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

南草萋萋

      那年我六岁了，可以上小学读书了，母亲说不急着报名，快搬家了，上学要到新地方再决定，母亲又说因为我们大了，房子太小所以要搬到老城厢去，那边不热闹，但房子大，以后可以在自家的园子里玩，不必天天在弄堂里像野孩子般打打闹闹了，于是我和姐姐天天盼着快一点搬家。

     终于那一天到了，我们一早就准备定当，车来了就急着上车，离别了住了两年多的四川北路，也从此离开了我最早的社交圈里的那些小伙伴。

      新居是一所造了多年，主人还没住过的房子，三上三下有天井，还有一个大园子，一位原来替房东看房子的女人来接待我们，父亲让母亲叫她妈妈，我和姐叫婆婆，婆婆就住在弄堂口靠街的房子里，因为我们新来乍到，许多事情都有要她照应，从我家后门出去到她家只几步路，所以婆婆每天都来我家照料一下，后来婆婆又教我母亲种瓜种菜，她自已也在园子里种了一些，由我替她看管。

     婆婆有五十岁多了，但收拾得清清楚楚，穿得也干净，身上总有淡淡的花香，因为我主动担负了替她看管她种的瓜菜，所以她也特别喜欢我，一去她家，她总要给我讲故事，或找东西给我玩，因为我管着她的种植物，所以我常要去向她报告那些植物们是否长势好，有没害虫等。。。一来二去我就成了她家的常客，渐渐的我每早上学前的发辫也由她梳理了，婆婆的手灵巧的在我头上摆弄一会儿就是一个别致的发型，完了，她端详一会，拿出一盒胭脂在我眉梢下抹了一点，说这样脸色好了，更好看了，也许就那样我才知道胭脂，也从此爱上这娇艳的颜色。

     每天放学时，家里人都还没下班，我就在婆婆家做作业，冬季她把热水袋放我怀里，夏日她坐在边上替我摇扇，作业完了，又该是听故事了，婆婆的故事讲完了就开始讲一些，弄堂里的人和事，我喜欢听也喜欢问，她总是耐心的回答我，只是有一次我突然问她你有小孩吗？她停了很久才回答我，有过，不在了。。。我看出她很不开心就没再问了，晚上我跟母亲说起这事时，母亲叫我以后不要再问了。

      婆婆有一群女友，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到她家来聚会，都是穿得讲究生得秀气的中年妇人，她们在一起时，常唱戏唱歌，有时也有一个年令大的男人来给她们拉胡琴，正好我也在时她们就教我听过门，听琴，也跟她们一起唱，也学她们的样一边唱一边在腿上拍着节奏，她们说这叫拍曲，就是不让走了调，她们也常告诉我曲是曲，歌是歌，唱法不一样的。。。唱戏要把戏情融进曲里，表情也要跟随。。。不可以直着嗓子喊的，在表演上要文静自然，不可以浮燥，过于做作是大忌，更不能抢了别人的戏，婆婆说做戏就跟做人一样，抢了别人的风头，那是遭人讨厌的。。。就这样我迷上了戏，也因此而成绩骤降。

     当母亲知晓了我成绩下降的原因后，就不再让我频繁的去婆婆家了，而她自已，也日益的与婆婆疏远了，婆婆明白了这点后，不再主动叫我去她家了。只是在我每天上学放学经过好家门中时，她准时守在门口，用一双渴念爱抚的眼光看着我。。。因为内心的歉意，因为母亲的叮嘱，我也总是像逃避一般的离开她。

     渐渐的婆婆不上我家了，她种在我家园子时的南瓜，玉米都熟透了也不来收，母亲通知了她，她来收了，正好我放学回家，看到她正吃力的拖着这些东西出门，看到我，她呆了一下，拉了我的手说，好好读书。仰首时，我看到了她眼眶中的泪光，这以后，我上了中学，功课紧了，自已也有许多的同学来往，与婆婆很少见面，偶而的在母亲面前提起，母亲会说婆是好人家出生，走错路了，我似懂非懂。

     又过了两年，婆婆在一个严寒的晚上去世了。。。因为一直是独自生活，街道上的人帮着寻找她的亲人来办理后事，不多久，一个体面的男人来了，说是她的儿子。

办完后事，婆婆的身世也传开了，原来婆婆从小就住在这条弄堂里，与我家现住房子的房东是近邻，与他家的大儿子一起长大，后来也恋爱了，但两家的家世不一样。。。这事没被双方家庭认可，但她们两人还是好上了，并且怀了孩子，得知这事后，房东家就把大儿子送去香港读书，婆婆的父母则在受了一笔金钱补偿后让女儿到苏州乡下把孩子生下，这孩子也从此不让婆婆见面，那年婆婆才十七岁。

     婆婆在苏州住了一段时间，也学了一点农活，种些瓜菜，做些手艺，但究竟非她所长，在她父母离世后又回了上海，据说也是这段时间她交了一些唱戏唱歌的朋友，走穴卖唱，在娱乐界里谋生。这也就是人们说的她走上了错路吧，当然在我见到她时，她已人老珠黄，不再从事这个行业了。

