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叶子姐

碧痕

一
    燃烧着的家具、窗户纷纷跌落，我跌跌撞撞的跑出来，回头看，叶子姐还站在那里，火舌卷着她的裙角，她眼睛好大，好安静地站着。“叶子姐，叶子姐……”我喊。
    “你又梦到叶子姐了。”我睁开眼睛，周游的手在我额上。
    叶子姐，叶子姐，是我抛弃了你。
    梦境和现实连接起来，眼泪一发而不可收拾，将我淹没。
    叶子姐，你在哪里？没有人回答我。只有心一下紧过一下的疼着。叶子姐，疼痛是不是某种感应？叶子姐，我们是否有前世的血脉相连？
    有记忆的时光是从六岁开始的，始于拥挤的长途汽车。我吐了又吐；我紧紧攥着娘的衣襟，娘好厌恶的甩开我，向身边的人道歉，向司机道歉。下了车，我紧紧拉着娘的行李箱，唯恐被她遗弃。
    “叫爸，叫叶子姐。”娘说。那个爸头发好少，头顶好凸。叶子姐眼睛好大，好安静。那个爸对叶子姐说：“叫妈，叫妹妹。”
    叶子姐叫我，妹妹。妹妹是我的名字。娘叫我妹妹，爹叫我妹妹，哥叫我妹妹，这个爸也叫我妹妹。爹留下哥哥，我跟着娘。娘说，不要叫我娘，叫妈。
    我和叶子姐睡一张床，床好小，手臂好多，要折叠起来才放得下。叶子姐睡觉好老实，紧紧贴着墙壁。
    叶子姐长我四岁，念三年级。娘说，你跟叶子上学。我上班，你爸上班，没人看你。
    叶子姐很少说话。我安静的跟在她后面上学，等她放学。
    叶子姐做饭，会做炒面，汤面。火光里叶子姐的侧影好美。
    我打开灯。叶子姐关掉。我打开，叶子姐说：你妈说六点钟前不许开灯，费电，电费好贵。饭做好了，叶子姐说：你饿了，就先吃一点。递给我一双筷子一碗面。面热气腾腾，叶子姐看着我吃完。
   我远远看着叶子姐长大。叶子姐长得好快，裤子总是吊在脚踝上。
    那个爸喝酒，喝了酒骂娘，揍叶子姐。我躲在角落里。那个爸从不揍我，打我的是我娘。
    叶子姐上三年级，我上小学，叶子姐上九年级，我上中学。叶子姐长我两级。周末的时候叶子姐都不在家，他们说叶子姐在旱冰场做杂工。旱冰场好乱，娘说，不许你去，你要是敢去就打断你的腿。那个爸打叶子姐，叶子姐不怕打，照例还是出去。
学校里的人都认识叶子姐，叶子姐念书好。
    我上高中那年那个爸喝了过多的酒，脑溢血，什么话也没留下就不在了。叶子姐高三，很少在家。后来，我在学校听说叶子姐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学校。叶子姐不说，娘也不问。我问了叶子姐，叶子姐说：嗯。那个暑假，叶子姐在工地做小工，偶尔回家，一身泥一身灰。然后，那个秋天，叶子姐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爹从乡下过来。哥在乡下结婚了。娘继续没日没夜在工厂里做，爹到建筑工地。爹说，我供你念书。
    等我拿到录取通知书，娘把手能抓到的所有的东西砸到我的身上，说：你跟那个死妮子什么关系，你要去找她。


        二
    在学校，我见到了叶子姐。叶子姐好高好瘦，肩好宽，大而黑的眼睛依旧好安静。
    爹每月给我钱，只够吃饭，我吃一个馒头，半份豆芽菜。叶子姐看见我，就打好大一盆牛肉炖土豆，全都倒在我的饭盆里，看着我吃完。
    大二开始的时候，我们去郊区军训。饭菜是免费的，可是我吃了吐，吃了吐，所以时常不能参与训练，就在营区休息。那个时候认识了苏秦。苏秦是带我们军训的老师。我病着，他常来看我。
    他说，你从J城来。我说，是J城的一个小村子，好小的小村子。到处都是山。
    哦，我以为是J城。
    你熟悉那里吗？我问。
    苏秦不再说。
    苏秦问，你为什么学中文。
    我说，我随便填的。
    苏秦说，这是我的电话，有事情可以找我。
    我大三的时候，叶子姐毕业，找了一间公司上班，在郊区租了房子。照例到学校看我，给我买热气腾腾的牛肉炖土豆。
三年级的时候，苏秦给我们上外国文学的选修课。我坐在下面，看他的忧郁或热烈。有时，能看到他寻找的目光。我在论文上分外用了心，表达与他迥异的见解。
    他说，你把论文修改一下，一本杂志正向我索要这方面的稿子。你还可以到我办公室取几本相关的书。
    他的办公室在11楼。我抱着书，望向窗外。世界那么空阔，人间灯火和星空都那么遥远。回过头来，是一双凝视的眼。
    我试着笑笑，想推开凝然的静。
    “村子里立着最后一幢屋/那么孤单/像世界的最后一幢屋。——我想起了里尔克。”我说。“没别的事，我走了。”
    新年餐会的时候，我觉得有一双看着我的眼睛，循着视线溯过去，苏秦在斜对面。音乐声如隔岸之雨，我努力触碰，融入欢乐的声浪。
    “寂寞是因为有所期待。”苏秦说。散会的时候，苏秦跟我和另外三两个人走在一起。后来只剩下我和苏秦。苏秦说，去喝杯咖啡吧。
    “你知道吗，看见你，总让我有袒露内心的愿望。”苏秦说。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孤独是不可以触碰的。”我说。
    “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快乐？”苏秦说。
    “快乐是看得见的吗？”我问。“不过，我有很多理由不快乐，比如，我很穷，比如，我不够聪明。”

