿刚把若姜的洗脚水端出来,她诧异地看着小木匠以活动木偶的步子走过来,似乎不撞墙就不会停下来,那种又缓慢又坚决的步伐是由肚子里的发条控制的。她把一盆水泼到他身上,他的步伐也没有一点变化,她笑了。小木匠夺过盆子扔掉,把她拉到墙角,在木兰树的遮掩下痛痛快快地吸她的舌头。隔着墙,若姜正在奔跑和飞翔的梦中度过一天中最乏味的时光。
      在初春的大雨滂沱的一天,若姜的午觉被小便憋醒,叫莺儿叫不答应,就自己爬下来,把恭桶从床底下拖出来,然后,她两手撑着地席倒退,一点点把恭桶往后扒拉,退到窗户边,然后抓着窗格把自己吊起来,只有这样,她才能坐在恭桶上。在哗哗的雨声中,她听见莺儿的笑声,她下狠劲抓着窗格立起来,看见小木匠和莺儿在屋檐下亲嘴。她跌倒在地,打翻了恭桶。莺儿和小木匠听到动静冲进来,一个过来扶她,一个去开衣柜门,突然间,一道歇斯底里的哀鸣惊得他们俩动弹不了:
      “给我滚得远远的!”
      她甩开莺儿,自己往干净的地方挪,恭桶挡了她的道,她一巴掌将它掀开。小木匠蹲下来扶她,她又大喝一声:“滚!”无意中还甩了小木匠一巴掌。她的睡袍像墩布一样拖出一路的尿,她没有力气爬下去了,就趴在地上痛哭起来。她从来没发过这么大脾气,莺儿刚来的时候抱不好她,也曾把她摔在恭桶上,她都没骂一声。小木匠和莺儿怀疑她看见什么了,但他们宁可相信,这是因为今天天气不好。
      阴雨天过去了,若姜喜欢的季节来了,这也就是小木匠刚刚认识她的季节,北飞的大雁中不知哪一只是当年逃走的木鸢。现在西郊的原野上满天都是木鸢,盐官府的孔二小姐带动了这里春天放木鸢的风潮。人们做出了像百灵、黄鹂、布谷鸟、燕子……的各种木鸢,有的甚至也会叫,但孔二小姐的木鸢仍然是飞得最远的。它飞进了芦苇丛,莺儿和小木匠一起去找,过了半天都没出来,若姜忍不住驱动轮椅去看,一团芦苇在摇晃,她刚想叫,又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止住了,她在四周转悠,发现了刚刚被踩倒的芦苇,她加快速度钻进去,向那个骚动的中心逼近,向她漫长童年中凭借奇思淫巧的玩具和种种儿戏根本无法解答的那种困惑逼近,当她掀开最后一层芦苇时,目睹的是小木匠光着屁股骑在莺儿身上,还有莺儿半截雪白的大腿。若姜以为自己看见了死尸,可是转眼间两人又蹦起来恢复了活人样。刚才的景象已经无可挽回地震惊了她。在她记忆中,只有驴、马、牛、狗才做这种事。
      “牲——口。”她说。
      她下狠劲驱动这辆会爬山的轮椅,一路的行人简直不相信那两个飞转的大圆盘托着一个白影是人间的东西,连马车都被它甩在后面,看起来好像日月之车误闯人间。盐官府的人也没领略过这辆车的厉害,它前面的小轮一抬、后面的大轮子一抖,就喀啦喀啦上了台阶,像一只大蚂蚱,一眨眼,它又冲进了长廊,在木兰树丛后面忽隐忽现,大家这才明白这对轱辘对二小姐来说比一双好腿更利索。她浑身在发抖,头发在飘,只有眼珠子一动不动,她发狠地驾驭着这个奇思淫巧冲进屋,闩上门,把牲口挡在她二十多年的闺房外面。那俩牲口回来了,他们推不开门,就亲切呼唤她,像哄孩子似的,她把莺儿的衣服从衣柜里掏出来,用被单一扎,从窗口扔了出去。
      莺儿被派到了厨房。新来的婢女晚上睡得特别沉,拉铃怎么也叫不醒,若姜学会了少喝水、有尿就憋到天亮。莺儿在的时候,她只要翻翻身,莺儿就会醒过来。如今她只能在梦里勾住莺儿圆滚滚的脖子,回到莺儿厚实的怀抱中,坐上恭桶。一天晚上,她把这个梦做完,身上还真的轻松,一点没有梦里那种更大的焦灼,一个黑影还守在床头,她醒了,月光照着莺儿哀怨的眼睛。
      莺儿回来了,小木匠则成了陌路人。他进来,若姜就让莺儿推着出门,他跟着,若姜就亲手驱动轮椅,那种一往无前的势头,家犬都追不上。但是有一天,这辆不凡的轮椅出现在垃圾堆里,小木匠知道,一辆普通的轮椅已经为她做好了,他心酸地把这辆轮椅拣回去,和木鸢、木偶、冰车……一切留着若姜的香味的东西堆在一起。这时候若姜已经懒得躲他,因为不论离得多近,若姜根本看不见他。只有当他去扶若姜时,那僵冷的眼睛里会突然射出宿仇般的火焰,她的胳膊会像甩蝎子一样甩开他。他甘愿受烙刑,换回她以前有喜有忧的眼睛,他甘愿被剁掉一只胳膊,只要另一只胳膊还能托起她的僵腿,这时候他的腿就是她的。即使她出嫁,也不该离开他的怀抱,那就是他做的轮椅。可她把这东西扔了。多年的情意一下子割断了,小木匠想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情意,从御风而行的那天,他就在毫无希望地爱她,每当想到万一有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看上她,他就恨自己是个男人,不能像婢女那样随她出嫁,除非国王娶她,他可以阉掉自己。但是无论多么想和她厮守一生,他从来没有对她想入非非,抱她上轮椅时离她那么近,有时脸碰脸,有时碰到她的胸脯,他也没动过歪念头,他没到迷宫里去找过她的替身,也不想知道,那比莺儿更饱满的胸脯上开着怎样的玫瑰。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爱是家犬的爱。别人把他看得高些——不是门客而是一个忠仆。可他想知道若姜把他当成什么,要是仆人,她对仆人和婢女偷情也过于仇恨了,要是一条狗,没听说公狗发情会被主人抛弃的。于是他猜测在若姜的生命中,他比想像的重要。他揪心地想到若姜尽管那么美丽,确确实实,这么多年给予她快乐的男人只有一个——小木匠。他在外面喝闷酒,流泪。他想告诉若姜,就算真的不理他了,也还可以放他做的木鸢,也还可以坐他做的车,他想说,他和莺儿其实什么也没干,就算干了也没什么,有一种情意,跟牲口的事没关系,他从来没往她身上想过这些事,这不是因为她腿残,而是因为她太美,美过了头,他想说,既然她这么在乎,他可以不跟别人做牲口的事,只要每天抱抱她就够了……但他突然感到耻辱,“抱抱?那是抱吗?”酒劲上来了,他脑子里嗡嗡的,“那是在服伺她!她用得着我服伺?莺儿算干嘛的?那我跑去干嘛?噢,做木鸢,呵呵,木鸢,还有冰车,木偶……给她的全是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我再和别人去做牲口的事……”若姜在芦苇丛里的表情浮现出来,“她气疯了,真的气疯了。她不会原谅我!留下了莺儿,就更不会原谅我!”小木匠燥热的脑袋忽然又变得冰凉,比若姜的绝情更无可挽回的是,她突然长大了,再过些日子,她的怨恨或许会平息,他们之间或许还有来往,但她永远不会再把胳膊搭在小木匠的肩头,永远不会再玩木鸢了,木鸢时期的童话结束了。余生还很漫长,他们很快就会变成陌路人的。小木匠对着夜空长嚎,无法排遣一腔郁闷,明天见到她他会更郁闷,一天一天下去他知道自己会窒息。他踉踉跄跄闯进木兰花长廊,“她是一个女人,就这么简单。”不能找回的童话,他还可以粉碎它。他敲开门,对惊愕的莺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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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17:12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今天我伺候小姐。”
      莺儿明白过来,刚想给他一耳光,却被他吃人的眼神吓住了。他把莺儿轻轻推出去,闩上门,向刚刚惊醒的若姜逼近。她凛然的目光和冰清玉洁的脸几乎让他丢尽了勇气,但他想:“不能哀求她,一个字也不能,否则就连当她的一条狗也不能。”此时,若姜瘫痪的下身恰好藏在被子里,看起来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在拉扯中,她死死抓着床栏,拖着僵硬的下肢躲他,但不出声。这个仅仅凭上肢行动的女人,双乳比莺儿的还结实,现在小木匠要求自己对这具偶像产生邪念。莺儿在窗外听见的动静,好像一窝耗子趁主人熟睡时翻东西,她知道小姐积蓄已久的愤懑正在倾泻,小木匠正以巨大的耐心赎罪,他们俩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场秘密的搏斗,连一盏灯都不敢打翻。莺儿呆呆地望着月光下的木兰花,感到自己的青春在这一刻逝去了。在那以后的十二年中,她没有和小木匠说过一句话。若姜的啜泣声传来,过一会儿,小木匠光着脚跑出来,把莺儿拉进了屋,莺儿倒在自己床上,用被子捂住头,但是那两人的窃窃私语像长针一样穿过被子,扎进她的耳朵。
      “你把我也变成了牲口。”
      “我发誓:从今以后,牲口的事,只和你一个人做。”
      “你再、也、休、想。”
      “为什么?”
      “我就要嫁人了。”
      “往哪儿嫁?”
      “丞相府。”
      就在若姜不答理小木匠的日子里,丞相拜访盐官府,发现这座宅院里藏着世界上最凄美的女人,那张罩着薄雾的、忧郁中透着童真的脸使他不仅厌倦了结发妻子,也厌倦了生机勃勃的七个小妾。他快五十岁了,对女人的赏析已经超越本能、达到了收藏家的品位。他下决心动用老祖宗发明的最合情合理的办法来收藏她——向孔家纳采,把她娶成第九房小妾。这无疑是欺负若姜小姐残疾、没人娶做正房,但他在齐王面前说一句话就能诛灭一个家族,孔家是不敢得罪他的。
      在随后的纳吉、纳征、纳一切繁文缛节的一个多月里,若姜开始晨吐。她抱着小木匠啜泣:“它是你的孩子,总有一天会回到你身边的。”莺儿默默地拾起痰盂出门。小木匠请求若姜把他贬为奴隶,若姜叱道:“你还敢有这卑贱的念头!”听到这声嘶力竭的喊声,莺儿站在门口不动弹了,她又听若姜说:“你想让孩子将来嫌弃你吗?”她盯着痰盂里清清的汁液想:一个孩子,就从这里面长出来?它还没影儿,就把一个放木鸢的姑娘变成了母豹子?它还会把生活搞成什么样?从这时起,她喜欢暗自念叨一些事了,她开始变老了。她端着痰盂回来时,若姜正把一件长袍展开给小木匠看,上面有青黑夹杂的饕餮纹。“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二百年前鲁国的丞相就穿这身衣服,孔姓往昔的尊贵不过如此,你现在地位卑下,不要穿出去惹人笑话,留着作个念想。”小木匠满脸困惑:“你指望我成个什么人?丞相吗?”若姜怀着对即将夺走她青春的家族的怨恨、对他们权势的憎恶,呵斥小木匠:
      “即使成为国王也不为过!”
      她把袍子扔到小木匠怀里,“你要是为娶不了我而懊恼的话,就用这个东西来激励自己吧。我找不到更高贵的服装!还有一样东西,我要送给你。”她推着轮椅的轱辘,目不斜视地经过莺儿身边,来到书案前,轮椅的轱辘把书案撞得摇晃了一下,砚里的墨都洒出来了。莺儿找到抹布时,若姜已经蘸着书案上的墨汁写下了一个巴掌大的“黻”字,把缣帛举起来给小木匠看:“这是我送你的名,念‘服’,就是高贵的礼服的花纹!”小木匠睁大眼睛辨认那繁复的笔画,莺儿也怔怔地盯着这个念“服”的怪字,若姜又斩钉截铁地说:“从今往后,你有了一个高贵的姓名——许黻!”
