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笔下人间 于 2011-1-22 01:06 编辑
二
看得出,她家很富裕,第一次见面就感觉到了,穿着新衣服来报到的能有几个。我就是穿的平时的黄军装(可是流行色!并非真的军装,“文革”的留余,使之成为主色调,中山装样式,褶褶皱皱的已算体面了)卷起袖子敞开领,妈妈始终不肯给我买白衬衫,怕引人注目。刚刚上学,谁知道该买些什么呢,或轻易就买什么呢?她却已弄了一大堆:崭新的文具盒,好几枝铅笔,橡皮,小刀,格尺,还有几个方格本,放在书包里。 相对而言,女孩子比男孩子注意穿,从衣着就能看出性格来。那年月还不是“个性时代”,她很不多见的小有个性,爱穿也敢穿。那时的观点和现在差别很大,近穷而远富,注意打扮会遭人反感。排头看去,好生大都穿着朴素,只有差生才注力于此。不夸张地说,从衣着就大致可以判断出学习的好坏的。当然,学习与家庭都好的也不是没有,只是很少,像谭丽丽,还有郭丽洁,闫纯影,家庭都比较好,但由于上进,“有钱”便不成其为耻辱。假如本身是差生,偏偏又“有钱人家”,会更令大家反感,还不如穷一点的好。这风气直到四五年级时才有所改观。现在则完全掉个了,学习与穿着多成正比,好学生外表是决不肯散漫的。不妨说,时代的不同,使外表美得到了新的地位,有了新的含义:成为激情与自信的动力之源。 偏偏呢,她有些爽真和外向,爱美起来既不醉心也不偷偷,(个性大概就体现在这里罢?)久之大家也习以为常,不知不觉间竟让她搞起了“特殊化”。当时的反比观念于她也似乎教化不大,仿佛与之无关,可被排除在外似的。莫非,真如同太阳之于大地,阳光再充足再广大也有普照不到的地方? 一年级,大家不过还是小孩子,但在同龄人眼中是感觉不到这一点的,因为身在局中。可是,虽然是小孩子,却也能感受到一种东西:气质。当时不懂,回过头来就明白了。并且从她身上,使我坚信,气质是与生俱来的,未必一定长大才有,或者后天学来。相识时日未多,我已经能感觉到。抽象的东西形容起来真是很难,时间太久远,当时的印象不免模糊,我不能说得清楚,但我知道是有,就足够了。总之这是一种很高贵的气质。一如人的力量,也是无形无觅,可谁又能否认它的存在,不去注意和重视呢?这和灵魂不同。人有无灵魂(请别害怕!)我不敢确言(照目前的科学水平该是没有。但也有人活灵活现地说有,甚至还称出了重量,一本读物上依据死前死后的重量差就判定了灵魂的存在!),暂定为没有罢,有也感觉不到,气质却是能分明的感觉到的。它左右着我们对其“主人”的好恶。我不知气质可否理解为“精神面貌”,如可以,她的精神面貌即属高雅华贵型。我是不懂得什么是气质,却感到了它的逼人。 故事还很长,无须那么急迫,姑且把谭丽丽放在一边,待会再出场。我现在很想准确描述在我心里这“很高贵的气质”到底是什么。这很重要,因为这个评定很容易理解到庸俗的意义上去。比方说罢,我们的潜意识中,上层人都是高傲的(我们对这高傲的认识与爱憎是另一回事),而当其放下这“高傲”,以常人的亲和态度待人,就显得格外的难得和动人。然而,上层人毕竟是上层人,根性是不会改变的,这亲和与常人还有着某种不同,颇有点礼人下士的味道了(千真万确,并非我自轻自贱),由此,就形成了一种很特别的气质。我所谓谭丽丽的“……”就是这样一个意思。但我必须严正声明:我决无打击穷家子女的意思,话不动听,事实存在。穷孩子的生活一向不曾有过富家庭的优越,早以精打细算为常,哪会有那样的举态呢,从旁冷眼对比来看,未免显得有些小气了。对此我也毫无藐视,此语亦断不敢欺心;穷人在我心中的亲近地位不会改变,我实在也并不羡慕富人。真的,这可是立场问题。我敢保证,我决不是“穷人长个富身子”——就像我吃不下饭,要鲫鱼吃,爸爸说的是的。 