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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念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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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6-24 18: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color=#006400]解题:“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须臾觅得又连催,特敕街中许燃烛。春娇满眼睡红绡,掠削云鬟旋装束。”(元稹《连昌宫词》)
   念奴,天宝中名倡,善歌。调名《念奴娇》本此。

娘来到长安是开元二十六年。盛世渐衰,长安街道上只剩下残留的繁华景象,宛若渐趋消散的烟云。娘在一处简陋茶坊的房檐下安顿下来,每日抚琴轻吟,卖唱度日。
娘给我说过,她来自南方。很南的南方。每年秋天候鸟要飞去的地方,一年四季会开满繁盛的花。娘多次动情地说,那里到处洋溢着温暖和美好,那里才是我们的故乡。可惜我们已经回不去了,因为我已经记不起来时的路。
而我对此并不相信。我不相信人间有这样的美好。如果有,为什么娘还会来这里。
娘说,是她轻信了长安的繁华。
娘弹的是南方特有的瑟,共五十四弦,密密麻麻,繁复铺陈,弹起来是戚戚切切的脆响,宛如少女春闺里的叹息。
娘唱的亦是南方的歌谣。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都是些饱含江南水气的曲子,氤氤氲氲,仿佛能打湿娘洁白寂寞的额。
每日都有熙攘的茶客从娘身旁走过,表情漠然,行色匆忙。他们用一种简洁的方式欣赏娘娇好的容颜,谛听她的歌声,却并不愿意靠近她,走进她的内心。
茶坊外即是喧闹的大街。每日都有成群结队的奢华车辇浩荡而过,宛如一只只灿烂的金翅鸟,明亮了娘的视线。她无数次怀想自己若在精致的阁楼里抚琴吟唱,会是怎样的卓绝和华美。那里的忧伤也是高贵的。娘这样想。
然后就出现了骏瑞。富家阔少,家住洛阳。一个承载了我们母女两世仇怨纠结的男人。我的爹。
那是一个早春的下午,细雨如丝,打湿了窗沿。娘在窗内弹唱着与这春雨一样幽怨潮湿的歌。房檐下隐约传来燕子呢喃的歌唱。春天来了,这些候鸟已经从南方回来了。娘隐约闻到了它们身上携带的南方的气息。雨水和阳光的气息。花朵和青草的芬芳。久违的味道。
骏瑞进来时雨水刚停,阳光晃了一下便跳了出来。温暖明亮,触手可及,在娘的琴弦上一下下地荡漾。
娘依然在低头弄琴,声音宛如处子的歌唱。骏瑞默默地看着她,站了一小会儿,然后把一锭银子轻轻放进娘案前的青花瓷碗。哐当。却有震耳欲聋的声响。娘一惊,手下弦断。
娘抬起头,看到了骏瑞饱含温情的微笑。温情。至少娘是这么认为。从他的笑容里,她感觉到了某种华丽的梦的棱角,带着五颜六色的诱惑力,让她有一种微醺的醉意。
你的琴真好。
娘抬起头,用十六岁女孩的纯真看着他。
当然,人更好。
娘倾心于这落入俗套的表白。因为她认为,只有落入俗套地去爱,才能得到落入俗套的幸福。而这正是她渴望的那种。
一柱香后,娘坐进了骏瑞的马车。
她感到幸福正以一种迫不及待的方式临近。因为自己渴望得太久,又来得太迅速。她自己首先被深深陶醉。
骏瑞说,我可以摸摸你的琴吗?
娘羞涩地点头。
可他抚摸的并不是琴,而是琴的主人。
娘躺在骏瑞怀里,矜持而又不乏风情。正是男人喜欢的那种。
之后一切顺理成章。
骏瑞在长安的章台巷为娘购置了一处别致的宅子,用于金屋藏娇。我相信那一段时间娘是快乐的。非常幸福。不然她又怎么会用一生的时间去怀念。
娘说,她的娘以前给她说过,女人无需长得太标致。生得这般美貌,也只有孤独终老的份。就像我现在对于她,她对于她的话也并不相信。因为无论如何,容颜都是一个女子最重要的资本。她这样说,无非是嫉妒。于是娘就来到长安,据说那里有着炫目的繁华,是无数人欲望的集结。她相信这里也隐藏着她所希求的幸福。
那便应该是现在吧。两个人,一张床。让人心荡神怡。她喜欢这种纠缠和疯狂,白天黑夜,乐此不疲。她并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肆无忌惮。所以她也完全没有意料到这一切的短暂。
骏瑞是真的喜欢听琴,所以他才会被娘的琴声吸引。他也是真的喜欢我的娘,所以他才会将她抱上马车。他亦是真的必须要离开,回到洛阳。因为那里有他的妻子。
然后我娘就开始了漫长无期的等待。
然后就有了我。
然后就有了下面的罪孽。
我出生在开元二十七年。寒冬。那年我娘刚十七,她抱着我坐在飘雪的窗前,看着那些雪花优雅飞舞,宛若玲珑的梦。而她的表情,已经没有了一年前的红润和从容,取而代之的,是被漫长无期的等待纠缠得支离破碎的,那种荒芜的哀怨。
每一个寂寞的女子,都会找到一种打发寂寞的方式。娘当然是弹琴。
她会穿着严谨而华美的服饰,正襟坐于窗前。在她抚琴之前,我会首先听到她身上环佩叮当的声响,宛如精致的碎梦。很多年之后我才终于明白,为何娘要每日这样苛刻地装扮自己,为何要这样不倦地弹唱。她是在等那个名叫骏瑞的男人再次出现,像多年前那个早春的下午那样,给他一如既往的惊艳。
这么多年的坚持,只为了美丽一个瞬间。多么残忍。
娘弹琴的时候,一直对我不闻不问,任凭我在床上哭闹。这样过了很久,年幼的我也学会了沿着这琴声走向安静和沉默。我躺在床上,睁着乌亮的眼睛,看娘用她纤细薄凉的手指抚着她的琴。五十四弦的瑟,循环繁复的感伤,带着潮湿水气的南方曲调,深深烙进我幼小的内心,宛如我前世的歌谣。
转眼七年。
那应该是天宝六年,我七岁。我七岁了,也就等于我娘已经在这处日渐破落的宅院里等了七年。她开始讨厌年岁的循环往复,日复一日,让人感到漫长得绝望。她因此也开始讨厌我的成长。讨厌我像她当初一样的倔强。进而讨厌我的一切。
我对她又何尝没有这样的感觉。我讨厌她的琐碎,讨厌她的自怨自艾,讨厌她着装上的虚伪繁冗,也开始讨厌她的琴。