      在丞相迎娶若姜的吉日里,小木匠烂醉如泥地被人抬回屋,大家议论说,莺儿跟小姐走了,他还没把她搞到手,他难受。回到屋里,小木匠偷偷地变成了许黻,他把泪水洒在散发着若姜香味的礼服上,哀悼她的青春,她的青春正在被魔鬼的唢呐声吞噬。“牲口。牲口。谁娶你谁是牲口!”他把疼痛难忍的头顶在墙上,试图从想像中的裂口把水银般的毒汁倒出来。在黑暗中他看见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骑在若姜身上颤抖。可怜的若姜,她的下肢连躲避都不会!“杀了他!杀了他!”他带着剑冲出去,相邦府门口威武的士兵和耀眼的灯火却使他清醒过来,“看看,看看,我连这个门都进不了!这就是权势,这就是若姜怨恨我没有的东西!”他想像不出这深宅大院的哪一个角落是若姜的牢房。经过许多个夜晚的折磨,他找到了聊以自慰的话:
      “那是我的孩子,老畜生给她上多少刑,都改变不了这一点。”
      为了让孩子长大后认他,他想干点什么有出息的事,他想起了童年时代闯荡大海、寻找乐土的愿望,又怕一去不能复返,他拿起生锈的工具,发现已经失去了意义,不仅国王不需要他做的小玩意儿,即使若姜留在这里,恐怕也不需要了。百无聊赖之际,他更多地与门客们交往起来,这是一些靠思想混饭吃的人,言语间对他流露出不屑:他童年的憧憬仅仅属于远古的人类,种种奇思淫巧早已堕落为后院的把戏,一个男人应该更现实地关心他周围的环境和他的命运。四公子也出现在聚会中,他已经三十多岁了,对奇思淫巧早已失去兴趣,现在他热衷于政治、法律和军事。许黻在聚会上占一个位置喝闷酒,像一具蜡人。出于同情,四公子悄悄给他一个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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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17:12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与其在这儿发呆,倒不如回去读点书。”
      他了解了孔氏的祖先,一个几乎可以说是私生子的人,一个连自己的父亲葬在哪儿都不知道的人,童年像他一样卑贱,在小木匠为小姐制作游船的年龄,人家却在发奋地阅读古今的书简;成年以后,在分裂成棋盘状的国土上跋涉,忙于教诲国君,上百里的奔波只为了只言片语,一句话就可以道破人性的真伪。一个漆园小吏,出生在盛产孔雀毛、娃娃鱼、大河蚌、光明砂、铜和铁的国度,耳濡目染的是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这些浪漫的形象,于是他写书,在漆树下、在陋室中、在一堆草鞋中写,瓦罐里熬的是借来的谷子,但是他让人和鱼对话,让河与海交谈,他的智慧令许黻惭愧,就是这样一个人,差点做了丞相,有人请他做,他只觉得丞相是国王养的祭牲,就没去做……当许黻仔细思量这些人时,发现他们属于两类人——一类深入尘世,一类远离尘世。他喜欢后者,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把前者的故事读完,因为若姜激励他当国王。总而言之,理性的生活给予他生趣,使他走出小木匠的狭隘天地。如果若姜还在身边,他肯定是做不到的。若姜的离去,看来不再是悲剧,反而把他从青春的荒唐中彻底拯救了出来。
      一个信使寅夜而来,打扰了许黻的苦修:“你是若姜的哥哥吗?”听到这个魂牵梦萦的名字,许黻心颤地回头,看见了一个黑衣人,他头上挂着露水,面孔年轻而忧郁。许黻稳住心神说:“找错门了。这是门客的院子。”对方已经从他的表情中认准了人,递过一只木鱼说:“找的就是你。”许黻拆开木鱼上的线,把它分成两片,看见中间夹着一束白缣,闻到了若姜的香味。信使说:“十天以后,来取回信的也是我。”然后离开了。他的眼神中,有一个信使不该有的东西,许黻再三琢磨,明白了:这是深深的羡慕。于是他知道这是世界上第三个为若姜而迷惘的男人。在后来的十二年中,该信使总是在约定的夜晚找到许黻。十二年后,许黻把信集中起来,装满了一个衣箱,里面原来装着二十多套衣服。
      出身贵族的若姜,向莺儿学会了民间的“喜帕骗术”,在新婚之夜用鸡心、丝帕蒙混过关,四十天以后再吃催吐药。但这瞒不了医生,他是扁鹊的徒孙的徒孙的徒孙,十七岁成名,为了飞黄腾达来到丞相府。当他为九夫人号脉的时候,那享誉千古的医术就注定要失传,他本人就再也休想在医学殿堂中留下英名了。九夫人过门仅仅四十天,脉相表明胎儿已经三个月大,医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不忍心杀死自己做梦也想不到有多美的女人,于是他对丞相说:恭喜,九夫人有喜了。那些日子,九夫人非常想吃肉,总是忘了晨吐,医生低声提醒她:
      “你应该吃点梅子,你应该吐。”
      对九夫人“早产”两个月的事,扁鹊的传人向丞相解释:是瘫痪和担忧引起了早产。九夫人险些因骨盆狭小送命,医生止住了她的大出血,但没能根治产后遗尿,在余生中,她每天十几次被抱到恭桶上,这些事许黻都不知道。医生在余生中的追求就是使九夫人肾有所主、水有所藏,他托了好多好多人找传说中一种红色的灵芝草,但始终没有消息。在十二年里,他以祖传的冷静、文雅、乖巧、克制、善解人意来爱九夫人,毫无希望,却掌握着心痛的自我疗法,还有意无意地向她传授。他从来没有把话挑明,他心平气和地与她讨论养生之道,让她把注意力转到自己的肾、脾、胃、肝、经络、气血……除了心和腿之外的一切生命结构上,聊以消磨时光。有时候聊完了,从她手里悄悄接过一封信。
      若姜在信中告诉许黻,这是个男孩,生下来有十四个方寸的金子重,她这么瘦的妈妈,好像麻雀生了一只小鸡。他叫“田鸢”,名是她取的,实际上还在孩子出生前,她就取好了这个名。因为,他的孕育和一只木鸢多少有点瓜葛。信中通常是一个笑着的若姜,泪水也不会滴在缣帛上。但有一次她忍不住写道:
      “忘掉你昨日在街头看见的那个人!那个人前呼后拥,坐在金鸾铃的马车里一动不动,身边有一个健壮的婢女抱着襁褓,前往别人的宗庙。你看见了她,但不能接近她,你想看一眼那孩子,马车却飞驰而过。知道吗,那个人也看见了你,担心你被马撞伤,或被卫兵的长戟碰伤!行了,行了,那个人是行尸走肉,你不要反复回想这一幕。永远、永远地和另一个人相守——活在你回忆中的那个人,真实的那个人!”
      出嫁第二年的冬天,一个梦境促使若姜连夜、冒雪找到了许黻当差的盐所,但她找到的是一把铁锁,许黻正好去四公子的稷下学社喝酒了。等她再一次想他想得发狂的时候,许黻已成了把守狩猎场的小官。那又是一个冬天,莺儿驾着马车,若姜在车里缩成一团,头上戴着棉罩,只露出眼睛,那恰好是她身上永远不变的东西,它们也在静悄悄地辨认许黻,在记不清多少日子的离别后,他又成了需要重新熟悉的一个人,他的鹿眼睛有助于唤醒她的记忆,但当他们坐在同一张床上时,却无法产生激情,因为莺儿在北风中守着。过了半个时辰,若姜叫莺儿把她背到厕所去,又过了好半天,她们回来了,若姜也该回府了。若姜也曾写信把许黻邀到丞相府,许黻不知道她尿频的事,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去了。他们俩规规矩矩坐在堂屋,被婢女、公子、奶娘们打扰着。在许黻的记忆中,那一次,若姜的脸是最陌生的,少女时代蒙在脸上的美丽雾气消失殆尽了。他还不太明白,这是丞相的九夫人、医生的病人,一个每天喝三罐药汤、按时针灸、床底下摆着恭桶、床头案边都有拉铃的可怜生灵。他渐渐习惯于在深夜呼唤若姜,习惯于枕头下面压着鲁国礼服,习惯于怀抱虚无来挽留越来越久远的良辰美景,它在多年前的一个月中是真实的。他们见面越来越少,尽管丞相府离狩猎场只有几里地。许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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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17:13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人与人隔着几里地,好像是几万里;日子与日子隔着几年,好像只有几天。”
      其实他们还很年轻,还在同一个世界呼吸,还在诉说、梦想,而这些浮光掠影终将逝去,一切都由不可知的命运主宰着。丞相府见面之后,若姜再也没有主动约过许黻,许黻提出要求,到她那儿往往也不了了之。她不认为是莺儿妨碍了他们。她知道,见面要约时间,她无法预料那一天自己的心情,刮风、下雨、冷、困倦、翻胃……都会影响她的心情。另外,她担心陌生的发型、松弛的皮肤、变老的嗓音在他记忆中牢牢地留下来。她最担心的还是尿频。对于浪漫的聚会来说,隔一会儿就忙着把她往恭桶上抬,太煞风景了。人生真是变幻莫测,年轻时,阻挠他们相爱的是对爱情的无知,现在却是尿频,这不足挂齿的东西。
      她的主要精力都在儿子身上。儿子出生后不久,抓周抓了一只黛盒,她心里一惊:难道这孩子将来会成为情种吗?在她印象中,情种可不好,哄一个女人哄那么多年,结果怎么样呢。当时她就打定主意要把他培养成武士。对于婴儿吮手指头的嗜好,她比任何母亲都无法容忍,因为武士像战马一样,非得有一口好牙。她不厌其烦地、毫不留情地把孩子的手指头从嘴里拔出来,那嚎啕痛哭的婴儿又怎能知道:为了强大,一个男人,从小到大、从嘴唇到别的地方,要克制多少欲望。从五岁开始,他跟着家庭教师学习拳术、剑术、马术和弓箭,九岁进入狩猎场。那时,他的眼睛已经完全像亲爸爸,一双鹿眼睛。由于若姜的眼睛也大,丞相误以为这是对的。他的身子骨还没长开,只是比同龄的孩子高、比他们灵巧。看起来,他就像一只大眼猴。从狩猎场出来时,他的随从的车里装着野猪、狐狸和獾,但从来没有野鸡、野兔这些可怜的动物。有一天他和母亲上街,看见一群掉毛的鸡挤在笼子里,就问母亲:“鸡有心情吗?”若姜皱着眉头说:“心情?这个东西,大概人和动物都有吧。”在他的央求下,若姜让随从把市场上的鸡统统买了下来,放养在花园里。过几天,郊外的黄鼠狼自发组织了一支匪帮远道而来,把鸡吃掉了一半。若姜说服田鸢:鸡这种弱小的动物,只配关在笼子里,田鸢闷闷不乐地同意了。但是听说田鸢插上羊皮翅膀从山上跳下来,若姜吓坏了,又乐坏了,她写信告诉许黻:“上苍是在补偿我!我一个废人,竟生出这么个儿子!六夫人的公子说‘田鸢他妈是瘫子’,田鸢就跟他赌气,轮流从山上往下跳,看谁变成瘫子,结果六夫人的公子在山上吓得发抖,他再也不敢惹田鸢了,还成了田鸢的死党。他比田鸢还大三岁呢!”
      就这样一个孩子,直到五岁才断奶、十一岁还睡在母亲或婢女的怀里,不揉她们的乳房就睡不着。这可不像吮手指头那么容易纠正。若姜狠狠心不让他揉,他就一直睁着眼睛,第二天起来又睁不开眼睛。若姜只得迁就他,也许他到了没有什么可以揉的时候,会自动戒掉这没出息的习惯。三十七岁的莺儿没想到,小木匠那只不老实的手又长到他儿子身上了,更为费解的是,揉着揉着,他的小鸡鸡会硬起来,叫他去撒尿,他又没有。莺儿搞不懂这么小的孩子,他脑子里在想什么。莺儿的水蜜桃脸已经缩成了灰褐色的坚果,胳膊腿被若姜练得像冬瓜一样粗壮,从肘下到胳肢窝,吊着一坨厚实的、没有光泽的、中年的肉,乳房又下垂又鼓胀,像常年在田间劳作的农妇的乳房一样。这样的身体,让小木匠的儿子迷上了。这孩子在威风凛凛的母亲面前不敢轻举妄动,午睡时在莺儿身上却很能折腾。他的小手在莺儿身上滑来滑去,再往下滑一点,莺儿只怕要骂他小淫贼了。大概有一年的时间,他特别喜欢亲脸蛋,趁若姜不在,他抱着莺儿,在那张有皱纹的脸上咂咂地亲个没完,发狂的程度和他爹当年不相上下。就这样使莺儿产生了一份母爱,她三十五岁再次拒绝出嫁时,心里很清楚,最舍不得的是这个孩子,倒不是若姜了。
      这孩子到处打听自己是从哪儿来的,若姜和莺儿统一了口径:你是从粪坑里捞出来的。但是六夫人的公子摧毁了这个童话:“你妈这儿有个洞,我妈也有,所有的女人都有,它不是用来尿尿的,爸爸的鸡鸡,我们的鸡鸡,所有男人的鸡鸡,”说着,他掏出自己的鸡鸡,比田鸢的稍大一些,刚开始长毛,“它们的使命就是插进去!然后就有我们了。别瞪我,这是真事!能行!那个洞的大小,跟鸡鸡一样,顶多比鸡鸡大一点,剑鞘不就比那剑大一点点吗!成亲,就是告诉大伙儿:老子的鸡鸡要进那个女人的洞了,快给我们俩起哄呀!洞房洞房,就是打洞的房……”田鸢无法忍受这沉重的打击:“你说我爸我妈干这事?他们瞒着我干这事?那伟大的国王呢?敬爱的将军们呢?他们也干这事?你他妈撒谎!我是从粪坑里捞出来的。”他满脑子嗡嗡响,只觉得大人们要是真有这份特权,太不堪设想了。“不!他们不会!”他说服自己,“因为他们是神!小鸡鸡就是用来撒尿的!”但是他不由得怀疑母亲在骗他。两年前他掀开八夫人家的门帘,八夫人的千金刚刚从恭桶上站起来,肚脐眼下面、大腿上方有条干干净净的缝,那不是司空见惯的小鸡鸡!那时他就怀疑里面有问题。这个妹妹,曾经和他形影不离,曾经搂搂抱抱,时不时还在他怀里转几圈,冬天,她穿着棉袄转起来尤其乖乎乎的。他曾经选她为未来的夫人,由于见过她身上那条干干净净的缝,这是再合理不过的了,但是去年,他休了她,因为她弄丢了他心爱的木头百灵鸟,又不能赔他个一模一样的。然后她不管在哪儿看到他,眼神都伤心透了,到现在也是这样。为了解开洞洞的疑团,田鸢决定跟她和好。一个烈日当空的下午,在后花园的墙脚下、蟋蟀跳来跳去的茅草丛中,八夫人的千金忠心耿耿地躺在田鸢面前,田鸢仔仔细细检查着她的洞洞、比较它和小鸡鸡的尺寸,但是他们被园丁发现了,若姜知道后第一次打了田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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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17:13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丞相六十大寿那天,一支戏班子来到宗庙献艺。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优,圆脸上画着长鬓角、涂着红油彩,大雁般的胸脯挺着,肉嘟嘟的嘴唇噘着,在戏台上歌唱天神、自然以及一切高贵而神秘的力量,唱得那么婉转、那么明媚,田鸢一下子迷上了他。他正在人丛中着迷地看着,一个瞎子过来捏住他的胳膊、摁住他的脸蛋,说:“这孩子命里注定要有二百个女人。”旁边的若姜听到这种讨厌透顶的话,把瞎子撵走了。谁也不知道瞎子是怎么躲过卫兵的眼睛溜进宗庙、又是怎么辨别方向的。田鸢什么也没听见,他光注意舞台上,他的目光越过一层层甲胄、丝衣,穿过那明亮得有些虚幻的灯火,正在拥抱那个女优、亲她那灯笼般的脸蛋。瞎子往丞相面前走去,路过一个高高的供案,他从下面揪出了一个七岁的孩子,这孩子,纤细的脖子勉强支撑着一颗摇摇晃晃的葫芦脑袋,一对亮闪闪的大眼睛鼓着,小嘴嘟噜着,头上还挂着石案窟窿里的蛛丝。他挣脱瞎子的手又扑到窟窿里,几名卫兵揪住了瞎子。那孩子钻出来,小声念叨:“我的打火石呢?打火石呢?”刚才他在阴暗中扣击一块打火石,迷恋它发出的火星,一眨眼那打火石又不见了。瞎子举起打火石,嘶声喊叫:
      “这个碰什么丢什么的孩子,早晚会把自己弄丢!”