     又过了几年，我还是因为喜欢文艺，理科的成绩太差，书是读不下去了，于是在一次招考中我离开了上海。。。常常的要参加演出，每一次对镜化妆时，我会想起婆婆，她梳的发，她那一盒玫瑰色的胭脂，她告诫我的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以及她苍白的人生。

      离开演艺界也多年了，现在从事的是另一种工作，理性到不能错了一点一线，也许这才是正确的人生。

但我还是缅怀那些过往，记得婆婆抹在我眉梢上的胭脂。以及她十七岁时胭脂般的年华。。。胭脂泪 留人醉。。。记得婆婆等候我的眼光是那样的渴求。。。是的，此一生，她总是等不到她要等的人。。。人生长恨水长东。

十指含香

无论对戏子还是胭脂，向来心存怜惜与敬畏。
那方寸之台下，有观众的笑与泪。方寸之台上，有TA们日复一日的悲喜。
从另一个角度而言，也是灵魂拯救者、布道师、梦中佛……

青草艳阳

好文！一气呵成，情韵流淌的好文！
即使不雕琢行文结构，一如流水直淌下来，也仍是好文。
字句很好，格调统一。

青草艳阳

陈年旧事，水袖，
依依呀呀的唱。。。
胭脂之上不着泪痕，亦无轻笑，
安静处，却是动人眼波。
一字一句堪回味

戒痕

{:soso_e121:}
极少读到南草的散文
如青草所言，潜藏于心灵深处那些记忆，于南草笔下渐渐浮现，一点点，一滴滴，缓缓流淌，交汇成一曲低吟浅唱的歌
{:soso_e163:}

戒痕

青草艳阳 发表于 2012-11-20 12:41
陈年旧事，水袖，
依依呀呀的唱。。。
胭脂之上不着泪痕，亦无轻笑，

{:soso_e121:}
青草善于唱和
对于这一段青衣水袖，戒痕很是期待青草笔下的灵秀
来一曲，如何

南草萋萋

谢谢，有参位的认可，不枉了我一上午蜗在电脑前的敲打。。。似乎我觉得婆婆一直坐在我身边，带着微笑。。。
谢谢十指，青草，戒痕。

十指含香

南草萋萋 发表于 2012-11-20 12:56
谢谢，有两位的认可，不枉了我一上午蜗在电脑前的敲打。。。似乎我觉得婆婆一直坐在我身边，带着微笑。。。 ...

嗯。我也常有这感觉呢。
情未逝，梦就在，魂亦在。

你内心深处，还藏着当年那个小小的善良敏感也有些许倔强的自己。

水千月

美丽哀婉的故事，就如一页古朴的画面，映着月色徐徐展开……

月露风裳

写得是真好呢！这篇洋洋洒洒近2000字，语言很平实，却蕴含着真挚的感情，感动人心，就像静静流淌的河流，与其说是在讲述婆婆的人生，不如说是追忆或感悟自己的人生，或其他。总之很有功夫呢，月露佩服的很。

舞云

云衫流袖霞光挽

北雁何时返

湖边长柳又生丝

新月下依然镜水楼台
.........

问好 南南  人生就是如此啊....

南草萋萋

舞云 发表于 2012-11-20 08:07
云衫流袖霞光挽

北雁何时返

谢谢舞云，人生，今日春风相见地  未须来年已成灰。{:soso_e160:}

舞云

呵呵  ~~你在呀  小样~~~{:soso_e178:}

南草萋萋

水千月 发表于 2012-11-20 06:04
美丽哀婉的故事，就如一页古朴的画面，映着月色徐徐展开……

谢谢千月，是我记忆里的一幅画，但它的色彩十分凄清，记得每天放学回来，很远就看到弄堂口一个孤独的人影在等待。。。长大了我才知道她在这个巷口有过多少回无奈的等待。谢读贴。{:soso_e160:}

南草萋萋

月露风裳 发表于 2012-11-20 06:35
写得是真好呢！这篇洋洋洒洒近2000字，语言很平实，却蕴含着真挚的感情，感动人心，就像静静流淌的河流，与 ...

是的，其中也有我人生的初始阶段。。。某些情与事也给我后来的生活打上了印记。谢谢读贴。{:soso_e163:}

永夜

胭脂泪 留人醉，写一心字 为谁累？  ：）

燕赵过客

路过一下。

南草萋萋

永夜 发表于 2012-11-20 15:05
胭脂泪 留人醉，写一心字 为谁累？  ：）

翎儿，不累了。。。明天去漳州看花。{:soso_e163:}

南草萋萋

燕赵过客 发表于 2012-11-20 15:18
路过一下。

过客，来去如鸿飞，也应雪上留爪印。。。谢路过。{:soso_e163:}

词宋

文贵在真实，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