我更憎恶她对我的忽视。很多时候,我怔怔地盯着她,肆无忌惮地盯着她,凶狠恶毒地盯着她,可是她的视线并没有因我的目光而有所偏移。当我站在桌子旁,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是一张桌子,或者桌子的一部分,当我坐在凳子上,我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就是凳子本身。因为大概也只有这些粗陋的木头才会立在这里而丝毫引不起别人的关注。
不知从何时开始,娘不再给我谈及她的过去,亦不跟我说过多的话。我就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累赘,不如干脆没有了好。我一直这么觉得。我存在的唯一可供证实之处就是吃饭时娘会多摆上一副碗筷。否则连我自己都怀疑自己的存在,感觉就像一个游魂。
七岁那年夏天的一个黄昏,我在章台巷的尽头遇到了朝阳。一个比我还要瘦小的男孩,后来才知道他比我大一岁。我那时跑出去是想永远也不再回家。我觉得我已足够强大,已经可以与娘对抗。
朝阳说,你也是章台巷的对吧?我看见过你。你经常坐在你家门前的台阶上,你手里拿着一朵小花,然后把花瓣撕掉,放到嘴里嚼,你很爱吃花吗?有时候我还看见你站在你家的窗户旁努力向外伸出手,你是想摘树上的樱桃吗?可那时候樱桃还没有熟呢。
我望着他因消瘦而略显苍白的脸,说不出一句话。我很想告诉他,我不是爱吃花,而是恨它,恨它的美,恨它像我娘一样炫耀。我也不是想摘樱桃,我只是想抚摩窗外温暖的阳光,我在我娘阴冷的琴声里浸泡得太久太久了,我很需要温暖。可我什么也没有对他解释。因为我那一刻完全被他的描述陶醉了。原来自己曾经这样被别人关注过,这样真实地存在,并得到别人的认可。那一刻的动容无法言传。
那个黄昏,我荒唐地把朝阳带到家中。把他带到我娘的面前。我对她说,这是我的朋友,我要和他一起走,我们要离开这里,我们要离开长安,再也不回来。我们要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我们要在那里盖个小房子,我们要自己种菜,自己养鸡和鹅,还要种稻米,蚕豆,樱桃和小甜桔……
朝阳和娘都用一种诧异的眼光看着我。我开始语无伦次。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向娘表达清,我只是想离开她。而且,没有她,我可以活得更好。
我想娘还是懂了我的意思。她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面对我的滔滔不绝,她举起那只在琴弦上宛若流水的右手,啪啪,在我脸上打了两个耳光。
她胸口起伏,喘着气说,你哪也不许去。
朝阳傻傻地站在那里,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大概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家庭,这样的母亲和女儿。他惊恐地看着我脸上的红印,然后又看着我娘的手,那本是一只极美的手,却因为刚才的粗鲁而散发着灼人的凶残的光。
我无地自容。我在自己刚刚认识的唯一的并且对他寄予厚望的朋友面前丢了脸。娘打完我的时候,我还愣在那里。我真的没有想到我制造的这个事件会以这种可笑的方式结束。我终于明白了我在娘的眼里是多么的弱小。她根本不需要与我争辩,不需要与我谈条件,更不会被逼无奈地迁就于我。她只需要抬起她弹琴的那只柔柔的手,我的所有进攻就全部一败涂地了。
我就像一个落荒而逃的士兵,缓缓走到房子外面,蹲在地上,不说一句话。当初宣战时那些冠冕堂皇的口号,早已散落一地,破败不堪。
朝阳来到我面前,也蹲下来,他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是不是很想哭?你想哭就哭吧,我不会笑话你。真的。
我又一次抬起头,望着他消瘦而苍白的脸。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我不是因娘而流泪。而是因为这一刻朝阳带给我的温暖。
朝阳说,我娘骂我的时候,我也会哭的。比你哭得还凶。真的。
朝阳说,我知道你想离开你娘,换成我我也会这样做的。真的。
朝阳说,如果你真的想走,我愿意带你走。我们一起离开。
真的。
真的。真的。真的。
我泪眼朦胧地望着朝阳,这个一遍遍强调他的真诚的男孩,我知道他想取得我的信任。我知道他想给我温暖和安全。我也知道他的心纯粹透彻。可是,朝阳,你又知不知道,我已经没有勇气再逃了。我已经彻底地败给了我娘。她完全震慑了我。我看到了自己的弱小,单薄,不堪一击。我必须要继续成长,长到足够大,可以和娘抗衡,那个时候,我会让你带我离开,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在那里盖一个小房子。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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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24 18:19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念奴》

天宝十三年冬天,我十四岁。娘整三十。
我喜欢这样数着年轮。我喜欢把我和娘并排放在时光的河流里看岁月对我们的改变。我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一股隐蔽而强大的力量正在将我们彼此的优越感进行逆转。现在她已不能像对待当年的那个小女孩一样忽略我的存在,事实上,我已经成了这个家庭的支配力量。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娘在一旁静静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笑容隐秘而悲凉。我不知道她是否察觉到了时光的公平和残忍。现在她已经老了,而我正逐步走向年轻。总有一天,我会离开她,轻轻松松。比如在我十六岁的某个初春的下午,让我爱的人带上我,远走高飞。
我一直在等待十六岁初春的下午。对我来说,那是某个人幸福和绝望的集结。是个丑陋又流光异彩的疤痕。是我们较量的最后一击。
我也一直在等待能陪我远走高飞的爱。我理想中的爱人是顶天立地的那种,是大英雄,是可以为了我奋不顾身去死的勇士。
可是这样的人又哪里才会有?