      丞相的脸色变了,瞎子说的就是他最小的儿子——他最宠爱的九夫人所生的、比田鸢更像他的儿子。田雨出生时只有十个方寸的金子重,哺乳一年后仍然像一只刚出壳的小鸡,学女孩蹲下来撒尿时会被草丛淹没,而且一蹲就是半天,喊也喊不答应,等找他的人差点踩到他,他又像受惊的鸡一样立起来。莺儿常常满院找他,找到以后把他牵到刚刚睡醒的若姜面前学习读书写字,他弄丢了一支又一支笔,却在七岁这年读完了《山海经》。他有个怪毛病:凡是被他碰过的小东西,都会莫名其妙地消失,好像被他吃掉了一样。他曾玩丢过自己的鞋袜、田鸢的玩具、若姜珍藏着木鸢的小盒子、床头的香囊、种种金银玉器、国王赏赐的阳燧以及不计其数的铜钱和金子,临淄的方士曾为他画符,挂在他胸前,但是就连这也消失了。他也曾把自己玩丢过,有一天他钻进厨房半天出不来,人们找遍了每一个角落都找不到他,连炉膛里都没有,结果他从大门口进来了。公子们从来不与他分享玩具,连他的亲哥哥也疏远他,他渐渐习惯了独处,成了一只自得其乐的松鼠。丞相听临淄的方士说,这孩子的手被妒嫉他的大臣们施了咒术,迟早要毁灭他的整个家产,现在又听见瞎子的话,十分不安。他把瞎子叫上前来,问他会不会画符,瞎子说:
      “画符是没有用的。他所受的魔法来自对你的富贵的嫉妒,”这话丞相听着可信,瞎子接着说,“只有把他寄养在茅屋土炕的贫贱人家,才能化解魔咒。”
      丞相赏赐了瞎子十六两金子,把他打发走了。六十大寿继续喧闹,持续了十五天,每天有两场戏,田鸢连看了三十场。他不知道台上在演什么,只是疯狂地迷上了那个女优的幻影,他愿意变成舞台上的白鹤被她骑在胯下,也愿意变成虚拟的日月挂在幕布上,让她对着他歌唱。有一天他看见卸装后的女优走出宗庙,看见她原来长得那么白,就更迷她了。那些日子,每天,他在去宗庙的路上为她心跳,在人群中等待她出场,在她出场前想像她的圆脸。晚上,他在被窝里憧憬第二天见到她。他根本不指望接近她,因为她是个大人,但他整晚整晚地想:要是她躺在这个被窝里该多好,我可以解开她的衣服,摸摸里面圆鼓鼓的东西到底怎么样,跟莺姑娘、母亲有什么不一样。女优不知道自己高贵的表演为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带来了多少幻想,那生机勃勃的躯体又启发这个男孩在发育前把造化的秘密悟到了何等具体的程度——仅仅凭想像,田鸢隐隐约约感到,六夫人的公子说的事,都是真的,他想像自己含住那个女优的嘴唇,尝尝夜莺的歌声的甜味,也想像,让光洁的锥形的小鸡鸡,被那不知道多么幽深、宽广、神秘、温暖、高贵的巢穴吞没。
      欢腾之后田雨被送到了莺儿家,在西郊的十里堡,十多年前公鸡乱叫的晚上,小木匠就为这个请她喝“云谁之思,西方美人”的酒。丞相给这家人钱,但叮嘱他们不要扩建住房。若姜看着小儿子刚刚读完的《山海经》,心里一度空荡荡的,这种心情久违了十二年,她曾经在不答理小木匠的日子里体会到,这是不得不中断某种深深迷恋的习惯时特有的空虚,她忽然觉得爱就是一种习惯。大儿子的依偎又将她带回了遥远的、她的心灵完整地属于许黻的年月里。许黻曾经在信中说:“我们可能在十年中真正地见一次面,但是我们的情意不会变。”若姜抚摸着田鸢的头发,想:“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我们还能把通信的习惯维持到今天吗?”她知道许黻在另一个黑暗的空间说:“十二年前,我们见一面是多么容易!信上有你的香味,但是没有你的体温!”于是她对虚拟的许黻说:“小木匠,这已经不是你曾经拥有的身体了,它已经破碎。”午睡后,医生照例来到,谈到一支空前强大、异常残暴的军队正在消灭所有的国家,志在完成一种比国家还要庞大的空洞构想。就为这个,他们能够在一天内屠杀十万人、活埋四十万人。若姜在惊骇之余感到:前几天的戏班子可能是不祥的使者,他们拉下的,可能是旷日持久的木鸢时期的太平盛世的帷幕。她向丞相请教:亡国奴是什么滋味?是不是看见征服者的士兵就绕道走?是不是孩子都变成了外国的口音?是不是以前的钱都变成了废铜?是不是以前的官都去种田了?……丞相悄悄安慰她说:好好过日子吧,就算国王被杀掉,我们这家人也没事。接着一道铁的命令验证了所有不祥的预感:年俸三百石以下的男人都要上战场。若姜比任何时候都迫切地想见许黻一面,但许黻已经上了战场,他最后一封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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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17:13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十二年前,你怀着我们的孩子说,他总有一天会回到我身边的,还记得这个誓言吗?他已经长大了,我为了经常见到他,留在狩猎场,但他从来不拿正眼看我这个小吏。我想,即使现在告诉他,他也不会认我。你也说过,他不能受穷。但是战争会改变一些人的命运,富贵和贫贱将来都没有定数。你们好好保重。”
      许黻所在的队伍开到了西部边境,他是个管辖五十人的小官,他们在黄河边安营扎寨、设置荆棘路障、把大捆的刺槐扔在冰冻的河面上,敌军要进入齐国,必须渡过这段河。守了两个月,都没有动静,许多士兵长了冻疮,粮草、肉和盐的供应出现了短缺,流言在军队中传开了:丞相是个里通外国的奸细,他正在克扣军队的粮饷,以便敌人顺利地打进来。一天半夜,熊熊大火照亮了半个天空,树枝的脆裂声惊醒了士兵,热风鼓荡着营帐,几千里的路障同时变成了火龙,后面传来敌人的狂笑声。雪化成了河流,浸湿了齐国士兵冻裂的脚,黄河也开始流淌,面上浮着一条条熟鱼。这火燃烧了七天七夜。敌人从烽烟中涌出来,战车、战马、步兵横冲直闯,都是黑色的,他们属于一个崇尚黑色的国家。齐国将士纷纷倒在污水里。许黻看到晨雾中驶来的轮椅、随风奏乐的假人、木兰花长廊、青黑交织的饕餮纹……他的记忆被一声尖啸带入无边无际的虚空。
      敌军开到临淄城下,城里只有女人、留守的少量军队和年俸三百石以上的男人。侵略者面对紧闭的城门安营扎寨,养兵蓄锐,攻下这座城,整个中国就是他们的了。丞相给国王上了一道奏章:陛下事实上已经成了一城之主,而不是一国之王,相持下去,敌人势必攻城,敌我力量悬殊,城池势必失守,以敌人在赵国的所作所为推测,接下来势必屠城,倒不如向他们投降,让他们统一天下,那时一定封陛下为诸侯,齐国还不是陛下的吗?国王觉得言之有理,便力排主战派的非议,派使者出城议和。同时诏告全城:投降是保全我黎民百姓的唯一策略,民间不得有抵抗情绪。数日后的傍晚打开了城门。老百姓都紧闭门窗。这些军人进城时看见的街道与当年小木匠看见的一样空寂,夜风把树枝上的残雪刮落,在他们头顶闪烁飞扬,地面也时而扬起一团团灰白色的漩涡。军队以黑蚂蚁的阵容,庄严地开进城,有些士兵好奇地向九重台的魅影张望,被骑在马上的军官抽了鞭子,但他们引以为荣的军纪在今天是无人观赏的。他们不动一草一木,不砸那些看来好像是关着火牛的门窗,谨慎得近乎尊敬,每个人都跟着前一个人的步点向未知的目标探索。他们被这城市的羞涩弄糊涂了,他们早就不习惯不遇到反抗了,倒宁愿陷进一个暴烈的阴谋,让一场突如其来的动荡使自己清醒呢,或者在这片白色的假象后面,竟然有一座隐藏的城以火红的壮烈在期待着他们?
      傍晚,征服者的使节率领三千名黑衣黑甲的士兵进入王宫,他们连头盔都不戴,他们就这样藐视敌人,旁边那些身披褐色皮甲、戴头盔的齐国侍卫,在他们看来都是木偶。使者登上玉阶,齐王脱去冠冕下跪,群臣也轰然下跪,一位老臣抑制不住哭声。使者朗声宣布君临天下的伟大帝王的诏命:命齐王交出传国玉玺、兵符及配剑,赦免其死罪,贬为庶民,向南放逐三千里,在十五天之内动身,其本人及子子孙孙永生永世不得返回文明世界;命齐国将军交出兵符,向西放逐两千里;武官皆贬为庶民,文官解职待诏;齐国丞相,原有官职罢免,赐关内侯爵位,任命为监御史,年俸二千石。
      满朝文武怨毒地瞪着丞相,原来,投降以后被封侯的是他。齐王死志已决:“寡人是世代的王者,到那蛮夷之地,哪怕开出一座金矿,也是耻辱!”他将传国玉玺和兵符摆在面前,将佩剑解下,手按剑柄,说:
      “这些东西交出去之前,寡人还是齐王,齐国尚未灭亡。寡人的最后一道诏命是:将这奸贼灭九族、杀尽门客奴婢,一个不留。”
      说完,引剑自裁,血溅玉阶。一位将军突然站起来怒吼:“齐国尚未灭亡!”然后丞相的脑袋不知被谁砍了下来。几千具木偶复活了,他们杀退黑甲军,冲出王宫,涌进丞相府,执行国王的遗诏。医生从门客们住的前院跑到家眷们住的后院,卫兵拦住他,他说:“满门抄斩……”突然一口血喷在卫兵身上,他软绵绵地倒下来,背上插着一把刀。他的灵魂飞过血腥的侯门,掠过祥和的大街,飘过开裂的大地,沿着冰封的黄河西去,攀升到流光溢彩的昆仑山上,找到了使肾有所主、水有所藏的灵芝。
      后院的两道门立刻被卫兵闩上、用木杠顶住了。若姜拉铃叫来莺儿:“听见什么了吗?”莺儿眯着眼睛说:“好像在刮大风。”若姜说:“不对!”莺儿说:“有狗叫。”若姜急道:“别发蒙了,是人在叫!”莺儿抬头听了听,说:“是人。哎呀!”她瞪圆了眼睛:
      “好像是杀人的声音。”
      屠夫在撞第一道大门。若姜把田鸢的手从自己胸脯上扒拉开,让莺儿把他往床底下塞。内外墙之间传来声声惨叫,莺儿刚把田鸢塞到床底下,他醒过来了,又钻出来,若姜呵斥他:“进去!听见什么也不许出来!”莺儿又把他塞进去,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乱响。田鸢又退出来,拖着羊皮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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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17:14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若姜喜出望外:“从隔壁的藏书楼飞出去!”田鸢抱住她不放,非要和她一起飞。一阵狂风把门窗刮得嘭嘭响。若姜抄起灯台砸在孩子脑门上,孩子软绵绵地倒下了。若姜让莺儿带他走,莺儿犹豫,她又举起灯台:“你不走,我就砸死自己!”莺儿哭了,若姜一下子把自己砸出了血,“我反正是废人,死就死了!你们有腿,快走!”风声更猛了,兵刃之声听着像洗碗,喊杀声像一群顽童在嬉戏,莺儿抱起田鸢和羊皮翅膀退到门口,磕了个头:“小姐,来世让莺儿伺候你!”她转身开门,狂风冲得她一趔趄,墙外的大树唿唿地摇着,大门口的男人在黑暗中厮杀着。若姜的喊声又传来:
      “把那些事——通通告诉他!”
