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们终于和解了。
我们终于和解了,也终于到了她要走的时候了。
我知道,这一幕迟早是要写的。
是的,我很想推迟,让美好再延续。但是,生活就是那样,她的确是在这时候走的,我不能改变它。想往再美好,终究不是现实,如沉湎于其中,醒来时,会更添烦恼。不,我不能这样做。再延续,再美好,都不属于我,都不属于我们。她给我的记忆已够多了。
回忆是记在脑中的日记,平常难免要翻翻,但这字迹,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褪色。这一页,我不愿再翻,却始终没能忘记,就像一面明镜,不欲面对,却又总忍不住去拂拭,虽经岁月琢磨,依然明亮如昔……我真不想再回忆这短暂的时光:从这一天起,她就从我的眼前,我的身边,永远的消失了!
那一天,我是怎样过来的呢。真不敢想象!一年有余的这样的生活竟在一朝改变,真是翻天覆地!感情之裂伤,必大开痛苦之闸门,一旦泻出,哪里还能收得回来!许是由于时间太久远,许是由于事情太突然,那刻苦铭心的一日的记忆始有一点又是混乱的:我甚至不记得那是个晴天还是阴天。因为印象中的那一天,天地一片灰黄,屋里很是黯淡;风呢,也似乎很大,吹得窗棂呜呜作响。
真是巧合(也许是预感?),那一日的头天晚上,妈妈给了我一个只有半个方格本大小的小日记本,封皮是红色的,上面有“工作日记”四个字,这是同学们都没有过的,很漂亮。我准备明天就把它……。不,先不说送給她,先要问她是否喜欢。不,也不能这么问,就问她好看么,她说好看就送给她……她喜欢写字,会喜欢的。不,也不行,要是同学们知道了……要不我直接偷偷塞到她的兜里或书包里?趁放学时候……好像也不太行。无缘无故送人家东西干什么呢?师出无名。我自己都搞不清算什么意思了,不要说同学们,让谭丽丽怎么理解呢……
可我的的确确是想送给她。
要说“无故”,也还是“有故”的。这几天,我们不大像过去那样了,就因为上次那件事,那件我自作聪明实则愚蠢无比的事。这事本身倒不算什么,它已经过去很久了,我向她坦白——其实我的态度就是道歉——了,她也原谅我了,我们也和好了。可从那以后,我们之间却似乎多了一点别扭成分。斯何而来?还不是伤害造成嫌隙。这是真的,不是我疑心。事实上我们说话不像过去那么多了,快一个月了,话说的还没有过去一个星期多,总不像过去那么随随便便,就连我,说什么也像有顾虑似的。她本是性格开朗的,近来却很少见她笑眯眯,也听不到她自我陶醉的自言自语,和那不在调上的含在嗓眼的哼哼呀呀。仿佛一夜之间变得内向了。一到下课,也好像故意回避似的,这回不待王海艳来,就主动自己到后面去找她了。
尤其是,她真的好像不怎么管我了……。
想到这,我就有点难过。
别的都还次要,我真希望她能像原来一样管我学习,这原本我最无奈的事。
更甚者,就在几天前,她还提出要串座!