我不得不说,世间的道理走的是两条路线,要分大道理和小道理。大道理自然横行天下,畅通无阻,小道理却只有藏在暗夜里,躲躲闪闪,还要处处碰壁。可是某些事情却实实凿凿正是在小道理中“大”有道理的。只因提不到台面,它至今不得翻身。即如我上述的看法,正理儿也是不该摆出来的,摆即有奴性嫌疑。或许这也是面子的需要。国家要政面,人们要情面,明知不是那样,也得那样宣传。可是我要说明的,不是该不该存在的,而是存不存在的。 谭丽丽学习与表现比我好的多,不出一月,即担任了班长,小组长,直到二年级转走。我很振奋;仅管我没有当上。——我的 “感觉”没错! 现在我对她的好感(莫误会,是好印象加亲近感!)短短时间已是大春二春比不了的,苑聪聪呢,……可有些难说,我仍然很想念她,嗯……是不是这就算喜欢她?谁知道,我原本并不把她算在朋友之列的,这个精神的小姑娘。我们的融洽,她对我的尊重,使她第一个作为我留恋的人在我的记忆中。幼年时代的纯情伙伴,地位是不容易取代的。那么,谭丽丽呢?真的也并不逊色,高贵而令人钦佩。应该这样说罢,在我的心灵刚刚学会接纳朋友的时候,就先继有两个女孩子走了进来。男孩子,一个还没有。即有,也躲在心灵暗处的角落里,我看不到他;或者就是“灯下黑”,我根本就不曾留意他。 而谭,比我还小两个月。 她到底好在哪里呢?短短的一年同桌缘,委实也很平常,除文明礼貌月,也没见她怎样特别地学过雷锋,平时也没有见她做过什么惊人的壮举——倒是还时常发点小脾气什么的。孩子就是孩子,佩服往往是无缘无故的,不讲条件的,没有大人那样的充分理由。……现在的歌星的感染歌迷,是不是就钻了这样一个空子?……若一定要找个理由呢,回答也等于不答,那就是她是我的同桌。 她学习好,人又俊,自然受到全班的喜欢。每逢下课,总有几个人聚笼周围,说说笑笑,内容大抵介于“驴唇” 与“马嘴”之间。几位男生原是为我而来——说实话我从来没拿他们当朋友——在和我打招呼之后,我看到的,都是他们的侧脸。此处“是个好地方”,若我不在,还不妨还一坐,一直坐到上课铃。我很快明白这里“贤才广聚”与我无干,似乎还有点碍事,便以沉默不语来表示不满,有两次甚至弃坐而去——“给点脸子”,这可比“端茶送客”厉害得多了!可谁知效果并不佳,得到的结果是若无其事与熟视无睹,象吴鹏或掉下来的许洪涛等辈,干脆就大刺刺地坐上去“填补空间”。 ……这可真是 “昭然若揭”了!我没理由不愤怒。我的桌子椅子在班里要数中等偏破了,我是很小心的,这能说与他们毫无关系么? 还好,谭丽丽并不特别理会他们,渐渐淡然,虽然不弃坐而去。我很满意她的态度。 班里工作太繁杂,小学不似初中,这个委员那个代表的很多,多分派几个干就是了。谭丽丽兼任小组长,入学时间太短别的学生还不很了解,一时没找到象她那样“丁硬”的,尽管她像有使不完的精力,也还是忙得不亦乐乎。因为我们是同桌,“地利人和”;我想,有的地方我也的确表现的不错——可能也有一点妈妈的作用——老师起用我了!让她抓学习与卫生(任务不过是尖声尖气地念念生字收收本子,以及放学后领几个学生扫扫过道擦擦黑版并赶走个别捣蛋的男生之类),让我管纪律。 ……我后来才明白,起用我与起用她,原因是不一样的。 这是老师惯用的高招之一:变相约束。 比如,对那些太顽皮的家伙动硬的不适宜,即须启动此妙策规之,他哪方面差偏树立这一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三年级时候,吴鹏整天捣乱,课堂上大声说话,气得品德与音乐老师中途摔门而去,班主任郭老师也皱眉。对别的学生好使招数的到他那就行不通,家长又找不来,后来就用了这法术:要他这纪律最差的人管纪律。不想这居然大生奇效!