      莺儿抱着田鸢冲上藏书楼最高一层。到露台上一看,她绝望了,院墙离得那么远,羊皮翅膀怎么飞得出去!她心惊肉跳地盯着那些随风乱舞的松柏,女眷的哀求和刺客的喊声若有若无地传来,但她清清楚楚听见刺客说:
      “这是执行国王的遗诏!”
      她想躲在这儿,却找不到藏身之处,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她豁出去了。她冲到露台上,套上羊皮翅膀,抱着昏迷的田鸢往栏杆上爬,不管能不能飞出院墙,她以逃生者的惊人力气翻过栏杆,万劫不复地滚向死尸横陈的庭院。就在这时,一股催城拔寨的飓风席卷而来,激得她睁不开眼,树梢刮疼了她的手,瓦片砸在脸上,残雪飞尘裹住了她,她卷入了一个旋转而上升的漩涡。当她落地时已在郊外,夜空中只见三条灰白色的长龙远远地扭动着,龙头舔食着大地、龙尾直入星汉。这场千年未遇的龙卷风,大口吞噬着临淄城,把征服者和亡国奴统统埋葬,但它让一个孩子飞翔,让一个母亲开怀大笑,让束缚已久的灵魂摆脱僵死的腿,穿透冷酷的墙,飘到星汉云宵,看不清这是世界的末日还是刚刚诞生,命运就要终结还是重新开始,大朵的荷花和荡漾的美酒,在冬天里是否真实。这是她的最后一个冬天,在弧形的地平线上悄悄飞散。她的心里流过一汪清泉,耳朵里听到琵琶的乐曲,身子翩翩飞舞,越飞越远,连少女时代放得最高的木鸢也追不上。她穿行在金黄色的雾霭中,像一只迷失方向的蝴蝶。情不自禁的喜悦伴着往事纷至沓来。那陈年木轮载着花样年华溅起雨水,一位羞涩的少年在荷塘上营造乐园,他身上还带着海风的咸味;英俊的医生长出了络腮胡子,语调一如多年前的安宁;还有许多亲切的面孔穿梭来往。她把眼睛睁得更大,想认得更清些,但弥漫的浓雾挡住了一切。她想知道,这流光溢彩就要把她带向何方,这浓雾深处的红晕,是小木匠的微笑还是医生的灵芝,这漫天的彩霞照耀着多少生灵,以及黎明的芳草地上那些耀眼的光斑,它们掩盖着怎样的露水和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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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17:14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许黻在死尸堆里醒来,满天繁星,他想:“我有女人,我有儿子。”他爬起来,胸口一阵剧痛,伸手一摸,这里插着一把剑。这时候他觉得连呼吸都是疼的。但他想:“老子有女人,老子有儿子。”他攥着胸口的剑柄走出了战场。一股北风赶走了血腥气,他对着星空咆哮:“老子也有女人!老子也有儿子!”一路上,成群结队的狼跟着他走,但不敢靠近,他们看见他裹在一团火里,就是阎王爷也要等这团火熄灭再来收他。黑暗在他眼中散去了,在一片耀眼的光明后面是大海,多年前造好的大船还在那儿停着,若姜、田鸢和莺儿在等着他,若姜亭亭玉立地站着,像所有的梦里一样,她的身体是健全的。她把田鸢拉到许黻面前说:“你爸爸是国王了。”田鸢的鹿眼睛将信将疑地瞪着他。须臾间他们来到一座海岛,山上冒着白烟,通红的岩浆在山沟里流淌,地下隆隆响,许黻说:“好了,我们四个在这里建立国家吧,这样,我就成了国王了。”若姜高兴得跳起了蝴蝶舞。醒来时许黻躺在一个陌生的屋里,听见蝉鸣,一个老太太端着药罐走进来,他问:“我昏了多久?”老太太说:“从春天到夏天。”
      回到临淄城,放眼皆是废墟,他以为这里打过仗,他很惊奇战争有如此的威力。谢天谢地,丞相府的大墙还在,只是涂成了黑色。他朝门口狂奔,他是没有耐心再往里寄信了。但是门上挂着“临淄监御史”的铜牌,卫兵的甲胄是黑色的,说话的口音是陌生的:
      “没有什么九夫人,从来就没有。”
      许黻满大街找齐国人,可是他好像到了外国,连那些扛木头、修房子的苦力都是外国人。他怀疑秦军屠了城,就抓住秦国的泥瓦匠问:“军队进城干了些什么?”那人说:“修房子。”许黻问:“杀人了吗?”对方说:“没有啊,我们的军队连一只鸡都没碰过,因为你们投降了。”许黻怀疑这位秦国人不仅在粉刷新墙而且在粉饰太平。他寻找记忆中的一切,看到的要么是废墟,要么是崭新的街道。唯有狩猎场周围坚固的石墙给了他故地重游的假像,到门口一看,才知道又走错地方了,这里没有繁茂的树木,只有稀稀拉拉的石砾地,里面横着一道看不见头的崭新泥墙,来来往往的全是陌生的秦国士兵,还把他往外轰,他解释说:“我在找自己的旧衣服,是一件青黑夹杂的礼服。”对方说:“回自己家找去!”他打听狩猎场,士兵们不耐烦了:“这座城市没有狩猎场!”他问这是什么地方,对方瞪着他说:“监狱。”他继续纠缠狩猎场的问题,得到的回答是:“这座城市除了耗子,没有任何野生动物。你要是再废话,就留在这儿。”
      许黻的一生中没有比此刻更迷惘的了。“如果你们生死不明,我可以去寻找,但是一切怎么看起来……好像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他不停地向东走,向故乡靠近,试图寻找一些符合记忆的东西。周围数十里都是荒野,片瓦无存,渺无人烟,与想像中远古的景像一样。好不容易,他看见半山腰上有几间屋,心中燃起了希望:“这是齐国的人家!好好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就在这时,八月的天空翻滚起来,黄沙弥漫,狂风呼啸,落叶纷飞,还没着地就变黄了,绿草也着了魔似的枯了,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巨笔蘸满铅丹在天地间涂抹。然后下起了冰雹,有鸡蛋那么大,他躲在树下,眼看着冰雹变成了鹅毛大雪。他顶风冒雪往前走,过了一条冰河,上了山,但那些茅屋已经塌了,一只胳膊从废墟里伸出来,他把这个人掏出来,已经是一具僵尸,脸上的血都冻成冰了。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他脱下外套试试,还是不冷,直脱得赤身裸体,也是这样。现在他不仅无法信任这个世界,连自己的真实性也成了问题。
      他记不得走了多长时间,一路上他感觉不到饥饿和寒冷,连自身的重量都感觉不到,走过的地方也没有留下脚印。停下来他感到绝望,于是他不停地走、走、走。这期间雪也停过,但是雪地无休无止地延伸着,直到周围连一棵草也没有、地面连一点起伏都没有。他四下里一看,知道自己陷入了比过去更可怕的迷宫——一个对称得无可挑剔的白色世界,如果说头顶那块均匀沉闷的柠檬黄帷幔是天空的话,它不提供任何籍以判明方位的东西。海滨没有出现,脚下自始至终是茫茫大雪。他怀疑其实早就到了海里,只不过这场无缘无故的寒冷把大海都冻僵了,海面上又覆盖了足以闷死鱼虾龟鳖、把迷途者引向诡秘大陆的积雪。
      许黻走过的路,是非人间的路。地平线好像就在眼前,但是老也走不到。他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轨道向前滑行,连脚印都没有,因此连速度都无法估量。目标是迫不得已的,又是未知的,推动的力量就在背后,连绵不断,却又无法捕捉,只有敬畏、膜拜、服从。他的思想渐渐失去语言的外表,变为一种模糊而又肯定的情绪,迅速与苍穹沟通,想有多快就有多快,如果一定要解释苍穹的语言的话,那么,许黻就是洁净的空间中唯一的一粒灰尘,连雪花都比他大。他要是想说点什么,发出的声音刚刚钻进空间就被捏得粉碎。这空间特别地透明。
      后来空间变得具体一些了。在他跋涉了很久很久以后,地平线与天空的交界处渐渐分开,出现了微弱的光芒,这光芒渐渐有了颜色,渐渐鲜明,下面是桔红色,上面是蓝紫色,中间各种颜色交织着、闪烁着,它在无声地生长,终于布满了半个天空,成为光怪陆离的、巨大的、安宁的火苗。当许黻试图用语言来描述时,他找到了“壮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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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17:14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也曾经有一股旋风把他推进光和雾旋转的洞口,以不可思议的疾速前进,终点遥遥无期。他怀疑所闯进的深度以万年计。他在其中也曾化散成气流,也曾有机会选择还原的时间,可以回到二十年前,也可以回到一百年前。他一度清晰地回顾过生前的一切,这期间,关于若姜的疑团再次涌现。经过与隧道的对话,他确信在若干年前她是真实存在的,但他没有选择回到过去,因为一种更长久、更美妙的东西吸引了他,相比之下,曾经存在的二十多年显得过于短暂和荒芜。他选择了将来,这不是渺渺浮生中可以忍受的将来,他听见的声音是:  “经过亘古洪荒、数不尽的悲欢,才能相见。那以后,相守的时间将和等待的时间一样长。”
      仅仅伴随着这种声音,若姜的面目才变得清晰起来,那时,他的泪水夺眶而出。后来他又见过浮在太空中的平平的烟,它包含一些难以解释的图案。较为简单的是连成三千里的积雨云,偶尔撕开一丝缝隙,露出魔鬼的狰狞面孔,随着风的方向,变幻着表情。一座石头城是他的必经之地,夜里三十二只公猫的叫声此起彼伏,塔楼的尖顶上悬挂着被人类唾弃到噩梦中的朱红色的云。一位比许黻先到达的迷途者——他是一位破产的青铜铸造商——把这里当成了风水宝地,认定它将人满为患,就向魔鬼征用了一大片奢侈的土地,建了一家客栈,楼下的饭庄有三百多个席位,常年累月坐在那儿的却只有他自己,许黻的到来给了他莫大的鼓舞。许黻没有饥饿感,只喝一杯水,即使这样他也感激涕零。晚上许黻住在楼上,从塔楼来的一位巫师就飞进房间。巫师握住他的手,笑容可掬。许黻刚刚从巫师的眼光中看出他要吃外乡人的心,就感到了窒息,仿佛有一条铁线虫钻进了胸腔,许黻呐喊道:“他要吃我的心!”但是连他自己也听不见这声音。他倒在地上抽搐,舌头上爬着一只黑色的甲虫,正在吸他的血。客栈的老板笑吟吟地进来了,许黻的模样把他吓了一跳,巫师从许黻舌头上扯下黑甲虫扔掉,说:“这种金龟子早就该赶尽杀绝。”
