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
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
——《地藏经》
一
“天看我很远,我看云很近。”
山渐渐高了起来,一路上都有炸裂的坑,满坑的石子。过了黄土崖、红土崖,又是红土崖、黄土崖——从轰隆轰隆的军用卡车跳下来后,家明就一路沿着岳麓山往里走。此刻,不知道是风吹着树呢,还是云影的飘移,青黄的山麓缓缓地暗了下来。细看时,不是风也不是云,是太阳悠悠的移过山头,半边山麓埋在巨大的蓝影子里。山上有几座房屋在燃烧,冒着烟。山阴的烟是白的,山阳的是黑烟。而太阳只是悠悠地移过山头。
他提着一只滕条箱,一路打量着周围的景色,大步往前走着,转过几个山头,就到了一处庭院。说是庭院,少了亭台楼榭,只是一个大院子围着几处小院落。就这么个所在,于深陷战火硝烟中的长沙城,还真算得上是有头面的人家住的“豪宅”。豪宅外早立着一行人,正远远地朝他招手。
“家明。”
“家明哥~”
他摘下帽子,挥舞着,纵身小跑起来。
方先觉指着对面奔跑着的年轻人,笑道:“大哥的小儿子,真不赖”。方夫人微笑道:“信上讲,家明有二十一吧?比我们志华要长三岁。”“比我长五岁”方志慧抢着道。方志华道:“毛丫头,在堂兄面前要学会矜持一点,堂兄是有大学问的人,别让人耻笑了去。”“去你的,谁是毛丫头!”。二人笑闹一团间,方家明已到跟前。他气喘吁吁地一边放下箱子,一边跟叔叔、婶子、堂弟妹道好。
方先觉离家十几年,今见远道而来的侄儿,青春又不失成熟稳重,仿佛看到从前山东老家屋里的大哥,又仿佛看到当年意气风发投笔从戎的自己,脱下校服穿上军装转战于不同的战场;这十几年间又亲眼见过无数人的背井离乡,也亲身经历过无数次的生离死别,早已把家乡、亲人、同胞深深埋藏在心底。此刻想来不由得感慨万千。
方家明没有过细观察久未谋面的叔叔,倒是特地留心了一下方夫人。在家曾听奶奶与母亲道过这位闺名王丽仙的婶子,曾是位有名的乱世侠女之侄女,幼时与堂姐王灿芝常常出入湖南大家曾府,与曾家亦为表亲。当年鉴湖女侠就义,堂姐被寄于北平。王灿芝后被接回湖南,入曾家学堂,至逃婚,王丽仙都是“见证人与帮凶”。
细瞧来,婶子眉眼间还真隐隐有股英气。方王丽仙见素未谋面的侄子暗中打量自己,倒也不窘,大大方方地上前来,拉一拉家明的手,柔声道:“以后就当在家一样罢。”然后转身进屋安排家事去了。方先觉亦被副官叫去接电话,只留三个年轻人在院子里相互认识熟悉,说说话儿,倒也自在。
不久,勤务兵来喊家明,家明随之进入议事厅。议事厅内,方先觉拿着指挥棒正在摆弄沙盘。一个个人马被木棍拨拉得沙沙作响,旁边立着两个军人,正小声说着什么。见家明进来,遂不作声。方先觉抬眼望着家明,指一指那两人道:“这是李参谋与张副官。明天早上开始你先跟着他们出操,出操完毕来我办公室,让张副官给你安排个桌子,以后就做我的书记员吧。”家明与张李二人见个礼后,就出去了。他又来到院子里刚才与堂弟妹说话的地方,已不见他们两个,正好碰到方夫人遣人来找他。
才到内堂,就听方志慧笑:“我们早在窗里见到你出来,你偏不进屋,倒又折进院子里去做什么?”方夫人亦笑:“早说要当在家一样,不拘谨才好。”家明挠挠头,不置可否地微笑着。 志华拉他坐下,桌上摆着些时令小吃,很是精致。除了几样常见水果是识得的,其他却一一不知。尤其点心,一碟绯色心云,一碟浅碧缠花,一碟紫色罗兰,一碟淡黄叠瓣,很是养目。 入口又酥又香滑,甜而不腻,不由赞叹起来。
方夫人道:“说这战争可恶,倒也于苦难处又有温馨。譬如,若不是战乱,只怕你也不会从家乡出来,南北相隔,天长地远的,你这么一来倒成全了你叔叔和我们的思乡之情。再譬如,做这点心之人,只怕也极难遇——”未说完,先自轻轻叹息起来。
正待细说,可巧一个妇人牵着个女学生过来,微微螓首道:“太太,其其格又发烧了,我……”
方夫人连忙起身拉过女生的手,摸了摸手心,急道:“真是发烧了,滚烫!” 遂高声叫道:“老李!老李!备车,快送医院。快!”外头一阵迭声“哎哎哎”,里头一阵啜泣。妇人拉着女生待要屈身行大礼,被方夫人拦住拉着往外走,志华志慧更是迫不及待地架着女生往吉普车里送。家明也跟了上去。车里坐不下,志慧被方夫人拦下留在家里。
老李曾在战场上开过车,技术一流,车快且稳,一路风驰电掣很快到达湘雅医院。
