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笔下人间 于 2013-9-23 14:59 编辑
五 有人说,时光是短暂的,也有人说,时间是永恒的。时间也许是无限的,时光流逝起来却是无情的。 一转眼,就是二年级了。 我已经是二年级学生了!还属于低年级,意义却不同。一年级乃入学年,正是顽童,名分为学生,实不过“预备队”;二年级才真正像个学生样,已是“正规军”,具备了做学生的基本觉悟。我们逐渐从荒唐走向整肃,再不能像一年那么马马虎虎,毫无章法。至少在我心理上是这样。这一年是个分界。 校园生活很明显的不再像一年那么浪漫,严肃了许多。标志之一是一些活动课——其实就是玩课——的减少,我的玩心也不得不分出一部分来用在功课上。因为有人逼呀,家里学校都有,家里不用再说,学校,除了老师,自然就是我这个同桌。在我看来,学习上的谭丽丽,是正经而有趣的。不得不服,班干部的确有觉悟。她几乎把老师我认为随便说说的话当成了任务,老师让她“帮助我”,她还真就“帮助我”:当她想要学习的时候,就看不得我闲着。我知道老师嘱咐过她,妈妈早警告过我了,也知道她是好心,而我们也依然是好朋友。但是,对这一点仍很无奈。在纪律上她“帮助”的不多,一是我不算特别淘气好动的一类,二来她也爱玩。记得一年刚任命她为班长的时候,站在讲台上老师身旁,她一脸使命感的郑重样,大概只有在队旗下才可以相比了。可转眼到了班活课,她也是疯个不亦乐乎。特别那次我当“元帅”率众厮杀,及接下来的“英雄主义”,她也都是积极参与者。她“最大的帮助”是在老师布置的作业任务上。这作业非指家庭作业,是指上课、尤其是下午自习老师布置的课堂练习,只要是老师留的,在我们就统统称之为“作业”。同桌么,我想我挺支持她的工作的,别的还好办,可这写作业无疑是最大的负担。那滋味真是……。怎么说呢,咽药什么滋味,写作业就什么滋味。我时常想:学习嘛,看看就够了,何必非要写呢?而我写字又很慢,常常跟不上趟。在这方面我觉得谭丽丽有些不理解人,让我按她的标志完成学习任务,不是勉为其难么?我怎么可能写她那样快?写她那样快,又怎么可能写她那样规矩?而她往往将我的达不到质量、跟不上速度都算在我“不够专心”的账上。这可真是无可奈何!有什么办法呢,大概也只能听从,听任她学着老师的口气一板一眼的对我教导批评。且不说老师交待过她和提醒过我,整整一年的同桌生活,仅我们间建立的友谊,也足以使我乖乖听命。 更添烦恼的是,写作业(做学生又岂止是写作业!)总要使铅笔。这可有点学问。对于这铅笔,使,我不成问题,削就不怎么在行了。那时还是木头铅笔时代,削铅笔的小刀和铅笔拧子必具其一,这项工作的是否熟练,很大程度上决定着着写作业的效率。我恐怕正像长辈们说的那样“天生笨手笨脚”罢,削铅笔也削得特别慢,还常常好断铅。我记得由此还令袁老师嘲笑了许多年。我对她很反感,连带对 “削铅笔”也反感了,可以说“削铅笔”这个字眼,对我来说是个耻辱。不过,人生怕是难免要留下些疤痕的,有了疤痕,只要带着,就不可能真正忘记,只不过不愿别人碰,自己也不愿碰。 “事情都是两面的”,偏偏就有可留恋的往事与之紧紧相连。就像悲伤中也会有欢乐,苦难中也会有幸福一样。 时代的不同之处是随处可举的,就说这小学,现在就和那时大不一样。现在的小学生,入学龄提早不说,功课量也大了不止一倍。前些日子去妈妈学校——我的母校,我惊异的发现,一年级的学生就整天讲啊讲啊,书包里鼓囊囊,沉甸甸,早背去到晚背来,挤在他们脑里的,笼在他们周围的,只有学习。雷炎如此,实验——过去全县、现在全市的重点校——又将如何?与此相比,那时的我们可真幸福透了。除了五年级这个毕业年,下午基本就只上两节课。且大半是自习,不是写作业,就是老师留点练习题,很轻松地度过一个下午。老师或坐在讲桌前看着,活下来走走看看,表扬表扬、提示提示……这种安静学习的场面是校园生活最美妙的时刻之一。有时候她也不在,就委派班干部——通常当然就是谭丽丽,代为看管。我们心情也就更加放松;后来知道,趁此工夫,老师们常常三三两两的去学校后面的小市场买菜去了。我还记得多数都在周二,妈妈说过,这一天校长定期下午去教育科开会学习,别的领导代班仅限维持,不加深管,老师们也就随意出去“放风”了。那时的生活的确不如现在好,可校园生活远比现在要温馨。