他竟长达一个月之久不曾犯过一次对他而言才算得上错误的错误。“自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何曾有过呢?至于后来又故态复萌,乃是本性使然,无足怪哉,鉴于他的家庭,怎么能指望他保持住呢。“有比较才有鉴别”,对照平时的严厉批评,究竟这要好上许多了。 教我管纪律,自然,这授命的性质与吴鹏还有一定差别,我的纪律性一向不差的,尽管别的方面平平。这任命虽不能说和对谭的完全信任一样,可也不该是对吴的以毒攻毒招法,大约在两者之间罢,鼓励的成分大一些。管它为什么呢,我还是欣然接受了。 但是,老师万万没想到——连我自己也想不到——直到今天我都不敢相信那是我做的,那完全不像我!这一“杀手锏”于我并非良策,我做的居然还不如那一个月中的吴鹏! 而且真是惭愧,不及半学期,这诚命就给人家收回去了。管纪律,是要让同学们规规矩矩,班级太平,可我……哎,差不多背道而驰了。
那个时代,战争影片特别多,我们谓之“打仗片”。里面充斥着枪炮刺刀,于我,或说男孩子罢,有着特别强烈的吸引力。我甚至梦想过,要是自己也生在电影里的时代该多好啊!可又明知道不会打,那颗很痒痒的心也只能是痒痒着。真是“生不逢时”啊!
俗话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天——这一天是哪一天呢,不记得了,反正是在下午大家玩厌了“骑马克战”(字音如此,意思未必说得通,真是两人合作的游戏,一人骑坐在另一人的肩颈上,同其他这样组合的相互撞击,岿然不倒者为胜,带有一定危险性。)之后的—— “一天”,我灵感突发——终于找到解痒的“麻姑”了!——待大家都瘫坐在沙堆上喘息的空当,我借机象大家宣布: 改玩骑马打仗! 大家正自无聊,一闻之都来了精神,纷纷上前询问。见反应如此热烈,我激动而自信地解释道,这骑马打仗听起来跟骑马克战很像,其实大不一样!原来是一个骑在另一个的肩头,在下边的总因“地位低下”无论如何不会高兴,故很难玩的美满。在上边的无此烦恼,可高兴起来就忘记下边疾苦,势必导致屁股底下怨声载道,游戏终告“暂停”,其过程之虎头蛇尾简直势所必然。我所“更新换代”的同是两人一组,可地位平起平坐,不是上下而是前后,前者为马,后者为兵,平等的组合使彼此都会平衡满意。前者有前者的威风凛凛,后者有后者的神气洋洋。战法也比较明朗,不是大家毫无章法的随便乱撞,这太野蛮,容易导致由玩到怒,新玩法只分作敌我双方,每一方的各组可配合作战——这当然都是从电影里学来的。“兵”手持一根柳条当战刀(如遇战马“惊厥”不听调遣,战刀可随时改为马鞭伺候);这马呢,虽不及真马快,却有一种优越性,能同主人“并肩”作战,因为“它”奔驰起来两腿足矣,腾出来的一半也可持柳条。总而言之,简单而又适用。 小学不似我现在的师范,男生稀少,女生众多,而是平分秋色。本班自开学到现在,一月间再进十来个新生,全班已快到七十人了,差不多相当于一班二班快总和了;而男生倒有近四十人。我们心里很为我们是“好班”感到得意和自豪。这样的大班在校史上不曾有过,算是一个不小的新闻。不过这和初中比起来也还是孤陋寡“闻”:上初三和柳媚君同桌时,我们全班竟高达一百零七人!真是中国人多学生也多。但是仅管谭丽丽的小学尚不及柳媚君的初中多,一玩起来也声势浩大,排山倒海……站在电影的角度看,面对“大军纵横驰奔”,何尝不也有些“帅”气,不感到手握千军万马,如同临真战场呢。 哎,回味起来,那是多美的生活,多自由而有活力的小世界啊。 同龄人是最容易互通,我们三班一玩,很快影响了一班二班,战线于是乎拉长到全学年。置身情境往往会使人的才智神奇般地爆发,第二天早上,灵感又接踵而来了——真象阿拉伯人的安拉或维吾尔人的阿凡提,或者就是神灯里的忠诚的守护神罢——又来帮忙了:我用方格本写下两份“战书”,准备遣人邀战。