如果真的找不到,那我就选朝阳吧。就像很多年前我所希望的那样,让他带我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在那里盖一个小房子。也很好。
我十四岁生日的第二天,长安飘起了雪。雪片杂乱茂密,犹如破碎的梦。娘静静站在窗前,扼腕叹息。她已经许久不弹琴了,却喜欢伸过手去抚摸。抚摸琴身,琴弦,点点滴滴。我觉得可笑,她还是这样抱着过去不放,这样抚摸就能抚摸到往日的温存吗?
朝阳拉着我来到外面,顺着巷子一直走,来到一个荒废的庭院。积雪很厚,在脚下吱吱呀呀地叫。朝阳说,你闭上眼好吗?
我感觉朝阳将我轻轻抱了起来。我心中泛起一阵酥软的暖意。原来朝阳已经这么强壮有力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孱弱的小孩了。我们都长大了。
朝阳说,好了,睁开眼吧。
原来他用雪给我堆了一个高大的马。他微笑着看我骑在马背上,握着我的手说,你想去哪?我带你去。
我胸中荡起彭湃的潮,双颊飞红,仿佛醉了酒。我拉着朝阳说,朝阳,你也上来吧。
朝阳顺从地偎在我身后,轻轻地拥着我。
我把头向后靠过去,把身子也倾过去,喃喃地说,朝阳,抱紧我。
朝阳从后面紧紧地抱着了我,我清晰地感觉到了他慌乱的心跳。我扭过头,看到他脸上也有着同样的紧张和忙乱。我用手抚摩他的脸,我说,朝阳,不要慌。却发现自己的手同样颤抖。
我们笨拙地把脸贴到一起,调整了很多次,才吻到对方的嘴唇。我第一次感觉到身体内的那种迷乱的冲动,强烈又迅猛,却又不知道该怎样去完成。只能紧紧地抱着他,疯狂地亲吻,和他一样盲目。
我们的喘息渐渐迷离时,身下的雪马突然坍塌。我们重重地摔在地上,就像一种惩罚,让我们顿时醉意全消。我们尴尬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积雪,谁也没有说一句话,默默地离开那一片狼藉。
朝阳把我送到家门前,在我将要进去的时候,他叫住了我。
他在我耳边轻轻说,念奴,等有一天,我要送你一匹真正的马,让它带我们一起离开。
我想起了七年前,我刚认识朝阳的时候,挨了娘的打。第二天,朝阳偷偷送给我一辆木块做的小马车,他说,以后我们就坐着这样的马车离开好吗?比这要大十倍的马车,我们一起走,谁也追不上。后来,他又陆续给我推荐了很多离开的方式,他说他想带我去洛阳,据说那里开满了一种叫牡丹的花,他觉得我在那个地方会很快乐。
我看着这个陪伴了我七年的男孩,他已经高出我一头了,有雪花飘落在他的头发上,细小晶莹得让人砰然心动。我翘起脚,轻轻地吻了他的脸。我说,好的,朝阳。好,我会跟你一起走。我永远是你的念奴。
他终于叫我念奴了。我的名字叫念奴,他却一直不叫。原来是在等这个时刻。念奴念奴,你的念奴。我开始喜欢起我的名字来。你的念奴,原来这个名字就是为他而起的啊。
朝阳离开后,转身却看到了门内幽幽地立着的娘。她大概已经看到了刚才的一切,目光里流露的是一缕缕的哀怨。我看着她脸上的表情,知晓了她内心的痛楚。
她说,你现在可以离开了,我不会再拦你。
我说,我现在还不想走。
她说,那你准备何时走?
我说,等我十六岁的时候。
她大概立刻明白了什么。突然开始歇斯底里。她扑过来,用力拉扯着我,眼泪喷涌而出。她凄厉地呼喊,你到底想干什么?想干什么?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死?