一个周二的下午(基本可以确定是周二,因为这一天的下午我们最自由。除了礼拜天,我们最喜欢的周四,周四下午是我们学生的法定假日,学校则利用这一时间集中老师开会学习;除此外就是周二了,虽然不比周四放假的自由,却总比平常好的多),老师布置完任务,嘱咐几句谭丽丽,又吓唬几句后面几个好动的,就同门口等候她的“我邹姨”一同出去了。老师走后,谭丽丽即站起身,高调传达老师的嘱咐:不行说话不行串座不行划楞(即写的太草不认真)!尤其不要拿错本——现在开始写罢!正所谓“一声令下”,就听见满屋座椅活动的声音和翻书翻本的刷刷声,同学们纷纷打开语文书,写起书后的听写练习了。 谭丽丽几乎是第一个开始写。不知怎的我总觉得班干部的良好表现总带有一点给大家“打个样”的成分。平时并非不活泼的她这种时刻可表现得积极沉稳,能分明让人感到与众不同:小辫子一耸一耸,铅笔沙沙地运行,似乎全身都在用劲儿。在我这短暂的停顿之间,已将我们还没学到的最后一篇课文下面的总听写部分的头几行写完,左手大拇指点钱似的一搓,就翻过这页开始写下一页了。 我看看左右,大家都在写了,连后面前天老师收拾完的那两个也拿起笔了,我有了一点紧迫感。掉队总是不好,再磨下去她必保亮态度,那将很被动。于是我打开本子,也要写了。 凭经验判断,老师对这个课堂作业并不如家庭作业查得那么厉害。说的很怕人,很少收上去,多数是组长检查,有点“雷声大雨点稀”的意思。因此有些怠惰心理是很自然的,我的又是谭丽丽查。要是我不写呢,也未必有什么问题,谭丽丽那里我无奈,却并不怕,认真求她,未必一定告诉老师。但我决定还是写。并非出于自觉,是我觉得反正又不让出去玩,坐着能玩什么有趣的呢?看窗外的花草?还都长在原地方;甬路那边的一排半死不活的有些秃的树,何尝绕到花坛这边来?看花木上的蜻蜓蝴蝶么?“没情绪“,飞上飞下,飞走飞来,记性又差,挑挑拣拣落在那了,一缩翅,又飞起来了,绕一圈又原地落下……多看一会简直是上当。这些东西,上午老师讲课时我看过一回的,那时老师在黑板前盯着我们,什么也不能干,正襟危坐,偷偷看看这里还挺新鲜,比起加号减号有趣得多。现在有些自由了,要求也就高了,再看它未免无聊。唉!反正坐着也是干坐,晚写不如早写! 懒懒地打开文具盒。铅笔倒有两三支,一支是整根没用过的,一支是秃头的,一支倒是有铅尖,也是上午早用钝了的,而且削铅笔时断过几次铅,这一只有尖的也快成铅笔头了。 但也只好先将就用这支了。 写了几个字,既粗又黑,显然不能合格。若再削,太短拿着已不趁手。看来只有削那只新的。也好,且先将这课堂练习放一放! 我取过谭丽丽的小刀(铅笔拧子她也有,它更需要技巧,我更使不好,拧一两圈铅尖就断了),拿起新铅笔,仔细看看两头铅芯,挑铅芯齐整的一端,削起来;至于那个很小的短命的(和别人的铅笔比起来)铅笔头,自然是顺着胯下偷偷扔到椅子后面去了。 我在这里忙活,谭丽丽急于完成任务,见我做的也都不是玩的事,就没予理会。 刚刚削几下,就听见一声微响。我心里一紧;一看,本来削得不错的铅尖已不复存在!竖过来瞧瞧:黑洞,瞧不见什么。 我懊恼极了。而且很愤然:怎么别人做起来轻松的事我做就这么难?脑海里又闪出袁老师的笑影子。还怪人家嘲笑你么?都二年级了,削铅笔都不会!我对自己真是绝望了,盛怒之下,举起铅笔,猛力掼到讲台前面去。 “一根新铅笔,就这么扔了?”