遣谁去呢?我的志同道合的同桌——谭丽丽请缨自荐,主动承担了这一使命,拉上她的新结好友王海艳——她提议的新任小组长,共同去做了挑战使。看她们,昂然而去,傲然而归,也很陶醉于自己的角色。真想不到女孩子也这样爱玩,也不排除她欣赏我的才干,跟着高兴而乐意帮忙。她们的甘于为下自愿服从使我觉得惊奇。人是很复杂和奇怪的,通常都爱拼命爬上领导别人,可有时候也以在下服从和执行为快乐。我的地位一下子高起来了,我恍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另一人,深为自己感到可佩可仰。 屈指算来这件还未完结的事件已远去八九年了,估计母校也不会再追究我的过错,所以我不妨“曝光”一下“鲜为人知的内幕”: 后勤是战争胜利的保证,没有后勤的战争注定是失败的战争——不知道的东西,现实会让人本能的知道怎么做:除下战术外,偷偷从幼儿班甬道边并不太规则的一排柳树上,给我们一根接一根的折柳枝提供战刀(我们的“战刀”当然都是这么得来的啦)也是她们乐为的工作。这事郭老师始终不知道。她相当于我的后勤部长了,——放到现在也许要被人叫做秘书。这义举无疑给了我们鼓舞,特别是我。全班男生愈发战劲十足,我的指挥也愈发挥洒自如。这仅此一次的特立独行真的不像我,我永生再无这样的无忌与惬意了。我所引为骄傲的,是那格式完全由我自己制造;而刚念一年级就写战书的孩子大概也不算多。我会铭记后者,因为它得到过谭丽丽的褒扬。想想那方格纸上的歪歪扭扭,大小不一,意思也不很清通,不时还用拼音代替,实在是很出丑的,如同孩子的露屁股。现在我已知道正规写法:“×××阁下钧鉴:我部谨定于三日后与贵军交战……”更觉得那时的好笑。对于自己而言,价值和意义是不能这样论的,幸好谭也还小,料她也不会有这样鉴赏水平,所以她的话一定也不是阿谀。 可别小看这几十号人,岂不闻“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乎……不对,岂不闻“鱼腥不在锅大小”乎……实在想不出合适的名言了,自己编一个。课间秩序因此大乱,操场变成了沙场:到处大呼小叫,秉旌仗钺,真是疯的一个尽兴。其他学年也跟着从中捣乱,大掺其酱油,到这天下午,这玩法就在全校流行了。整个校园呈现一种别样的壮观。 战争电影的刺激,主要还在飞机大炮,坦克机枪。这些,我们是无能为力的。我不能坐了飞机,去翱翔蓝天,也不能钻进坦克里,去轧平它整个山川。限于能力所及,选择“柳条战”,也就相当于战场上的“拼刺刀”了。实际上这更近于评书《岳飞传》里描述的两军对垒;这也是我们所着迷的。刘兰芳那铿锵顿挫富于磁性的播音能把大家都聚在挂着广播喇叭的大树底下,顶着烈日,那可真是绘声绘色,对阵交锋如在目前。人是爱幻想的,我们的兵器也更靠近岳家军。不要小看幻想,它可是开启新成就之门的钥匙。幻想的魅力在于接近现实;“迅哥儿”不就是以隐鼠代替墨猴的么? 流行《岳飞传》,岳飞也就时尚起来,成为人们崇拜的偶像。“元帅”就是他的代名词。当天同学们就无师自通的称我为元帅了,真让人大过其瘾!至晚上躺炕闭目还浮想联翩,真盼望自己就是岳飞,号令三军。可不是我搞“个人崇拜”,是他们自动这样叫我的。是因为我的指挥才能么?非也。我的同学们,不,兵马们,所以肯于屈就,是也想沾点心中崇仰的岳飞的光,“过把瘾”,一口一个元帅的叫着,宛然这样他们就是岳元帅的部将了! 谁也不知道官衔职名怎么分称法,故我们的组织机构比较简单:我是大官,称元帅;许洪涛是二官,称先锋……其余的怎么叫?谁也不知道,一个很聪明,高叫道:还有“末将”!对,就末将!这个确有,经常听得到,于是齐力赞成,其余一概称“末将”……。 