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绿

门虫

[这个贴子最后由门虫在 2005/11/09 09:11pm 第 1 次编辑]


　　题记：对我来说，有两种事物的消逝让我深深痛惜，一个是我的孩提时代，一个是野地。孩提时代已经远去，留下的只有我回望时空茫的眼。野地或许还有挽救的机会吧，野地是大地的孩提。自由与纯净，只有野地与孩提才够资格相配。我有一片心绿，以此为题，为野地与孩提唱一阕歌，以泯我心中的痛惜。

　　这么多年来，在我的心底一直存着一片奇异的绿。我也不只一次想把它记录下来，但都没能成功，或者说都没能让自己真正满意。其实我现在几乎绝望了——我不可能把它完整地用笔表达出来。前些时，与一位朋友聊天，说她写三篇文字我也写一篇，当时就想到了它。或许这次是个机会，我暗暗在心里努努劲，希望能写好它，但不是为了忘却。我清楚地知道已经忘却不了它的，它如同刻镂般存在我心底，自始如斯，今生如斯。
　　每每入夜，声潮淡褪，浓浓的暗色一层层覆上来，温暖地包围着我的时候，整理心绪，让内心腾出一片空间，仿佛月光照了进来，一派空明，心神荡漾，一些白昼无暇顾及的事物就渐渐自心湖的深底浮泛而出，随着心潮载沉载浮。调匀了声息之后，我就乘着一叶心舟，泛兮，泛兮，到那汪湖的中央。那是一汪绿色的湖。

　　眼下就是这样，寂静的夜一如往常温暖。街道上偶尔疾驰而过的车骤然划破夜之湖面，随即风平浪息，夜色又聚拢过来，我朝内心倾听，从心底传出一阵清亮的童声，那是我小学读第一篇课文的声音：
　　春天来了，冰雪融化，种子发芽，树木开花……我们来到田野里，来到山冈上，我们找到了春天。
　　那天，全班十几个孩童稚嫩的声音整齐地汇在一起，像村边的溪水一般清透。这朗朗的读书声飞出简陋的教室，在只有四间平房的学校上空盘旋，又被清风托举飘摇而上，就在整个村子的上空回荡开来了。紧靠着学校的后山是一片梧桐林子，那时候，树上已经挂满可以榨油的梧桐。后来听说凤凰的巢常筑在梧桐树上，也不知什么道理。如果那片梧桐林真能引来凤凰，我想那天，凤凰也一定会噤口——它的嗓子会有这一阵阵初开的读书声更透亮、更有节奏么？所读的课文是《春天来了》，时值九月初，春天早已杳无踪迹，但那天我正看着这篇课文的插图出神。我至今仍能清晰忆起这幅图的样子。
　　这是一幅铺张着绿的图画。图的上部三分之一是天空，蓝滢滢的天空，缀着几片云朵，还有几只斜飞着掠过的燕子，长长的剪刀尾巴。燕子是我那时再熟悉不过的小动物，春天里常能见到，就连我家的屋檐及大梁下都有它们的巢。燕子喂食的时候，雏燕在巢里总是喳喳叫得欢快，是一群贪吃的小家伙，就跟那时的我一样。除了天空之外，余下便全是绿色，属于春天的颜色。画面的远处，约在图中部的三分之一是一大片田野，已经插了春秧，秧苗的新绿就一直漫延到更远处的数抹长山脚下。田野中间还蜿着一带清溪，一如我村边的那条小溪。画面的近处，也就是下部三分之一，是一座短冈，一条简单的弧线勾勒出山冈的轮廓。现在想起来，那座山冈就像乳房一般丰满，弧线之内鼓涨着草绿。也许在春天里，这样绿绿的山冈就是大地的乳房，充溢着生命之绿的乳房，无声地哺育着花草树木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一切其他生物。就在这绿色的乳尖上，站着几个——记得是四个——小孩。他们正欢呼雀跃，挥舞着红领巾，他们在朝着天空和大地的远处高喊：我们找到春天了，我们找到春天了。就像我那时读书声一样，传得很远，回荡在天地之间，很久很久。
　　这群孩子就仿佛春天的精灵，他们过田野，爬山冈，只为了寻找春的踪迹。“草色遥看近却无”，当他们登上山顶的那一刻，在高且远的地方终于得以望见大地上正像火一般燃烧、一直漫延到天边的绿草绿树之时，他们就发现了春天的踪迹。那一刻，他们全身心地融入到春天的绿色之中，那是多么鲜活的绿，如同他们自己的尚且稚嫩的生命一样鲜活。他们的目的就是如此单纯——寻找春天。
　　没必要把孩子们的心思想得太复杂。如果你曾经有过寻找春天的经历——我说的是孩提时代，那你或许能理解这种单纯的寻找。春天在孩子们的眼里并不像成人那样总被拿来做为某种象征物。“春天来了，冰雪融化，种子发芽，树木开花”，萌动着的生命，也包括一切变化的事物，都吸引孩子们几乎永远好奇的眼睛，都会带给他们小小的心灵某种微妙的触动。假如你有神奇的记忆能力，还能记得自己的孩提时代，那一定会相信我，这不是夸张。这群寻找春天的孩子，他们也许仅仅是好奇于春草何时悄悄变绿了，树木何时开出了美丽的花朵。
　　成人的思维对于孩子是一个危险，成人几乎不可避免地野蛮侵犯过孩子们那个单纯而神秘的思维世界。人的一个可悲之处在于，当我们成人之后却无法确切知道孩提思维世界是在何时坍塌的。在成人与孩子之间似乎没有明显的界线，但成人已经无可挽回地告别了孩提，不再有回头路可走。孩提不需要象征之类复杂的东西，那是一个没有伪饰的最直接、最接近某种本源的世界。比如白居易也寻找过春天，他在一座山寺里找到春天的时候，犹叹了一声“长恨春归无觅处”，已经明显渗入成年人的色彩，在欣喜之余的一声叹息便显得不那么单纯了。
　　随着年事渐长，忆像的色彩逐渐被尘垢所覆，被抹了一层令人不快的灰色、甚至残留着斑斑黑迹之后，这幅画中的绿也在不知不觉中沉淀到心底深处，但它未曾因世事的尘垢蒙染褪色，反而越发鲜嫩如滴。只是要在寂夜的深处、当自己得以整理思绪、返视心灵的时候才看得更清楚。对我来说，白昼在大多数情况下是灰色的，黯淡无光泽，而夜尽管是黑的，却因了心底的这片绿变得煜煜有光。在我身心疲惫的时候，我总愿意想起它，让它鲜活纯净的绿洗洗我的心神，使我的呼吸更加清畅自如。它早已经洇出了那幅画，淌进我的心底，成为我生命中的一片“心绿”。而最好的一面也仅止于此，尽管我现在有一支用来复述的笔，但我知道这样的复述也如同一个梦永远不可能变得真切，因为我已经是一个成人。