谭丽丽停下笔,难以置信地望着我。满眼的惊疑、生气和责怨。 “不好使!扔咋地?又没扔你的!”我正是“气不打一处来”,不加思索地顶她一句。心想这大千世界(我当然不知道这词,却完全是这想头)无奇不有,还有捡这个剩的人!既是捡,任他是谁,管你什么“连王海艳借都不肯”、还是“对我似乎也格外好”呢! 谁知她这次竟没再言语。却放下铅笔,起身走到讲台前去,俯身拾起铅笔,又回来坐下。我以为她是要交还给我,或批评我败家什么的,然而都没有。她气气的从我手中夺过小刀,竟替我削了起来!嘴里还嘟囔着: “还‘不好使’!是笔不好使,还是手不好使。连铅笔都不会削……” 她真有些生气了,我不但不听话,而且顶了她。 此时跟前的同学们都惊愕愕而望着,不知道我们怎么了。 不可能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我们今天和平时很不同:一个扔,一个捡,一个默不作声,一个冷言冷语,相互又谁也不看谁。这是怎么了?看我可不像平时,看她也不像平时。 我也觉得她不像平时。因为,我感到——说实话我不想说——我感到一点她的不耐烦。 人有时候是很敏感的,微妙的东西在外人浑然不觉,在当事人则立时可判。她仍然是在帮我,这不假,可我感到这相帮似乎主要不是出于友谊,倒是听老师话的成分大。假如,她那时再大一点,也许会说出“要不是老师让我这样做,你以为我理你啊”的话的。 我很清楚“我也不像平时”;要知她嘟囔的话里近似自言自语的后一句对我有所刺伤。 同学们当然觉不出和过去有什么不同,再说我对此也不能完全确定。可我知道,班里一些同学,主要是就近的,也包括我的几个朋友,对我坐在她身旁是非常羡慕的。其中两个朋友直接或委婉地想和我串座就是明证。所以,我又有一种直觉——当然也不很确定——就是,好像很多同学倒是希望我们闹不快的。这,也包括我的朋友。想要和我串座的其中那位委婉的,就曾跟我谈起同桌问题,主动同情我的处境,替我分析各种利害,认为我在她身旁真是受苦了!凭啥被她一个女生管呢?这话说的真在理,却给我的心情更添沉重。然而他那结论却是:要不咱俩串座啊?我一切恍然!也同时意识到了其中的矛盾:他竟忘了他会一样地“受苦”!——论辩是多么的不严密呵!这一次的情形,照理发展下去是该交火的,不想却是以谭丽丽的忍耐收场,怎不令人失望?倒也是,这个身为班长,平日生活在讨好声中、常常被众多女同学包围的天之骄女,居然做得有点低三下四,要知道她可是“公主”!而我得承认,我只是班中的“普通一员”,就我那几个朋友,也都不比我逊色,凭什么独我有这福气?——我又何尝是太子! 但这终究不算什么大事,我们“冷战”,即等于平息,再没什么可看。周围很快也就恢复如常。 她的确像老师说的“做事儿像样”!只见她削啊削,见铅了,没几下就削得又长又顺滑,跟她她自己用的一样。看来不是铅笔的事,还是我的技术有问题。正待她给铅尖加细时,她身后女士轻轻推了她后背一下。她回头望望,原来是后面王海艳叫她。于是小心地放下手中活计,起身走了过去。——她是有行动的特权的,“工作需要”,老师一走,她便是“全权代表”,可谓“一人之下,六十几人之上”,老师要求“谁也不行下地乱动”,并不包括她。 谭一走,我可就拓展了“时空”。人一自由,心思也就多。我从谭的桌面取过笔刀,继续削。 这样做一半缘于干等不耐烦,想要继续写(我真该拿过她的铅笔来写!),一半也是想再尝试。人家工作已基本做的差不多,只剩下“剪裁”的便宜活我也该成功了。再削不好可没什么理由了,铅芯已精细的削出,黑亮修长的一小段,铅尖头部略呈锥形。削成这样可不容易,要知道笔杆的木头和铅芯是紧粘着的,谁能掌握到截然分开?然而她就做到了。我见过有的不大好的铅笔,全新尚未动过的,只须用另一支铅笔的笔尖一顶,就可以将一整根长长的铅芯拔出来!谭丽丽削的铅头,就和这差不多,几乎毫无破损。