她的叫喊开始没有伦次。我在她剧烈的摇晃中开始凄惶地笑。我觉得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刻,我终于可以击败她了。我终于击败了我的娘。
直到这一刻,我对娘还没有心存一丝的怜悯。
之后娘就完全变了一个人,每日都蓬头垢面,常常赤着脚,坐在楼梯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歌。看到我,就惶恐而紧张地站起来,一边整理自己杂乱的头发一边说,骏瑞,骏瑞,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我一直为你准备着呢,我一直为你准备着呢,我这就给你弹琴,我这就去……
我没想到,娘竟这样疯了。
这多少是我意料之外的事。
之后不久,娘悄无声息地躺在床上,不再说一句话,亦不再唱歌。她时常睁着茫然而空洞的眼睛,望着我,偶尔喃喃地叫着,骏瑞,是你吗。
是你吗是你吗是你吗。
娘用力抓住我的手,用力地笑,流着泪,说一些胡话。
我一只手被娘攥着,另一只手去擦娘脸上的泪。我看到了娘眼角的皱纹,被泪水层层打湿。我心中一寒,自己的泪也落了下来。
娘闭着眼睛,慌乱地喊着:骏瑞,骏瑞,骏瑞。
我第一次感到彻骨的痛意。大概是我已想到了她即将离开。大概我终于知晓了,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承载着我夹杂了种种罪孽的爱恨。
娘临死的时候,还是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叫着骏瑞。
而我在她凌乱的喃喃中,始终没有排解对骏瑞的深恶痛绝。他这样不负责,不知娘为何会爱上这样的男人。而且是无可救药的那种。
可我还是为她这么多年的坚持和痛楚流下了眼泪。尽管她对我一直刻薄。尽管我对她曾经那样恨。
原来两个女人之间的恩怨,无论以哪一种方式,还是摆脱不了一个男人的牵连。
而如今,当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不停地流泪,我很想跟她说一些话,心里的话,关于爱,关于恨,关于那些与我们有牵连的往事。关于我们作为亲人之间应有的柔软。
可是这么多年默默的对抗,已经使我丧失了与她沟通的能力。
我只能同样握紧她的手,然后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泪。
她睁开眼,目光已经开始涣散。她用力地望着我,喃喃道,骏瑞,骏瑞,你是骏瑞吗?
我说,是的,是。我是骏瑞。
然后我流下了眼泪。
然后她脸上泛起了一层薄薄的微笑。永远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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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24 18:19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念奴》

娘死于天宝十四年。那年我十五岁。那一年,边疆出现了叛乱,叛军很快攻到了长安。第二年春,我和朝阳跟随着大批逃亡的难民,奔波在长安去洛阳的官道上。
来到洛阳正是初夏,牡丹花开的日子。在广化寺门前我们看到了大丛的牡丹,散着郁郁的香气。朝阳说,这个就是牡丹?远不及你美。
我微微含笑。朝阳总爱说些让我感到温暖的话,这么多年来,大概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此时朝阳已十七,与我和他第一次相遇正好相去十年。我已经恍惚记不起他当年的样子了,现在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清瘦而俊朗的少年,率真地站在我面前,遮挡住初夏的阳光。他是我的朝阳。
既然是落难来到这里,自然要先想想以后的活路。我们就像一对恩爱的小夫妻,坐在广化寺门前的草地上谋划起来。
朝阳这次背离了他的家人,跟我一起来到洛阳,并没有带多少银两。而我亦没有带过多的盘缠,因为家中财物皆为当年骏瑞留给娘的,我不想碰。所以我们现在很需要挣到钱。朝阳什么都不会,而我一直随身背着娘留下的那把琴。我说,我可以去卖唱。
朝阳说,我不许你去。我怎么能让你靠卖唱来养活我。
我说,我若不去,我们只会饿死。
朝阳说,即便饿死,也不容你去。我朝阳怎能让自己的妻子去卖唱!
我说,我只是去卖唱,你就这么容不下吗?你若嫌弃了我,你可以不娶我。
朝阳悲伤地笑,他说,念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他这样是因着对我的爱惜,可是他若一直对我这样娇宠,只能将我惯坏。而且以现在的处境,已由不得我们再犹豫。
我对他说,好吧,我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你没有挣到钱,我就去卖唱。好吗?
我只是想让他了解一下世事的艰难,然后向我妥协。可是自从他走后,我在广化寺连等了七天,一直不见他归来。第八天,我抱着琴进了洛阳城。
我一边卖唱,一边在城中找寻。洛阳虽不比长安,但若寻找某人,亦如大海捞针。我找了整整一十八天,找得满心疲倦,依然没有朝阳的音讯。午夜,我躺在广化寺坍塌了半壁墙的大殿里,仿佛被人撕碎了心,痛得难以入睡。我大概是真的找不回朝阳了。我开始绝望。我真的没有想到,我竟会这样弄丢了他。眼泪在脸上肆意流淌,我无声地哽咽,憎恨自己的大意。说到底他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怎能让他一人去外面冒险。我弄丢了他,也许是天意的惩罚。
生得这般美貌,也只有孤独终老的份。我想起了娘的娘对她说的话。不由得内心一阵悲凉。原来说到底我也是难逃这样的劫数。
我每日在洛阳一个名为望春的茶楼卖唱,唱一些凄惶的歌,宛若凭吊一幕幕破碎的旧梦。我如今所弹唱的,皆是当年娘所唱的歌谣。有着浓重水气的江南曲调,如今又在洛阳荡起。
我终于能够明了当年娘弹唱这些歌的心境了。那是一个渴望着奇迹的女子的才能发出的声响。在绝望的边缘徘徊的声响。又不甘就此罢休的声响。此时此刻,我终于与娘达成了共鸣。我们都在期盼着一个男子遥遥无期的归来。能够给我们带来依靠,能够迎娶我们,让我们穿上大红的嫁衣,走进那落入俗套的幸福。