兴之所至,这天下午自习课竟没有回班。 那时唯一比现在孩子幸福的,是学习负担轻,两节课就放学,每周下午都有三四节“班活”“队活”之类的活动课,实际上就是给孩子们玩的课。其它自习课,也不紧张。可不紧张也不能放松到不回班呢。人的放松有时是不知不觉的。谭丽丽也开始瞒骗老师谎报她组织队活;学校的统治者们也未能及时予以重视。结果,从发明之时起才到第二天就膨胀为“暴乱”,最严重的事件终于发生了。 “我军大本营”安扎在讲台前(顺便插叙,政权不够稳固,除先锋外等两三组外,其余均不听指挥,各自为战,大有军阀混战藩镇割据的态势!),我站在讲台上声嘶力竭地指挥着;“领导有领导的苦恼”,当元帅就只能指挥,不能上前亲自交战,无法玩的尽兴。估计当领导的快乐也就在于远距离,大家无缘无故的都听自己的,感觉也不错!看来我是当不了军事家了,“末将”们都开始摆“将在外”的姿态了,军令无人再执行,岳飞的光环也瞬间消失殆尽。不是指挥乏术,还能是什么呢?好在许洪涛等三两个“心腹大将”还忠心耿耿着,“板荡识忠臣”,如“近卫军”般的保护着我,如敌人来犯,坚决打击消灭,以“巩固革命根据地”。不一会就连讲台也保不住,一些部下敌意已经很明显了,哪里还是割据混战,简直就是要“清君侧”嘛!当下我只好在先锋的护卫下,满院突围;为示忠心,许洪涛把他的“宝马良驹”陈海军换给我。说实在的,陈海军的确跑得快;他姐姐就是运动员。他的腿不知怎么长的,真有些象马腿,又细又长,步伐也大,频率还快,扯着他的后襟也险些跟不上!他自言这还不是他的最快速度。我几乎有些不安了。再加以鼓励和惊叹,还能更起劲,一蹶达一蹶达,毫不亚于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的反应。是的,我确感到了不安,他毕竟不是马啊。 真的战争赶不上,这毕竟是我童年经历的一场“战争”,就用现在师范刚学到的“战争观点”仿述一下: 事后总结,在这次战斗中,我军犯了“战略错误”,未能利用敌军内部不合这一弱点,让他们互相产生摩擦,然后各个击破,从而消灭敌人。却采取了“两个拳头同时出击”的错误方针,兵力分散,犯了兵家大忌,致使他们临阵媾和,共同对付我们。面对数倍于我们的敌人,又犯了硬碰硬的盲动主义错误,敌众我寡,这是失败的主要原因。在退却过程中,未能且战且退,掩护后方先撤,而是带头大溃退,一败涂地,造成不必要的重大损失。我身为指挥者,应负主要责任。
战败还不是最严重的:在我们四散奔逃之际,敌人乘虚紧追之下,混战荒乱之中,先锋也不见了!就只剩下了我这光杆司令和气喘吁吁的战马陈海军。眼看着四周之敌来势汹汹,虎视眈眈,估计要很给我们几柳条子了!情况万分危急!“血的教训”教育了我,我这次没有坐以待毙,束手就擒,而是急中生智,当机立断,向陈海军喝道:跟我来!双手是早已扔掉柳条撒开战马,回头率先冲进办公室…… 套用到这里,我自己也不禁失笑了:好似再世的唐吉诃德,真迷恋的可怜。人们中是有一种这样的病态情结的,向往逝去的时代,要在现实中荒唐地营造过去,仿佛生错了时代。塞万提斯笔下的他不就是这样么?迷恋于骑士时代,满脑子过时的行侠思想,结果到处碰壁,尴尬倒霉,可笑可怜,人人都以他为疯子。其实他何尝是疯子,不过是浓缩或集中了我们都有的东西。 ……我们的确是安然脱险了,还有比躲到办公室再保险的么?然而也没有比这再糟糕的了!老师们正在开会,本来鸦雀无声。都怪陈海军追随得太快太猛,待到我看清形势,稍作停顿,他哪里还收得住,猛地撞在我身上——我几乎是飞着出去了! 脑里早已一片空白,真是沧桑巨变,人生如幻。 我刮着桌面将一位很老的老师连人带椅掀翻在地! 此外还连带打翻了一个水杯和一个墨水瓶。 校长中断了讲话,张大嘴望着我们。 