而我自己削的,往往看见铅芯时,已因削外围的木杆过力而残损些了。现在我面临的只是将铅芯削尖,这当然很容易。我想,也好用此来回敬她!谁让她那么说我呢?再没有比这及时、简捷而有力的证明办法了,我为自己能迅速这抓住一机会并决算而感到得意。难道不是这样么?世上的事莫不如此,“用事实说话”到底有多大的机会和力量,不取巧便不足以取胜。 嘿嘿,谭大官人,等我削得好好地,看你还说不说“连铅笔都不会削”了! …… 唉,大概是太急于求成罢……我敢保证这个铅笔决不是好铅笔!或者,也是因为有点紧张激动,……说来也真倒运:才削了四五下,便又听到轻微的“喀”的一响…… 这回铅头倒是还在,但我知道已然又断了!不必抱什么希望,这方面我的经验太多,声音也太熟了。用手一抽:果然是。轻轻松松就抽出来了! 我对自己气恨到无以复加,一下子呆住了。脑子一片混乱。 还能对自己说什么呢?, 平素看谭丽丽削,也曾观察得很仔细。她远没有我那么小心翼翼,其放松简直可以和姐姐或妈妈削土豆皮相媲美,下手比我还重似的,到了铅芯也比我要重,那铅芯竟像铁丝般的坚固结实;而我下手明明轻而又轻,铅头竟像香头似的松软脆弱,几乎碰一碰就断了! 尤为沮丧的是,这一次已几近成功,铅头已呈锥尖,这是从未有过的成就!且到这时我还保持清醒,提醒自己不要要求过高,否则很容易生端误事。我已打算收手准备要“持盈保泰”了,怎奈功败垂成,它终究还是没能逃脱“一分为二”的厄运。 我呆呆的看着。可不管我怎样的气,笔杆里依旧没有铅,决不会因我的气而突然奇迹般地长出一截来。真后悔自己的不安分。弄巧未成,反成拙了! 我“手脚很笨”,妈妈向老师、老师向同桌,都这么交代过,手脚很笨的孩子很多,可削铅笔笨到这般地步,也真笨到家了!——只配袁老师以及别人包括谭丽丽嘲笑。 我心里陡生焦急;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谭丽丽应该快要回来了! ……蓦然,我灵机一动—— 我将捏在指间的断铅头又原样插回去,同小刀一并放在原处。 心可是咚咚的跳得更厉害了!为什么,不说了。 须臾,“谭大官人”回来了,兴冲冲地,一路蹦跳,喜洋洋的,满面春风。周身都笼罩着欢快气息。坐在我身边犹自沉浸:“海艳说中午她妈向她保证了,不搬家了!”她似自言自语,略带点手舞足蹈,说话时并没有看我,似乎在给我听,又像在对自己说。——她完全不知道,世界变化有多大,又有多快啊!我感到胸口有些沉闷。在预料事态的发展,如果她现在再离开一下,我定会把铅头抽出来的!同时也很奇怪,海艳搬不搬家,与她何干?至于如此牵挂。她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接着解释:“这回她就不用转学了!” 是这么回事,值得高兴。但现在我没心思同她分享,“做贼心虚”,——我常常是不做贼也心虚——我没敢接她的话茬,也不大敢往她那面看。而她只顾高兴,并未注意到我的异常。我的脸上不欲而然的热辣辣的了。一热辣辣我知道肯定红了,赶忙伏在桌上,以手掌托颊,手指遮住挨着她一侧的脸。 此可以掩盖我的“虚”,还可顺着模糊的指缝去偷瞧我欲想观察的一切: ……朦胧的看到谭丽丽下意识地刚要写字,转而拿起了笔与刀…… 我的心紧缩了! 透过模糊指缝的眼前,一片绮丽……也许是手指的肉色映于霞光,将此时的世界染成一片玫瑰色。而这使我更加紧张。 “……会使不会削,”她又开始埋怨了,“这有啥难的,还得别人伺候,连铅笔都不会削……” 这快要成她口头禅了,刺耳的话仅管声音很低,足以让我感到深深的羞愧。她的抱怨显然是出于帮一个顶她好意的人的忙,忍着不同一般见识而心生委屈,因而发发牢骚。只是现在虽然也抱怨,肯定和刚才我头次感觉到的“不一样” 的不耐烦 “不一样”:她并不是没有脾气的人,她只是这么说说,再说又刚从王海艳那里得来喜讯。 