是老师先找到她的,认为她有情绪,也看出她不怎么带我学习。她说不想管了,问她为什么,她不说,接着就说要串座。好像还问她回家怎么跟家里说的,谭丽丽也没给出答案。郭老师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只说同学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这点小事不算什么,串座过两天再说。妈妈在批评我之后有一天也问到谭丽丽,问你们不是和好了么,待我点头后又说,你们在一块要在学习上互相帮助,不能总是玩,整些没用的,多看人家怎么学。我自然都是答应。最后也问谭丽丽要串座的事,还问我她她没来上学那两天,没说是咋回事么?我说生病了呀。再没说别的么?我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谭丽丽她隐隐的也就向我透露了这些,也没有说明为什么。两天后又说不串了,还是没有说明怎么了。前几天老师已经打算给她串座了,在上课时把她叫出去,她回来时看我一眼笑了一下,眼中没有了过去老师叫她出去时的明亮。她淡淡的向我解释了是为串座的事,她跟老师说不想串了。我感到困惑的是,想串座和不想串座,她都没有表现出生气或高兴,都显得很平静。
可是我是不能平静的,我希望这种状况能得到改观。我不能指望时间再回到过去,但希望我们能像过去一样……
所以,我决定第一次送人东西,想送它给我的朋友。
这是赠送,也是弥补。以传示我的道歉之意与后悔之心,以及希望她“回来”的心情。我想,她是完全能够理解的,她那么聪明。
可是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分别之日(我还不知道她今天就要走了!),早上上学时却没能带去。我把它忘在了被窝里。真令人气悔,老师要求的我并不在意的,是什么也没忘记,唯独把这念念不忘的忘记了。
那么,只好下午再带给她了。
这一天我起的很早,走的也很早。到班级除了值日生还没来几个同学。
刚坐下不久,谭丽丽就来了。
她就那么挎着书包坐在椅子上,没有摘下来,面色郁郁,一言不发。
这就很反常态。
不错,我们现在是和过去有所不同,但不至于这样。所谓变化都是很微妙的,大体上我们还是好的,话虽少也还是说的,东西也还是随意互用——用的时候总会想到那件事,但如果不用,彼此心知肚明会更冷淡。而且,她还是按部就班干她的工作,放下书包,不是干活就是学习,也还会和我打招呼。在同学们的眼里,未必看得出我们和过去有什么不同。今天连书包都不放下,两眼直勾勾的看着桌面发呆。
乍始,我想她是在家里遇到了什么不快,仅管有些不放心,也没有追问,因为,只要存在这种可能,就不该多问。但她,始终那么坐着,好像有意让我注意到她今天的不同。眼睛里仿佛也有些泽然。
我不能无动于衷了。再笨也不当再居身事外。在过去,她是会向我主动说的,最近的情形,使我意识到自己不能什么都只是等着了,我需要找个机会主动突破一下。直觉告诉我,今天她虽然有所不同,却未必反感我知道。
可是,会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你咋了?”
她不说话。
“不舒服……”这是家人好对我说的话,此刻并不切题,不知怎的自己就溜达出来了。
谭丽丽侧了侧头,看我一眼;这目光竟似含有某种迫切。这可是最很长时间时间没有过的了。
“怎么了呀,谁打你啦。”
这不是我想要说的话。我已经“打开局面”,可以像过去似的随意了,自当追问到底。
“不是!……”
到底是说出了一句话,只是没多大用。看她又是咬唇又是摇头的,着实令人着急。
“你倒是说说,”我忍不住轻轻晃了晃她的肩,“还是……”
仍是摇头,咬唇。但那眼中,分明已闪现泪花了。
“你今天倒是——”我的胆子也大了,情绪也上来了,有些急了,“还是因为上次……”
这本来我们相互避忌的事,终归还是说出来了。但我并不后悔。不过声音有点大,超出两人对话范围,前面刚来的几个同学转脸疑悌相望。远处也朦胧有人偷看。
她不再摇头了——不能再摇头了,从文具盒里拿出一支笔(是一支油笔,一般人都没有的,老师说上三年才用到钢笔和油笔的,在我眼里,这也是低年级和高年级的界限),想了想,用左手拽过我的右手放到桌边上,在我手心上颤颤但颇用力的写了两个字:
转学。
噢……
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是要走了!
这真是突然呢……真万万没想到。
她再也不能来了!我感到心里酸酸的。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要走了呢?怎么不是在家里闹情绪?怎么不是为上次削铅笔的事?哪怕是生病……怎么这次,不会像过去一样!偏偏是要转学……
今天,她真的要走了。而且,又这么突然。
想想往昔,那么快乐,和睦,……那是何等幸福!