                               三
    新年过后，叶子姐不再来看我。我打电话去她公司，她给了我她的地址。当看见她突起的的小腹时，我好惊讶。叶子姐说，我结婚了。过了一会，就见到一个瘦长的男人挽着菜篮回来。
    叶子姐接过菜篮，走进小小的厨房。“你是叶子师妹吧。”瘦长男人温和的问我，并不陌生的样子。我无以应答，也并不需要应答。
    叶子姐给我做丸子汤，好温暖芳香，而叶子姐的脸是静极了的。叶子姐的手在抖。我看着叶子姐的手，问：怎么？叶子姐说，没事。我想起那个爸，也是这样。
    离开叶子姐的家，我的心里像被什么塞住了。我去找苏秦。苏秦说，你哭吧。后来，苏秦紧紧抱着我，我把脸埋在他怀里，很安稳。
    再后来，或者我去找苏秦，或者他来找我。我们在一起，拥抱，亲吻，彼此索求所能得到的安慰。
    叶子姐生了个女儿，叫作如一。叶子姐说，如果是男孩，就叫若然。如一像叶子姐，好大一双安静的眼睛，不像小孩子一样哭，只是安静的看着。我越来越多的和如一在一起，温柔的跟如一说话。我希望如一能够长成甜蜜温柔。我那样爱她。“宝贝，不要早熟，不要懂事。”我在心里说。
    姐夫说，你跟你姐不同，她抑郁，冷淡。
    我想起姐姐说过，那个爸总是带女人回家。叶子姐说，他恨男人。
     我对叶子姐说：你看，如一多么可爱。如一，笑啊。
    如一，如一，你笑啊。如一的眼睛亮晶晶的，闪过一汪笑的清波。我的眼泪流下来。
    叶子姐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无法持箸。“叶子姐，去看看医生好不好？我带你去。”我次次说。叶子姐总是说，没事。
    有一次，叶子姐说：不要跟苏秦恋爱。我愕然。我从未跟叶子姐提过。“没有的事。”我说。
    叶子姐说：苏秦有妻子。
    苏秦有妻子，又是一件多么无所谓的事。我从没想过要嫁他。
    不过，苏秦说过，好想娶我。
    如一六个月刚过，就生病了，高烧不退。一个星期，我昼夜陪在他们两个身边。
    等我回到学校，我跟苏秦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我不在的时候，苏秦到处找我，逢人问我，终于引发大家对我的注意。旁人眼光如何，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无所谓的事情。
    又去看叶子姐和如一。离开前，叶子姐说：你把这些书还给苏秦。
    叶子姐？我问。
     “你给他就好。”叶子姐把沉甸甸一摞书放在我手里。
    我不知道我怎么回到学校找到苏秦。只见到苏秦的失色。书和我的眼泪一起哗啦啦啦的落在地上。
    我在黑暗里沉浮，苏秦没有找我，没有给我任何解释。
    毕业，我随便签了一间杂志社，变卖了所有家当，只身离开北京来到H城。我回家去了一趟，娘砸碎了一地杯盘赶我走，说，就当我没有生你。

                                   四
    H城的风与云都清晰明朗，不同于J城和北京的混浊。我想，我是一株植物，在风雨里洗成空白，无欲无求。
    年年，我给如一寄各种温暖的礼物，估计着如一的年龄，买颜色娇嫩的衣裙。我给娘寄很多的钱。从不留下地址。
很多年以后，我遇到周游。周游说，成长是一次次蜕变，每个人足下都有鲜血。周游说，天地不仁，而人要爱。周游带我去爬山，从悬崖下接住我。带我去海中，让坚硬的浪花打在脸上。我感受到人生中可感的那部分。
    我带周游回家。娘老了，好温柔。娘欢喜地打量我，打量周游，给我和周游削水果，好像我们只有五岁，或者更小。娘对周游说，妹妹最爱吃柿子了。娘说，妹妹小时候打碎个碗，都会自己哭半天。娘说，你还记得吗，你最喜欢那条碎花的粉红裙子，晚上睡觉也不肯脱。娘说，妹妹小时候好内向，想要什么从来不肯说。娘变得好多话，爹只是默默地听着，颊上挂着笑，很多年过去了，爹没有比从前更老。娘说，好多年了，也不知道叶子在哪里，一点消息都没有。
    周游笑说，原来你叫妹妹。又说，你看，你是这样长大的。你娘都记得。其实，每一个人，都这样被爱过。
    周游问，叶子是谁？
    “周游，我们结婚吧。”我说。“关于叶子姐，我慢慢跟你说。”
    路过北京的时候，我和周游去找叶子姐的公司。公司说，叶子姐已经离职几年。我拉着周游去找各种旧同学，竟然无人知晓。我紧紧抱着周游，哭出了所有的眼泪。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想起叶子姐对我说过的，在那些我在她身边的日子里。叶子姐，真的能够相忘于江湖吗？叶子姐，你有更好的江湖吗？
    江湖在心里。周游说。有阳光，有风，有雨水，生命就会拔节生长。
    我们在一个春日里结婚，我穿着婚纱接受世俗浮华喧嚣的礼节的洗礼。在另一个春日里，我们有了自己的男孩子。
    “叫若然，好吗？”我问周游。
    叶子姐，如一有一个弟弟，叫作若然。在未来的某时，让他们凭此相认。
    不要怕。周游说。相遇是缘法，牵挂想念也是缘法。缘缘不息。

南草萋萋

相遇是缘法，牵挂想念也是缘法。缘缘不息。

写得真好。。。叶子姐也会想念你的，天上人间爱一直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