我倒是无大碍,有那位老教师在下面,没有什么损失。 从“现场气氛”我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接下来的现实也证明了这一点:立刻招来了一顿训斥和几脚。训我的是那位女校长,踢我的是妈妈,这些均是在我手足无措应接不暇间完成的。 “暴乱”平息了,“战争生活”也随之彻底结束。 我这个元帅么,也当到头了,比十二道催命金牌撤销的还快。我自知并非帅才,倒也没什么情绪,只盼灾难早早过去。而第二天早上老师扬言要“刷”我!——不是刷“元帅”,是管纪律工作。这可难听死了,用现在的话说岂不就是要“炒”了么?而我也无言。想不到谭丽丽怵怵的站起来讲情了:老师……。你闭嘴!寻思我不知道呢!立刻闷回去了,只是低垂的眼帘起变化了,老师沉默稍许,缓言道:你知道错了么,班干部时刻要记着以身作则,怎么还给老师添乱呢?谭丽丽一脸的惭愧,喉咙也起变化了。老师赶紧劝教了一两句就让她坐下了。 我也赶紧主动承认错误,终于减轻为察看。老师略行恶中之善,我也稍尝忧中之喜。但这已为诚命的收回奠定了基础。 这玩法却没有立时消灭,延行了好几年,如同地震的余波。后来的学生也许以为祖传,哪知是我的突发奇想。 而今早已时过境迁,当时的惩罚与骇惧,已变成遮掩着美好与眷恋的面纱。现在的孩子永远也不会明白那时的我们心里,战争年代的生活是何等神奇,何等令人向往呵……
时逾不久,一个午后。 这是一个光绚风和的日子。童年的天空总是一片光明,就在这光明里,我悄悄告诉谭丽丽我新发现的乐土:带大家到操场西南角那乱糟的地区捉迷藏(我们管它叫藏猫猫)去! 她欣然同意。于是,我们便各自带了同性别动队一哄出发。 这里,简直是个百草园了。 颀长的蒿草足以没膝,最茂的地方踏进去连腰也拦住了,真是草的海洋!行经之处瑟瑟有声,又仿佛在萧索的野外。真料不到草这东西,在无人注意不遭破坏的自由世界里,会生长得这样好。到这里似有一种回归之感。这意趣可比教科书上提供规定的游戏对心情多了。以前,我也曾在课间偶然瞥几眼这块“绿洲”,可是毫不觉得什么,它太不起眼了,真是“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单调的草丛现在成了我们的乐园。这里……这里多么象电影里游击队藏身的芦苇荡啊! 至少,也可以让我们想起前几天郭老师讲过的“小英雄雨来”的故事。 草丛的西角有十几个木头箱子,一头紧挨着两堆砖垛,靠着一排粗过腰的水泥管子。当真天造地设,尽如人意,堪比美猴王的水帘洞了。 美中不足者,最南端靠近院墙处还有一口枯井,半被蒿草掩盖着。 这,我们是完全可以避开的。 仅管我们还在“不分男女”的年龄,大家都在一起,兴趣还是有区分,虽是集体“出游”,玩在一处,却各干各的工作。女生挑选最长的草一根一根的拔下,握在手里,看谁攒的多,然后“编织”起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来;男孩子则选择了边上那一堆的庞然大物…… 天性就在这阳光下尽情绽露。看似混乱倒也自成条理,可统划为三类:搬,钻,攀。搬的是木箱,钻的是水泥管子,攀的是砖垛。不要小觑了孩子,也懂得根据实际情况决定怎么玩,马克思说,“人类始终只提出自己能够解决的任务”,真是对极了。木箱上尽是钉子,怎可攀之?可以把碍事的搬到一边去;水泥管子是决搬不动的,不必试验就知道,但里面可是阴凉;再无知的孩子也不会选择和砖垛顶牛的,不过爬上去会没有一点登山的刺激么?瞧大家这份投入与忘情,我敢担保,所有男生的妈妈头天晚上算是白给他们洗衣裳了。大家哪还顾得这些,这在大人眼里要骂的行为,在孩子,会得到难以言状的快活。……哎!