一年多的学习生活,使同桌真的不同于同学。人们往往会给同桌注入丰富的含义,这真是无法辩驳的。人总要一天天长大,有些东西可能也会淡淡地增加,但是,它依然是纯净的,它真的只有一种含义。它的确不同于亲情,也不完全等于友情,然而,它也决不属于其他!现在,我真的想起过去了。我们朝夕相处,彼此间渐渐理解、默契,不知不觉间竟已建立了很深的友谊。借手帕,削铅笔……一些小小的“反常”现在似乎真正明白了了,也感受的更深,理解的更多。
感情,也是有重量的。而且,它也需要天平。
人生,总要有荆棘坎坷的,没有这些,就不成其为人生。这哲理,人们认识起来是十分慷慨的。可如亲遇,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十分之一的豁达呢?对于我,这种时刻任何鼓励安慰都显得无力、无情。昔日的美好添作今日的痛苦,人生啊,斑斓的人生——人生的斑斓决非只意味着绚丽多姿。
爱默生说友谊是调味品。有道理。他的意思大概是人生有了它,就像一道菜中掺加各种调料一样,更加鲜美可口——人生会更加丰富多彩。调味品的味道是很多的,它当然可以调出甘甜来,可现在,却调出了一种我无法接受的滋味:苦。苦,我难以品尝的苦啊!
她要走了,真的不再来了么?冷丁的,确实有些难舍难割……。
我的心乱的很,似乎什么都在想,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这是真的么?
谭丽丽抓着我的手写字时,我感到奇痒难当,换在平时,我早就笑出声了,但在这当,哪里还笑得起来。
她还是坚持上了一上午的课。
中午回家,我第一件事就是把小日记本揣进衣兜里。
它好像沉重了许多。
想不到这个小礼物竟然在这样情况下送给她。这和当初的想法真背离。我认为可以实现的小小心愿转眼成了奢望,如今,它拥有了我事前完全不曾想到的特别的含义。
中午的饭可真难吃。
我一刻也不想在家里呆,草草的盘下一碗饭,几乎不记得菜是什么,就以“魏雪枫在家等我呢”为由,匆匆的去上学了。这一路之上,所有人都成为我羡慕的对象,觉得他们都比我幸福。
班里的人比早上还要少,稀稀落落,——我就是要赶在这时候来。我知道寂静会让一个人更伤感,但我愿意这样静一静,想一想。坐了有一刻,正胡思乱想着,谭丽丽进来了!
同上午一样,仍是默默的进屋,默默的坐下,默默的想着什么。
她身上换了一套崭新的有一点像军阀照的标准像似的服装,比平常的服装多了一些修饰的零碎,看上去很鲜艳,很新颖,很别致。也很美。叫人眼前倏然一亮。
谭丽丽的确是挺好看的,我发现。尤其衬托以这套“军阀”装,更显得几分精神。只是眼睛有些红肿,略显恹恹之态。这样子,倒别有一种平日难见的柔和。
随着学生陆陆续续的到来,王海艳也进来了。眼圈也是红红的,紧跟着她的三四个情绪也都很低落。几个人边往座位处走着,视线还一直在谭丽丽身上。不用说,她们也知道了。
看到王海艳,我忽然想起上次的事。谭丽丽削铅笔削了一半去后面王海艳那后兴冲冲的回来,确定王不再搬家,也就不再转学,是那样地欢欣。我在当时也曾一念之间想到她……。此前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好像只要上学就可以一直坐到五年毕业似的,不,在我就好像可以永远这么坐下去一样。
想不到,竟然……一念成谶!
