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随笔》（作者：苍梧听风）

前度刘郎

序

经济兴而赢勾现，文明炽而腌臜出。巨擘硕儒，时有挈瓶之空；黄童青衿，不乏抄剽之事。学界浮躁，自非一日也。余心也鲁，不慕时好；远去浮华，走进老杜。红尘攘攘，兴有三尺清净地；绿茶盈盈，时沾一圣德才香。三载日月，孜孜以求；十遍研读，渐渐而悟。雾蔼散而江山丽，魔障去而心窍开。千首诗作，万代斫轮手；百年飘泊，一个平常人。正所谓英风和狭气相伴，崇高与卑湿同存。千家注杜，留无数虚嚣浮薄，实误后人；一人尊李，有多少胡言乱语，空落笑柄。屏弃泛言，直入文本；不守程式，唯写心胸。随读随想，随老杜一世行走；随想随写，随小可两生感慨！说他评他，尽可能以诗为准；是我谬我，原不在预想之中。故不惮疏陋，撮成一册，谓之《杜诗随笔》，以公诸同好焉。

前度刘郎

1．《游龙门奉先寺》“天阕象纬逼，云卧衣裳冷”之“天阕”，公说婆说，莫衷一是。其实诗人写诗得一种境界，读者阅读又得一种境界。诗人以为然，读者未必以为然，诗人以为不然，读者未必不以为然，要之以各有感悟而已，又何必訔訔于“天阕天窥 ”、嚣嚣于“天阅天开”耶？

2．《望岳》有三奇。貌似五律而实以古体出之，对偶不严，平仄未谐，却骨高气雄，遒劲峭拔。此一奇也曰体奇。岱宗矗天，昏晓仿佛二界，不用“分”、“划”而用“割”，以动写静，有锷破青山之势，有惊骇天地之声，见神，见气，见力。篇末写冥想情状，不用“登”、“攀”而用“凌”，又生出一种伟象。若着一“登”或“攀”字，则气卑意馁，坠入庸竖上山境界也。此二奇也曰字奇。“荡胸”是因层云之生，“决眥”是因归鸟之入，因果颠倒，新颖峭拔，以人之心理变化衬写此地此时之景，心物交应，相互感发，读之使人有目尽八荒、心薄云汉之感。此三奇也曰句奇。

3．人言《望岳》为登临诗，其又何尝不是言志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公仰接风骚、俯该百代之志已见端倪，非言志而何？

4．仇氏以为《题张氏隐居二首》非一时之作，玩首句“时”、末句“每”可见。此言甚是。要之以前诗但述张氏隐居以扣住“隐居”诗题，后诗尽叙相留款曲之情，已离诗题远矣。另，一题分作二体，杜诗鲜见，惟《丈人山》、《玉台观二首》、《人日二首》也。余为仇说再添一旁证。

5．宴游吉言，人之常情。刘法曹与郑瑕丘可称 “联璧”否，兹略去不考。然“华筵直一金”真乞儿得肉语。秋水一碧，子美之穷臊气岂一扫可净耶？杨慎谓此句“有典则可，无典则俗”实乃为子美讳。木大有蛀蜭，海渊生浊流，虽高才如子美者亦难除灵台俗陋，况芸芸中人乎！《刘九法曹郑瑕丘石门宴集》虽不作可也。

6．好诗自写平常事。《与任城许主簿游南池》语极平常，味道极醇厚，读之有渊明柴桑做派，唯轻巧过之。

7．“菱熟经时雨，蒲荒八月天”（《与任诚许主簿游南池》）、“震雷翻幕燕，骤雨落河鱼”（《对雨书怀走邀许主簿》）、“江莲摇白羽，天棘蔓青丝”（《巳上人茅斋》）等写物赋形，大可吟咏。诗于此上易见真功夫。

8．《画鹰》：“耸身思狡免，侧目似愁胡。”此“愁胡”非指鹰眼。晋人孙楚《鹰赋》“深目娥眉，状如愁胡”即说鹰之目、眉与胡人愁怨时之目、眉相像。魏彦深《鹰赋》“立如植木，望似愁胡”也即此种用法。以胡人比鹰，非唯以其碧眼相似也，取其形而已。曰神，神在“愁”上。

9．《夜宴左氏庄》句句堪诵。“春星带草堂”真千古妙句，非雕章琢句之辈所能得。宴游诗无肉腥气或能出雅，至于“烹羊宰肥牛”则只许曹子建一人道。

10．黑头老杜无忧民心。《临邑舍弟书至苦雨黄河泛溢堤防之患簿领所忧因寄此诗用宽其意》即是明证。全诗为五言长排，多至二十四句，于水患情形反复铺排，除一句“郡国诉嗷嗷”外再无悯民之笔。尾作大言欺人，尤为可恶。此于“版筑不时操”之抗灾官民实是一种无聊，又能宽何人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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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残云傍马飞”（《重题郑氏东亭》），天人俱动，殊为苍远雄漫。“残云尚作雷”纯是一种天象。隋炀比于老杜，所缺尚不止诗才。

12．实字用足则气韵充盈，虚字用活则体姿摇曳。《重题郑氏东亭》可谓善用实者也。

13．“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陪李北海宴历下亭》）定使临淄弟子得意千载。何处无名胜，造化钟八方神秀；何处无名士，灵耀毓四方英豪。名胜不遇名士则寂寞无闻，名士不遇名胜则才思无着。名胜待名士，真如佳人待英雄也。

14．“贵贱俱物役”确可作醒世名言。贵有贵之绳索，贱有贱之辛酸，天下众生，何人能逃得物役？役于物可叹，役于心岂非更可叹欤？

15．“圆荷想自昔，遗堞感至今”（《同李太守登历下古城员外新亭》）是以平常语出奇警意，味极深厚。

16．李邕“太山雄地理”（《登历下古城员外孙新亭》）可为“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作注脚，所缺唯颜色尔！雄者，大也，名词动用，乃“占据最大面积”之意。地理，一作“地里”。地之四方也。见《素问·五常政大论》张志聰集注。此指齐鲁之地。

17．甫与白相从赋诗，多言仙药之事。《赠李白》：“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亦有梁宋游，方期抬遥草。”又《赠李白》：“秋年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不愿论簪笏，悠悠苍海情。”《冬日有怀李白》：“短褐风霜入，还丹日月迟。未因乘兴去，空有鹿门期。”《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巢父掉头不肯往，东将入海随烟雾。……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哪得知其故。……南寻禹穴见李白，道甫闻讯今何如。”

18．杜子美赌博见《今夕行》。诗曰：“今夕何夕岁月徂，更长烛明不可孤。咸阳客舍一事无，相与博塞为欢娱。冯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枭廬。”此可见杜子少年轻狂、焯厉发扬之情状。“英雄有时亦如此”，甚是，甚是！

19．老杜写马不离蹄。《房兵曹胡马》：“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赠特进汝阳王二十二韵》：“霜蹄千里骏，风翮九霄鹏。”《高都护骢马行》：“腕促蹄高如踣铁，交河几处蹴冰裂。” 《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一：“平生为幽兴，未惜马蹄遥。”《奉赠太常张卿垍二十韵》：“灵虬传夕箭，归马散霜蹄。”《骢马行》：“岂有四蹄疾于鸟，不与八骏俱先鸣。”《题壁上韦偃画马歌》：“一匹齕草一匹嘶，坐看千里当霜蹄。”《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三：“书签药裹封珠网，野店山桥送马蹄。”《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霜蹄蹴踏长揪间，马官厮养森成列。”《到村》：“老去参戎幕，归来散马蹄。”《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放蹄知赤骥，捩翅服苍鹰。”

20．《饮中八仙歌》之布行，用“2～3～3～3～2～3～3～2”形式，以凸凹颠簸之体式，表现人物生动形象之醉态，实乃诗人情感激荡与笔下人物醉情迸发相与混合之外化。先贤只见其间错成文、变而有条，实不知是别一种诗体信息也，今人谓歌诗建行创自西人，实不知此乃老杜武库之旧戈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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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天宝十年，老杜始有穷寒悲怆之诗。“长安苦寒谁独悲，杜陵野老骨欲折”、“饥饿动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联百结；君不见空墙日色晚，此老无声泪垂血。”此真诗愤也。

22．“儒术诚难起”是愤激语，“家声庶已存”是自慰语。献赋无果，应试无功，长安困守，冷炙残杯，故于崔、于二人前一浇块垒耳。

23．杜子《乐游园歌》开之以华筵胜宴，结之以独立苍茫。其间铺排景事，将芙蓉苑、夹城道、曲江池等一一拈出。翠慕银榜，舞袖歌呤，使困顿长安之老杜未醉已悲，生出“圣朝亦知贱士丑”之叹。白乐天径以园上草为视点，荡去古原千百年风流，直触生命根本，以平白语揭出生死大道理，其气也昂昂，其神也熠熠。李商隐于荒烟落日之时悠悠而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轻轻一吟，几成诗谶！
    少陵乃心酸语——“人生实难！”乐天乃欣喜语——“希冀常在！”商隐乃伤感语——“佳景难留！”

24．“朝扣富儿门， 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余读此，谓老杜可悲。“乡里儿童项领成，朝廷故旧礼数绝。自然弃掷与时异，况乃疏顽临事拙。饥卧动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联百结。”（《投简咸华两县诸子》）余读此，谓老杜可叹。及读“有儒愁饿死，早晚报平津”（《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余拍案大呼曰：“不意老杜可怜如斯！”

25．《奉陪郑附马韦曲二首》构思一新。“韦曲花无赖，家家恼杀人”，以嗔语写佳景，正以反出，殊增情趣；“石角钩衣破，藤梢刺眼新”，以惋惜语传欣喜情，令人回味；“何时占丛竹，头戴小乌巾”，即景设典，却又含而不露，直以形象表现，古今隐逸语，可于此俯首也；“美花多映竹，好鸟不归山”，语平意丰，大有言外之旨。

26．骅骝，亦名枣骝，赤色骏马也。相传为周穆王八骏之一，老杜多用骅骝比异才：《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骅骝开道路，雕鹗离风尘。”《渼陂西南台》：“世复轻骅骝，吾甘杂蛙蝇。”《醉歌行》：“骅骝作驹已汗血，鸷鸟举翮连青云。”《天育骠图歌》：“如今岂无騕褭与骅骝，时无王良伯乐死即休。”《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陇右节度使三十韵》：“雕鹗乘时去，骅骝顾主鸣。”《瘦马行》：“去岁奔波逐余寇，骅骝不愤不得将。”《题壁上韦偃画马歌》：“戏拈秃笔扫骅骝，欻见麒麟出东壁。”《存殁口号二首》其二：“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间不解重骅骝。”《奉简高三十五使君》：“骅骝开道路，鹰隼出风尘。”《毒热寄简崔评事十六弟》：“楚材择杞梓，汉苑归骅骝。”《送高司直寻封阆州》：“骅骝事天子，辛苦在道路。”《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骅骝入穷巷，必脱黄金辔。”