且莫说砖垛后面与木箱顶上,那水泥管子我可不止钻过十来回了? 这三件枯燥的大玩具,谁能想到让我们如此开心?集体生活是这么重要!一个人吃饭,再美味有什么意思呢?很多人挤在一块吃,不就抢起来了么? 我们没有卷入各自的游戏,可始终和谐的玩在在一起,草丛间,她们不时饶有兴趣地观望我们上蹿下跳;我们也喜欢有意无意地在她们身畔穿梭。 薅草摆弄到底是单调,她们改捉蜻蜓了。 这里的蜻蜓也实在多。成群结队,或成双结对,或悬于头顶,或旋于绿野,或择枝而栖。人到处,惊飞复落。这是它们的自由王国。现在,美丽的女孩子们来打破了它们平静的生活了,追逐甚至于捉拿。角度决定观念,小姑娘捉蜻蜓,这是一幅多美的画啊!在它们眼里,可就是残酷野蛮,一定要让它们愤慨不已的。茵茵的草海间布满了她们的身影,翩翩来去,如涉波痕。据说女儿生来就是可爱的,美丽的自然注定要属于她们,现在她们成了一朵朵点缀的花,流动的花……。我看见谭丽丽了,她似乎有些性急,几次蹚水似的蹑手蹑脚的去捉都徒劳,只落个跺脚恨气的份儿。于是回头喊我帮忙。我爽然前试,表现不错。其她女生也收获甚微。难怪她们捉不到,她们太过小心翼翼。于是也都仿效谭来求助我们男生。这些早已玩得汗流浃背的男孩子可没二话,争相助阵。而他们也的确干得漂亮,赢来无数钦佩的目光。 天渐渐的不那么炎热了。看太阳已在西上空,大概总有一个多钟头了罢,时间可真快。“合久必分”,谭丽丽她们玩够了捉蜻蜓,却可还有玩的,看好一块平整地,掏出天天不离身的皮筋,两人拦腰一抻镫直,三人便轮流跳舞似的玩起来。男同学则“继承并发展”女生刚才的工作——改捉蜻蜓为捉蛐蛐。 不料这下面的“地下党”比那上面的“飞虎队”难对付多了,我们捉这地上爬的竟还不如女同胞捉那头上飞的,听着丛中在叫呢,真切诱人,近前猛然一拨:却没有。至多跳起来的不过是蚂蚱。 我也真是累了,索性在草丛上坐下来休息。 目光却落到了南边院墙下半掩的枯井上。 我不由得又来了劲,站起身跑过去。 枯井,顾名思义,这是废弃不用的。里面看不见水,也没有打水的桶,辘轳下面悬着一段上锈的铁链。这让我想起了秋千。于是探身抓过铁链,牢牢攥紧,退后一步,点足纵身一跃—— 很成功!真是荡的好秋千! 有人说,男孩子天生爱冒险,这话可能有点大,打个折扣罢,男孩子天性爱逞强是的确的。我在紧张之余感到自己无比骁勇,且由衷佩服自己了,我用行动揭穿了一个骗局。老师曾说,它是不很结实的,随时有断的可能,讲的很怕人。“实践证明”,这根本就没有什么嘛!激动之下,我故意“哈哈”两声炫耀,,看大家都在看自己,抓牢铁链“故伎重演”,又是凌身飞跃—— “哎呀,你别掉下去!” 谭丽丽吓了一大跳,高声喊起来。我就希望这效果。 同学们都为我的壮举惊呆了。 “没——事!”我得意的望着她。她企图找到批评的理由,见我果然无事,也就恢复了平静和微笑,目光似乎还带着一丝赞许。 见我如此,如此引起女同学们的注目和惊叹,男同学们岂有不好胜的,都从四面拢来,争着荡秋千。荡完的也无不为自己冒险成功而现出我一样的神情。个别胆小勉强荡过去立刻遭到他人的哂笑,好像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似的。真应了老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好孩子家不知深浅”了! 正玩的扑朔迷离之际,“不和谐因素”出现了: 老师! 眼前的场面,是她最怕的场面,这还了得!简直放羊了!那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凶恶,使我想起姥姥说的“黑煞神”(姥姥也说不清,感觉上类似阎王无常的样子,是民间臆造的一种凶象;也可能是一种动物)。