指缝间她削起来了……出于习惯或小心,先削了几下笔杆。此时此刻我虽然看得朦胧,可朦胧究竟非属梦境,而是眼睁睁的事实。我的紧张、焦虑与惊慌并不为这“朦胧”减弱丝毫。我几乎要坐不住了! 不自觉地,我的手已在微微发抖;想要稳住,却又抖得厉害了。 看来这“贼”也不是随便做得的,没点能力也非易事,“做贼”也有苦衷的! 她在削铅尖了……我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她停止了手上的工作,雕塑一般地定住了:笔头的铅芯不见了! 大约是出于看看热闹的心理,或者有些报复的意思,抑或觉得自己不至于如此谨慎紧张罢,我干脆不在遮拦,坐起来,看着她。 谭丽丽双目呆愣的望着笔尖,姿势不变,仿佛被镜头拍下来似的(她当然知道我在看着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眼前的变故让她既震惊,又迷惑不解。 她的嘴角开始抽动……。我估计她要向哭的方向发展了,果不其然,两颗凝而又聚的泪珠不堪堆积迅速滑下,面颊上留下留下两行屈辱的轨迹了。 她终于再也抑制不住,趴在桌上大哭起来! …………! 刹时间,我像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一样,顿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这本该是我预料到的啊!我做了一件多么荒唐的事! 我惊慌而且歉疚,深恨自己的心思与行为,我太狭隘了!然而——追悔莫及。 我当然明白她为什么哭。才说完人家“连铅笔都不会削”,自己就当会削,且应当削得漂亮,可是……。这岂不成了吹牛、说大话了么?这太让她无颜,的确很难堪。还有,她“脸小”(我怎么就忘了这一点!)来郭老师都从不轻易伤害她,而我只为了证明自己就用了这最不该的方式。如同报复一样。 谭丽丽哭着哭着,突然戛然而止;我预感到了什么;只见她猛地坐起身,抹一把脸上的眼泪,以最快速度几下收拾好书包,往肩上一挎,几步跑出门去。 这我最怕的事,也终于发生了…… 而这一切,也把同学们惊得目瞪口呆。大家都莫名其妙不知所以,本已稍稍有些骚动的屋子又静下来了,连正常的悉索之声都不再有。谁也不料我从中捣鬼,更不明白她怎么会哭。现在都看着我,好像从我脸上能找到答案;而我则羞愧得无地自容,如芒刺背…… 自从入学那天起,我们就是同桌,相处这么久了,平日里在一起的时候比家里还多,说从未有过不快那是假的,人和机器不都讲磨合么,我们也一样,头一学期也时有小矛盾,甚至小摩擦,尽管一开始我对她的印象就比较好。但当我们成为朋友——再说一遍,我们还不会这样说,只是渐渐这样认为了——到现在,我还是头一次伤害她。还伤得这样厉害。
谭丽丽竟一连两天未来上学。 隐隐的听说(可能是王海艳那传出来的)好像是病了。 这使我倍感沉重。她真的病了么?真不希望是这样。 反正是她两天没来…… 这都是我造成的! 第三天,她来了。 是早自习已过,上课已经有一会了。郭老师在黑板上抄了两道算术题,让我们做。做了一会,就拿着那根后面男生道上捡的剥掉皮的白色树枝当的教鞭,在黑板上敲几下,让我们坐起来。正要讲,往门外一望,却放下教鞭,右手指上还夹着半截粉笔,出去了。 我坐在第二排,靠窗坐着,门墙挡着只能看见一部分。影影的似乎是一个高个男人领着她站在门外,该是她爸爸。只看到他半个身子,看不到脸,不知道什么表情,谭丽丽背对着我们,头埋在她爸爸身上,好像很不情愿或不好意思的样子。两个大人的对话也听不太清楚。大致是她爸爸的解释和老师的安慰,间杂几声轻微的笑声。 我心中略略安然。 一会功夫,郭老师搂着谭丽丽的肩进来了,带着笑容,表情很像母亲对女儿,轻轻拍拍谭丽丽的头:“快回去罢。” 