27．老杜无一日不待官，即沉沦西南之时亦时有慕禄之想，所谓“身退岂待官”乃虚语，“老来苦便静”（《渼陂西南台》）方是实在话。

28．烂熳，又作“烂漫”。“主人情烂熳”（《与鄠县源大少府宴渼陂》）之“烂熳”，热情貌；“众雏烂熳睡”（《彭衙行》）之“烂熳”，酣睡貌；“归期岂烂漫”（《送李校书二十六韵》）之“烂漫”，遥远貌；“烂熳为云雨”（《太平寺泉眼》）之“烂熳”，烟云升腾貌；“烂漫倒芳樽”（《寄高适》）之“烂漫”，酣醉貌；“犬羊曾烂熳”（《寄董卿嘉荣十韵》）之“烂熳”，嚣张貌；“栽桃烂熳红”（《春日江村五首》其三）之“烂熳”，鲜丽貌；“真为烂漫深”（《长吟》）之“烂漫”，恣意貌；“春花不愁不烂熳”（《十二月一日三首》其二）、“残花烂熳开何益”（《叹庭前甘菊花》）之“烂熳”，艳盛貌；“烂熳任远适”（《驱竖子摘苍耳》）之“烂熳”，明亮貌；“锦里春光空烂熳”（《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之“烂熳”，明媚貌；“烂熳通经术”（《同豆卢峰贻主客李员外贤子棐知字韵》）之“烂熳”，谙熟貌。似此种种义项，辞书多不载。

29．“何当摆俗累，浩荡乘沧溟”（《桥陵诗三十韵因呈县内诸官》），读之令人气振。老杜每于穷苦愁绝之时仍能不坠青云之志，尤为难得。

30．“何如驰骋疆场死，亦胜坐等书中老”乃余旧句也。今读“健儿宁斗死，壮士耻为儒”（《送蔡希鲁督尉还陇右因寄高三十五书记》），慷慨系之，不意二十年前已落杜子毂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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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杜子或以方言入诗。“马头金匼匝，驼背锦模糊”，余始不知“匼匝”、“模糊”为何物。匼匝，周绕也，《韵会》作匼匝貌。鲍照《代白纻舞歌词四首》其二：“彤屏匼匝组帐行。”江淹《江上之山赋》：“鼋鼍兮匼匝。”罗虬《比红儿》：“匼匝千山与万山。” 匼匝又写作“鞈匝”。鞈，音ɡé。《西京杂记》卷四载汉人洋胜《屏风赋》：“屏风鞈匝，敝我君王。” 匼匝，《辞源》、《故训汇纂》皆不收。模糊，音mó hú ，犹言覆盖。《辞源》不收此义项，又云参看“糢糊”，《辞源》实无“糢糊”也。元人赵汸之《杜诗选注》以为匼匝、模糊皆方言，或有所据，余不知也。

32．求官时，甫曰：“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得官后，甫道：“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官定后戏赠》）
又道：“君不见鞲上鹰，一饱即飞掣。焉能做堂上燕，衔泥附炎热。野人旷荡无靦颜，岂可久在王侯间。未试囊中餐玉法，明朝且入蓝田山。”（《画鹘行》）
又道：“暂酬知己分，还入故林栖。”（《到村》）
又道：“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正月三日归溪上有作简院内诸公》）无官求官，得官欲弃官，何耶？心不黑、脸不厚、手不狠、眼不活，——我知老杜终究不是官场中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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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老杜得三峡，胸中平添神山灵水、奇风异俗；三峡得老杜，遂使西南形胜托生于诗圣，流誉千载。姑录杜子吟咏三峡诗于下：


“波涛未足畏，三峡徒雷吼”（《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得柳字》）、“忠州三峡内，井邑聚云根”（《题忠州龙兴寺所居院壁》）、“外江三峡且相接，斗酒新诗终日疏”（《寄岑嘉州》）、 “九江春草外，三峡暮帆前”（《游子》）、“巫峡将之郡，荆门好附书”（《寄李十四员外布十二韵》）、“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长江二首》其一）、“朝朝巫峡水，远逗锦江波”（《怀锦水居止二首》其一）、“峡开四千里，水合数百源”（《客居》）、“积水驾三峡，浮龙倚长津”（《别蔡十四著作》）、“月峡瞿塘云作顶，乱石峥嵘俗无井”（《引水》）、“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白帝城最高楼》）、“峡中丈夫绝轻死，少在公门多在水……瞿塘漫天虎须怒，归州长年行最能”（《最能行》）、“白帝高为三峡镇，夔州险过百牢关”（《夔州歌十绝句》其一）、“白帝夔州各异城，蜀江楚峡混殊名”（《其二》）、“巫峡曾经宝屏见，楚宫犹对碧峰疑”（《其八》）、“借问夔州压何处，峡门江腹拥城隅”（《其十》）、“峡云行清晓，烟雾相徘徊”（《雨》）、“骤看浮峡过，密作渡江来”（《雨（始贺天休雨）》）、“雨时山不改，晴罢峡如新”（《雨晴》）、“江虹明远饮，峡雨落余飞”（《晚晴》）、“峡险通舟峻，江长注海奔”（《奉汉中王手札》）、“峡人鸟兽居，其室附层颠”（《赠李十五丈别》）、“高江急峡雷霆斗，翠木苍藤日月昏”（《白帝》）、“锦江春色逐人来，巫峡清秋万壑哀”（《诸将五首》其五）、“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古柏行》）、“风烟巫峡远，台榭楚宫虚”（《赠李八秘书别三十韵》）、“瞿唐夜水黑，城内改更筹”（《不寐》）、“数杯巫峡酒，百丈内江船”（《送十五弟侍御使蜀》）、“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秋兴八首》其一）、“瞿唐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其六）、“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咏怀古迹五首》其一）、“蜀主窥吴幸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其四）、“巫峡西江外，秦城北斗边”（《历历》）、“气交亭育际，巫峡漏司南”（《鸡》）、“巫峡长云雨，秦城近斗杓”（《哭王彭州抡》）、“峡口大江间，西南控百蛮”（《峡口二首》其一）、“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阁夜》）、“瞿唐春欲至，定卜瀼西居”（《瀼西寒望》）、“巫峡忽如瞻华岳，蜀江犹似见黄河”（《峡中览物》）、“荆扬春冬异风土，巫峡日夜多云雨”（《寄柏学士林居》）、“骑马忽忆少年时，散蹄迸落瞿塘石”（《醉为马坠诸公携酒相看》）、“巫峡盘涡晓，黔阳贡物秋”（《覆舟二首》其一）、“峡中为客久，江上忆君时”（《寄杜位》）、“巫峡寒江那对眼，杜陵远客不胜悲”（《立春》）、“楚天不断四时雨，巫峡常吹千里风”（《暮春》）、“暮春三月巫峡长，皛皛行云浮日光”（《即事》）、“峡口风常急，江流气不平”（《入宅三首》其三）、“久嗟三峡客，再与暮春期”（《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一）、“春雨暗暗塞峡中，早晚来自楚王宫”（《江雨有怀郑典设》）、“巫峡千山暗，终南万里春”（《喜观即到复题短篇二首》其一）、“所思注东北，深峡转修耸”（《晚登瀼上堂》）、“峡中一卧病，疟疠终冬春。……我未下瞿唐，空念禹公勤”（《寄薛三郎中据》）、“三峡传何处，双崖壮此门”（《瞿唐两崖》）、“万里瞿唐月，春来六上弦”（《月三首》其三）、“林中才有地，峡外绝无天”（《归》）、“峡门从此始，最窄容浮查”（《柴门》）、“剑门来巫峡，薄倚浩至今”（《上后园山脚》）、“楚江巫峡半云雨，清簟疏帘看弈棋”（《七月一日题终明府水楼二首》其二）、“瘴毒猿鸟落，峡干南日黄”（《又上后园山脚》）、“峡内淹留客，溪边四五家”（《溪上》）、“天寒出巫峡，醉别仲宣楼”（《夜雨》）、“满峡重江水，开帆八月舟”（《舍弟观归蓝田迎新妇送示两篇》其二）、“青帘白舫益州来，巫峡秋涛天地回”（《送李八秘书赴杜相公幕》）、“忽忽峡中睡，悲风方一醒”（《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峡束沧江起，岩排石树圆”（《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峡内多云雨，秋来尚郁蒸”（《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江涛万古峡，肺气久衰翁”（《秋清》）、“青山各在眼，却望峡中天”（《峡隘》）、“大江秋易盛，空峡夜多闻”（《秋野五首》其五）、“反照开巫峡，寒空半有无”（《返照》）、“峡口大江间，西南控百蛮”（《峡口二首》其一）、“直对巫山峡，兼疑夏禹功。……飘零神女雨，断续楚王风”（《天池》）、“峡险江惊急，楼高月迥明”（《季秋苏五弟缨江楼夜宴崔十三评事韦少府侄三首》其一）、“鸳鹭回金阙，谁怜病峡中”（《社日两篇》其二）、“稍下巫山峡，犹衔白帝城”（《八月十五夜月二首》其二）、“巫峡蟠江路，终南对国门”（《九日五首》其五）、“峡内归田客，江边借马骑。……峡险风烟僻，天寒橘柚垂”（《从驿次草堂复至东屯二首》其一）、“由来巫峡水，本自楚人家”（《小园》）、“峡云常照夜，江月会兼风”（《独坐二首》其二）、“龙以瞿唐会，江依白帝深。终年常起峡，每夜必通林”（《云》）、“夜郎溪日暖，白帝峡风寒”（《十月一日》）、“巫峡寒都薄，黔溪瘴远随”（《孟冬》）、“巫峡中宵动，沧江十月雷”（《雷》）、“寒空巫峡曙，落日渭阳明”（《奉送卿二翁统节度镇军还江陵》）、“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萧瑟”（《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鄙夫到巫峡，三岁如转烛”（《写怀二首》其一）、“有客归三峡，相过问两京”（《柳司马至》）、“三峡春冬交，江山云雾昏”（《别李义》）、楼光去日远，峡影入江深”（《白帝楼》）、“鸿雁影来连峡内，鶺鴒飞急到沙头”（《第五弟丰独在江左近三四载寂无消息觅使寄此二首》其一）、“庭前把烛嗔两炬，峡口惊猿闻一个”（《夜归》）、“楚江巫峡冰入怀，虎豹哀号又堪记”（《前苦寒行二首》其一）、“巴东之峡生凌澌，彼苍回轩人得知”（《后苦寒行二首》其二）、“天旋夔子峡，春近岳阳湖”（《续得观书迎就当阳居止正月中旬定出三峡》）、“具舟将出峡，巡圃念携锄”（《将别巫峡赠南卿兄瀼西果园四十亩》）、“烟雨封巫峡，江淮略孟诸”（《秋日荆南送石首薛明府辞满告别奉寄薛尚书颂德叙怀斐然之作三十韵》）、“湖南安背水，峡内忆行春”（《奉送韦中丞之晋赴湖南》）、“西南万壑注，勍敌两崖开。地与山根裂，江从月窟来。削成当白帝，空曲隐阳台。疏凿功虽美，陶钧力大哉”（《瞿唐怀古》）。诗吟三峡，未有如老杜多且壮而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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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醉时歌》题赠郑氏，然其自叙身世遭遇，嬉笑怒骂，以天纵之笔写酒中情怀。此诗可见杜子真胸襟。《戏简郑广文兼呈苏司业》写虔狂态，语似口号，然亦清简可爱。虔，子美不拘之友也。