老师一手支腹,仍在大口喘气,看来又是那样端着双臂有些扭摆的跑来的,不胜其力,脸都红了。可并不减其威慑,目光扫过之处,一片呆定和死寂。 我立时感到“真后悔”! 我经常有这感受,并且总是到这时候才清醒。 老师几乎怒不可遏,身上有些颤抖,就这样和我们对视了足有一分钟。 “……你们!要气死我……” 我沉重极了。不单因为我是罪魁祸首,我意识到这次犯的错误跟往常不一样。 老师果然冲我来了!用手指狠狠在我脑门上戳了一下,“不争气的……”其他男生屁股上每人一脚;随后又补给我一脚。我有些不平了,刚刚戳过我的,本不应该再踢了。 “你们怎么也跟着乱跑?不成了野丫头了么!”老师的怒目朝向女同学。 “先给我回班!”见大家还迟疑,老师提高了声调:“还看什么?!” 女同学们刚苏醒似的抓起皮筋就跑,边跑边收拾。谭丽丽没有动。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是什么地方?” 谭丽丽咬着嘴唇不吭声,衣角要被两手攥层绳了。 “你事前怎么不想想?为什么不跟我报告?” 她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眼泪来的真快。 “好了,你先回班,”老师声音明显放缓,“过后我再找你谈。” 谭走后,我们迎接的又是一通响亮的训斥,却没有像往常的就此结束。为彻底制服我们,老师“气昂昂”地将我们押回班级,喝令我们这些“俘虏们”全部靠墙站齐;不知什么时候,她手里多了一把柞子(我们每年都要到秋后的地里去捡柞子,即农作物收后的根梢部,拾回来作备冬取暖之用),她高高举起让我们看清楚再低头,然后挨个后脖颈子上给狠狠插它两三根,声言要“卖”! 卖!?? 天哪,这我在电影里见过的,旧社会街头上一个又穷又破,哆哆嗦嗦的老头子,让自己的一双儿女一边一个跪在路旁,颈后也这么插一束草,就为了换几块大洋活命就把他们卖掉了!莫不是我从此也要长寄在生人家,洗衣做饭,看人家冰冷无情的面孔,无论怎样哭爹喊娘都无济于事,再也回不来了么?! 这下可要把我们唬破胆了,直吓得放开嗓子大哭。 这送葬般的哭声一片,和掺杂的求饶保证声,使我们最终获得了解脱。 一年以后,即换了新同桌——这是有点残酷的,使我懂得一点思索了——后,在那一段默默中我才明白,这一次“颈后插柞子”其实是被老师愚弄了,并没有那么严重,至于不听话就要被卖掉了。郭老师常用这方法,此外我还记得她用一个破盆立起来倚在窗户上充“电视”,说什么虽然她人不在班,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能在 “电视”上看到。谁见过电视呢?搞得大家人心惶惶什么也不做,只盯着窗台上的破盆。 给我最严厉惩罚看来是理所当然的,“放羊了” 么,我又是领头“羊”,罪有应得。别人陆续回到座位上去了,我却还要站着反省一会。这下我可委屈了,在做保证后回到座位上还在抽抽噎噎,不停地抹泪。我平生第一次品尝到了真正的孤单与难过。 “再……咱们别去那玩了,啊?”谭丽丽试探着低声劝慰,带着自责。 “嗯!……” 我哽咽得更厉害了。 我很感动,她的关心虽只有一句,却传达着长者般的和朋友似的理解,
这一次事故,后果更加严重,简直是犯下了重大的“政治错误”,理无可恕,情亦不可原,老师再不敢任用,(太没边了!)于是乎彻底“削职为民”,让我“做一般的百姓去了”。 诚命,就这样地给收回了。 从此我只做普通一生,对,普普通通,这更适合我。谭丽丽不忍心也无法改变,暗下里却还让我分担少许她的工作。福兮,祸兮?这纽带使我们成了好朋友。她交给我什么,我就做什么,跟先前一样,直到我们分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