      他也曾翻越雪山、沙漠……明白这是诞生于同一个熔炉的东西。在白雪皑皑的昆仑山顶,他面对最灿烂的星辰,以及宇宙中最遥远的空无,寻找这熔炉。他小时候听说人要登临这种巅峰必须先吃大荒山什么树结的什么果,现在想起来真好笑。站在这里能俯视全世界吗?他往下看,下面只有白色的飞扬的波涛。许黻望得出神,渐渐融入了这片波涛,随心所欲地游动起来。不知那做梦写书的漆园小吏有没有梦见过这种事。穿出云层,大海便已展现在面前,与那种跋涉相比,几万里的海面只是咫尺的距离,他看见许多新的大陆,许多海岛尚且荒芜,一条海岸线上船只影影绰绰,那正是他童年生活过的地方,有人类足迹的土地已经变成了血腥杀场,人们不知世界多么广大,就留在这里煎熬。许黻游荡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空,对那些不能飞翔、甚至不能走动的生灵打心眼里怜悯,在等待若姜的日子里,他要把他们拯救出来,他知道自己的王国将和梦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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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17:1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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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篇 云中记
      龙卷风刮过的那个冬夜,莺儿把田鸢抱在怀里,跪在十里堡的瓦砾堆中哭出了白发。后来许多年里,她即使捏着象牙筷子,表情也像在受苦,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天上的爹娘看见她在为主人的儿子苟且偷生。在她的记忆中,后半夜的雪地像厚厚的一层鸭绒,她拖着田鸢往前走,心想:“躺下来打个盹吧。”又告诉自己:“这样会死掉,我死不要紧,公子不能死!”雪地会说话,每踩一脚,它就说:“行!”风暴已经彻底平息,她就像泡在冰窟窿下面的死水里,千刀万剐的疼痛过了头,浑身麻木。田鸢冻昏后,她像土拔鼠那样倒拖着他,在看不到头的冰天雪地中划出一条黑线。多年来,她的胳膊被若姜的身体练得出奇地强壮,在严寒中,她竟然头冒热汽、大汗淋漓。她穿过灰白色大地上的一层层黑雾,穿过野狼的长嗥和尖齿栎的密林的呼啸,把田鸢拖到飓风尚未肆虐过的地方,遇到了一支周游世界的马戏团。
      他们用雪搓了田鸢一天,莺儿摸着田鸢,觉得他越来越冷越来越僵,又哭起来,一个穿虎皮的老人指着田鸢的小鸡鸡说:“还翘着呢,做梦呢!”一个黑丫头翘开田鸢的牙灌还魂汤。田鸢醒来时,还沉浸在丞相府的梦境中,一时没想起昨天的事。他不知道高大明亮的厅堂如何变成了低矮肮脏的帐篷,角落里为什么有两只竹笼,关着熟睡的蟒蛇和孔雀,还有身边那个黑丫头,她是哪儿来的女仆?她俯身喂汤时,一对大黑奶子晃悠悠地吊在羊毛袄里面,看起来比母亲的、莺姑娘的还圆还沉,相互间挤出一条深深的黑缝,田鸢伸手就抓。黑丫头喂完汤又给他把尿,把那直挺挺的小鸡鸡按下去对准尿盆。尿着尿着,他的小鸡鸡软了下来,他想起一件事:母亲已不在人世。泪水顺着那张小猴子脸滚滚而下。
      马戏团继续北上,经过一条刚刚破冰的河流。田鸢不知道这是什么河,这是什么地方,天空为什么这么红,它分明是另一条大河悬在头顶,正卷着万丈彩云奔流不懈。他发着高烧,在昏沉中扑进黎明。在他的晕眩视野中,马戏团向一片火海闯去。他看见那蜷成一团的蟒蛇和抖着大尾巴的孔雀、那边走边掉毛的瘦马、莺姑娘那杂草般的头发、黑丫头那细长的不真实的剪影、还有人们身上的兽毛、还有他自己身上——从荣华富贵中穿出来的、价值六百斤大米的毛祫袢睡袍——都在燃烧。那暗红色的峰峦没入天际,那冰块的撞击声震耳欲聋,那渺渺茫茫的河滩令人目眩,大地在颤动,是水和冰使它颤动,或是他的高烧使它颤动。从群山中涌出一汪金泉,沸腾着,溶化在朝霞中,给他打着寒颤的脊梁骨注入了一股无限幸福的暖流。时而有成群的野鸭从河岸上惊飞,打破洪荒的寂寞,草丛中露出烧焦的车轮和白森森的骷髅。一觉醒来,天空又变成了蓝色,云朵千姿百态,有的像山峦,有的像游丝,有的像一条长河跨越整个天空,它们挤压着、追赶着、撕扯着、汇聚着,几乎在呐喊着,从远山到头顶,云朵越来越大直到铺天盖地,云的巨影掠过河岸和大地。这就是黄河,这就是许黻把守过的那段黄河,马队驶过的路,正是许黻从战场回乡的路,他们有可能经过了许黻养伤的村庄,他们的表演,有可能打扰过许黻的睡梦。
      在锣鼓声中,一只胸口长着红毛的黑狐狸会说人话,它的叫声字正腔圆:“阿紫。”但是莺儿听见的是:“若姜。”它在鸡叫声的诱惑下跳进一口棺材,出来时变成黑丫头,油光水滑的胸口挂着一只红艳艳的香囊,这时田鸢发觉,只要她不是那么黑,就和那个唱神曲的女优一样。表演才刚刚开始。黑丫头从香囊里掏出一枚桃胡,埋在黄土下面,给它浇水。伴着诡秘的笛声,一棵桃树发芽、长大、开出粉红色的花,花心里爬出漂亮的小花蛇,像小手指那么粗,姑娘一声唿哨,一切又缩进了地面,好像时间在局部倒流一样。田鸢深深地迷上了她。在蟒蛇表演中,虎皮人站出来喋喋不休地解释:这头蟒蛇很好养活,一年只吃一头鹿,余下时间慢慢吐鹿骨头,蟒蛇心领神会,朝观众痛苦地打起了饱嗝,吐出一根像丝瓜那么大、泡得发软的骨头。黑丫头撅起蟠桃似的屁股,用木棒敲蟒蛇的肚子,耐心地敲,直到敲出个大包,虎皮人说那是蟒蛇的胆,每个月上旬靠近头,下旬靠近尾巴,只要月亮还在天上,它就不得安宁。然后,孔雀怀着隔世的仇恨扑过来,撕开蟒蛇的肚皮,把胆叼出来,那是一团蔫呼呼的绿球。
      收场后蟒蛇又安然无恙了,看来有些东西是假的,有些东西是真的,这支马戏团赖以生存的玩意儿是幻术。晚上他和小伙子们挤在一起,忍受着屈辱和狐臭和他们挤在一起,眼睁睁看着莺儿和黑丫头睡在一起。他嫉妒莺儿,他恨黑暗,莺儿的宽肩膀妨碍着他的幻想,黑暗中又无法窥视那姑娘的圆脸。小时候他迷恋过戏台上、大街上、别人家门口、书里、神话传说里和他想像中的一系列成年女人,她们都那么白、那么肥美、那么多汁,如果这个标准持之以恒,他也许会暗恋一只荔枝。但是现在,一个黑女人开始折磨他了。他在弥漫着尿骚味的空气中辨认她身上的蟒蛇腥味,在男人们的呼噜声中捕捉她的呼吸,向她熟睡后放出来的、在黑暗中摇曳生姿的灵魂呐喊:来!和我贴在一起!好姐姐!咱俩都脱光光!贴在一起,紧紧地贴着,肉贴着肉,让管我的、管你的神一起保佑我们,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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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17:16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他一直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神,让他感到冷、热、酸、胀、疼、舒服……不让别人感觉到,让他知道自己在、不知道那些不在面前的人还在不在,这个神管了他一生一世,却不让他看到,它的外形是无法想像的,它也许是无形的,是一个法力无边的大神分散在一个人身上的一点点注意力,也许是藏在一个人心中的会说话的小人,说出来的话只让他听见。这个十一岁的男孩祈祷着:来,我的神,来,你的神,保佑我们肉贴肉,让我们都知道自己有多舒服,又不让别人知道,不惊动别人……他眼前浮现出黑丫头的屁股,比那穿长袍的女优的屁股清楚得多,下面的洞洞想起来也没那么神秘了,他想像到了它的紧张、它收缩的力量,甚至它的粗糙,这无师自通的智慧,也许不是来自他的神,而是来自那无神的、缄默的、光滑的、翘得像笋一样的小鸡鸡。他在揉它,而它盲目地翘着,不知道还该干什么,它是那么孤立无助,它不知道以后还有多少苍茫的时光,它找不到什么来验证那朦胧的智慧、夹住那天真的力量。
      马戏团在旅途的最北端,在黄河边的荒滩上跋涉,虎皮人说这是世界的尽头。北边的草甸里连一只羊都没有,干风撕扯着枯草和灌木,起伏的丘陵后面有一座绵延不绝的大山,山的后面是天国的光芒。他们在九原城表演,被召进了郡守府。郡守赏了虎皮人十六两金子,郡守身边坐着个板刀脸的大胡子,他坐在那儿的时候像一尊门神,站起来的时候像土地爷,因为他是个矮子,但他腰杆挺得笔直,胸脯像雄鸡一样鼓起来。他邀请马戏团到云中郡过端午节。
      “云中?那里没人烟啊。”虎皮人捧着金子说。
      “你往北边走。”他鼓着又圆又亮的小眼睛说。他的黑胡子差不多和眉毛连成了一片,遮住了半张脸,里面露出的皱纹是竖着长的。
      “我们周游世界五百圈了,从来不往文明世界的外边走。”虎皮人说。
      “不管你们绕着天底下转了多少圈,没到过我的城堡,就不算来过什么文明世界。”他打直胳膊指着孔雀和蟒,“这些鬼把戏,我一样也不信,都是幻术,但是我们赵国人,没见过凤凰。”
      第二天一早,车队集中在郡守府门口。太阳出来时,田鸢看见那矮汉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他的车,他走得比那些高个子的随从还快,他在暴走,凯旋般地暴走,他的右拳攥在腰间,握着一柄虚拟的剑、一柄王者之剑,上车时他高高抬起短腿,不仅不可笑,反而强化了舍我其谁的气概。马戏团的人相互议论:这个人有钱,有很多钱,他控制着黄河以北的铁和盐,他叫百里冬。
      他们向视野尽头的青灰色大山靠近,多年前许黻在四公子书房里展开的世界地图曾经把这座山画在大陆北极的娄烦国附近,据说它有八千里长。黄昏,车队穿行在不知何时有人生存过的旧城,那都是黄土的残垣断壁,橙色的晚霞在不知名的灌丛间流淌。正当虎皮人为过于靠近世界尽头而担忧时,一座黄得耀眼的丘陵挺立在血红的天空下,与天国的光芒争辉,一道漫长的黄土墙横贯在整个坡顶,犹如扣在一个巨人头顶的冠。灌木、杂草攀上墙面,风吹雨打把墙侵蚀得像山坡一样坑坑凹凹,说它是黄土夯筑的,倒不如说是从黄土里长出来的。山坡上有一大块缺口,被挖去的土想必做了那堵墙的原料。当车马绕着山坡行驶时,田鸢发现那堵墙是环绕的,它的高度会让一般的小偷望而却步、却让进过王宫的飞贼兴奋起来。伴着地下的雷声,两扇城门缓缓分开,露出一片万人攒动的场院,像刚刚被揭开的蚁巢一样。这是一座空中的城池。
      虎皮人不得不嘶声喊叫:“别凑近看!别把手伸进笼子!孔雀会叼眼睛,蟒蛇会醒过来!”马戏团的年轻人骄傲地嚷嚷着:“在南方,凤凰像鸡一样满地跑!这种蛇只不过是蚯蚓!”表演尚未开始,百里冬已经赏赐了一斤黄金。虎皮人决定拿出看家本领来。天黑以后,空中地面乌压压的全是人,虎皮人让房顶的人统统下来,确信上面没人以后,他喊道:
      “现在,不要看我,都回头往外看!”
      众目睽睽之下,房子和城墙没了,群星、丘陵和黄河波光尽现眼前。这里的人们从未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生活在空中。当他们举着火把扑向山坡时,虎皮人立刻让城堡恢复了原样。随后又表演了空中飞行等小把戏。端午节那天搭好了木台,看热闹的人就更不知有多少了。虎皮人面对这场面,激动得发抖,他声嘶力竭地、不遗余力地宣告:
      “让我们来看看,一个人怎么洞悉别人的思想!”