35．“君不见”、“君莫笑”、“君不闻”、“君不觉”，皆古人反诘取意句式，常用歌行体中。子美用之甚多。《贫交行》：“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兵车行》：“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白丝行》：“君不见才士汲引难，恐惧弃捐忍羁旅。”《沙苑行》：“君不见左辅白沙如白水，缭以周墙百馀里。”《石笋行》：“君不见益州城西门，陌上石笋双高蹲。”《石犀行》：“君不见秦时蜀太守，刻石立作三犀牛。”《杜鹃行》：“君不见昔日蜀天子，化作杜鹃似老乌。”《投简成华两县诸子》：“君不见空墙日色晚，此老无声泪垂血。”《徐卿二子歌》：“君不见徐卿二子生绝奇，感应吉梦相追随。”《冬狩行》：“君不见东川节度兵马雄，校猎亦似观成功。”《复阴》：“君不见夔子之国杜陵翁，牙齿半落左耳聋。”《醉为马坠诸公携酒相看》：“何必走马来为问，君不见嵇康养生遭杀戮。”《君不见简苏徯》：“君不见道边废弃池，君不见前者摧折桐；百年死树中琴瑟，一斛旧水藏蛟龙。”《白凫行》：“君不见黄鹄高于五尺童，化为白凫似老翁。”《朱凤行》：“君不见潇湘之山衡山高，山巅朱凤声嗷嗷。”《醉歌行赠公安颜少府请顾八题壁》：“君不见东吴顾文学，君不见西汉杜陵老；诗家笔势君不嫌，词翰升堂为君扫。”《今夕行》：“君莫笑刘毅从来布衣愿，家无儋石输百万。”《惜别行送刘仆射判官》：“当杯对客忍流涕，君不觉老夫神内伤。”《天育骠骑歌》：“吾闻天子之马走千里，今之画图无乃是。”《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君不见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



36．杜子《夏日李公见访》曰：“巢多众鸟斗。”呜呼，何止鸟，人亦如此！杜诗蕴藉，真不得一面看。

37．老杜写马，天假其才，非常人可得。“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踢轻”（《房兵曹胡马》）、“五花散作云满身，万里方看汗流血”（《高都护骢马行》）、“矫矫龙性含变化，卓立天骨森开张”（《天育骠图》）、“隅目青荧夹镜悬，肉鬃碨礧连钱动”（《骢马行》），此皆泣鬼神句也。

38．“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实非其事。《赠韦左丞丈济》：“老骥思千里，饥鹰待一呼。君能微感激，亦足慰榛芜。”《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敬赠郑谏议十韵》：“将期一诺重，歘使寸心倾。君见途穷哭，宜忧阮步兵。”《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交合丹青地，思倾雨露辰。有儒愁饿死，早晚报平津。”《投赠哥舒开府二十韵》：“军事留孙楚，行间识吕蒙。防身一长剑，将欲倚崆垌。”《奉赠太常张卿垍二十韵》：“顾深惭锻炼，才小辱提携。槛束哀猿叫，枝惊夜鹊棲。几时陪羽猎，应指钓璜溪。”《上韦左相二十韵》：“才杰俱登用，愚蒙但隐沦。长卿多病久，子夏索居频。回首驱流俗，生涯似众人。巫咸不可问，邹鲁莫容身。感激时将晚，苍茫兴有神。为公歌此曲，涕泪在衣巾。”朝廷显贵，地方大员，凡可干者，老杜皆奉之以谄谄之语，期之以殷殷之盼，千呻万吟，无所不用其极，此又何必言不符实而曰“独耻事干谒”哉？

39．《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黎元，黎民，即耕食于土地者也。黎民别称甚多：又曰黎氓，《北齐书·颜之推传<观我生赋>》：“何黎氓之匪昔，徒山川之犹曩。”又曰黎首，南朝梁周兴嗣《千字文》：“受育黎首，臣伏戎羌。”又曰黎苗，《后汉书·邓皇后纪》附录刘毅《上安帝书》：“损膳解骖，以赡黎苗。”又曰黎甿，钱起《送李评事赴潭州使幕》：“幕下由来贵无事，佇闻谈笑静黎甿。”又曰黎烝，《史记·司马相如传<封禅书>》：“正阳显见，觉悟黎烝。”又曰黎蒸，《文选·陆机<赠贾渊>》：“肇济黎蒸。”又曰黎庶，《韩诗外传》：“黎庶欢乐，衍盈方外。”又曰黎萌，《后汉书·朱穆传》：“兆庶黎萌，蒙被圣化矣。”又曰氓黎，《文选·刘峻<辩命论>》：“与三皇竞其氓黎、五帝角其区宇。”又曰萌黎，《后汉书·宦者传序》：“皆剥削萌黎，竞恣奢欲。”又曰元元，《战国策·秦策》：“制海内，子元元。”又曰庶人，《礼记·祭法》附孔颖达疏：“庶士庶人无庙。”又曰庶氓，《文选·颜延之<三月三日曲水诗序>》：“以惠庶氓之愿。”又曰庶民，《诗·大雅·灵台》：“庶民攻之，不日成之。”又曰甿庶，《吕衡州文集·南岳大师远公塔名记》：“王公之珍服盈箱，甿庶之金钱布地。”又曰烝民，《尚书·益稷》：“烝民乃粒，万邦作乂。”又曰烝庶，《后汉书·章帝纪》：“以烝庶为忧，不以天地为乐。”又曰烝黎，《潜夫论·班禄》：“太古之时，烝黎初载，未有上下而自顺序。”又曰蒸人，《后汉书·杜笃传<论都赋>》：“乃廓平帝宇，济蒸人于涂炭。” 又曰蒸民，《国语·周语》：“立我蒸民，莫匪尔极。”又曰蒸庶，《史记·淮南王传》：“泛爱蒸庶，布德施惠。”又曰蒸黎，《晋书·元帝纪<劝进表>》：“知蒸黎不可以无主，故不得已而临之。”又曰蒸藜，《李义山诗集·送从翁东川弘农尚书幕》：“蒸藜今得请，宇宙昨还淳。”又曰人民，《周礼·地官·大司徒》：“掌建邦之土地之图，与其人民之数。”又曰人庶，《论衡·正说》：“复令人庶之野而观其圣，逢烈风疾雨，终不迷惑。”又曰民众，《公羊传·宣公六年》：“赵穿缘民众不说，起弑灵公。”又曰生人，《文选·孙楚<为石仲荣与孙晧书>》：“豺狼抗爪牙之毒，生人陷涂炭之间。”又曰生民，《孟子·公孙丑<上>》：“自有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又曰生齿，《文苑英华·权德舆<司徒……赠太傅马公行状>》：“生齿益息，庶物蕃阜。”又曰生灵，《梁书·张缵传<南征赋>》：“制疆场于华戎，拯生灵于宇内。”又曰黔首，《礼·祭义》：“明命鬼神，以为黔首则。”又曰黔黎，《风俗通·怪神·城阳景王祠》：“哀哉黔黎，溅染迷谬。”又曰群元，《汉书·兒宽传》：“统楫群元，宗祀天地。”又曰群黎，《诗·小雅·天保》：“群黎百姓，遍为尔德。”又曰百姓，《论语·宪问》：“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又曰棃氓，徐勉《始兴忠武王碑》：“公褰襜以化棃氓，张袖以纳夷狄。”又曰棃庶，《隶释<二>》载《桐柏淮源庙碑》：“棃庶赖祉。”又曰黎民，《尚书·尧典》：“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又曰黎元，《汉书·谷永传》：“使天下黎元咸安家乐业。”另，百姓、黎民等或指有禄位官爵者，当甄别于语境。

40．“葵藿向太阳，物性固难夺”，非唯有得君济民之志，亦有谏君戒臣之意也。“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家”，言赏爱之滥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言贫富悬殊也；“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言丧子之痛也。五百字尽在一个“痛”字，杜子之痛，大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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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若耶溪，云门寺，吾独胡为在泥滓，青鞋布袜从此始。”（《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老杜何必耿耿于笏板鱼袋哉？青鞋布袜，粗茶淡饭，古槐村酒，豆棚闲话，清风与明月共沐，牛羊和晚霞同归，余谓此羲皇生活也，又何必去沾腥惹臭，空耗机巧耶！

42．“昨夜东风吹血腥”（《哀王孙》）、“群胡归来血洗箭”（《悲陈陶》）、“青是烽烟白是骨”（《悲青坂》）等皆非俗儒书案语。奔走权门于太平世，生一种感慨，于是有辛酸语；窜迹荒野于混乱世，生又一种感慨，于是有哀痛语。所谓沉郁顿挫，源于血泪也，岂可乌墨黄卷间得之？

43．仇氏评《悲青坂》“焉得附书于我军，忍待明年莫仓卒”曰：“公深识兵机，而欲坚持明年，其后香积寺之捷，果在至德二载。”此真慧人痴语也，老杜识得何兵机？“天地一腐儒”，去其谦谦之意，亦有几分实在，乃一普通读书人耳。好之，语多涉谄奉；恶之，语多落诋娸。谠言诗文，难也哉！朱鹤龄考之以史，所见可匡仇氏之失。

44．老杜诗有同篇之中不避重字者。《重题郑氏东亭》之“秋日乱清晖”和“清涟曳水衣”；《饮中八仙歌》之“眼花落井水底眠”和“长安市上酒家眠”、“汝阳三斗始朝天”和“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和“苏晋长斋绣佛前”及“脱帽露顶王公前”；《重过何氏五首》之“向来幽兴极，步屟向东篱”和“自今幽兴熟，来往亦无期”；《送田四弟将军将夔州柏中丞命起居江陵节度使阳城郡王卫公幕》之“离筵罢多酒”和“定醉山翁酒”；《客居》之“客居所居堂”；《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之“老去诗篇浑漫与”和“令渠述作与同游”；《夔州歌十绝句》其七之“长年三老长歌里”；《九日五首》其二之“旧日重阳日”；《清明二首》之“朝来新火起新烟”；《岳麓山道林二寺行》之“道林林壑争盘纡”；《奉赠李八丈曛判官》之“我丈特英特”。
老杜诗有同篇之中不避重意者。《题柏学士茅屋》之“年少今开万卷余”和“男儿须读五车书”。
老杜诗有不避重句、求顶叠效果者。《入奏行赠西山检察使窦侍御》：“省郎京兆必俯拾，江花未落还成都。江花未落还成都，肯访浣花老翁无？”《杜鹃行》：“苍天变化睡料得，万事反覆何所无。万事反覆何所无，岂忆当殿群臣趋。”《戏作花卿歌》：“李侯重有此节度，人道我卿绝世无！既称绝世无，天子何不唤取守东都？”《冬狩行》：“朝廷虽无幽王祸，得不哀痛尘再蒙，呜呼，得不哀痛尘再蒙！”
老杜诗有不避篇名相重者。《卜居》有二（浣花溪水水西头、归羡辽东鹤），《三绝句》有二（楸树温馨香钓矶、前年渝州杀刺史），《山寺》有二（野寺残僧少、野寺根石壁），《日暮》有二（日暮风亦起、牛羊下来久），《月》有二（天上秋期近、四更山吐月），《北风》有二（春生南国瘴、北风破南极），《江涨》有二（江涨柴门外、江发蛮夷涨），《杜鹃行》有二（君不见昔日蜀天子、古时杜宇称望帝——“古时杜宇称望帝”一作司空曙诗，宋·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话》葛常之《韵语阳秋》引《成都记》：“子美集中《杜鹃行》诗凡三篇，皆以杜鹃比当时之君，而以哺雏之鸟讥当时之臣不能奉其君。”然第三篇曰《杜鹃》（西川有杜鹃），五言，实与前两篇不同），《即事》有四（闻道花门破、百宝装腰带、暮春三月巫峡长、天畔群山孤草亭），《所思》有二（郑老身仍窜、苦忆荆州醉司马），《返照》有二（楚王宫北正黄昏、返照开巫峡），《雨》有六（冥冥甲子雨、峡云行清晓、行云递崇高、万木云深隐、始贺天休雨、山雨不作泥），《雨晴》有二（天外秋云薄、雨时山不改），《放船》有二（送客苍溪县、收帆下急水），《夜》有二（露下天高秋水清、绝岸风威动——另有《夜》〈二首〉），《野望》有四（清秋望不极、西山白雪三城戍、金华山北涪水西、纳纳乾坤大），《得舍弟消息》有二（风吹紫荆树、乱后谁归得——另有《得舍弟消息》〈二首〉），《望岳》有三（望东岳泰山“岱宗夫如何”、望西岳华山“西岳崚嶒竦处尊”、望南岳衡山“南岳配朱鸟”），《寄杜位》有二（近闻宽法离、寒日经簷短），《喜雨》有二（春旱天地昏、南国旱无雨），《晚晴》有三（村晚惊风度、返照斜初彻、高唐暮冬雪壮哉），《雷》有二（大旱山岳焦、巫峡中宵动），《远游》有二（贱子何人记、江阔浮高栋），《遣兴》有二（骥子好男儿、干戈犹未定），《遣兴三首》有二（我今日夜忧、下马古战场），《遣兴五首》有二（蛰龙三冬卧、朔风飘胡雁）《遣怀》有二（愁眼看霜露、昔我游宋中），《对雪》有二（战哭多新鬼、北雪犯长沙），《归雁》有二（东来千里客、闻道今春雁），《赠李白》有二（二年客东都、秋来相顾尚瓢蓬）。

