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弄堂的对面是几栋小洋楼,那种三十年代风格的房子,铁栅栏围住一方绿地,外墙是深红色的,不同于青砖黑瓦的中国式建筑,于是就叫做洋房,洋房里住着我的同学菊。
上学时总要走过菊的家,菊也是天天背了书包等我一起走,后来做作业也要在一起,因为她家爸妈不上班所以总在她家里。菊的父亲年令很大了,母亲却是年轻,跟她的大哥差不多大,后来我才知道大哥是菊爸元配的妻子生的,这个年轻妈妈是菊哥的继母,只生了菊。上海人对兄姐的称呼习惯叫阿哥,阿姐,于是我也跟着叫大阿哥。
大阿哥在报社里工作,下班早,回来总看见我在他家做作业,熟悉了就喜欢跟我说话,常常讲一些报社里的事给我们听,也要问问我们学校里的事情,在他家时间长了,我看出来他们一家人相互之间话很少,菊爸一天到晚除了伺候几笼鸟就是看报纸,菊妈想跟大阿哥讲话,大阿哥不太搭理,菊呢,又好像什么都不管不顾的样子,所以只有我在的时候大阿哥话多了,一家人才闹猛了。往往这时候菊妈说的话,大阿哥也回应了。渐渐的菊家里人觉着了这一点,碰着家里气氛太冷寂时就要菊来叫我,菊比我大些,他家的人都叫我妹妹。
大阿哥发工资时,会给全家人买礼物,也有我的,而且都是事先问过我需要什么,这一天我总是开心的期待着。我得到的东西总比菊的好,菊好像有点妒意。
有时候楼下房子里有客人,我们就到楼上大阿哥的屋子时做作业,大阿哥会来指点我们,等我们做好作业他就要来讲故事了,其实他是以故事的方式把一些中外名著灌输给我们了,我也是在他那里知道了许多俄国,英国的作家,从而深深的爱上他们的作品。有时他也教我们摄影,画图。渐渐大阿哥成了我的大朋友。
有一天菊到我家找我,说是家里发生事情了,菊妈在哭,大阿哥不吃饭,锁了门不让大家进去,原因是菊妈要给大阿哥介绍对像,大阿哥生气了。叫我去劝大阿哥开门,母亲却不愿意我去参与。
母亲说,这是他们家的事,别人不要插入,又说大阿哥生气是有原因的,他在乡下插队时结识了一位女知青,也是住在我们这条街上的,家里穷困,住在后街的棚屋里,下乡后却是样样做得出色,而在家里养尊处优的大阿哥却是劳动,生活,样样不行,全靠这女孩子的照顾才活下来,后来大阿哥家被抄家了,一家人住无居所,是女孩家里收留了他们。
再后来,文革结束了,菊爸官复原职,没收的房子也发还了,大阿哥的亲妈却是病了,回城后的大阿哥与女孩子还是来往密切。病重的母亲看出了这个女孩的厚道与文静,就在病床上把大门的钥匙交给了女孩后,去世了。
因为是家有新丧,他们的婚事拖了下来而菊爸却在朋友的促成下续聚了菊的妈妈。是资本家的女儿,比菊爸年轻得多,进门不久就对大阿哥的女友看不上,在生活方式待人接物总觉得她寒酸上不了台面,在她的引导下,菊爸也逐渐的反对这件婚事了,那时大阿哥又考上了大学,经济不独立只好听家里的,那女孩却总是不死心,常常守在他家门口等着与大阿哥见一面,说几句话,当她从大阿哥那里知道这件婚事完全不可能时,她无声的离开了。有一天她在赴女友婚礼时喝了很多酒,然后跳进她家附近的一口井里死了,这件事在街道上轰动了好几天后也就平静了,但大阿哥却是从此不再与家里人说话了,听说女孩子死后手里还紧紧的握紧了那串菊家大门上的钥匙。后来女孩的妹妹把这串冰凉的钥匙还给了大阿哥。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大阿哥的年令过了三十,可是他再也不谈朋友了,菊的爸妈急了,一直的托朋友介绍,也有人主动带了女儿上门,大阿哥总是不见,这一次是因为菊妈讲话过激才爆发的。
又过了些日子,他家的气氛好了些,我和菊又到他屋子里做功课了。
好像是为了弥补这段时间他对我们的冷淡,他问我们想要什么礼物,菊想要个新的钱包,我却是要他给我做一个风筝。 大阿哥说去买一只送我好吗?我说买的不好,要自已做的才好,于是大阿哥去买了一本做风筝的书,又买了纸,糨糊,竹片,开工了,因为他要上班,所以进程很慢,我常常要在放学时去他那边观看,配合做点另碎活。
一个周日的早上菊喜致致的来报告风筝做好了,叫我去她家拿,但不巧的是那天我正在和母亲闹情绪,关了房门哭闹,菊只好回去,一会儿大阿哥来了带着那只大蝴蝶风筝,与母亲一起叫我开门,我却是始终不肯开。他们只好把风筝挂在我房门外走了。事后,母亲说大阿哥从来没来过我家,我这样的任性,太不好了。
风筝一直挂在我房里,记得是一次也没有放过,可却是陪伴了我好几年,一直从小学到初中。后来的日子,我的成绩一直不好,他给我补过数理化。进步不快,他总是说这么聪明的脸蛋却是一副笨肚肠,他也说这些理化知识装进我的脑袋是残酷了点。
再后来,学校的推荐,我要停学到外地培训了,今后从事的是文艺团体的工作,大阿哥力劝我不要离开上海,更不要把对文艺的爱好当作职业。我不是不听从他的意见,却是觉得这条路走起来轻松些。
离家的那天母亲送我上车站,把我亲手交给了带队的领导,正在我与一群新同伴要上车的时刻,菊和大阿哥来了,手里提着那只风筝,她们说为了到我家取风筝差点儿误了时间呢。
后来的日子,我就一直在外地工作,年年回沪探亲时都有见到他,他和菊总要请我吃饭,喝茶。再后来菊出国了,再后来菊的父母去世了。
大阿哥没有结婚,却是渐渐老了,一个人守着那所小洋楼,养了一棚的鸽子。看见我母亲总要问“妹妹几时回来?”
老房子拆迁后,这条街上的人都分散搬开了。我失去了他的消息。那只风筝被我带到了南方,但也已经丢失了多年,遗憾的是我没有把它放上青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