　　正是长期被这片心绿所蛊，我深爱着一切不加修饰、充满生命的山野之绿，这和城市中的绿完全不一样，只有在野地的绿才算是真正的绿。我常引用张炜《融入野地》开篇的一句话：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张炜显然很宽容。在我，早已视城市为野地的仇敌，不共戴天。城市总在贪婪地吞啮着野地，代之而来的是一层层铁甲般的混凝土，混凝土把一切自由的曲线抹成直线，这还不够，高耸刺天的钢筋混凝土怪物像癌细胞一样随之四处扩散，结成一个个难以消除的肿瘤。野地就这样患上了皮肤癌。野地原本绿色的肌肤在这些癌细胞的侵蚀中逐渐失去光泽。
　　有一位诗人看着城市的晚空，试图找回那条曾经是山水与天相际的地平线，一条柔和的曲线，但失败了；于是另一位诗人退而求其次，他惊恐地望着故宫的飞檐，那高高翘起的飞檐曾经还挂着夕空绚烂的晚霞，如今却在钢筋混凝土怪物群中没顶，他在寻找飞檐的空际线，也失败了。城市让自由广阔的天空与野地起了隔膜。大地的野性被日渐埋葬到更深处。城市妄图找得捷径攀上天空，却一不小心过早割断了与野地的脐带，失去生命之绿的光泽，城市已经变得营养不良。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执拗地抵制城市对野地的野蛮入侵，正是因为这片心绿，是它在提醒着我——绿色的野地已经兑变成一个梦。我总在想，人心原本还能长出野草的，现在却只能长出像城市中的“篱笆树”一样的东西。绿，一旦像“篱笆树”那样被囚禁，就不再是野地里的绿，就只能像笼中鸟一样做着一个尚且跟野绿有关的梦，且在梦中寻找些许慰籍。
　　突然想起一则公益广告词：当人的眼泪成为地球上的最后一滴水……那将是一个彻底失去绿的荒芜。这是一则诗一般的广告，也让我从此记住了。
　　倘若真有一天，绿已经不能够再在野地上自由生长、漫延，那我将更加庆幸自己拥有的这片心绿。这是我在纯真的孩提、一个野绿张扬的时代，于野地的中央连土移植到心中的一丛，它至今浸润着我的生命。

　　后记：我希望此文不是一个完结。我试图歌唱自由与纯净。我希望我的心绿长葆青葱，在自己苟活于人世之时，得以片刻时间，呼吸一下新鲜的气息，让心灵得到些许慰籍。

清水攸攸

好文!!!