45．“烽举新酣战，啼垂旧血痕”（《得舍弟消息二首》其二），史家语也；“长鲸吞九州”、“百川皆乱流”（《晦日寻崔戢李封》），诗家语也。

46．老杜描摹之功，神鬼莫测，“诗应有神助”（《游修觉寺》），绝非虚言！《三川观水涨二十韵》真能使天下诗人裹足。王嗣爽以为“刻深”，得之也。余每读一过，无不惊懅惕厉，懵腾半日。

47．《哀江头》与《长恨歌》并非一路货色，不可较高低者也。苏辙于斯，妄比杜、白，真趋龙上陆、赶虎下海。

48．老杜与郑广文诗皆能随意俯仰，任性舒展，故真情真意，篇篇可诵。是相知深厚亦或才能相殊乎？

49．公甚爱宗武，多有诗作。《忆幼子》：“别离惊节换，聪慧与谁论。”《遣兴》：“骥子好男儿，前年学语时。问知人客姓，诵得老夫诗。”《得家书》：“熊儿幸无恙，骥子最怜渠。”《赠毕四曜》：“流传江鲍体，相顾免无儿。”《元日示宗武》：“汝啼吾手战，吾笑汝身长。”《又示宗武》：“觅句新知律，摊书解满床。试吟青玉案，莫羡紫罗囊。假日从时饮，明年共我长。应须饱经术，已似爱文章。十五男儿志，三千弟子行。曾参与游夏，达者得升堂。”杜公期望之心由此可见。然骥子终于未成“骥”子，此与渊明失意于陶季思、谪仙灰心于明月奴何其相象！何名人之后皆大多泯然沉沦？棫朴千丈，下无杞梓，天地精华尽矣。富贵不延三代，天才唯著一世，非虚妄也。

50．“盛夏鹰隼击”，余闻之久矣而不知其所出，今读老杜《送从弟亚赴河西判官》方知之。《汉书·五行志》卷二十七：“故立秋而鹰隼击。”想甫用《汉书》是一变，毛润芝“鹰击长空”用老杜又是一变。诗文之道，全乎于“变”，“有来历”不假，如“无来历”方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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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奉赠，多为答赠。《奉赠严八阁老》是也。严、杜之交起以诗。“新诗句句好，应任老夫传”，径以“好诗”道之，非杜子评诗习惯，此一韵能见当时二人交谊平平。至于以后举家相附，结为至交，则非今日可臆度也。

52．“白发千茎雪，丹心一寸灰”（《郑驸马池台喜遇郑广文同饮》）、“只益丹心苦，能添白发明”（《月》），此皆沛然从肺腑流出，非学舌者能道。

53．老度鄜州省家时尝作《留别贾严二阁老两院补缺》，由“去远留诗别，愁多任酒醺。一秋常苦雨，今日始无云”可见老杜朝中情怀。此愁非尽离别之愁，此苦亦非尽时令之苦也。

54．“兵戈犹在眼，儒术岂谋身”（《独酌成诗》）、“天下尚未宁，健儿胜腐儒”（《草堂》），真朴实语也。乱世思猛将，即所谓能提三尺剑廓清天下者，执三寸笔，摇唇鼓舌，于乱世何补？人云杜诗味厚，厚在情理也。

55．老杜鄜州省家途中有《晚行口号》：“远愧梁江总，还家尚黑头。”而《徒步归行》道：“青袍朝士最困者，白头拾遗徒步归。”真可谓以己之白首叹赏江总之黑头也。顾先生炎武《江总传》考说，似近穿凿。诗语须用诗眼看。

56．老杜论交诗往往慷慨沉郁。《贫交行》：“翻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送率府程录事还乡》：“途穷见交态，世梗悲路涩。”《徒步归行》：“人生交契无老少，论心何必先同调。”《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由来意气合，直取性情真。……洗眼看轻薄，虚怀任屈伸。”

57．朝堂之作难出好诗。子美门下篇六、七焉，唯《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一篇可诵、“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两句（《春宿左省》）可传。若使子美老死青琐，可得有惊风雨、泣鬼神之作欤？听风阁主人曰：“何谓杜诗？万卷经史成其学，四方飘泊成其识，郁郁苦恨成其气，矻矻求索成其神。”

58．口号，口占也，偶有所感，随口吟出，此可见梁萧纲《仰和卫尉新渝侯巡城口号》。公才气冲天，然慎于为文，绝少轻率下笔。有诗千首，口号之作，一二而已。

59．台省之作，价在曲江。《曲江陪郑八丈南史饮》、《曲江二首》、《曲江对酒》、《曲江对雨》皆先生袒露襟怀之作。曲江诗篇篇有酒，而意在酒外。“自知白发非春事，且尽芳樽恋物华”、“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纵饮久判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何时诏此金钱会，暂醉佳人锦瑟傍”等，皆可见先生难言之隐。“且”、“暂”字当轻看不得。

60．“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奉赠王中允维》）可为胡乱时维之遭遇作一结语。是记实也，非辨怨也，《杜臆》言过其实。如需辨，辨于宥迁前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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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因许八奉寄江宁旻上人》唯在一个“情”字。“不见旻公三十年，封书寄与泪潺湲”是伤离别之情；“旧来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诗谁与传”是告体恤之情；“棋局动随幽涧竹，袈裟忆上泛湖船”是记相款之情；“问君话我为官在，头白昏昏只醉眠”是叙感伤之情。

62．杜诗开笔，五花八门，让人目不暇给。同是题画诗，《画鹰》“素練风霜起，苍鹰画作殊”起以威猛夸饰之笔，《天育骠图歌》“吾闻天子之马走千里，今之画图无乃是”起以议论援引之笔，《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老夫清晨梳白头，玄都道士来相访”起以实况摹写之笔。学杜，难哉！

63．《送李校书二十六韵》：“十五富文史，十八足宾客。十九授校书，二十声辉赫。”此体式从乐府中来。《陌上桑》曰：“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焦仲卿妻诗》：“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 此体式必从民间俚语中来也。

64．“我居巷南子巷北”、“可怜邻里间，十日不见一颜色”、“不是爱微躯，非关足无力”、“徒步翻愁官长骂”、“东家蹇驴许借我，泥滑不敢骑朝天”、“男儿性命绝可怜”、“况我与子非壮年”、“街头酒价常苦贵”、“速宜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早归来，黄土污衣眼易眯”、“老兄真不坠，小子独无承”云云，皆以口语、俗语入诗，与白氏诗风相似。杜诗如市，万物俱陈，虽南徒北客、胡夫越人皆有所好而取者。

65．杜诗虽有史诗之誉，然亦不可尽以杜诗证史。子美有“速宜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而太白有“金陵美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岂金陵酒价高于长安乎？非也，诗语也，丁晋公答真宗，戏言耳！

66．“穷巷悄然车马绝，案头干死读书萤”（《题郑十八著作丈故居》），老仇以为无韵致。然韵致与否，当联系全篇看。甫与郑十八乃诗酒知己，观赠郑之作大多放言无忌，摇曳舒展，绝无忸怩惺惺态。此二句以实写作结，写尽苦儒固穷像，属别种韵致也。

67．“日暮不收鸟啄疮”（《瘦马行》），老杜此句，百余年后孕出王元之《鸟啄疮驴诗》也。

68．《义鹘行》，倡侠义也。欲知该诗意旨，当先看老杜《贫交行》！

69．《义鹘行》功在写动，《画鹘行》妙在绘形，然俱有神焉。前者神在仁慈义勇，后者神在威毅刚猛。老杜写鹘，意在一发胸中纡郁。

70．《望岳》：“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立似儿孙。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乃老杜随口吟咏之句也。乖俗清新，自有别种味道。儿孙之比，尤见亲切、大胆，看前人篇籍，鲜有以此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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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早秋苦热堆案相仍》留杜子一段恶心也。自辞金光门，诗文唱和甚少，唯见寄赠二高之作，此真应《贫交行》所疾也。早秋酷热，蝎蝇扰人，簿书急仍，呜呼，惟有“束带发狂欲大叫”矣！

72．“奇兵不在众，万马救中原”（《观安西兵过赴关中待命》其二），既不在众，何需万马？余不解也。

73．《九日蓝田崔氏庄》是老杜外放之第一首好诗，好在句句有变！

74．“欲出畏虎狼”（《遣兴三首》其一）盖有所指欤？琯兵败罢相，公疏言琯有才，贺兰进明谮琯及公，逐。

75．“蓬生非无根，飘荡随高风。天寒落万里，不复归本丛。客子念故宅，三年门巷空。怅望但烽火，戎车满关东。生涯能几何，常在羁旅中。”（《遣兴三首》其二）吟诵此章，公之形如在目前，公之声如在耳边，艰难苦恨，热泪盈掬，知公者几人欤？

76.公出京华，虽有虎狼之畏，然仍有憻悇眷眷之心，此由《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二首》可见。

78．韵语，唐时无所不用。如子美之《路逢襄阳杨少府入城戏呈杨四员外琯》、乐天之《问刘十九》等皆短札也。

79．“多才依旧能潦倒”（《戏赠阌乡秦少府短歌》）乃主客双举也。多才本不应潦倒，偏下一“能”字，幽默中夹杂讥刺。

80．“百战今谁在，三年望汝归”，言战乱相仍，生还本属奢望，然骨肉情亲，三年望眼，期盼归来；“故园花自发，春日鸟还归”（《忆弟二首》其二），花发故园，鸟归旧巢，人在何处？见花鸟而思亲人，此在“百战”联上又进一层意思。杜诗长于构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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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得舍弟消息》：“乱后谁归得，他乡胜故乡。直为心厄苦，久念与存亡。汝书犹在壁，汝妾已辞房。旧犬知愁恨，垂头傍我床。”真句句悲苦语。亲情发自肺腑，故无须雕琢自能感发人心。

