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泪的黑葡萄

无业游民

喧闹的街。此起彼伏高分贝的鸣笛毫不留情地冲击着无辜的耳鼓；隔壁三个大姐东家长西家短地扯着白。说到开心处，那肆无忌惮的张扬的笑声如漫天飞舞的滚滚尘埃，以排山倒海之势无孔不入地侵扰着耳朵、鼻子、头发；挥之不去的郁闷沉沉地蜷缩在心头，凝集于睫的珠泪怅然欲滴。
　　在彷徨到濒临崩溃的时候，徐渭，只有徐渭，我审美上的灵魂爱人，才能安抚我狂燥的心，让我平静下来。
　　静静铺开纸洁墨香的徐渭，周遭立即山青水碧，诗意盎然，口齿含香，雅意顿生。那横流的美和饱胀的笔力啊，从几百年前青藤的笔下奔泻出来，狂涛巨浪般拍打着我的心扉。心，顿时恬静而安然。
　　徐渭是一位天才的悲剧性艺术家,其身世际遇同西方的凡高有相似之处,他的作品精伟奇绝,充满了“破坏性”情绪,如果你站在他书写的大轴前，肯定会被这种散发着的狂躁气息所震撼，书法竟然可以这样来。我认为在这方面他可称古今第一。
　　他的作品表现欲极强，非理性的智慧，达到了最高的层次，是那种令你血脉骤然贲张、精神极度亢奋的本真，而所谓的优雅的翩翩起舞，令你迷醉不知其所的虚伪的东西，在这里根本看不到。 “书法史上之有徐渭，是书法之福也”，我一直这样认为，古今中外被称为狂人的有很多，然而把他们同徐渭一比较，其中的虚假立刻就显现出来，只有徐渭才是真正的狂人。徐渭的这种积极表现自我性情的艺术，开启了后世表现主义风气，影响重大深远，在此后辈如我表示钦佩之至。
　　徐渭自幼聪慧,文思敏捷。且胸有大志。天才超逸，诗文绝出伦辈，然而仕途却正如俞剑华在跋中所言：“屡不得志于有司，乃发奋为诗文，溢而为书画，故豪放纵肆，像其为人，巍然成为一代大家。
　　徐渭的画注重结构，布局合理，构图完美，法度严谨。用笔落墨点染挥洒，率意雄放。在粗放豪宕的同时，又不失生韵和书卷气，实乃画中之上品。
　　水仙花养于水中，每年新春12月即周历2月开花，如金盏银盘，幽香淡雅，清爽宜人，甚至被誉为水中神仙。朱嘉在诗中就把水仙花形象地描写成“水中仙子来何处，翠袖黄冠白玉英”。画家徐渭以潇洒的线条，传神的笔触，勾画出一丛盛开的水仙和一枝峭拔的竹子，十分引人喜爱，题诗是：“2月2日涉笔新，水仙竹叶两精神；正如月下骑鸾女，何处堪容啖肉人。”
　　由于牡丹花大方端庄，硕大的花朵和繁茂的枝叶，最适宜写意画发挥。徐渭是水墨画大写意的开拓者，画牡丹时，用笔纵横驰骋，运墨淋漓浸润，墨分五色，层次分明，浓淡中交错表现出神采，质感极强，木本的主干，苍劲挺拔，这是水墨写意画中的杰作。画家的题诗是：“五十八年贫贱身，何曾妄想洛阳春；不然岂少胭脂在，富贵花将墨写神。”
　　因荷花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直的特性，在佛教艺术中，象征着极乐净土和“再生”的生命意义。所以，徐渭在画荷花时，就更加用心尽力，他还根据自身善用兵，好奇计，驱倭灭匪的经历，题诗时特别引用了越王铸剑的典籍：“荷花越女两相怜，小墨描颦别有神；再遏猿公溪水上，不愁输与斗青萍。”
　　读青藤，我更爱他的《葡萄图》。那是他的代表作，徐渭所画的这幅葡萄，不是自下而上的葡萄全貌，而是别出心裁地取下垂的一枝，上面是茂密的枝叶，斜刺里垂下一条 蜿蜒奇峭的藤枝，挂满累累的果实。墨色的葡萄，晶莹透澈，令人垂涎欲滴。题诗日：“璞中美玉石般看，画里分明煞欲穿；世事模糊多少在，付之一笑向青天。”只略略一看那些流泻的墨色，就会击中你荒芜已久的审美之野；甘霖，突然袭来，沐浴着我枯竭的灵魂；我如同一只受伤的惊慌失措的脱兔，在雨中被青藤遥远而深遂、狂热而多情的目光四处追逐，无处遁形。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葡萄诗，直抒胸臆到狂乱，最后的一点清醒和理智也被势不可挡的激情代替。只一支醮了墨和水的竹笔，胸中有怒，有恨，有怨，有爱，有未竟的梦想，有万千锦绣要喷薄而出。心中明珠噎得慌，堵得紧，酣畅淋漓地吐出来，便成就了惊世骇俗的“墨葡萄”。