      一只罩着麻布的大兽笼和一块盛满沙子的方形托盘被抬上场,二者离得很远。黑丫头抛起了绣球,抢到绣球的观众被请上了台。黑丫头让他默念世上任一种大动物的名称,用手指头写在沙盘上,虎皮人在远处的兽笼边守着。那人刚写完,虎皮人就揭开兽笼上的麻布,里面有一头羊,沙盘上写的正是“羊”字。后来写“牛”就有牛,写“豹”就有豹,还在呜呜咽咽。每次都要重新抛绣球换人,写“鸡”、“马”、“蛇”、“象”……无不应验,那头象,是鼻子上插葱的小猪,聊以充数。虎皮人说:“如果你们怀疑有隐身人在空中偷看的话,咱们就来猜数。”他让黑丫头送上一盆豌豆,让受试者随便抓几粒,但不能超过十。他伸出手指头表示他猜到的数。也都正确无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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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17:16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田鸢满怀嫉妒看黑丫头把豌豆递给抓到绣球的人,向那个人露出白牙媚笑、搔首弄姿。晚上他更加想念她,因为他和她分开了。流浪生活中唯一的快乐,就是知道她在。现在他和莺儿睡在一起,百里冬给了马戏团足够多的房间。他梦见马戏团在黄河渡口排队过关梁,黄河像海一样宽,队列望不到尽头。母亲朝他跑过来,她在梦里会走路,田鸢不吃惊。但她忽然又不见了。田鸢找母亲找到临淄城里,在无边的废墟中,在方向不明的岔路口,他找啊找,找得精疲力竭,哭成了泪人,但是对于母亲之死,他的悲痛仅仅停留在预感阶段。这悲痛被房顶上出现的面孔模糊的女人冲淡了,他飞上去拥抱她,吻她,被她的口水淹没,他们都光着身子,她圆鼓鼓的黑乳房和紫色的乳头在梦里清清楚楚。
      第二天早晨黑丫头不见了,马戏团的人全都不见了。莺儿说,虎皮人把他们卖给了百里冬,还有那头孔雀。百里冬花了二十来斤金子买孔雀,因为虎皮人说它拉出的屎都是金子,买他们只花了三十二两,对买奴隶来说,这慷慨得有点过头。百里冬需要有人懂得怎么喂孔雀,别让孔雀像他去年买的海龟一样,光是活着,不会讨人喜欢。莺儿庆幸不用再捂着被子躲那黑丫头身上的蟒蛇腥味,也不用到遍地是蛇的南方去,田鸢则陷入了绝望,她消失了!也许一去不复返了!她到梦里来同我告别!田鸢恨透了那个自大的矮子拆散了他和黑丫头,无论他把自己装得多么像一个贵族,无论有多少人看在他的钱的份上尊重他的幻觉,田鸢打算蔑视他。如果马戏团还能回来,他打定主意藏在他们的箱子里,跟他们走,只为一辈子都能看见黑丫头。他从孔雀身上重温她的气味,他抱着孔雀说:“在临淄曾经有个大花园,像你这样的鸟儿是不会被关在笼子里的,因为黄鼠狼吃不掉你。”孔雀不说话,他开始后悔没向马戏团学习孔雀的语言,那或许是眼睛的语言吧。它像山鸡一样耷拉着尾巴,一点也不像端午节上的凤凰,来看它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不知是谁的一声呵斥,让田鸢明白过来,这鸟儿不是他的宠物。
      “小子,出来,别把它压着!”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人们全都互相认识,唯有他们俩是新来的。他们俩,一个紧锁着宿命的眉头,一个翻着生来就高傲的白眼,比那头打蔫的孔雀还不讨人喜欢。莺儿躲在屋子里窃窃私语:“这鬼地方,都五月了还刮大风。”龙卷风给她带来的恐怖是一辈子磨灭不了的,窗户板每哐当一下,她都会跳起来弄一弄,但已经不能闩得更紧了。“要是小木匠在就好了,”她嘀咕着,“换窗户板、修门扇,对他来说是小事一桩。”窗外的车轮声没完没了,铁和盐、粮和水扑嗵扑嗵地卸货,打铁声终日不绝,种种陌生的声音粗暴地闯进来,毫不怜悯地践踏着他们的孤独。大槐树整个晚上唿唿响,狼嗥从关不紧的门窗钻进来,田鸢在梦中哭湿枕头,莺儿睁着眼睛想念自己的父母,想念那个会把打火石、铜钱弄丢的小公子田雨,想念若姜、许黻和四公子……木鸢时代的一切搅得她不得安宁,熬到早晨,她抱着田鸢的脑袋说:
      “是告诉你的时候了!你爸根本不是丞相,他是个木匠,后来做了狩猎场官吏。”
      田鸢掰开她的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就那个看大门的?喂马熬鹰子那个?胡子拉茬的那个?”
      “是他。”
      “莺姑娘,你要管住我的嘴很容易,别再编这种故事了。”
      她再提这事,田鸢就不耐烦了:“我相信,相信还不行?好,就算他是我爸,他管过我吗?他有本事让我别给人喂鸟吗?”说着,他抱起水罐冲了出去。他看见人们把一个木头人竖在孔雀笼附近当箭靶子,看见武士们在场院里骑马斗剑,用木剑或剑鞘或真家伙,看见那个充满活力的矮子在他的王国里逡巡,还有一只黑鹰从空中俯冲下来,把他的目光牵引到场院北边,让他看见那个穿红裙子的喂鹰人,他的眼珠卡住了。
      那只举着鹰食的柔美的胳膊,让他想起了狩猎场的母亲。但他看见的并不是一个坐在轮椅中的人,他看见随风飘动的纱裙隐藏着一双饱满的腿、荡来荡去的马尾辫使姣好的脸庞时隐时现。她给了田鸢一个捉摸不透的侧面。“如果这个侧面不是骗人的,”田鸢想,“她就是仅次于我妈妈的漂亮的人了。但她的胸脯是平的,她还是个小孩,好像比我大不了多少。”他打开鸡笼的门,又想起自己并不是来喂鸡的,于是他在鸡群的懊恼的咕咕声中走向孔雀笼子。场院里的鹰不见了,那小姐端着铜盘子跑到勇士的马头前,铜盘里装着金子。田鸢懵懵懂懂地走过孔雀笼子,撞在莺儿身上,水洒了一地,莺儿盯着剩下的半罐水问:你还没喂孔雀?他又往回走,一路提醒自己:“喂孔雀、喂孔雀……”这次,他钻进了孔雀笼,却把水倒在了米槽里。来回几趟,他好歹让孔雀解了渴。
      她的出现加剧了田鸢的孤独,她可以和一个马脸男孩嘻嘻哈哈踢蹴鞠,偏偏不拿正眼看田鸢。那个马脸,比田鸢难看、比田鸢矮,却拥有她的笑容。田鸢躲在孔雀笼里窥视场院,等待她出现在人潮中,等待她迎风飘舞的马尾辫、红裙子、她平坦的胸、朦胧的瓜子脸和属于别人的笑容。一枝准头不好、又气势汹汹的箭扎在孔雀笼的栅栏上,震得田鸢一哆嗦,后来拔都拔不下来。但是,即使有可能被扎瞎,田鸢还是要窥视。他不敢指望这个天仙会穿过整个场院来跟他对一句话,也决不打算主动对她说话,只是看到她和马脸一起浇花后,他偷偷摘了一朵芍药插在孔雀笼的栅栏上,以召唤她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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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17:17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这样的僵局,有可能年年月月地持续下去,不光不跟她说话,也不跟这里所有的人说话,这想法让田鸢透不过气来,他比刚来时更加痛恨这陌生的环境,他梦见城堡里有特别特别多的规矩,怎么说话怎么走路怎么站怎么坐……稍有违反就会被黑胡子的主人用鞭子抽,他梦见自己逃离,而马脸男孩举着弓箭、领着一队人马追杀他。黑丫头从梦中消失了,红裙子尚未出现在梦中,因为他过于想梦见她,又没能记住她的脸。“那是捉摸不透的一张脸!”他躺在被莺儿关紧门窗的屋子里胡思乱想,“她到底美在哪儿?我说不清楚。反正看不见她,我就会忘了她的模样。”他再也不肯到莺儿怀里睡了,莺儿想:公子十二岁了,去年这时候,他锦衣玉食!她想不到田鸢身上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对成年女人的迷恋一去不复返了,连童年时期的幻想的回光返照,也随着黑丫头的离去而消失了;马尾辫、红裙子、平胸,将他的注意力由乳房引向脸、由肉体引向了幻影。最大的变化是:在黑暗中想像那张脸的时候,他的小鸡鸡不会翘。
      六月的一个晚上,一切都改变了。田鸢来到孔雀笼旁边打量那具被射得千疮百孔的木人,然后从旁边的兵器架上抄起弓箭,把所有的郁闷嘭嘭嘭嘭地、准确地发泄在它身上。他满脑子都是莺儿的唠唠叨叨:“活着,活着就不错……”嘭!一箭射中木头人的嘴。“别露馅,小心国王的遗诏执行到这儿来……”嘭!一箭射中木头人的眼睛。“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他们服徭役吗?田鸢,你将来肯服徭役吗?”嘭!一箭射中木头人的脸……他以为只有月亮看见他,但是有人迈着小猫步、举着火把来到了面前。是她!真的是她!就在面前,她一下子离得那么近,嘴唇上的皱褶在火光下清清楚楚!她真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胸脯上没有一点隆起。她像从宗庙的壁画里跳出来的圣女,按照线描的轮廓长出了血肉,又穿着足以吸收全部体温的柔软的细麻衣。她被狂暴的箭击声吵醒了,出来辨认那个炫耀武力的小男孩。她的笑容,终于也给了这小男孩一次:
      “是你呀,养孔雀的!”
      养孔雀的心想:啊,她认识我,她和马脸浇花、和马脸踢蹴鞠时,远远地看过我一眼!谢谢那朵有魔力的芍药花。但是,天生的傲慢使他不动声色,他唯一的表情是冷冷的一瞥。然后他把弓箭放回去,往回走。
      “你叫什么名字?”小姐问。
      “田鸢。”他回过头来说。
      “我叫弄玉。”
      “弄玉?好奇怪。”
      “怎么了?”
      “秦穆公的女儿也叫弄玉。”
      “你知道秦穆公?你读过书?”
      田鸢心想:岂止是读过书。他不知道再说什么,就在这时,马脸嚼着零食、按着皮腰带上的金钩来了:“站在那儿射,射不准才怪呢。”在火把照耀下,他的脸比白天还像马驹子,因为鼻孔显得很大,就差穿一根缰绳,人中拉得很长,差不多可以绑一条马挽套,他满脸都是不服气:“养孔雀的,敢跟我在马上比试射箭吗?”田鸢以加倍的傲慢说:“牵马去。”他的语气好像在临淄的狩猎场里使唤一个小厮。弄玉对马脸说:“弟弟你别欺负人。”只这一句话,立刻消除了田鸢的敌意,后来他即使在梦中也不再与马脸为敌了。他们在马背上各发二十箭,以射中木头人脑袋为准,养鸟的中十九箭,马脸中十箭,小姐纯粹在起哄,十八箭都飞到箭靶后面的木材库的门板上了。从这一天起,马脸对自己习武的前途丧失了信心,又对别的事情迅速燃起了信心。他叫百里桑,田鸢一听这罕见的姓氏,就知道他是城堡主人百里冬的公子,而弄玉是百里冬的千金。
      “我是一个可以和别人说话的人了!”早晨醒来,田鸢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这个十二岁的男孩,心中对此充满了狂喜。莺儿还沉浸在初夏的无风之夜的怀旧梦中,田鸢端起鸟食盆子,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比平时更早,挂在城墙上的太阳从来没有那么大、那么红,他愿意每天第一个和它打招呼。那姑娘——她叫什么?弄玉——她的模样,他仍然想不起来,但是他欣慰地想:“见到她时,我可以对她笑一笑了。”他首先见到了百里桑,百里桑远远地在场院北边踢蹴鞠,没完没了地颠着,一点和他打招呼的意思也没有。田鸢不再看他。当他喂鸟的时候,忽然明白百里桑为什么白天不理睬他了。
      “我是他家的奴隶!”屈辱的火焰在他心中燃烧起来。
      他没有兴趣再窥视。早晨的太阳骗了他。昨晚的事情无非是这样:他终于梦见了她。她走过来时,他也不敢抬头。弄玉透过栅栏往里瞧,他相信她在看那头孔雀。但是她说:
      “嘿!我爸叫你去,把你妈也叫上。”
      她的眼睛含着笑。他心中释然,“我们确实是熟人了。”这想法是他心中升起的另一轮红太阳。中午,他和莺儿来到百里冬面前,那屋里还有一个光头武士和一个矮壮的少年。百里冬歪在炕上,鹰眼盯了田鸢一会儿,突然发问:
      “你跟谁学的箭?”
      “自己琢磨的。”田鸢按照莺儿的嘱咐小声回答。
      “骑马也是自己琢磨的吗?”
      “是。”
      百里冬眯着眼问光头:“这年头,战马多少钱一匹呀?”光头说:“眼下值二十斤金子,头几年打仗时,值七八十金吧。”百里冬笑笑,问田鸢:“你小时候在路边随便拣一匹马,就练上了?”田鸢不言语。他脸一沉,跳下地,疾步走到光头身边,昂地一声,从光头腰间拔出剑,扔在田鸢面前。剑在地上当啷啷响,莺儿哆嗦起来,田鸢的眼睛却亮了。百里冬展开胳膊指着那矮壮少年,命令田鸢:“向他进攻!”莺儿眨巴着眼睛按住田鸢。百里冬讥笑道:“没本事,昨晚瞎闹腾什么?这是你逞能的地方吗?”田鸢硬从莺儿手里撑起来,抓起剑冲向那少年,他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那人的剑已经出鞘了,他虎口一麻,自己的剑已跌落在地,那剑还在地上乱跳,人家的剑已经回鞘了。百里冬跳上炕,盘腿而坐,捋着胡子说:“莺夫人,你儿子分明是武士嘛,怎么弄成养孔雀的了?田鸢!难道你想养一辈子孔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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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17:17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不想!”
      “那就到比武场去,去骑马,去拼剑,去赢!从铜盘子里抓金子!证明你不比别人差!把鸟食盆子扔掉!我这里已经有三百多个仆人,够多的了!莺夫人,武士的母亲,从我的仆人中挑一个,或者两个,让他们伺候你!一个有才能的人被埋没,天理不容,何况委身为奴!”
      眼看田鸢就要卷入亡命徒的阵营,莺儿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事往好处想。“他早晚要差你去押盐车的,”她关上门,把田鸢拉到床头,“他缺人押盐车,才楞说你是武士。”田鸢提醒她:“成为武士,正是母亲对我的希望。”莺儿就没话了。那以后,城堡里的人跟着百里冬叫她“莺夫人”,这个称呼正符合她的年龄,她比自己三十八岁的年龄更显得苍老,两片曾挑逗过小木匠的嘴唇已经变成了褐色,失去了昔日的光泽,那曾经风情万种的眉头凝固了,龙卷风在眉宇间永远刻上了深沟。每天傍晚她把汗流浃背的田鸢脱得精光,浑身上下检查有没有伤,除了肩膀上的旧疤和龙卷风刮出来的一些日益模糊的小瘢痕,她什么也没找到。她让田鸢别跟那些押盐车的人死拼,尤其是那个光头:“他是秦舞阳的师父。”但是百里冬嘱咐田鸢:“谁也不要怕!死也不怕!你得想:谁能比我强呢?啊?”