82．《唐摭言·知己》卷七云：“白乐天初举，名未振，以歌诗谒顾况。况谑之曰：‘长安百物贵，居大不易！’及读至《赋得古原草送别》诗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况叹之曰：‘有句如此，居天下有甚难！老夫前言戏之耳。’”此又见《优古堂诗话》、《唐语林》、《幽闲鼓吹》、《北梦琐言》、《能改斋漫录》、《全唐诗话》等，是皆录而不考。“春风吹又生”一句，见老杜《不归》：“面上三年土，春风吹又生。”（或作“春风草又生”）是诗人偶有同感而同得，抑或乐天借引子美？余不知也。杜生于唐睿宗景云三年（712），白生于唐代宗大历六年（772），公长白60岁。

83．杜诗善铺写。《赠卫八处士》由聚散之情、别后情状、款待惜别一一写来，素朴真诚，感人尤深，读之恍恍然如在目前！“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皆是百吟千诵而不厌之句。

84．“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洗兵马》）是为天下苍生振臂一呼也！

85．杜诗俗语数不胜数。《严氏溪放歌行》：“肥肉大酒徒相邀。”《天育骠图歌》：“当时四十万匹马，张公叹其才尽下。”《晦日寻崔戢李封》：“兴来不暇懒，今晨梳我头。出门无所待，徒步觉自由。”《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老夫清晨梳白头，玄都道士来相访。”《偪侧行赠毕四曜》：“东家蹇驴许借我，泥滑不敢骑朝天。”《望岳》：“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早秋热堆案相仍》：“七月六日苦炎蒸，对食暂餐还不能。”《遣兴三首》其三：“不知死与生，何况道路长。”《奉送王信州崟北归》：“林热鸟开口,江浑鱼掉头。”《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去岁兹晨捧御床，五更三点入鵷行。”《阌乡姜七少府设鱠戏赠长歌》：“可怜为人好心事，于我见子真颜色。”《百忧集行》：“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三绝句》其二：“自今已后知人意，一日须来一百回。”《王十七侍御抡许携酒至草堂奉寄此诗便请邀高三十五使君同到》：“江鹳巧当幽径浴，邻鸡还过短墙来。”《吾宗》：“吾宗老孙子，质朴古人风。……在家常早起，忧国愿年丰。”《屏迹三首》其三：“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梳头。”《狄明府》：“梁公曾孙我姨弟，不见十年官济济。大贤之后竟陵迟，浩荡古今同一体。比看叔伯四十人，有才无命百寮底。 今者兄弟一百人，几人卓绝秉周礼。……早归来，黄土泥衣眼易眯。”《热三首》其二：“峡中都是火，江上只空雷。”《可叹》：“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变幻为苍狗；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宇文晁尚书之甥崔彧司业之孙尚书之子重泛郑监前湖》：“樽当霞绮轻初散，棹拂荷珠碎却圆。”《寄狄明府》：“子孙不振耀，历代皆有之。郑公四叶孙，长大常苦饥。”《人日》：“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忆昔行》：“千崖无人万壑静，三步回头五不坐。”《送重表侄王砯》：“我之曾老姑，尔之高祖母。”《戏简郑广文兼呈苏司业》：“广文到官舍,系马堂阶下。醉则骑马归，颇遭官长骂。”《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画师亦无数，好手不可遇。”《送李校书二十六韵》：“何时太夫人，堂上会亲戚。”如此等，皆平白浅显。唐诗百家专卖店，皆可进货于老杜家也。世懋先生“子美集中，贺奇、仝癖、郊寒、元轻、白俗、无所不有”之语，真知杜者言。

86．“了”字难用。余读韵语，唯见杜子美“整顿乾坤济时了”大气、熨帖。其余如“幸结白花了”（《除架》）等皆弱矣。

87．“中男”、“肥男”、“瘦男”皆在《新安吏》中。中男，未成丁之男也。据《通典·食货》，唐以十六岁以上为中男，二十三岁以上为成丁。《杜诗注》引《通鉴》以为十八岁以上为中男，乃天宝三载以后改也。不知志，难知诗。“肥男”、“瘦男”，杜之前余未见有用者。仇注：“肥男、瘦男用后汉赵孝语。”《后汉书·赵孝传》：“赵孝，字长平，沛国蕲人也。父普，王莽时为田禾将军。……及天下大乱，人相食，孝弟礼为饿贼所得。孝闻之，则自缚诣贼曰，‘礼久饿，赢瘦，不如孝肥饱’。贼大惊。并放之，谓曰，‘可且归，更持米备来’。孝求不能得，复往报贼，愿就烹。众异之，遂不害。”此实与之无干。

88．《潼关吏》：“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而此七年前，杜甫作《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云：“今代麒麟阁，何人第一功。君王自神武，驾驭必英雄。开府当朝杰，论兵迈古风。先锋百胜在，略地两隅空。青海无传箭，天山早挂弓。廉颇仍走敌，魏绛已和戎。每惜河湟弃，新兼节制通。智谋垂睿想，出入冠诸公。日月低秦树，乾坤绕汉宫。胡人愁逐北，宛马又从东。受命边沙远，归来御席同。轩墀曾宠鹤，畋猎旧非熊。茅土加名数，山河誓始终。策行遗战伐，契合动昭融。勋业青冥上，交亲气概中。”老杜以事评人而非以人评人，故于哥舒翰有先天后地之论列，然余读之，终觉有芒刺在背也。

89．黄生以为《新安吏》下述当时征戍之苦其源出于变风、变雅，而植体于苏、李、曹、刘之间。余以为先生之“三吏”、“三别”直出汉乐府，虽苏、李、曹、刘亦难与之并驾也。

90．“对食不能餐”（《夏日叹》）或有所本。《诗·郑风·狡童》：“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史记·万石君传》：“不谯让，为便坐，对案不食。”鲍照《拟行路难十八首》其五：“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

前度刘郎

81．《得舍弟消息》：“乱后谁归得，他乡胜故乡。直为心厄苦，久念与存亡。汝书犹在壁，汝妾已辞房。旧犬知愁恨，垂头傍我床。”真句句悲苦语。亲情发自肺腑，故无须雕琢自能感发人心。

82．《唐摭言·知己》卷七云：“白乐天初举，名未振，以歌诗谒顾况。况谑之曰：‘长安百物贵，居大不易！’及读至《赋得古原草送别》诗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况叹之曰：‘有句如此，居天下有甚难！老夫前言戏之耳。’”此又见《优古堂诗话》、《唐语林》、《幽闲鼓吹》、《北梦琐言》、《能改斋漫录》、《全唐诗话》等，是皆录而不考。“春风吹又生”一句，见老杜《不归》：“面上三年土，春风吹又生。”（或作“春风草又生”）是诗人偶有同感而同得，抑或乐天借引子美？余不知也。杜生于唐睿宗景云三年（712），白生于唐代宗大历六年（772），公长白60岁。

83．杜诗善铺写。《赠卫八处士》由聚散之情、别后情状、款待惜别一一写来，素朴真诚，感人尤深，读之恍恍然如在目前！“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皆是百吟千诵而不厌之句。

84．“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洗兵马》）是为天下苍生振臂一呼也！

85．杜诗俗语数不胜数。《严氏溪放歌行》：“肥肉大酒徒相邀。”《天育骠图歌》：“当时四十万匹马，张公叹其才尽下。”《晦日寻崔戢李封》：“兴来不暇懒，今晨梳我头。出门无所待，徒步觉自由。”《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老夫清晨梳白头，玄都道士来相访。”《偪侧行赠毕四曜》：“东家蹇驴许借我，泥滑不敢骑朝天。”《望岳》：“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早秋热堆案相仍》：“七月六日苦炎蒸，对食暂餐还不能。”《遣兴三首》其三：“不知死与生，何况道路长。”《奉送王信州崟北归》：“林热鸟开口,江浑鱼掉头。”《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去岁兹晨捧御床，五更三点入鵷行。”《阌乡姜七少府设鱠戏赠长歌》：“可怜为人好心事，于我见子真颜色。”《百忧集行》：“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三绝句》其二：“自今已后知人意，一日须来一百回。”《王十七侍御抡许携酒至草堂奉寄此诗便请邀高三十五使君同到》：“江鹳巧当幽径浴，邻鸡还过短墙来。”《吾宗》：“吾宗老孙子，质朴古人风。……在家常早起，忧国愿年丰。”《屏迹三首》其三：“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梳头。”《狄明府》：“梁公曾孙我姨弟，不见十年官济济。大贤之后竟陵迟，浩荡古今同一体。比看叔伯四十人，有才无命百寮底。 今者兄弟一百人，几人卓绝秉周礼。……早归来，黄土泥衣眼易眯。”《热三首》其二：“峡中都是火，江上只空雷。”《可叹》：“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变幻为苍狗；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宇文晁尚书之甥崔彧司业之孙尚书之子重泛郑监前湖》：“樽当霞绮轻初散，棹拂荷珠碎却圆。”《寄狄明府》：“子孙不振耀，历代皆有之。郑公四叶孙，长大常苦饥。”《人日》：“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忆昔行》：“千崖无人万壑静，三步回头五不坐。”《送重表侄王砯》：“我之曾老姑，尔之高祖母。”《戏简郑广文兼呈苏司业》：“广文到官舍,系马堂阶下。醉则骑马归，颇遭官长骂。”《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画师亦无数，好手不可遇。”《送李校书二十六韵》：“何时太夫人，堂上会亲戚。”如此等，皆平白浅显。唐诗百家专卖店，皆可进货于老杜家也。世懋先生“子美集中，贺奇、仝癖、郊寒、元轻、白俗、无所不有”之语，真知杜者言。

86．“了”字难用。余读韵语，唯见杜子美“整顿乾坤济时了”大气、熨帖。其余如“幸结白花了”（《除架》）等皆弱矣。

87．“中男”、“肥男”、“瘦男”皆在《新安吏》中。中男，未成丁之男也。据《通典·食货》，唐以十六岁以上为中男，二十三岁以上为成丁。《杜诗注》引《通鉴》以为十八岁以上为中男，乃天宝三载以后改也。不知志，难知诗。“肥男”、“瘦男”，杜之前余未见有用者。仇注：“肥男、瘦男用后汉赵孝语。”《后汉书·赵孝传》：“赵孝，字长平，沛国蕲人也。父普，王莽时为田禾将军。……及天下大乱，人相食，孝弟礼为饿贼所得。孝闻之，则自缚诣贼曰，‘礼久饿，赢瘦，不如孝肥饱’。贼大惊。并放之，谓曰，‘可且归，更持米备来’。孝求不能得，复往报贼，愿就烹。众异之，遂不害。”此实与之无干。