车刚停好,老李和志华便簇拥着病人往二楼病室,轻车熟路。家明紧跟其后。很快到了一间无菌病室,护士小姐把三人拦下,只让妇人馋着女孩儿进去。半小时后,门开了,老李志华先冲到里面,家明跟随着走到病室门口,隔着一层薄薄的纸屏风,其其格躺在病床上安详地睡着了,左手臂上打着点滴,一个医生制服的女子正全神注视着点滴水一滴一滴地下。家明站在门口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面对着她。
虽然她背对着窗户,但仍看得出她的脸很白皙,小巧光洁,眉眼盈盈,此刻,窗外傍晚时分最后的一缕阳光从阳台上投射进来,如舞台的聚光灯打在演员身上般,愈发映衬得她容光焕发。。。之外,还有点神秘感。为什么会觉得有这个神秘感,家明并不知道,只是凭自己的感觉而已。都说学医的女子冷漠高傲,是因凤毛麟角而成为上流社会的新宠的缘故,家明并不这么认为。眼前的这位女医生,那一身的白,在这个半新半旧的中国虽然不再是禁忌,但是,洁白如雪的制服里裹着的那颗救助的心,绝对是特别的。在女子无才的旧习俗里,更是独一无二的。而她,似乎更特别,更独一无二…家明在内心里固执地这么想着。
家明这么想着时,又不由悄悄看了她一眼。她似乎也注意到了他,嘴角微微上扬,似有若无地浮现出一抹浅笑,荡漾开来,与耳畔鬓角发丝儿上沐染的霞光融合在一起,为这个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病房增了一分暖色。
她小声对妇人交代些什么,低沉而磁性的声音远远传来,似收音机里播放的夜间诵读——那声音仿佛化成一只手,在给一个个疲惫不堪的灵魂进行按摩,抚慰,直至灵魂的最深处。这妇人侧着的脸上,表情逐渐放松下来,认真聆听着女医生的每一句话,不时点点头,轻声应一个嗯,焦虑难掩端庄的神态,亦不似一般寻常人家的出身。
家明有一瞬间的错觉,就像无数个无眠的深夜里听着收音机,收音机里传来的声音忽然幻成人形儿,站在对面冲他吟诵,他的灵魂在颤抖,战栗……几秒钟后,他恢复正常。看一眼又觉得眼前的这个声音的主人又陌生又熟悉,又遥远又亲近,一时各种情绪杂夹在脑海里翻腾,连眼神也跟着矛盾起来。他聆听着,又努力把眼光散到旁人身上,以掩饰正在接近沸点的思想。
内心深处的曲折离奇,并没有影响到行动,他的脚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一挪,眼睛故意看着沉睡中的其其格。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看到这个女孩儿。与那个医生不同,其其格长了一个古典鹅蛋型的脸,细长的眉梢,弯弯的睫毛,很恬静的样子。
他想到很多美好的词汇,以及诗词典籍中的美妙句子。他从不吝啬于赞美女性,他甚至崇拜女性。当然是在心里,这些要说出来,会招来耻笑,那将是对自己心目中的女神的亵渎,所以他只放在心里。
二
她轻轻张开眼。似从一个遥远的梦中醒来。家中熟悉的庭院,曲折的回廊,以及幼时到过的北海的白塔,皇城上方回旋的鸽哨,和额娘的笑脸。……还有云起处紫色的桐花。
那院子北角植着紫花泡桐,暮春时开出一树一树的紫雾。无风的时候,花也一朵接一朵的飘坠。漫天的紫影,她看到很多个自己正蹒跚着在捡拾起树底下的桐花……
盈盈轻紫飘如雪,
风前旋作伤心别。
花影满阑干,
徘徊独自看。
这是离家前一晚填的半阙《菩萨蛮》。一滴泪顺着眼角轻轻滑落。天际响起一首童谣:马兰花马兰花 开放在六月的草原 马兰花 马兰花 一身傲骨映着那蓝天 马兰花 马兰花 微笑在家乡的牧场 马兰花 马兰花 美丽芬芳拥抱着阳光 青幽幽的草原上 蓝幽幽的马兰花青幽幽的草原上啊 蓝幽幽的马兰花 马兰花 马兰花 开放在六月的草原 马兰花 马兰花 美丽芬芳拥抱着阳光~~~~~~有人在喊她,是奶娘,她慢慢睁开眼睛,她看到了唯一的亲人,正慈详地帮她拭泪。还有老李、方家少爷和一个陌生人,而这个陌生人正关切地看着她。她定定地看他几秒钟,然后转转头,看到奶娘身后的医生,于是微笑起来:“敏姐姐~”
敏的浅笑逐渐加深,像个大姊看到病中的小妹妹,眼里盛满了宠溺。而其其格更是一副依赖的表情,两个人虽未曾交言半句,眼神中却相互传递着许多外人读不懂的信息,家明不禁想,她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啊?