谭丽丽赧赧的走过来了,并不看我,径直坐到座位上。 我以为老师会让大家做好,就此说一说这件事呢。没想她只是叫大家坐好往前看,就继续上课了。这是我们都希望的;而我真不希望大家的目光再聚焦到这里来。 下课铃很快响了。老师嘱咐下值日生不要擦黑板,习惯性地将地上值日生没有放好的笤帚往墙角踢踢——两个灵活的男生飞速跑过去将笤帚在墙根摆好——往这看谭丽丽一眼,迟疑一下却没有叫她,就出去回办公室了。 王海艳和几个女生亲热的围聚跟前,如异地久别的故友一样。问候了几句,见谭丽丽不语,知道还没适应,王海艳示意地一歪嘴,几个人也就知趣地走开出去玩了。 她坐着没动,也没有伏在桌上。我也没像平日那样听铃一响即窜出去追打玩闹,也是静静地坐着。偷偷斜望一下,她显得有多么的不好意思:脸还是红红的,直如红透的苹果;眼帘低垂着,只见时动的睫毛;凹咬着下唇,额上也有许多汗了;书包带也被微颤的手指搓得溜圆…… 她真是生病了,现在颜容上还可见“初愈”的留遗。 我内疚极了!万想不到给她造成的伤害会这样大。我不敢再看她,甚至不敢抬头;强烈的阳光照射着我,似乎太阳公公也为此生怒,用了他那炽烈犀利的目光责问我。 我捱不住了,自责之心与弥补之愿折磨鼓动着。我终于鼓足勇气,喃喃的向她(哎,几次差点拐到别处!)说出了铅断的缘由。 这不是厚脸皮,是坦诚。我也同时做好了她会翻脸的准备。这回,该我换成她那副表情了。 “……你、你是你弄断的?”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呼吸急促,小嘴蠕动着。表现出比见到铅笔断尖更大的震惊,只不过那会目光是茫然,这会则闪着希望。她可真是大眼睛,又亮又大。妈妈曾说过她的眼睛有我“两个大”,我背地里还对着镜子大睁眼睛,如邹忌一般“窥镜而自视”的对比过,虽也自愧“弗如远甚”,但并不服气,此时看来,还真有点那么回事。 “嗯……我没寻思它能折!就,就……”大概受审的犯人也就是如此感觉罢,我益发不是滋味。心里真是难受啊。 “那你……怎么又插回去骗我?还不告诉我……” “我!——” 我没有说出什么来。真不知该怎样解释,吐出胸中块垒当然轻松得多,却也隐隐的感到一丝委屈。我已经坦白过了,事情做错了是早知道的,可我真的是为报复她么?我不过只想纠正我的“拙”和掩盖我的“虚”罢了!又何尝想嫁祸于人?更没有存心欺瞒她啊。 可这难道不是骗么? 没法解释。 孩子当然是天真幼稚的,在对待感情,和大人比起来, 却也许是更加看重和不设条件的。当我们长大起来,回首孩提时代,怕无不会觉得自己那时真诚得可笑。随着年龄渐渐增大,对待感情也更加理性和灵活了,觉得这正是一种成熟。这是真的进步么?如不是人心的复杂,何来社会的复杂!人世间令人失望的一切,不正是来源于这种“成熟”么?人类的嫌自己过去感情太真太稚,也许正是一种退步和腐朽。我没忘记谭丽丽,更没忘记的是那时的感情,那时的感情是怎样的感情呵!世人哪,你让我如何说得清!要知没有经历过又怎么能理解?便能理解哪还有那颗纯挚之心?——你见过高山之上晶烁洁白的雪莲么?你见过幽谷之下清芬恣意的野花么?你见过盛夏晨苑之中、火烈醉人的牡丹么?——那时的感情是生活在真空的。 所以呀,那时的我,是不会辩解的。 我将头扭向一旁。泪水却涌了出来。 你是生病了啊谭丽丽,可你知道么,为此事郭老师还把我狠说了一顿呢,妈妈也没有饶过我,而我到现在,还记挂着你生病呢! 见我哭了,谭丽丽也没再说什么。 我后悔,知道自己太不应该,虽然没有捶胸顿足,但仍不愿当面道歉,虽然也知道应该道歉,而且即便道歉也微不足道。只是转过头来,将双眼望向窗外: 不知哪一个班级上体育,正在列队走步……
呃,外面的天是多么晴亮,这世界又是多么宁静而美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