88．《潼关吏》：“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而此七年前，杜甫作《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云：“今代麒麟阁，何人第一功。君王自神武，驾驭必英雄。开府当朝杰，论兵迈古风。先锋百胜在，略地两隅空。青海无传箭，天山早挂弓。廉颇仍走敌，魏绛已和戎。每惜河湟弃，新兼节制通。智谋垂睿想，出入冠诸公。日月低秦树，乾坤绕汉宫。胡人愁逐北，宛马又从东。受命边沙远，归来御席同。轩墀曾宠鹤，畋猎旧非熊。茅土加名数，山河誓始终。策行遗战伐，契合动昭融。勋业青冥上，交亲气概中。”老杜以事评人而非以人评人，故于哥舒翰有先天后地之论列，然余读之，终觉有芒刺在背也。

89．黄生以为《新安吏》下述当时征戍之苦其源出于变风、变雅，而植体于苏、李、曹、刘之间。余以为先生之“三吏”、“三别”直出汉乐府，虽苏、李、曹、刘亦难与之并驾也。

90．“对食不能餐”（《夏日叹》）或有所本。《诗·郑风·狡童》：“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史记·万石君传》：“不谯让，为便坐，对案不食。”鲍照《拟行路难十八首》其五：“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

前度刘郎

91．《夏夜叹》：“物情无巨细，自适固其常。”天得自适，则运行有常；人得自适，则身心和谐。此一联意旨，从渊明处来。

92．《旧唐书·文苑·杜甫传》：“时关辅乱离，谷食踊贵，甫寓居成州同谷县，自负薪采梠，儿女饿殍者数人。”《新唐书·杜甫传》：“关辅饥，辄弃官去。”然读华州所作，殊难印证。余以为甫之离官，少因天灾，多以人事。“对案不能食，我心殊未谐。”（《夏日叹》）“物情无巨细，自适固其常。”（《夏夜叹》）“罢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立秋后题》）公之忧思明矣。其间必有隐情晦事，惜不可知！《立秋后题》“更议居远村，避喧甘猛虎”一联实是借他人之文，发自己感慨。“避喧甘猛虎”是必有甚于猛虎者也！联系《遣兴三首》之“欲出畏虎狼”思考，此使公之畏而避者，必堂上恶吏也。公之去因明也。

93．“田家最恐惧，麦倒桑枝折。”（《留花门》）官家扰民，何时能休？“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佳人》）诗人亦无可奈何。


94．托弃妇以比逐臣，发于屈子，滋长于贾谊、曹植等，故老杜之《佳人》实借佳人表坚贞守节情怀也。

95．《梦李白二首》大异前之赠李之作，何哉？公备尝艰难，感人生不易，故于赠作中杂入个人遭遇情怀也。“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伤人伤己，真千古伤心语也。

96．子美之怀李白、郑虔之作，构思遣词多有相近处。《梦李白》写不明李白死活，梦其魂魄归来：“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落月照屋梁，犹疑照颜色。”《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写郑虔欲归无以归：“郑公纵得归，老病不识路。”前者，凸写其精神之李白，故在魂魄上着笔；后者凸写其生活之郑虔，故在老病上着笔。前之情境清幽冷寂，后之情境悲怆凄凉。《梦李白》伤其早负盛名、晚触罗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痛其早得自由、晚遭拘禁：“昔如水上鸥，今为罝中兔。性命由他人，悲辛但狂顾。”《梦李白》写旅途险恶：“江南瘴疠地”、“江湖多风波”、“水深波浪阔”，《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写归途无望：“天台隔三江，风浪无晨暮”、“山鬼独一脚，蝮蛇长如树”。《梦李白》以“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收笔，肯定其千秋诗名，悼怀其眼前遭遇；《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以“相望无所成，乾坤莽回护”结题，抒发莽莽乾坤，相遇何难之慨！

97．公之《遣兴五首》其三当作一时感慨看，仇氏所评甚是。

98．子美之评贺知章唯在“清狂”上。“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饮中八仙歌》）“贺公雅吴语，在位常清狂。”（《遣兴五首》其四）上言饮酒之狂，下言决事之狂。

99．鲍照、谢灵运、沈约、曹植、刘桢、颜延之、阴铿等确为杜子心中诗学楷模。如其《解闷十二首》（其七）道：“熟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铿苦用心。”《戏寄崔评事表侄苏五表弟韦大少府诸侄》道：“忍对江山丽，还披鲍谢文。”杜子心仪诸人，或以之嘉许诗友。评孟浩然诗曰：“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遣兴五首》其五）评高适、岑参诗曰：“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 评高适诗曰：“总戎楚蜀应全未， 方驾曹刘不啻过。”（《奉寄高常侍》） “文章曹植波澜阔，服食刘安德业尊。”（《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 评李白、高适诗曰：“不复见颜鲍，系舟卧荆巫。”（《遣怀》） 评李白诗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 此不可尽录。皆出于拳拳之诚，非虚与应酬、逢场作戏也。或一时兴来，接以自许：“流传江鲍体，相顾免无儿。”（《赠毕四曜》）凡此种种，皆可见鲍、谢等在老杜心中位置也。

100．“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夜忆舍弟》）,读之，令吾生秋风鲈鱼之叹！

前度刘郎

101．黄生《杜说》注《天末怀李白》“文章憎命达”曰：“憎命达，犹云诗能其穷人。”何哉？骚人，弄情者也。富于文翰，短于生计，焉能不穷？所谓诗人傍穷生，当是另一层意义也。

102．诗之于唐，无所不用，《寄赞上人》即老杜寄赞公尺牍也。

103．《遣怀》全篇尽在一个“愁”字，真句句含愁也。杜子饱经丧乱之苦，卜居西枝村未果，天涯飘泊，安身无处，故触景伤怀，愁从中来。

104．《天河》，另有寄托。“纵被微波掩，终能永夜清”可见杜子朝天之思。

105．《苦竹》直是老杜画身。咏物无寄托，则落入记物簿也。

106．圣叹评《空囊》曰：“须知《空囊》一篇，是先生自写不改之乐，非写不堪之忧也。”余谓圣叹只得其一也。赵壹《刺世疾邪赋诗》：“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先生反用故事，言虽仅有一钱，尚有才学满腹，此先生一发傲世之讥也。圣叹以为然否？

107．“无钱居帝里，尽室在边疆……心微傍鱼鸟，肉瘦怯豺狼。”（《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皆老杜牢骚语也。去京外放，以“俗态犹猜忌”也；国难家愁，以“妖氛忽杳冥”也；竹斋花屿，以“因人作远游”也。适、参迁官，平添老杜几多感慨，其又何尝不知，居京不在钱多少、噬人不管体胖瘦乎？常理翻出奇意，非人人可为。

108．老杜诗有气脉不足者，“开辟乾坤正，荣枯雨露偏”是也；“地僻昏炎瘴，山稠隘石泉。且将棋度日，应用酒为年”（《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则可见老杜秦州一段生活。

109.“笑为妻子累，甘与岁时迁。”（《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全当不得真。佳人累于情，才子累于志！杜子美必不真推诿于家人也。


110．“静者心多妙”（《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可作读书人箴言。

前度刘郎

111．“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不特说白，亦自道也。

112.“熊罴咆我东，虎豹号我西。我後鬼长啸，我前狨又啼。”此老杜《石龛》起句。杨慎曰：“起得奇壮突兀。”申涵光曰：“起势奇崛。”然余以为该体式径从《诗·小雅·伐木》”中学来。老杜得益于《诗》多矣。

113．“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出老杜《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一。毛润芝不喜老杜，然“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实从该句来。

114．朱熹评《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云：“杜陵此歌七章，豪荡奇崛，至其卒章，叹老嗟卑，则志已陋矣。人可以不闻道哉？”听风阁主曰：道不饱人，朱子何其迂也！其一云：“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 其二云：“黄精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当此穷困潦倒之时，虽朱子又欲何为哉！

115．杜子行迹尽在诗中。见异必记，有感必记，交朋结友必记，游览宴集必记，可谓风月山川，花草树木，禽鱼鸟兽，雨露雪霜，莫不毕载。杜诗，真成杜子日记也。老杜辛勤，非常人可比！

116．行迹越广，眼界越阔。不入蜀地，何以知蜀山之险异哉！“远岫争辅佐，千岩自崩奔。始知五岳外，别有他山尊。”（《木皮岭》）蜀地山水风物人情成就大半个老杜，是杜、蜀两幸也。

117．诗人不可无童真之想。“吾将罪真宰，意欲铲叠嶂。”（《剑门》）便嗔而可爱。诚使论苍天无罪不当罪之、蜀地叠嶂无以铲之，则不足以论诗矣。

118．高适《赠杜二拾遗》云：“草玄今已毕，此外复何言。”子美《酬高使君相赠》：“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而浣花溪畔草堂落成，子美赋《堂成》道：“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已于扬前坐大矣。君不闻十二载前子美之“赋料扬雄敌”（《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乎？文人自负，天下皆然。仇注所谓“末则谢草《玄》而居作赋，言词人不敢拟经”云云，终是捕风捉影也。牛语諓諓，何辨经赋？

119．古之诗人不以乞食为卑，渊明有《乞食》章，杜子有“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江村》）诗，而《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绝》乃径直向高适索取钱物也，诗云：“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古人忧志不忧贫、有贫不卑贫，于斯可见。

120．《云山》与《遣愁》应同为一稿。“京洛云山外，音书静不来”似“养拙蓬为户，茫茫何所开”；“神交作赋客，力尽望乡台” 似“江通神女馆，地隔望乡台”；“衰疾江边卧，亲朋日暮回”似“渐惜容颜老，无由弟妹来”；“白鸥元水宿，何事有馀哀” 似“兵戈与人事，回首一悲哀”。所不同者，《云山》近隐，《遣愁》近出耳！

前度刘郎

121.“妄境”，盖自外来，多见于佛经典籍，如《六祖坛经》、《楞严经》卷八、《法苑珠林》等。洪迈《容斋随笔》卷十六：江山登临之美，泉石赏玩之胜，世间佳境也，观者必曰如画。至於丹青之妙，好事者君子嗟叹之不足者，则人以“逼真”目之。如老杜“人间又见真乘黄”（《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时危安得真致此”（《题壁上韦偃画马歌》）、“悄然坐我天姥下”（《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斯须九重真龙出”（《丹青引》）、“凭轩忽若无丹青”（《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高堂见生鹘”（《画鹘行》）、“直讶松杉冷，兼疑菱荇香”（《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沱江画图十韵得忘字》）之句是也。以真为假，以假为真，均之为妄境耳。人生万事如是，何特此耶！洪氏引“妄境”于文学，谓妄心所现的虚妄不实之境界也。《辞源》、《故训汇纂》皆不收。

122．“咫尺应须论万里”（《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画如此，诗、文皆如此！

123．古之贤达之士，莫不重于择邻。渊明《移居》：“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又云：“邻曲时时来，抗言谈今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太白《寻鲁城北范居士失道落苍耳中见范置酒摘苍耳作》：“忽忆范野人，闲园养幽姿。”又云：“还倾四五酌，自咏猛虎词。近作十日欢，远为千载期。风流自簸荡，谑浪偏相宜。”子美《寄赞上人》：“一昨陪锡杖，卜邻南山幽。”又云：“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卜居》：“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销客愁。”《北邻》：“明府岂辞满，藏身方告劳。青钱买野竹，白帻岸江皋。 爱酒晋山简，能诗何水曹。时来访老疾，步屟到蓬蒿。”《南郊》：“锦里先生乌角巾，园收芋栗未全贫。 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能与诸子款交心曲者，想来应非庸俗之辈。邻之为邻，非特地域之近，宜心理、情感之近也，能不重卜乎？