      光头的武学是青铜时代遗留下来的简明哲学的一部分:“如果你让剑长在自己的手上,像老虎的爪子一样,你就是一个剑客了。”他用寓言的方式教导田鸢,“你看豹子怎么绕过公牛的犄角,你看老鹰怎么避开毒蛇的牙……”当时唯一打不过田鸢的是百里桑,他退出比武场后,田鸢就成了城堡里最年少的剑客,他的年龄、他临时的师父,以及他输了还目空一切的眼神,让北方的剑客们想起十三岁就杀人的秦舞阳,谁也没想到他在模仿百里冬,这个除了眼睛、别的地方都不会杀人的小矮子。
      世上的事情往往是这样:一群孔武有力的汉子,被一个四肢不发达的小男人统治着,他们搞不清世界怎么慢慢落到了小男人手里。百里冬除了个头和力气,其他方面都是男人的楷模,他目光如炬、话音如铁、行动如风,他从城堡门口的阶梯登上屋顶,一步跨两三个台阶,下来也是这样;他一会儿出现在城堡北边,一会儿出现在南边,中间走对角线,穿过比武场时顺便用眼神鼓励武士玩命;好像总有一个目标在等着他,是那个目标迫不及待,而不是他;他的脚在奔走,他的头脑在飞翔;他半个脸的络腮胡子是过剩的阳刚之气的外溢;他在严寒中不戴帽子,这不仅因为他不觉得冷,而且,按改朝换代后给他定的成分,他要戴,只能戴平民的黑头巾,他,百里冬,就是把耳朵冻掉也不肯接受这耻辱,因为五百年前秦国的大夫名叫百里奚。
      谁也不计较百里奚的族谱里到底有没有百里冬这个人。他在达官贵人面前昂头挺胸,完全像在一个喂孔雀的奴仆面前一样;实际上从三十年前,他就敢穿着草鞋闯王宫;他试图用自学的治国之道游说倒数第三代赵国国王,结果只是在大将军李牧手下谋了个饭碗,在那儿,他亲眼看见中国军队怎么训练马上格斗、对付游牧民族,现在,他把这一套搬到城堡里,免得这个城堡像山下的城镇和村庄那样,被匈奴人踏成废墟。至于钱,他到底有多少钱,昨天有多少、今天又变成了多少,账房比他清楚。
      他是慷慨的,这是自负到极点的慷慨,就是不惜一切代价、让那些比自己高的人向自己鞠躬。这个城堡,这个微型的王国,是他迄今为止最大的慷慨、最大的自负。在匈奴人连年的骚扰和一场大地震后,云中的百姓全都丧失了家园,百里冬出钱建了这个空中城,在这里,有手艺的养活自己、没手艺的跟他干;莺夫人说得对,他要贩盐、要保护铁矿,不能没有武士,但他用金蚕豆来赏赐这些武士,他的赏赐像树上掉果子一样,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来,他穿过场院时,碰巧看见谁的表演很出彩,就心血来潮地找弄玉,叫她去账房端金子。
      田鸢也渴望从弄玉手里抓一把金子,这倒不是为了金子,这东西他小时候看腻了,甚至都啃腻了,但是弄玉的微笑,他还很少有机会见到。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只能用汗和血来赏赐自己。在那个圈子里,血是受人尊敬的、值得炫耀的,于是田鸢瞒着莺夫人用铁剑和成年人斗,希望敷药的时候,围观人群里有红裙子,现在,血成了他的芍药花。可惜弄玉对血没有好奇。
      一个酒糟鼻子的老医生忙着给亡命徒敷药,他的外套背后绣着“没有不死草”这几个字,据说战争期间他为了反驳“世界上存在着一种能够起死回生的植物”的邪说、为了表示对庸医的蔑视,在外套上永久性地发出了这一宣言,这没有打消人们的幻想,反而给他带来了“不死草”的绰号。
      一个比田鸢大三岁、却壮得像小牛犊一样的小伙子让他自惭形秽,这就是那天打掉他手中剑的年轻人,他是百里冬的大公子百里栎,他的肩膀那么宽,像个大人,他的胸脯那么敦实,穿上衣服都鼓起来,他的胳膊一屈,上面那一坨就骨碌碌地动,像塞了一颗铁球,又像养了一只水耗子,他的屁股也长开了,像马屁股一样,就这样,他还很白,在骄阳下成天操练,也不怎么变色,田鸢羡慕极了。百里栎在场边擦汗,一个杏儿脸的、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跑过来咿咿呀呀地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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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络小说】隐身

      牛儿哥,胸前扣着两口锅
      牛儿哥,从小爱干力气活
      牛儿哥,不做好事睡不着

      牛儿哥,一天到晚乐呵呵
      这是百里冬家的二小姐如意,她唱得对极了,她哥哥就是这样的人。一天黄昏,莺夫人想把门口那棵通宵通宵唿唿响的大槐树治一治,园丁们都在花圃里忙着锄草,叫不动,刚刚洗完澡的牛儿哥看见,便从库房扛出一把板斧,对莺夫人说:“跟我来。”他扯开他爹那样的虎步,穿过整个场院来到莺夫人门口,二话不说,爬上树砍那些长着叶子的枝条,莺夫人追上来,绕着那棵树团团转,胡言乱语地表达着自己的感激:“大公子呀,这可怎么好意思呀!”牛儿哥说:“呵呵。”莺夫人说:“您可真是个好人,一点架子也没有。”牛儿哥说:“呵呵。”莺夫人说:“差不多就行了。”他还是呵呵。莺夫人说这棵大槐树也真是的,那么能闹腾,有时候她都能听见老树皮开裂、新树皮挣扎的声音。牛儿哥只管砍,直到把那棵树修理成光棍才罢休,他跳下树来时,胸前又湿了两大块。
      经常看见他帮运盐、运生铁的人推车、卸货。他总是笑眯眯的,以至于眼角边长出了少年老成的笑纹。跟他混熟了,他就爱说话了。他在餐厅里跟一个从易水战场拣回一条命的武士斗嘴,大家都能听见。那人说长戟不靠武艺靠力气,一杆子能把人捅下马,他说:“我不信,明天叫郡尉弄把戟来咱俩试试!”那人说,使不得,长杆子底下没轻没重,怕出人命,他就高声吩咐铁匠打一百根两丈长的铁棍。田鸢倒是有一根铁棍,一丈长,他每天傍晚在门口舞,巴不得早日长出牛儿哥那身犊子肉。
      他养过的那头孔雀也不甘寂寞,昏睡一个月后,它忽然开起屏来,美丽得惊人、执拗得可笑,还“唿唿”地抖着大尾巴,大家围过去争论它是凤还是凰,如意扬着红扑扑的小脸叫唤道:“它都快疯啦!听见人的脚步声都会开屏。”正好牛儿哥扛着一袋生铁风风火火地经过,他扔下一句话:“还不是听见你来了,干脆把你关进去陪它。”如意冲他背影喊:“你才陪它呢!”百里冬两口子也来了,他漂亮白净的夫人,容氏,看透了孔雀的心思,问百里冬:“等他们再来,能不能再买一只母的?”百里冬说:
      “等什么等,派个人追上他们,到南方老林子里抓一只母的。”
      田鸢有点想回去喂孔雀,那样,弄玉就容易见到他了。她偶尔到场院里送金子,又不是给田鸢的,她和哥哥弟弟妹妹出去打猎,也不叫田鸢。田鸢听说她闺房有看不完的书,但一直没进去过,那是场院北边、花圃后面的一间房。那花圃里有酒杯大的鸡冠花,有黄色夜来香,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花花草草。弄玉正在给一种水灵灵的草浇水,看见田鸢走过来,就问:“好看吗?”田鸢说:“不开花,看不出来。”她说:“它就不开花,给人看的就是叶子,但是它特别好养活,一碰到土就生根。”于是田鸢摘了几根回家,插在一缸泥巴里。
      缸里的泥巴被草铺满时,蜻蜓出来了,一夜之间,院里所有的孩子都有了一根长杆,顶端粘着一团蛛丝。弄玉也出来疯跑,然后把粘到的蜻蜓送给如意,如意再把它们放了。为了看到弄玉的笑,田鸢也这么做。百里桑却把蜻蜓们残忍地养在蛐蛐笼里,跟别的孩子比战果,将来准备把它们喂蚂蚁。他输给了牛儿哥。当孩子们在黄昏的场院里又追又喊时,牛儿哥举着一根杆子,直挺挺地站着,蜻蜓们却一个劲往他的杆子上冲,原来那儿绑着一只母蜻蜓,他乐得合不拢嘴,看公蜻蜓们一个个过来送死。与此同时,他爹一手揪着一只愤怒的公鸡往厨房走,嘴里念叨着:“让你们学会打仗,还要赵国的男人干什么!”刚才那些斗鸡打赌的武士们,倒提着剑,看着百里冬的背影笑。在夕阳下,容氏和莺夫人从餐厅出来了。刚才夫人们不知怎么提起了年龄,莺夫人的年龄让容氏吃了一惊,她捏着自己像奶酪一样的下巴想:她比我还小一岁,我差点没管她叫老姐姐呢。但是她嘴上甜甜地说:“您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听见这话,莺夫人露出了莺儿的笑容,嘴唇羞涩地撇了起来:
      “不瞒您说,我差不多是一夜之间老起来的,那孩子,我拖着他走了五十里雪地。”
      容氏把她领到自己积极倡导美容术、亲自督造青春膏、让女人们快快走出战乱阴影的青春作坊里,让她参观晒干的桃花瓣、杏花瓣、梨花瓣和胭脂花瓣,看仆人磨玉屑、珍珠屑,让她看一只热气腾腾的小蒸笼,里面蒸的不是包子而是杏仁,还拿出一盒粉红色的药膏告诉她:“这是用杏仁熬出来的,可以让皮肤一夜之间白起来。但是您不黑,您需要的东西在这儿。”她把莺夫人领到一个精雕细刻的小木笼前,莺夫人万万没想到,一只芦花鸡在里面孵蛋,容氏说那些蛋早就掏掉了蛋黄、注入了朱砂,对去皱养颜有奇效。可怜那只老母鸡,无论多么耐心也盼不到小鸡出壳的那一天,它若有知,定会责问人们懂不懂得母爱。她把这种药膏送给莺夫人,让她把脸上一切不开心的东西统统赶走。
      她不光要人开心,还想让动物开心。有一天,她挑了一头又肥又白、看起来好像每天都在抹青春膏的鹅,跟孤独的公孔雀关在一起,还诚心诚意地往它们中间撒小米,妄图吸引它们彼此靠近。如意乐得直捶牛儿哥的后背:“瞧咱妈,怎么给他俩主婚!”但是来自南方的天使与草原上的凶禽没有共同语言,它只会跳舞不会叫唤,没法跟鹅夫人沟通。它们各喝各的水、各啄各的食,“笃笃”声和“吧唧吧唧”声相得益彰,各自保持着一份骄傲。刮大风的天,孔雀盯着外面摇晃的树枝发愣,百思不得其解:这到底是不是夏天呀?北方漫长的风季把它弄糊涂了。大鹅则站在笼边坚强地守望着,糊里糊涂保持着远祖的习性。天热以后鹅的心情坏起来,喂食时把孔雀挤在一边,还忘不了啄它两口,意思是:别凑热闹,等我吃饱了才轮到你!可怜的孔雀,尽管个头比鹅大,却从不敢反抗,还时不时被丧心病狂的母鹅追得满笼子跑,蓝色的羽毛撒了一地。如意隔着笼子用一根木棒扎母鹅,嘴里不住地骂:“凶鹅!笨鹅!臭鹅!还不快住手!”百里冬看见这一幕,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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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17:18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在我这儿过不上好日子,放了它得了。”
      二十斤金子,说放就放,仆人打开笼子的天窗,这凤凰跳上了笼顶,但是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它转来转去,盯着墙外山坡上的酸枣丛发抖,就是不肯起飞,这环境对它来说太陌生了,它没有把握闯进去。也许它甚至忘了自己会飞。小如意对它失去了兴趣,她哼着童谣离开了:
      狐狸顺着山坡走,兔子顺着墙根走,
      你家有只老母鸡,缩在窝里不抬头;
      兔子顺着山坡走,狐狸顺着墙根走,
      吃了羊肉啃骨头,你家有只大黄狗;
      狐狸狐狸来打洞,兔子兔子来做窝,
      你家有只老母鸡,缩在窝里打哆嗦;
      一二三四五六七,你家有只老母鸡,
      二三四五六七八,有天晚上不见了;
      兔子顺着墙根走,狐狸顺着山坡走,
      叼着一只老母鸡,回到山坡那边去。