可是一切似乎都已经太晚了。我已经一无所有。除了一把琴。还有对往事的怀念。
转眼在望春茶楼已近半月。我的内心仍不能平静。一日,望春茶楼外吹吹打打,随即进来位女客,时已至中年,却穿着艳红的锦缎衣裳,头上还戴着大朵的花。她后面跟着两个娇小的丫鬟,十七八岁的年纪,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风情。女客自我介绍说她是牡丹坊的老板娘,来接我去那里做头牌。
我说,我只是个落难女,怎敢去贵地做头牌。
她说,姑娘若是不去,整个洛阳就没人能去。
我说,我只卖唱。
她说,这是当然。我虽是老鸨,却也知晓分寸。
我说,天下哪有这等的好事,你不说明原委,我不会随你去。
她说,姑娘既说了这话,我也不再隐瞒。其实是洛阳城中一位公子相中了姑娘的琴声,才花重金请姑娘去牡丹坊弹奏。
我说,他若想听琴,就请他来望春茶楼即可。
她说,这里是庸俗之地,在这里弹奏,岂不污浊了姑娘的琴声?姑娘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只要你去牡丹坊弹奏一天,那公子即会奉上千两白银。
我笑,那好,既然他这样舍得钱财,我就去会会他。
来牡丹坊的第二天,我即被安排弹奏。老板娘说,那公子已包下今日的牡丹坊,所有客人的花费都由他来承担。姑娘,今天的客人可都是冲着你来的。
我淡然一笑,走进了更衣房。
当我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老板娘惊讶的表情。她说,姑娘真是标致极了,就是天上的仙子也攀比不上。怪不得那公子会看上你。
我说,他若是看上了我的琴,我可以为他弹奏。他若是看上了我的人,那你就转告他,他定是看错了人。我念奴已身许他人,定会宁死不从。
老板娘陪着笑,说,姑娘说哪里话,那公子自然是为你的琴声而来。只是姑娘这等容貌,不知会夺去了多少男人的魂魄。
我不再与她理会,径直走向前台。台下是他们所说的所谓当地名流,而在我看来,亦不过是望春茶楼里的茶客,只不过多了几分自持的清高。
我温婉地弹唱着娘当年轻吟的歌,叠加上了自己隐隐的哀愁。我从小对琴瑟接触并不很多,只在洛阳时才逐渐熟悉。可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我发觉了自己与它的天然默契。原来我与我娘一样,注定是风尘中的歌女,唱着殊途同归的寂寞。
一曲惊四座。
在我手指触碰琴弦的瞬间,我已经预想到了这个结果。因为我已把那一曲发挥到了极致。它包含了我和娘两个女子的寂寞。双重的华美和感伤,像梦中空幻的花,渗出洁白的水。
弹奏完毕,老板娘送来银票,却是两千。
老板娘说,那公子说他在下面已经听得入了迷,想请姑娘再演奏一天。
第二日,演奏终了,老板娘又一次送来银两,这一次是三千。
我说,我不需要这么多钱。我也不想再演奏。你让我走吧。
老板娘说,公子这次给钱,只是想请姑娘能为他单独奏一曲。
我说,我不要他的钱,也不会去见他。
老板娘叹了口气,说,看来那公子所料果真丝毫不差。他说如果你不肯见他,就让我告诉你两个字?
什么字?
骏瑞。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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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心
    2019-11-12 1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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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发表于 2007-6-24 22:57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念奴》

    又见萧泊零羽的文字,有空一定认真阅读。问好。

    该用户从未签到

     楼主| 发表于 2007-6-25 07:50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念奴》

    问好风舞,很久没有来唐宋,久违了。

    该用户从未签到

     楼主| 发表于 2007-6-25 07:51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念奴》

    我在牡丹坊的一个厢房里见到了骏瑞。此时已洛阳的盛夏季节,房内有些许的燥热,房外的绿树在窗纸上透射着星星点点的绿光。知了肆意鸣叫,让人不由得心生烦乱。骏瑞与我想象中的模样并没有太大出入,很英俊的模样,可毕竟已年近不惑,脸上多了些岁月的刻痕。
    他看着我,宛若看着一个昔日的旧梦。昔日已一去不返,他也已逝去当年的英华,而我却容光新鲜地出现在他面前,远比当年的娘华美。我知道他一定会心痛。我来见他,就是要刺痛他的心。
    他喃喃地说,念奴……,你叫念奴是吗?
    我说,是。念是想念的念,奴是奴家的奴。
    他说,我明白,我明白,我明白她的意思。我对不起她。
    我说,她等你十六年。一直等到死。你现在还有资格说对不起吗?
    我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在颤抖,毫无节制地颤抖。我能明了他的心痛。可我觉得还不够。
    他说,我一直都想着去长安找她,可是……
    我说,你又何必说可是。结局已经发生了,再说可是,岂不很可笑。
    他怔怔地看着我。
    我说,我来见你,就是想看看那个能让我娘等到痴等到死的人,会有怎样的华貌。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我真为我娘痛心,因为她看错了人。
    我说,这是你的银子,一共五千两。我分文不要。我就是饿死,也不会要你的钱。
    我夺门而去。
    他从后面拉住我的手,颤抖着说,念奴,你真的不能原谅爹吗?