流浪之鸿

先敬上月光酒哈~~博学多才的虫子才子哈~~~~

凝月无语

读了这篇文章，感觉虫子的心如同他写的孩子一样纯和真。真是美文！

会当凌绝顶

哈哈 害虫好
你的文章让我想起了童年
没有酒的时光
也能那样快乐
当然只有童年了
哪怕你心中的是绿
而我是青

清斋闻涛语

想起以前曾经看到的一个故事。老师让学生形容并组织有关花的句子。一个小女孩说：“春天花亮了，秋天花灭了，花是灯”老师评语：“花是灯，电是什么？不及格！”也许这只是个特例，只是成人往往会像那位庸师一样在不知不觉中任意践踏，随意芟荑孩子五彩斑斓的心灵。
有一段时间很喜欢看丰子恺先生的散文，丰子恺先生写过的一些关于成人与孩童区别的文章尽管带着很强的主观性，甚尔有些结论过于极端，然我亦需一个黄叔度，否则难免起鄙吝之心。  

：）
汗~`~好像扯远了哈。
虫子心中这片绿地相信也在很多人心中存在着，“请君看皎洁，知有澹然心”。事物的本身或许失却了清静的面目，而我们的心却要努力地保持洁净。

琴悦画音

久违的……
看着这篇文，一时间竟无言语。。。
如此青葱的心绿，透彻的思想。此文出自心作，这是果实，而非其它。：）

门虫

下面引用由琴悦画音在 2005/11/08 06:09pm 发表的内容：
久违的……
看着这篇文，一时间竟无言语。。。
如此青葱的心绿，透彻的思想。此文出自心作，这是果实，而非其它。：）

出自心作。自认为也是如此。嘿嘿。
这篇文字写过多次，一直没写好。目前这个样子算是最好的，没办法，能力有限哈。

门虫

近来琴悦常来八闽，我作为副舵主，真心谢谢你的支持：)

琴悦画音

这篇文我很喜欢，转帖一下可行？
副舵主不要那客气滴说，以前我也常来的。：）
喜欢拐拐没大没小的亲切称呼，只有这两小丫头（以前还有个小泥人）在唐诗叫我小琴琴，跟她们倆可亲（小拐拐，想起跟你还有小泥人在认证灌水的那些日子，小琴琴真的可开心：）；而清斋的认识才真正让我走进八闽。咳，喜欢这里自然就会常来滴~

拍手笑沙鸥

我喜欢门虫的心绿.可琴悦没说喜欢我.严重嫉妒怪怪同学

琴悦画音

我也喜欢沙鸥呢，真的，不骗人的：）

拍手笑沙鸥

下面引用由琴悦画音在 2005/11/08 07:29pm 发表的内容：
我也喜欢沙鸥呢，真的，不骗人的：）

哈哈，刚说完嫉妒，琴悦就来了.偶还是感到有点安慰奖地意思,偶还是嫉妒怪怪同学.....

琴悦画音

今天没事，在闲晃呢。一瞅到沙鸥就赶紧飘进来。（小拐拐说的飘能带香气，所以俺就飘：）

拍手笑沙鸥

下面引用由琴悦画音在 2005/11/08 07:41pm 发表的内容：
今天没事，在闲晃呢。一瞅到沙鸥就赶紧飘进来。（小拐拐说的飘能带香气，所以俺就飘：）

我着迷于你的香气,不愿离去,可我知道.我此刻,醉了.................

琴悦画音

那就拥抱一下，一起醉好乐。。。

拍手笑沙鸥

女人,应该知书达理,应该温柔为家,应该贤慧为老公,不应该醉酒...........琴悦别醉

琴悦画音

笑S，这会说话不像沙鸥。
咳，如上教诲虽说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可我一点都不具备滴说。。

门虫

琴悦。想来不能叫“小琴琴”的吧：），叫琴姐：）你说要转帖，当然可以，觉得不胜荣幸：）
张承志的文章是我所羡慕的，他的文字慷慨激昂，如火如荼。我的文字有时候甚至是在刻意学他，学他那种把一腔的情绪与认知化成火一般文字的能力。但自知做得并不好。这篇也同样是。
凝月说这是美文，实在不敢当。只能说如琴姐所说的，是果实，不是其他。是二十年的沉淀化成的文字。我想写好，仍不满意，或许是太珍惜这片心绿的缘故吧。
来唐宋这些时日，以前清斋是我的文字的知者，现在看来，琴姐或许也算得一个。对此深觉有幸。

琴悦画音

呵呵，你上来了。刚还在灌水帖里不知要咋说呢。：）
琴姐的称呼就不必了。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