前几当她说出要串座,让我听了一阵冰冷。我觉得我们想的不一样。她这一语,将我和她在情绪上较真的筹码一下子全部取走了。虽说后来又决定不串,给我的震撼依然不减。而在这以前的宁静岁月,我居然也偶有因她管束心烦和觉得她高高在上而起过串走的念头。人在经历的时候才是最真切的,而这往往也是认识最不深刻的时候。现在……现在要是真串座也行啊!只要不是……
她下午来,我还以为有转机呢,萌生了一丝希望。可惜并不是。
她是来取书包的。
凝坐良久,谭丽丽开始一样一样的,慢慢收拾东西了,边滴着眼泪。后来竟嘤嘤的哭出了声音。不时地,用手背揩一下不得不揩的泪水,但并未用手帕。
我想,我是不是该把日记本送给她了呢?现在好不好呢?该怎么说呢?
我把手伸进衣兜里……
收拾到文具盒了。见我的自动铅笔还在里面(这学期开学不久妈妈的一个高年级学生送给我的新鲜玩意,虽然我们有一点疏远,还不至于分生,她挺爱使的,上午也一直在使),怔了怔,即放还在我的敞开的文具盒中。知道她喜欢,我无师自通地取出又放回她的文具盒中。谭丽丽看看我,嘴角很勉强地笑了一下,随手拿出她爸爸出差回来送给她的幻影尺(我曾因它能随着手的摆动分层次的幻象而好奇)放在我的本上。这幻影尺,也是她的心爱之物,只给王海艳看一堂课就要回来了。
我的揣在兜里紧抓着日记本的左手悄悄松开了……
它似乎已失去了意义。
不送她,我会不会后悔?我在内心鉴定着。
可以肯定,没什么理由了。
书包,收拾完了。
她坐在椅子上不再动作,只有目光在慢慢地逡巡……
最后还是落在我这边的桌面上。
泪水是又开始倾涌,这回却没有去揩,一任从腮上滑下、滚落。
……哎!这时候,我是该有所回应才是,才合情理。像影视和书上那样挽留她,或与她话别,给我们的分离,给我们相聚的最后一幕以动人。难道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以后无论自己回忆还是说与别人,那都将是精彩感人的。
凭我们的关系,我是完全有理由这样做的。
至少,我也该为朋友的即将离去而哭泣流泪,就像平时傲然的她现在这样。
然而,我没有。都没有。真的什么也没有。甚至毫无反应,只是挺然的坐着。
我所以不愿意回忆这一幕,不仅仅因为伤痛,也因为这一点。
终于,她闪电般的望了我一眼!可又什么没有说。
离别的心情该是多么烦乱啊!
默默地坐了一会,她忽地站起身,挎上书包就往外走——
到了门口,她站住了,回过头来……
班里学生来了大部分了,此时却静得出奇。我不知道大家在想些什么,王海艳我不用判断,我想,不管是和她好的,佩服她的,还是她得罪过的,现在都一定心情复杂。要知道,走的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无闻的同学。我敢保证郭老师心里一定也不好受。……对了,老师怎么……她是那么看重谭丽丽。妈妈今天可也没有跟我谈起谭丽丽的事。我担心了一中午,然而家里人一切如常。老师一定知道这件事的;郭老师知道,妈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依恋的目光慢慢扫过班级和同学……这一切,她是多么熟悉呀。啊,黑板上,上午第四节老师提问她的生字听写还在,那工工整整,大而有力的字迹、最后一次的字迹……
要走了,什么都让她留恋:看样子她是真的不会再来了!
她扫视的目光并没有在我身上停留……。可我有一种直觉,难以说清的、也是很自信的直觉……。
我还是希望她看看我。毕竟我们是坐了一年多的同桌啊!是她最“近”的人。仅管伤害过她……
屋里暗的真是昏昏惨惨,就像是下雨前……终于,她从自己座位上收回了目光,掏出那块黄手帕捂着眼前,转身跑出门去。
……我的眼前的一切,都渐渐模糊了起来……
…………
看到这块黄手帕,我的心真不是滋味。
我到底还是没能想出送与她的理由。
唉,我真是,还想什么理由呢!
小日记本,在我的手心里,已攥成一个卷……
春郊五月柳飞花,幕幕童年落晚霞。
音貌早无今尚记,思情风遣到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