敏看着其其格,想的是上次见她的情景。夏天清早,吃早饭之前,敏都要趁着清露未晞之时去荷塘边独自走走。橘子洲西侧,当初园子主人自湘江引入的一湾水,夏日里开满了荷花。那个清晨,她见其其格带着一个玻璃瓶子,从荷叶上收集露水珠儿,自岸上斜身伸出胳臂去……若不是自己及时一把拉住,这个女孩儿差点儿就栽下池塘去了,却仍强着伸手去采集。敏由着她,护着她,看着她…她象诗经里走出来的女子般,专注神情,做着这寻常人未料的举动——真是个孩子,敏不由感叹。
“敏姐姐,够了罢?”她晃动着小瓶子,瓶子里的露珠晶莹剔透;她略侧着头,黑眸里没有一丝杂质,有几点光折耀在那宝石似的瞳仁上,灵气动人。敏摸摸她的发辫,笑道:“够了就回罢。”“好。”她爽利地回答道。其实二人又沿着荷塘走了大半圈子,才挽手回家。她俩比邻而居,便有更多的时光共同消磨一处,偏偏又性格相补,身世相似,于是暗结金兰。因此种种,于旁人相比又更添一分亲密,以至于很多时候眉目之间的默契已达不需言矣。
自打奶娘做了方家的厨娘,其其格随之搬去方府,她们便不能天天一处时时见面了。其其格很是失落了一阵儿。好在.她天生就招人喜欢,与方家上下都相处融洽,方夫人便着人到曾府说道一回,其其格便跟着方志华方致蕙一同去曾家学堂上学。曾家学堂在长沙乃至整个潇湘都是具有盛名的,她不仅学到了新知识,更重要的是接触到一批优秀人才所传载的新思潮,令她十分兴奋,最重要的是又可以天天见到敏姐姐了。敏姐姐不光是曾家人,更重要的是她还是那股新思潮的领头人,她的形象顿时高大许多。现在在其其格心里,敏就像天上的启明星般时刻指引着她。
她小小的心里不再孤单寂寞,倒是时时欢欣喜悦。。。只是身体却越来越差,她太爱读书,时常看到深夜不歇,以至于伤神费脑而不自知,又为取悦方家常常为制作点心而劳心劳力,而不节制,于是气血亏空。再有就是天生爱多思,听说走失一只猫要伤心几日,看到杀了一只狗又要伤心几日,课间跟同学说错一句话要又愁一晚,更不谈秋月随人去残红逐水流。总之,天天是愁心繁重,倒又把悲欣交集常常挂在嘴边,惹的敏取笑她是女居士。
她恼了,便不理敏,只是叫人传了封信过去,信的内容却没有。敏在纸上画了一个笑脸,写道:今晚的月亮真圆。。。这原本是我想说的,可是被你说了,那么我该说什么呢,拥月安然入睡吗?那么好吧,晚安,祝你好梦!
敏又把信传回来,其其格看完之后不禁莞尔,马上原谅了那个玩笑话,想重新理敏来着,偏在学堂没碰到,专程去找又显太飒费其事,好多天过去了,这事便搁浅了。今日之见虽因人多不便,两个人的眼神早已会心一笑冰释前嫌。
是啊,今天的月亮很圆,而且很亮。一天都阳光明媚,明显转暖了,到了杭州,感觉尚在秋日。晚间会务组安排去了宋城,看完演出回到玉皇山庄,见月色好,便在附近走了走。
夜风柔细,只微带些凉意。山间月色,清辉如斯,因离世廛未远,并不觉幽绝——想着如果你在旁边,会说什么呢?我当时想,你可能会安然于宁静,那么,我说什么呢,“今晚的月亮真圆”?…………打开电脑,发现想象中该是我说的话被你说了,那么,我该说什么呢?
此刻,有生人在场,姐妹二人虽有体已话,亦各矜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