    我笑,爹?爹是什么?从我出世时,我就没有爹。
    然后我挣脱他的手,没有回头。
    第二日,我回到望春茶楼,继续弹唱。
    中午时分,茶客逐渐散去。我收拾琴具,亦准备离开。这时,一个人站在我面前,一直不说一句话,默默地看着我。
    我抬起头,是很陌生的一张面孔,看来不是这里的常客。
    他说,你真像你娘。从我第一眼在这里见到你,听到你的琴声,我就无时不刻想起你娘。
    我震惊地抬起头,盯着他:你是……你是……
    他就是昨天的骏瑞。
    可是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只是一夜的时间,竟全部衰败如同秋草。他脸上出现了纵横凌乱的皱纹,宛若锋刃锐利的刻痕。
    岁月催人老,更何况相思。
    我的心一颤。面对这个白发的老人,一时无言。
    他说,我知道你不肯原谅我。可是我又怎能对你袖手旁观。你不要继续住在广化寺了,那里岂是一个女儿家的安身之所。念在你娘的情分上,就让我为你找个定所,好吗?
    我说,好吧。好。
    骏瑞在翠微巷为我布置了一间小房子。房子不大,却让人觉得安然舒适。我喜欢这样的房子,是我理想中的那种。可我并不能因此而原谅他。
    每日都有人送来饭菜,打扫庭院,侍弄院中的花草。我便在窗内弹琴。
    骏瑞几乎每日都来。但不出现在我面前,只默默在院中的花木后面驻足,听我弹琴,一首接一首,不知疲倦。常常是日暮时分,他才怅然而去。
    一个平常夏日的黄昏,我叫住了准备离去的他。
    他有些惊惶失措地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说,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个人?
    他直接回答,好。好。
    三日后,骏瑞带来了一个人。却不是朝阳,而是一个年近六旬老人。骏瑞对他毕恭毕敬。见了我,连忙说,念奴,快拜见皇上。
    皇上?
    是的,皇上。
    我有些慌乱地拜倒下来,却依然有点难以置信。皇上不是在长安吗?怎么会来洛阳,又怎么会来见我。
    那时我还不知,长安已经被叛军攻陷了。
    皇上微微含笑。他说,朕是在牡丹坊听说了你,特来听你抚琴。
    我为他弹唱了首《西洲曲》。此曲亦是当年娘在长安日日弹唱的。这是一首关于南方的歌,我娘用它来怀念,我用它来填补与日俱增的寂寞。
    一曲终了,皇上击掌叫好。欣慰地笑道,好琴,好曲,好嗓音。
    我却觉得,他丝毫不懂我的歌。
    皇上说,朕正是要往南方去,听你这一曲,朕更向往之。你就随朕一同去吧。
    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骏瑞大惊,连忙跪地道,皇上,你不是说来听她抚琴吗,为何还要带她走?
    呵呵,我天真的父亲。
    皇上说,朕把她带在身边,就是要日夜听她抚琴。
    骏瑞脸色苍白,呼吸艰难,他说,皇上,微臣就这一个女儿,如同心头之肉,委实割舍不下,斗胆请皇上将犬女留下!
    大胆。皇上说,骏瑞,难道你的女儿交给朕你还不放心吗?若不是看你近日接驾有功,朕定定你个欺君之罪。
    骏瑞却全然不理,仿佛发了疯。他抬起头,似乎还想争辩。
    我拦住了他。
    我说,爹,我愿意跟皇上走。
    他怔怔地看着我,你说什么?你刚才叫我……?
    我说,是的,爹,请恕孩儿不孝,不能陪您终老。既然皇上看上了孩儿,亦是孩儿的福分。爹,您就不要强留了。让我走吧,好吗,爹。
    他怔怔地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眼泪如泉水般的流了出来。他的苍老姿态令我不忍睹视。他似乎还陶醉在我刚才对他的呼唤里,喃喃地说,好的。好,女儿。
    皇上说,好,我三日后要南下,到时候会有人来接你。
    送走皇上,我们回到庭院里。
    骏瑞说,你能叫我爹,我真的很高兴。很高兴。
    我冷冷地说,你不必这样,我那样做,只是为了给皇上看。
    他的脸上随即挂满了失落。他叹了口气,说,你为什么要答应他?
    我想说,如果我不答应,你就已经死了。可是话到嘴边,又不自觉地改变了语气,我说,我愿意跟着皇上。
    他不相信地看了我一眼,说,这不像你。纵然他是皇上,可他也已年近六十。我知道你还有你爱的人。
    我说,你对我了解多少?你怎知我不想跟他?纵然他时已将死,我也愿跟随他。至少要比当年我娘幸福吧。
    我知道我又一次深深地伤害了他。连我自己都觉得残忍。可我还是身不由己。原来伤害也会成为一种习惯。
    他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目光悲切地盯着我,一直过了很久,他才叹口气说,念奴,我这一生都是欠你们母女的,你让我得到任何惩罚我都愿意接受。但若是你为了跟我赌气,你大可不必这样委屈自己。你知不知道,你要我找的朝阳,我已经帮你找到了。
    我一惊,身子即刻瘫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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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25 07:53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念奴》

    朝阳被人带过来时,是那一日的黄昏。骏瑞说,他是在望春茶楼下的一群乞丐里找到他的。望春茶楼,正是我当初日日抚琴的地方。可我又怎么会想到,我朝思夜想的朝阳,那个干净爽朗的少年,竟已沦落为我身旁的一个乞丐。
    所有人都悄然离开,只留下他,缓缓走向房内的我。
    我望着眼前蓬头垢面满身污渍的朝阳,看着他因消瘦而深深陷进去的双眼,泪如雨下。我说,朝阳,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他说,我没挣到钱,还有什么脸来见你。
    我说,你混蛋。你以为我跟着你是为了钱吗?若是你早一刻出现,我又怎会……
    我说不出话,哭出声来。
    他说,你不要哭,都怪我不好,我太无能。
    我走过去,捧着他的脸,我说,朝阳,你好好看看我,我一点没变,我还是你的念奴。
    他却惊惶地想要挣脱。他说,你别碰我,我身上脏,我身上脏。
    我又一次哭出声来。我说,朝阳,你怎么了,你为何要这样说。无论你怎样,你都是我的朝阳,永远高贵和干净。
    我说,朝阳,你抱着我。像以前那样,抱着我,好吗?