124．“漠漠世界黑，驱驱争夺繁。”（《赠蜀僧闾丘师兄<太常博士均之孙>》）虽就佛语发挥，却也道出人间真相也。

125．“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有隐士气，透出的是清凛；“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盆”（《赠蜀僧闾丘师兄》）透出的是温馨。扪虱主人“扪”之浅矣，仅能见句想景。然二子之意，意在景外。

126．仇氏《西郊》尾评云: “临川王介甫曰：‘老杜云：“诗人觉来往”，下得“觉”字大好。“暝色赴春愁”，下得“赴”字大好。若下“见”字“起”字，即小儿言语。足见吟诗要一字两字工夫也。’” 此见北宋方深道《诸家老杜诗评》卷一《王荆公<钟山语录>三事》，王著今散佚。又见南宋蔡梦弼《杜公部草堂诗话》卷一。然“暝色赴春愁”非杜诗，乃皇甫冉《归渡洛水》诗，见《全唐诗》卷二百五十第八十七。仇注拉杂，时既为人诟病，裁剪不精所致也。

127．老杜用“吹嘘”，或异于今之“吹嘘”。《赠献纳使起居田舍人澄》：“扬雄更有河东赋，唯待吹嘘送上天。”《赠李八秘书别三十韵》：“台星入朝谒，使节有吹嘘。”《秋日荆南送石首薛明府辞满告别奉寄薛尚书颂德……三十韵》：“向来披述作，重此忆吹嘘。”《谒文公上方》：“无生有汲引，兹理傥吹嘘。”《寄岑嘉州州据蜀江外》：“谢脁每篇堪讽诵，冯唐已老听吹嘘。”

128．《绝句漫兴九首》：“笋根雉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 雉子，小野鸡也。乐府旧题有《雉子斑》,后之骚人所用甚多。赵汸《杜诗选注》：“雉，性好伏，其子身小，在笋旁难见。俗本讹作‘稚子’，遂起纷纷之说。” 赵是元时人，宋时已有人澄清。吴可《藏海诗话》：“‘笋根稚子无人见’，不当用‘稚子’字，盖古乐府有《雉子斑》，‘雉子’ 、‘凫雏’自是佳对。” 吴可以源流、对偶说此，甚是。另，唐及唐以上诗人几无以“稚子”对动物者，所取皆幼儿意也。蔡琰《胡笳十八拍》: “喜得生还逢星君，嗟别稚子兮会无国。”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僮仆欢迎，稚子候门。”《止酒》：“好味止园葵，大欢止稚子。”李白有《寄东鲁二稚子》五言篇。杜牧《归家》（一作赵嘏《到家》）：“稚子牵衣问，归来何太迟？”子美所用“稚子”亦无例外。《狂夫》：“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江村》：“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遣意二首》其二：“邻人有美酒，稚子夜能赊。”《进艇》：“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九：“将军不好武，稚子总能文。”《自阆州领妻子却赴蜀山行三首》其三：“仆夫穿竹语，稚子入云呼。”《正月三日归溪上有作简院内诸公》：“药许邻人劚，书从稚子擎。”余以为“笋根雉子无人见”句中“雉子”作“稚子”，必讹误于唐后。此讹一传，错解纷呈。惠洪《冷斋夜话》作“笋”，赞宁《新记》作“鼠”。皆可一哂置之。或以为宗文字稚子，然笋根安能避人？真盲瞽辩色语也。

129．以柳比腰，以腰比柳，皆可见于诗文，惟子美《绝句漫兴九首》其九似显庸俗。诗云：“隔户垂杨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两句只道个“柳细”，“女儿”又加“十五”，真让天下握牍吮墨者绝倒也。老杜好弄俗，此番怕是真俗也。

130．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五柳先生传》）、子美“读书难字过”（《漫成二首》其二)皆骚人诗兴语，只可作雅人姿态看，实实学他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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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排闷强裁诗”（《江亭》），可知杜诗非尽写于当写之时也。古之人所垢杜诗不下百首，或皆老杜强裁之者。

132．“宽心应是酒，谴兴莫过诗。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可惜》）可知文人雅士虽隔百代千载，仍能心灵相通，所谓“心友”也。

133．“仰蜂粘落絮，行蚁上枯梨。”（《独酌》）沾丐贾长江险奇怪寂一派。

134．《春水生二绝》口吟之作。虽稍有情趣，仍算不得好诗，无兴寄也。杜曰“老去诗篇浑漫与”（《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岂此类之谓乎？

135．诚使文人皆如杜公“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正不知天下该有几多仙、圣!“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苏轼《晁错论》）志在，何愁语不惊人；志在，何愁身不能立？先贤以一生精血立万世法程，后生小子能不惕惕乎？

136．君子忳忳栖栖，小人骜骜昂昂；君子守心守道，小人犯奸犯科；君子不以蝇利而损人，小人只为权财而利己；君子竭诚守信，为的是人伦道德，小人翻云覆雨，不知有天地良心；君子修业修行修涵养，不想惹是生非，小人送钱送物送老婆，只图升官发财；芸芸众生，寻个君子，实属一生幸运，茫茫人海，遇着小人，只在不经意间。嗟乎，“幽阴成颇杂，恶木剪还多”，吾知先生胸中怨愤也；“方知不材者，生长漫婆娑”（《恶树》），吾知先生无可奈何也；“达士如弦直，小人似钩曲。曲直我不知，负暄候樵牧”（《写怀二首》其一），吾知先生任运自然也。

137．美酒佳人，乃人间乐事。人谓老杜持正，不似他人，恐未必。《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越女红裙湿，燕姬翠黛愁。”《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四：“谁能载酒开金盏，唤取佳人舞绣筵。”《春日戏题恼郝使君兄》：“东流江水西飞燕，可惜春光不相见。愿携王赵两红颜，再骋肌肤如素练。通泉百里近梓州，请公一来开我愁。”《贻华阳柳少府》：“醉从赵女舞，歌鼓秦人盆。”《壮游》：“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时公已五十有五也。《清明二首》其一：“绣羽衔花他自得，红颜骑竹我无缘。胡童结束还难有，楚女腰肢亦可怜。”——时公已五十有八，距驾鹤归去仅一年也。予尝于子美传中批曰：谁谓老杜无芳心？风流于心，老杜也；风流于身，小杜也。

138．平常友人，老杜惯以“努力”赠别。《别赞上人》：“相看俱衰年，出处各努力。”《送韩十四江东省觐》：“此别应须各努力，故乡犹恐未同归。”《秋日荆南送石首薛明府辞满告别奉寄薛尚书颂德叙怀斐然之作三十韵》：“努力输肝胆，休烦独起予。”若高适、郑广文辈，老杜素不以“努力”相勉矣，知非常之人，事有不可为者也。

139．《楠树为风雨所拔叹》妙在铺垫。倚江百年，历史久也；因树卜居，其心眷也；避雪听风，游子幸也；一朝颠覆，吾心忧也；忧之尔何？杜子曰：“我有新诗何处吟，草堂自此无颜色。”若无层层铺垫，尾句则有夸饰之嫌。

140．旧籍编纂，盖篇目先后即同一年月而不晓日时，宜须慎考诗意，小心推排。如草堂本将《楠树为风雨所拔叹》排定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之前，甚是！浣花草堂成于上元元年春，何以上元元年秋竟为秋风所破耶？东南暴风，雷雨骤至，两百年巨树亦被拔起，况区区茅屋哉！此顺章晓理，屋破不疑也。叹，为树拔而叹，叹中有惊愕；歌，为屋破而歌，歌里有心曲。草堂版主明焉。今众多名家选本，粗枝大叶，妄置甲乙，去草堂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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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石笋行》意不在破恍惚不经之说，在刺昏君佞臣也。余读此，觉肃宗朝文网尚疏。“惜哉俗态好蒙蔽，亦如小臣媚至尊。政化错迕失大体，坐看倾危受厚恩。”此当于宋徽宗、清圣祖时，能不千刀万剐、夷灭九族乎？观文网疏密可知九重狭阔、社稷之羸壮也。无盛唐，何能有李杜？

142．子美《杜鹃行》诗意直从明远《行路难》抄出，惟寄托、修饰过之。姑录以证。子美曰：君不见昔日蜀天子，化作杜鹃似老乌。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为哺雏。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业工窜伏深树里，四月五月偏号呼。其声哀痛口流血，所诉何事常区区。尔岂摧残始发愤，羞带羽翮伤形愚。苍天变化谁料得，万事反覆何所无。万事反覆何所无，岂忆当殿群臣趋？ 明远曰：愁思忽而至，跨马出北门。举头四顾望，但见松柏荆棘郁荆棘郁蹲蹲。中有一鸟名杜鹃，言是古时蜀帝魂。声音哀苦鸣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髠。飞走树间啄虫蚁，岂忆往日天子尊。念此死生变化非常理，中心恻怆不能言。

143．子美上元二年为唐兴县宰王潜作《客馆记》，秋一简王氏索取生产，“骥病思偏秣”（《敬简王明府》）；冬再简，“甲子西南异，冬来只薄寒。江云何夜尽，蜀雨几时干。行李须相问，穷愁岂有宽。君听鸿雁响，恐致稻粱难。”（《重简王明府》）子美避乱秦蜀，衣食不给，不免求告于人，然子美不苟求。或以文换得，如上，或求旧年故友，如高适、严武等。噫！老杜亦可谓索之有道焉。读“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客夜》）、“生理只凭黄阁老，衰颜欲付紫金丹”（《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四）等可知。

144.《百忧集行》前二联尽用俗语，置之乐天集中可也。惟后四联备集穷愁之相，可为定居浣花草堂后困窘生活之代表也。“即今倏忽已五十，坐卧只多少行立。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当此际，虽老聃、庄周抑何以清净自处乎？实不知杜子诗兴竟能从饥肠中来。小子问：“何杜甫之诗愁且多乎？”余曰：“是饿出也，至于多，才能、恒心使之然也。”

145．《徐卿二子歌》他人可作，老杜不可作。虽礼寿之诗难脱套数，骅骝困于磨道、楩楠支于茅蓬，余仍为老杜心酸焉。违心语，何人能免？

146．《赠花卿》作美乐诗、讽谏诗皆能有得，何需辨歌伎、惊定耶？

147．“莫笑农家腊酒浑”直从子美 “莫笑田家老瓦盆”拈出，然《游山西村》胜《少年行二首》多矣。剑南扣题布句，全诗无一处有“游”字，而“游”意无处不在。颔联借景抒情，情理交融，槐聚以为“题无剩义”，甚是。《少年行》首作自慰语，次作及时行乐意。后人欲取，取何？

148．公曰“交态知浮俗”（《赠虞十五司马》），古今不异也。小人之交，交以利，利尽情去，情去交绝，乃移商贾之道于交友也，虽奉经典、道子曰，岂能雅乎？引车卖浆之徒，生计之外无它，俗得实在，而舞文弄墨之辈以利交、以势交、以时交，花言巧语，言不由衷，睡时是人，醒来是鬼，假话满口，唯屁是真，去引车卖浆之徒既远，去交友之道何啻千里万里？真真俗不可奈也。