      在这一阵阵欢乐的喧嚣中,田鸢和城堡里的孩子们混熟了。他进了大小姐的闺房以后,武艺就荒疏了。这里确实有很多书,历史书、故事书、神话书、诗集……最迷人的是一箱简椟,那是弄玉、百里桑和如意正在编写的故事,他们成天关在屋里,就干这个。田鸢惊奇地发现,这故事是由满门抄斩开始的,一位将军被满门抄斩,同时发生了毁灭世界的大地震,这还不是真正的世界末日,将军的女儿和一位善良的女奴逃到了远离文明世界的海岛上,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蓬莱国,那儿的山沟里流淌着红色的岩浆、螃蟹和野鸟掉进去就被煮熟、被她们捞出来吃。这个头是弄玉开的,她让主人公解决吃喝问题后,百里桑和如意加入了创作,于是陆陆续续又有一些旧世界的幸存者来到蓬莱国,开荒种地、养蚕、养鸡、在岩石上写诗、用野猪皮缝出蹴鞠来玩、遇到鬼魂和神仙、学会飞翔、发现不死草……他们在新世界演绎新的故事,渐渐忘记过去。他们一旦长生不老,这故事就更是没完没了。田鸢看到这儿,也没发现国王、将军和丞相,也没看见战争和天灾,岛上全是活神仙,他们的命运自相矛盾,因为是三个人分开写的。百里桑笔下的一个巫师无所不能,他不仅是岛上第一个飞起来的人,而且是所有妖魔鬼怪的天敌,而且下得一手好棋,而且是蹴鞠明星;但是,他在如意笔下成了一个笨蛋,被一个炼丹的小童耍得团团转,出尽了洋相,守护丹炉的孔雀还叼下了巫师的一只眼睛,田鸢一看那幼稚的笔迹和错别字就知道是小如意写的段子;接着,弄玉仁慈地让巫师康复了;这活儿交到百里桑手上,他立刻让巫师长出第三只眼睛,长在额头上备用。田鸢说这一切不真实,百里桑说:“管得着吗,我们乐意,写给自己看!”如意噘着小嘴说:“就是!”但弄玉对田鸢比较有好感,她记得他说,她的名字跟秦穆公的女儿重名了,就邀请他加入。田鸢谨慎地为岛上添加了每年一场龙卷风,出于切身经历,写得绘声绘色,又添加了一个长得像若姜一样却会走路、会飞翔的仙女,写着写着泪水涌了出来,他什么也不说,弄玉便把手绢递给他。哭够以后,他又写了一个算命瞎子和一个情种,早熟的他,在故事中首次引入了情种,这个情种还不敢打将军的女儿的主意,田鸢只是让他给仙女写情书,规规矩矩地让自己笔下的人物互相亲近。这四个孩子沉浸在对海岛、对未知世界的向往中,没想到世界上有一个人真的在干这件事,那就是田鸢的亲爸爸。
      他们有时同时写,有时不得不等别人写完再续,休息时,田鸢着迷地照弄玉的镜子,因为他屋里没有这么大的镜子。他在观察自己是不是变宽一些了,结果他除了更黑,没有一点变化。弄玉开玩笑说:“有你这么无聊的吗,专门跑到人家屋里来照镜子,你把这一整块青铜都搬走吧。”百里桑笑话他女孩子气,他也无所谓。他想:“我是个真正的贵族,有没有大镜子才无所谓呢。”如意建议姐姐给他画张像,既然他这么臭美,就让他把画挂在屋里当镜子看。弄玉确实有这方面的才能,她画过百里栎、百里桑和如意,都维妙维肖,她屋里还挂着自己的像,是最近画的,画中人胸前的衣褶含蓄地、一厢情愿地表示:那儿有一点点凸起。她处于这样的疑惑中:和我一样大的女孩子,早就鼓起来了,我的呢?我的呢?妈妈说每个女孩子都有这么一天,叫我不要着急,可是她老盯着我的胸干什么?她说会酸会胀?我怎么没有这感觉?我一个劲长高,为什么不鼓?于是她让画替她酸、替她胀、替她鼓。现在她画起了田鸢,百里桑和如意出去踢蹴鞠。但是画到一半,她就把画揉了:“画不像,你的眼睛太难画了,从来没见过男孩子长这么秀气的眼睛,稍微画走样点都不行!”她好像还有点生气呢。田鸢把画展开一看,笑了,他这才发觉自己长了多么合适的一双眼睛:稍微大一点、小一点,就成丑八怪了。莺夫人发现田鸢不再打打杀杀,心里很舒坦,天天问他:“去哪儿?还去大小姐屋里看书不?”田鸢没告诉她编故事的事,因为故事里有龙卷风和满门抄斩。
      入秋以后百里桑把那一箱故事搬到了自己屋里,弄玉躺在床上无精打采地看书,他一个人去,弄玉不再对他言语。他对着镜子梳头发,问:“怎么不在这儿写了?”弄玉摇摇头,指指隔壁。他那敏感的自尊心开始提醒自己:你到底不是他们这个圈子的人,你大大咧咧地照人家的镜子,还在人家的故事里添一个不讨人喜欢的情种,说不定人家正在隔壁拆你写的段子呢。他淋着毛毛雨回去,倒在炕上想:“哼,不理我,以为我稀罕你们家破镜子?灰蒙蒙的长着铜锈。”次日午餐时弄玉仍然不说话,不光不跟他说话也不跟任何人说话,田鸢想,她也许遇到了什么心烦的事,又鼓起勇气问她怎么了,她眼皮一耷拉,摇摇头。接着,田鸢悄悄观察她是不是对别人脸色好一点,结果真是这样,她看如意、看百里桑、看别的小孩时表情都很轻松,眼里甚至有笑意,可是一面对田鸢脸就板了起来,也不拿正眼瞧他。还有更让田鸢懊恼的,当她发现田鸢一直在瞧她时,就飞快地瞟了他一眼,这一眼又陌生又警觉,简直就像田鸢昨晚杀过人一样。田鸢可以肯定自己招人讨厌了。他小时候也讨厌过别人,他知道这时候,越黏乎就越招人讨厌,最好是走开。于是他三下两下吃完饭走了,没有影响任何人的快乐。由于食案上并没有一面镜子,田鸢就不知道,今天他抛给弄玉的是怎样一张满腹狐疑、无法亲近的脸。从晚餐开始,他坐在莺夫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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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17:18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与这群公子哥疏远后,他回到了竞技场上,那盼望已久的赏赐来了,百里冬赏他,不是因为他赢,而是因为他渴望赢。田鸢在马背上俯身拣金豆子,铜盘子遮住了弄玉的脸。周围响起一片喊声:“下马呀!”“这孩子第一次领赏,不懂规矩。”田鸢这才发现弄玉踮着脚、举着胳膊,很累。等他下马,弄玉把他的衣领掀开,把剩下的金豆子往他怀里一倒,跑了。实际上她最近刚开始生田鸢的气,她刚刚发现,田鸢在成心躲她。以后只要弄玉出现在场院里,不管有多远,立刻就会跳入田鸢的视野,这时候他就干得格外卖力气,免得她偶尔瞟过来一眼看见的不是他最英武的姿态。在这种感召之下,他的剑鞘有一天竟然击中了师父的光头,人们纷纷议论秦舞阳开糊了。次日下午,武士们外出狩猎,她的魅影又出现在田鸢的视野里,而且比任何时候都光彩夺目,因为她披了一条崭新的红色斗篷,红得让田鸢六神无主。即使他把视线转向别处,眼角也躲不开那团红色。牛儿哥、百里桑他们出来了,马背上的牛儿哥和“百里栎”这个姓名很般配,像他父亲那样,他骑马比走路好看。然后,那团让田鸢心里发慌的红色跳上了牛儿哥的马背,又带着清脆的笑声掠过他身边,这笑声他已经很久没听到。她搂着她哥哥的腰,红斗篷飘在她哥哥的黑衣服上特别显眼。
      晚上田鸢梦见自己把一艘小船踩得左右摇晃,把一些不认识的孩子晃到水里去。船被踩翻了,他淹没在水中但呼吸自如,他听见母亲的叫声,探出头来,看见又一艘小船在茫茫波涛中飘过来,船头上那个摇橹的女人,乍看是母亲,仔细看竟然是弄玉,竟然在对他说话:
      “你以为我不会画你吗?笨瓜,瞧瞧这个。”
      她手里的白缣和她的脸都模糊不清。田鸢拼命游过去,眼睛在波浪中沉浮不定,呼吸也困难起来。茂密的金鱼草和蓼草在水下摇曳,蚂蟥在游荡,水虱子在奔走。他抹开眼前的水珠,看见白缣上画着个邪眉对眼的丑八怪,说是个人还不如说是个乌龟。他心中明白:这就是弄玉为他苦心描绘的头像,要不是达到了维妙维肖的境界,她是不会轻易亮出来的。他对她的画技由衷地佩服,想要这张画,又不好意思开口。一股白雾袭来卷走了弄玉和画,只剩下满船的鹅毛,他爬来爬去找东西,却忘了自己在找什么。他一丝不挂地对着无边的波光喊“妈”,重新体验了襁褓时期的恐惧。鹅毛纷纷扬扬地飘起来,粘在他身上的都生了根,又蔓延到全身,随之而来的是无法驾驭的飞行,他贴着云影晃动的悬崖上升,一笔一划地掠过八个像云朵那么大的字:
      “有心无剑,有剑无心。”
      这本来是他写在蓬莱国故事里的,顺手那么一写,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笔下那个目空一切的武士,动不动就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与人决斗。百里桑可能已经把这些简椟拆掉了,但他的梦把这句话放大到了永恒的悬崖上。他想起生活中的弄玉并没有理睬他,梦是假的,就揪心。其实弄玉在牛儿哥的马背上看了他一眼,还笑了笑,他假装不注意她、眼角却直往那边拉的样子,让她觉得好笑。她的心情已经和前一阵子大不一样了,她的心情无论是好是坏,其实都与田鸢无关。“这个大院里有人不理我,总是件闹心的事。”她决定打破僵局。第二天午餐,她让如意把田鸢叫过来问:
      “你不跟我们玩了?”
      田鸢红着脸说:“没有啊。”
      “嫌我们这些公子哥耽误你大好年华了是不是?”
      田鸢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谁嫌谁?我不是公侯之子?”大家面面相觑,他转身离开,像一只灰溜溜的瘦猫被凭空扔过来的一团鱼刺捉弄了似的。盯着他的背影,弄玉想到居然有人用这种态度对待她主动和好的美意,又气急败坏地追了出去。在场院里她拽住田鸢的袖子:
      “小孩,我再跟你说一句话,听完这句话,你要是再不理我,就永远也别理我!”
      “你说。”田鸢把落叶踩得喀嚓喀嚓响。
      “我每年有一阵不能说话。”
      她说从八岁以后,每年秋天她喉咙里会长出一块多余的肉,不管吃不吃药,过几个月它自己会消掉,这回算是快的呢。“你这个闷葫芦,就知道瞎琢磨,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我小时候哭哑过嗓子,落下了这个毛病!”在城堡门口的山坡上,她把小时候的事告诉田鸢。现在田鸢知道蓬莱国的故事是怎么来的了——被满门抄斩的,其实是赵国大将军李牧,死里逃生的,是李牧最小的女儿和她的奶妈,就是弄玉和容氏。府里被血洗那天,她们和一群门客在邯郸郊外溜冰,听到消息,门客们散得比猢狲还快,容氏把弄玉拉上车,对她说:“有人看见你爸爸妈妈的车从这儿过去了,咱们去追。”容氏知道,云中有一个叫百里冬的盐铁商,年轻时在李牧的幕府里发了迹,便带着七岁的弄玉去投奔他。到那儿,弄玉发觉上当了,他们编的瞎话她一句也不信,什么“你爸打匈奴去了”、“过两年来接你”……她说:“告诉你,容妈,你把我卖给这个人,我爸轻饶不了你!”然后哭哑了嗓子,六个月没再说一句话。谁也不敢告诉她实话。容氏跟她对着哭,百里冬的母亲哄她吃东西,九岁的牛儿哥冲她做鬼脸,五岁的百里桑对她说:“没出息,见不着妈妈就哭鼻子。”三岁的如意说:“什么叫妈妈呀?”她没见过妈妈,她妈妈生下她就死了。百里冬偶尔回来一趟,就一句话:“看紧点,别让她跑了!”还真是一副人口贩子的嘴脸,可他心里想的是:李将军,你在天上放一万个心,你女儿就是我女儿!这一家子和容氏,轮流看着小弄玉,真好像拐来的一样。这拦不住她,一天凌晨她溜出来找驻军,想告发人贩子,可是驻军已经不存在了,连衙门都是空的,赵国刚刚灭亡,国王已被秦国人五马分尸。她在牛粪里打个滚,装成小要饭的,用小手比划着,求一支商队把她捎走。与此同时,百里冬一家人和容氏满大街找她。她趴在车上,身上盖着茅草,下面是一堆臭咸鱼,满心都是逃出魔掌的喜悦,至于这车往哪儿开,管它的。商队把她搁在了雁门,幸好是雁门,要是九原、上郡或别的什么鬼地方,她就离家更远了。她一边要饭一边拦车,又拦住了好心人,这回不会乱跑了,因为她用屎在木板上写了“邯郸”俩字给人家看。就这样她回到了家门口,守门的秦国人给她吃的,告诉她:你父亲不是被我们杀的,是被你们的国王杀的,我们的国王已经为你报了仇。她搞不清这个混乱的世界的是是非非,只能哭。百里冬找到邯郸,被翻山越岭和心力交瘁折磨得像野人一样,他找遍大街小巷,认出了那个哭都哭不出声来的小叫花子,于是把她带回了家。又过了两个月,她嗓子里的东西消了,认了义父。又过了一年,容氏嫁给了百里冬,从她的奶妈变成了她的养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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