    我伸出手,想去揽他的身子。他却惶恐地后退,怯懦地说,别,别这样,会弄脏你的。
    我说,朝阳,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不说话,看着我,流下两行清泪。
    我说,朝阳,你告诉我,你还是爱我的,对吗?
    他依旧不说话。
    我说,朝阳,今晚,我要把自己给你。你今晚就娶我,好吗?
    我飞快地解开自己的衣裙,像褪去一层层华丽而空洞的壳。我赤裸地站在朝阳面前,微微颤抖。我喘着气说,朝阳,过来,抱着我,好吗?
    他怔怔地看着我。看着我的孤单,无助,绝望,像我的衣服一样散落一地,凌乱不堪。却依然没有走到我身边的勇气。
    我恍然觉得,我这辈子也许都抱不到他了。
    这才是我真正弄丢了他。
    丢进了没有穷尽的往事的烟尘里。再也出不来了。
    他胸口起伏着,怔怔地看着我,含混地说了一句话,然后仓惶地逃了。
    他说,对不起,我不爱你了。
    他已不爱我。
    那么,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有我的明亮?
    第二日,我起得很迟,亦一夜未睡。只是直直地躺在床上,坚持着呼吸。我想一个人最最悲痛欲绝,亦莫过于此。我已懒于诉说。
    丫鬟送来早饭。见我披衣起床,惊叫了一声,说,小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冲她淡淡地笑,说,我没有事。
    临走的时候,她又回头说,对了,老爷让我转告小姐,他今天不能来看你。
    我点头。心想他大概已不愿见我了吧。我马上就要离开了,再来见我,也只是徒增伤心。
    第三日,丫鬟慌张地跑来,见我就叫道,小姐不好了,老爷快不行了,你快去看看他吧!
    我跟随她前往。我说,怎么会这样?他前天还不是好好的吗?
    丫鬟说,老爷昨日就病倒了,只是不让我们向你说。今天他一直说着胡话,总在叫小姐的名字,我这才赶来叫你。
    我来到骏瑞床前时,他已虚弱得不成样子。我想起他一月前第一次与我相见,尚是那样的健擞。之后却在一夜之间衰老,仿佛突然被人抽去了魂魄。如今又奄奄一息地躺在我面前。而这一切,皆是因我而起。我深深地感到了自己的罪孽。我为了发泄自己的怨愤,生生地毁了他。
    他感觉到了我的靠近,两行热泪突地就流了出来。
    我想起了娘。她死去了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我轻轻为他擦去泪水。他却伸过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用尽他所有的力气。
    我说,是我害了你。
    他不说话,抽出手,艰难地从枕下取出一封书信,颤抖着,递到我面前。
    我打开信,上面是潦草的字迹,应是他不久前写的。他在信上说:念奴,当年我从长安被家人急召回洛阳,并不知是家父亡故。按洛阳习俗,我须服孝三年。而我与你娘的约定是一年。我向她保证一年之内我定会接她回洛阳,做一对名正言顺的夫妻。于是我便向你娘去信,告知我暂不能去长安,让她再等我两年。可那一封封信自发出后就一直杳无音讯,如石沉大海。三年后,我迫不及待要前往长安,我娘却以死相逼,不允我去。我的诸多借口都被她拆穿,她拿出我当初写给你娘的所有信件,一一作为罪证展示。原来这些信件都是被我前妻截获,然后交于我娘,恶言我的劣行。我心如死灰,亦无法脱身。我娘一直与我对峙了十年,直到三年前她才去世。娘去世后,我休了前妻,却已没有勇气再去长安。因那时距我与你娘的约定,已相去十三年。我不敢妄想她能在长安等我十三年,亦不敢妄想她能原谅我。这样又过去三年,我做梦也想不到,竟会在望春茶楼遇见你。也许这就是天意的公平,我辜负了你们母女,我就应该在有生之年偿还。我不是一个好夫君,亦不是好父亲。念奴,原谅我不能带给你想要的幸福,不能在你刚落地时及时地抱着你,亲吻你的面颊,给你唱那些温暖的童谣。我从未停息对你娘的爱,亦未停息对你的想念。我只希望你能叫我一声爹。只叫一声,我将生生世世都幸福知足。
    我一边读信,一边流泪。信未读完,已失声痛哭。
    他说,念奴,对不起。
    我说,应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及时听你解释,还屡屡出口伤你。是我不孝。
    我说,爹。
    爹。爹。爹。
    他的脸上荡漾起一层温情的微笑,仿佛水上的晚霞。只闪了一下,便永远地凝固了。
    爹!