149．咏物无寄托，落入有韵物志矣。杜咏物诗多，且多意不在形，盖无相重复者。《白丝行》，赞坚白守贞之士不随人荣辱也；《月》，忧国政也；《瘦马行》，悯弃掷不用也；《义鹘行》，美侠义仁勇也；《天河》，歌君子自信也；《初月》，感时伤遇也；《归燕》，显弃官不遗世也；《促织》，发客思也；《荧火》，斥阴险小人自有恶报也；《蒹葭》，伤贤才失意也；《苦竹》，嘉君子避世也；《废畦》，悲弃落也；《秋笛》，感征人也；《空囊》，见安贫也；《病马》，怜老弱也；《蕃剑》，言重才不问出身也；《铜瓶》，感兴废也；《杜鹃行》（古时杜宇称望帝），哀变化也；《江亭》，见道心也；《落日》，显幽情也；《朝雨》，托隐情也；《恶树》，斥恶人得势也；《杜鹃行》（君不见昔日蜀天子），伤时事也；《病柏》，言宗社末路，君子远废，小人为奸朝内也；《病橘》，伤贡献劳民也；《枯椶》，伤民困于重敛也；《枯柟》，叹用舍失道也；《丁香》，戒为名丧身也；《丽春》，赞守志不移也；《栀子》，孤芳自赏也；《鸂鶒》，知足安命也；《花鸭》，敛志守能、免遭妒忌也；《海椶行》，期有遇也；《花底》，感妍华易谢也；《柳边》，叹时光迅速也。咏物之作，古今诗人胜老杜者鲜也，钟惺一段大得我意，曰：少陵如《苦竹》、《蒹葭》、《胡马》、《病马》、《鸂鶒》、《孤燕》、《促织》、《荧火》、《归燕》、《鹦鹉》、《白小》、《猿》、《鸡》、《麂》诸诗，于诸物有有讃羡者、有悲悯者、有痛惜者、有怀思者、有慰藉者、有嗔怪者、有嘲笑者、有劝戒者、有计议者、有用我语诘问者、有代彼语对答者，蠢者灵、细者巨、恒者奇、嘿者辩，咏物至此，神佛圣贤帝王豪杰具此，难着手也。

150．才近易相知。老杜“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不见》）真可作李青莲千年旌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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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以燕为题者，如《归燕》（不独避霜雪）、《双燕》、《归燕》（闻道今春燕）、《双燕二首》（万里衡阳燕、欲雪违胡地）、《燕子来舟中作》等，已见纷呈，散于它篇之咏燕句（包括以燕为喻句）亦多见新颖也：“震雷翻幕燕，骤雨落河鱼”（《对雨书怀走邀许主簿》）、“杂花分户映，娇燕入帘回”（《李监宅二首》其二）、“五圣联龙衮，千官列燕行”（《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竟与蛟螭杂，空闻燕雀喧”（《奉留赠集贤院崔国辅于休烈二学士》）、“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城西陂泛舟》）、“焉能作堂上燕，衔泥附炎热”（《去矣行》）、“紫燕自超诣，翠驳谁剪剔”（《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林花著雨燕支湿，水荇牵风翠带长”（《曲江对雨》）、“老燕春忍饥，哀号待枯麦”（《送李校书二十六韵》）、“巢边野雀欺群燕，花底山蜂远趁人”（《题郑县亭子》）、“玄蝉无停号，秋燕已如客”（《立秋后题》）、“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题省中壁》）、“时哉高飞燕，绚练新羽翮”（《送李校书二十六韵》）、“暂止飞鸟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堂成》）、“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江村》）、“芹泥随燕觜，花蕊上蜂须”（《徐步》）、“熟知茅斋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绝句漫兴九首》其三）、“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心二首》其一）、“风鸳藏近渚，雨燕集深条”（《朝雨》）、“寒鱼依密藻，宿燕聚圆沙”（《草堂即事》）、“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屏迹三首》）、“旗尾蛟龙会，楼头燕雀驯”（《奉和严中丞西城晚眺十韵》）、“紫燕时翻翼，黄鹂不露身”（《柳边》）、“双双新燕子，依旧已衔泥”（《春日梓州登楼二首》其一）、“东流江水西飞燕，可惜春光不相见”（《春日戏题恼郝使君兄》）、“远鸥浮水静，轻燕受风斜”（《春归》）、“帘户每宜通乳燕，儿童莫信打慈鸦”（《题桃树》）、“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绝句二首》其一）、“燕入非傍舍，鸥归只故池”（《过故斛斯校书庄二首》其二）、“燕外晴丝卷，鸥边水叶开”（《春日江村五首》其四）、“江中淘河吓飞燕，衔泥却落羞华屋”（《赤霄行》）、“巢燕高飞尽，林花润色分”（《喜雨》）、“即看燕子入山扉，岂有黄鹂历翠微”（《十一月一日三首》其三）、“柱穿蜂溜蜜，栈缺燕添巢”（《陪诸公上白帝城头宴越公堂之作》）、“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秋兴八首》其三）、“黄莺过水翻回去，燕子衔泥湿不妨”（《即事》）、“局促看秋燕，萧疏听晚蝉”（《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雁儿争水马，燕子逐樯乌”（《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白有诗凡四十韵》）、“水花分堑弱，巢燕得泥忙”（《乘雨入行军六弟宅》）、“楼上炎天冰雪生，高飞燕雀贺新成”（《江陵节度使阳城郡王新楼成王请严侍御判官赋七字句同作》）、“鸣螀随泛梗，别燕赴秋菰”（《远怀舍弟颖观等》）、“虫书玉佩藓，燕舞翠帷尘”（《湘夫人祠》）、“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发潭州》）、“树蜜早蜂乱，江泥轻燕斜”（《入乔口》）云云，不可尽录，是后人于诗中燕子无以措手也。

152．王嗣爽《杜臆》:“（公）故亦不轻与人论文，‘重与细论文’则须李白。”此话不确。《赠高式颜》：“自失论文友，空知卖酒垆。”式颜，高适族侄也，文笔不及适。《怀旧》：“自从失辞伯，不复更论文。”辞伯者，苏源明也，《新史》云其雅善甫，甫以情近可论文许之。《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会待妖氛静，论文暂裹粮。”范邈、吴郁，常人也。《弊庐遣兴奉寄严公》：“把酒宜深酌，题诗好细论。” 严公，严武也。如颜、邈、郁辈，老杜亦以“论文”相望，况高适、严武哉！故于老杜“论文”之解不可太泥，“公素以文自负”，“同调嗟谁惜，论文笑自知”（《赠毕四曜》）,公之左右，几人真能与老杜对席谈诗？多应酬语也。暮年“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南征》）方一语道破！

153．“故凭锦水将双泪，好过瞿塘滟滪堆”（《所思》）、“却寄双愁眼，相思泪点悬”（《得广州张判官叔卿书使还以诗代意》），皆写悲情之奇句，有情有象。

154．上元二年后，公之诗中“病”字渐多。“卧病荒郊远”（《王竟携酒高亦同过》）、 “衰谢多扶病”（《观作桥成月夜舟中有述还呈李司马》）、“柴门老病身”（《赠别郑炼赴襄阳》）、“惟将迟暮供多病”（《野望》）、“江边老病虽无力”（《中丞严公雨中垂寄见忆一绝奉答二绝》其一）、“贫病他乡老”（《广州段功曹到得杨五长史书功曹却归聊寄此诗》）、“衰病成老翁”（《客亭》）、“扶病送君发”（《赠韦赞善别》）、“难招病客魂”（《寄高適》）、“种药扶衰病”（《远游》）、“惟将迟暮供多病”（《野望》）。上元二年，公五十焉。

155．《重赠郑炼绝句》、《题郪县郭三十二明府茅屋壁》，乃老杜为清官廉吏一歌也。

156．《旧唐书&#8226;文苑&#8226;杜甫传》：“甫性褊燥，无气度。”《新唐书&#8226;杜甫传》：“（甫）性褊燥傲诞……放旷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老杜《畏人》：“畏人成小筑，褊性合幽栖。”《屏迹三首》其一：“衰年甘屏迹，幽事供高卧。鸟下竹根行，龟开萍叶过。年荒酒价乏，日并园蔬课。犹酌甘泉歌，歌长击樽破。”《寄题江外草堂》：“我生性放诞，雅欲逃自然。”《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常恐性坦率，失身为杯酒。”仇氏于《旧唐》句后注曰：“此句当删。”何哉？岂甫之《畏人》、《屏迹三首》其一亦当删乎？老仇厚道，为先贤讳也。老杜旅食京华十年而不为所用，岂于秉性无关乎？——余不之信也。


157．写贵介子弟，老杜、王摩诘、吴象之均有《少年行》。杜：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素酒尝。王：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吴：承恩借猎小平津，使气常游中贵人。一掷千金浑是胆，家无四壁不知贫。杜作不如王、吴，盖失于浅白，诗义瘦矣。

158．《戏赠友二首》（元年建巳月），真卑俗不堪，是就人拟诗也，此类作品大多一时兴致所至，随手涂抹，是以后之学杜者不观可矣。

159．老杜爱作无可之想。间或迂阔，亦颇觉开怀。茅屋风雨，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益州石笋，人皆猜疑，曰：“安得壮士掷天外，使人不疑见本根。”泛滥河水，曰：“安得壮士提天纲，再平水土犀奔茫。”追剿叛军，胜利在即，曰：“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边寇为乱，生活不宁，曰：“安得更似开元中，道路即今多拥隔。”袁晁起浙右，曰：“安得鞭雷公，滂沱洗吴越。”外祸内乱，涂炭生民，曰：“安得覆八溟，为君洗乾坤。”阻雨不得归瀼西甘林，曰：“安得辍雨足，杖藜出岖嶔。”兵燹赋敛，民不聊生，曰：“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崔旰祸乱，故乡难回，曰：“安得随鸟翎，迫此惧将恐。”吐蕃侵扰灵邠，京师戒严，曰：“安得突骑只五千，崒然眉骨皆尔曹。”苦寒难耐，曰：“安得春泥补地裂？”

160．老杜《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风筝吹玉柱， 露井冻银床。”青莲乐府《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床，井栏也。《乐府歌辞&#8226;淮南王篇》：“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 梁庾肩吾《九日侍宴诗》曰：“玉醴吹花菊，银床落井桐。”宋人方深道《诸家老杜诗评》卷五引僧惠洪《冷斋夜话》十二事云：“嘉祐中，河滨渔者网得一小石，石上刻一小诗曰：‘雨滴空阶晓，无心换夕香。井桐花落尽，一半在银床。’银床，井栏也。莫知谁作此诗。”此乃唐人无名氏《河中石刻》也，见《全唐诗》卷七八六第十七。床，作“井栏”，唐以前乃常识，虽贩夫走卒皆识其意，唐至清末，历代学人昭昭字在。近读学报，金陵某院长自称考证出“床”是“井栏”，与某“名士”自称考证出马戴为江苏东海人有“异曲同工”之妙，真使天下学人笑倒！该先生引《康熙字典》、《辞海》、《辞源》等言“床”为多义词云云，其不知，上列诸工具书“床”之义项仍有缺失，唐时尚有“井架”一义常用。《名义考》：“银床乃辘轳架，非井栏也。”李贺《后园凿井歌》：“井上辘轳床上转，水声繁，弦声浅。”此“床”即用之。吾师曰 “名物百工皆有助于诗”，余知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