　　愤，也可以愤出饱胀的激情、横流的美。《葡萄图》中的题款，连绵飞动的狂草，一气呵成；不可遏制的情怀，与诗与画的气息一脉相通，跌宕欹侧；点划楷、隶、草、行相杂，结体歪歪扭扭，狂怪到让人惊惧。我看到那墨色乱点的葡萄，水灵灵紫莹莹的哭得花枝失色。青藤笔底自有明珠，已不求技法而自成技法。点染之处，饱醮清水，在没有硝过的生宣上任意游走，那水墨似不可止，却止了。笔力成熟、老练、华美、准确，那是对艺术天生的敏锐。此时的青藤，靠的是内心积蓄的激情来控制笔力。那些数不尽紫莹莹的串串果子精灵般从枝杈间东一串西一串探出头来，惊喜从寻觅中突如其来。让人无限着迷，不仅仅是它的美味，更来自于它的美感。论形，如串起的珠玉；论色，与紫水晶媲美。似乎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滑腻精致，让人满足。那一架横逸斜出的水灵灵的葡萄，风回叶舞，晨烟氤氲，果子颗颗美若紫水晶，晶莹欲滴。好似痛哭失声，热泪滂沱。在风中，在雨里。连那发黄的纸，也似被葡萄的晶莹的泪淋湿。作此画时，青藤已经疯了！
　　好在青藤也有清醒的时候。这时，他特别冷峻、孤僻、忧郁，甚至给人荒寒之感。青藤不疯，下笔就工整些，漂亮，俊逸，灵异非凡，才气逼人。如果他一直不疯，感情有隐忍和克制，倒有几分纳兰性德的多情和风神俊朗。《雪竹图》雪压竹枝，四处空濛，冷意彻骨，苦寒已极，却不失落拓潇洒。深深的隐痛埋进雪堆里，好大的雪啊，弥漫四处，风回雪舞，让人睁不开双眼，冷冽的寒风如刀，打在脸上，一刀一刀地割。而竹却兀自青葱，有不甘啊。风刀霜剑，百花凋零，而竹却在严酷的环境中生机四起，霜雪压不倒，严寒冻不死。垂下的叶片，无声地与风雪纠缠厮杀。“画雪竹，纯以瘦笔，破笔，断笔为之，绝不类竹。然后以淡墨水勾染而出，枝间叶上，罔非雪积，竹之全体，在隐跌间矣。”有笔有墨，水墨淋漓，笔意纵恣，气势磅礴，才至笔墨臻境。
　　最令人惊叹的是那两行题款，漂亮、镇静自若的行书，笔笔皆玉树临风，翩翩挥洒。灵逸通透，气韵连绵，墨色深细，秀劲挺拔，似欲穿透宣州纸。斑斑墨迹流漓地在积雪上点染纵横，情境诡异，寒意直沁五肺六脏。
　　就那潇潇洒洒的“徐渭”两个字，如同雷霆一击，让我感觉心惊肉跳的亲密和温馨。穿透时空，温柔蚀骨地笑望我；他的冷，只对风霜，不对红颜。在风霜中尚存着爱的力量，美的力量，梦想的力量，那些旷古落寞的美丽与凄哀。凝望“徐渭”，嫣然一笑：青藤，小月可否为你研墨铺纸？
　　青藤在内心深处是一个极矛盾的男子。强大而弱小，脆弱而坚韧，敏感而粗放……只在理想之美、强、大和现实的严酷中纠缠挣扎。极丰富敏感的内心磅礴、绚丽的审美力量让他与现实水火不容。尘世没有一份生活和爱情经受得起他的大美及创造欲，躁动不安的情绪接踵而至。如果是陶渊明、阮藉，在与现实交锋、溃不成军后，选择心灵的逃亡。那份强制压抑下来的激情随着岁月的更迭熄灭成灰，便成了“种豆南山下”的放弃和深深的倦意。放弃生命的追问，选择灰冷和死寂，只是闲来说说豆子，说说南山的云和雨。然而他是青藤啊。他不能平静，不想平静，满腔的才华，满腹经纶不可抑制地火山一样爆发喷薄而出，这份燃烧的激情和敏锐不仅让他才思泉涌，也能让他哭，让他痛苦，让他如火焚身。
　　青藤在俗世中遭遇不幸，惨烈的经历让他落入社会的最底层。让人窒息的苦难毁了他的生活，却成就了他的艺术。挥笔时，笔下葡萄颗颗欲泪，颗颗亦泪。一名天才，也就是浩渺广宇中轻微一芥。青藤在痛哭和狂笑中，用毛笔，找到了他在尘埃中发光的那颗星座。
　　我看见那一团淡紫色冷艳的火焰在纸上燃烧，燃烧了他，也烧着了我。青藤那一场泪雨下了几百年啊，与胸中那团火相煎、相斗、相厮杀、相纠缠，不可融，五内俱焚。现实与理想，爱与恨，悲与喜，如同阴阳经脉不能打通，终于熬不住了，狂啸而起，披发赤膊。一管狼毫喷发出胸中万千激情，洒然于宣纸上。痛快淋漓，锦绣繁华。那些有生命，有诗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雪、竹、梅、菊……还有那葡萄，哭泣、呐喊的黑葡萄啊。美得是那样忧伤，让人心碎。
　　徐渭，这个杰出的才子，却不知数百年后一个岌岌无名的小女子，会对他崇拜至极，痴痴怀想。
　　傍晚，黑夜撕破寂寞的面纱，我静静地独自在月光下散步。清冽的秋风撩开单薄的丝裙，轻轻的、凉凉地抚摩着我的肌肤。月光下的纤纤细影孤单而赢弱，心头陡然生出几分幽幽的情怀。
　　忽然想到徐渭那管粗细游走、如灵蛇翩舞的笔。他狂涂乱抹时必不能顾及砚中墨已尽，钵中水已干吧？不禁对着明月，幽然低语：青藤，小月可否为你研墨铺纸？

不留情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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