    我伏在他身上,放声痛哭。
    他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脸上挂着最后一丝温情的微笑,像当年的娘。他们都将最后的艰难的无比宽容的微笑留给了我,默默带走了我曾经给他们造成的伤害。我是这样的罪孽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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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25 07:53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念奴》

    第四日,皇上遣人来接我。我说,我爹尸骨未寒,我须在家守孝。那人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死者长已矣,生者尤可怀,姑娘还是随驾南下吧,不然必是欺君之罪。
    生者尤可怀。我心中一阵悲怆。我不知他是真的了解我,抑或这句话只是巧合。生者尤可怀。我若完全没有了那可怀之人,又岂会活至今日。
    我说,好,我随你去。
    我坐进了整个大唐最奢华的车辇,成为众多旁观者艳羡的对象。可我的心却冷若寒水。我想起娘当年对我所讲,她在长安对那些奢华车辇的羡慕。我想娘当年羡慕的也只是这些车辇的荣光而已,她又怎知坐在这车辇里的人,内心有着怎样的荒凉。
    队伍来到洛阳南门,车帘轻晃,我看清路边站着的一个人。一直跟着队伍的一个人。
    朝阳。
    我挑起车帘,欠身去看。他站在人群中间,那么小。脸上有着无尽的凄惶。
    朝阳。朝阳。我喊叫着他的名字。
    他怔怔地看着我。马车在移动,他在人群中越来越小。朝阳。我无力地又喊了他一声。他早已听不到了。
    朝阳。
    朝阳。
    我的泪流了出来。我现在还有资格叫他吗?我马上就要成为别人的妃子了,我的身子马上就要交给别人了。我还有什么资格喊他?我已不能再呼唤他了,亦不能再唤他来抱我。因为那个感觉自己脏乱的人,已经变成了我。
    马车出了洛阳,是一片原野。碧绿的原野,到处闪烁着盛夏的光芒。走了大约半日,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不多时,皇上来到了车上。他和我坐到了一起,然后队伍继续行进。
    他说,刚才那个人是谁?
    我说,哪个人?
    你在洛阳时喊叫他名字的。
    我说,他叫朝阳。他是我的未婚夫。
    他有点惊异。愣了一下,然后问,他是一个乞丐?
    我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是的。他是一个乞丐。
    半个月后,我们来到江南。苏州。娘当年朝思暮想的故乡,我如今终于到达。
    我们在苏州安顿下来。我被安置在馆驿一处小巧的别院,一个名为小碧的宫女被人遣来侍奉。
    当晚,明月当空,皇上来听我抚琴。
    我一连抚了七八首曲子,他依然不肯离去。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说,今日的月色真好。下月这个时候,就是中秋了。时间真快。
    我说,这么晚了,皇上还不回去歇息吗?
    他走过来,环着我的腰,说,有你在,我怎能离去。
    我佯装天真,说,皇上遣卑女来,不是为了听琴吗?
    他说,朕喜欢你的琴,亦喜欢你的人。
    我浅浅地笑,说,卑女倒觉得,皇上并不喜欢我的琴,亦不喜欢我的人。
    他脸上出现了愠色,问道,你何出此言?
    我说,皇上息怒,卑女只是觉得,皇上只不过是想得到我而已。
    我说,卑女与其他女人并无异处,皇上已经得到了那么多,就不肯放过卑女吗?
    他听完我这句话,不再说一句话,即刻拂袖而去。
    从此再不见他来此。
    转眼已是深秋。深秋的江南,亦是分外凄冷。我娘曾说江南处处温暖,看来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秋天深了,无数的鸟类鸣叫着从北方飞来,携带着北方干燥的寒气。我望着它们在天空仓惶的身影,常常不自觉地流下眼泪。我知道它们从北方飞来,也许就来自洛阳,可它们却无法为我带来有关朝阳的任何消息。
    不久,北方传来了洛阳被攻陷的消息。叛军已经南下了。国要亡了。
    这是南方初冬伤寒的天空,时而有鸟群飞过低暗的云层,叫声嘶哑。那苍凉景象,仿佛一种灾难将要来临。
    皇上又动身出发,逃向更南的地方。却独独撇下了我和小碧。
    小碧说,国要亡了。叛军来后,我们也难逃一死。
    我说,小碧,你怕死吗?
    她说,怕。
    我问,为什么会怕?
    她说,因为我见过死人。
    她说,那一日,我们从洛阳辗转来这里。刚出洛阳南城门,突然从城中冲出一个乞丐模样的人,他疯狂地奔跑着追赶前方的车辇,一直追了二十里。我们是后面步行的随从,他就在我们前面跑,一直跑到没有一丝气力。后来他问我,前方是谁?我说,是皇上。他又问,那些马车里的人是谁?我说,是皇上的宠妃。然后他没有再说一句话,直直地连吐了三口血,就死了。
    她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人死。真悲惨。让人不敢看。
    我从此瘫倒在床。再也无法站起。
    我的朝阳,竟是这样追赶着我,死在异乡的土地上。
    我曾多次想象过我的爱人,他应是顶天立地的勇士,可以为我勇敢去死。
    而现在,他真的为我死去了。
    死得那样决绝。那样惨烈。那样悲壮。
    他是真的勇士。亦是我一生一世的爱人。
    他是我这个世界上最炫目的,温暖的,华美的,唯一的光亮。
    我将永不停歇地追随他。
    我清晰地记得,在我临死的时候,我看到了娘。她面带微笑,饱含深情,她说,念奴,念奴,我可怜的孩子。
    我亦看到了爹。他望着我,充满温情地笑,他说,念奴,念奴,我可怜的孩子。
    最后,我终于看到了朝阳。他还是一副率真的面孔,永远那么干净。他望着我,满脸朝气,天真无邪。他握紧我的手说,念奴,念奴,我们出发吧。我们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在那里盖一个小房子。我要在房前屋后种满鲜花,让它们羡慕你的美。
    他说,念奴,我们现在就出发,好吗?
    我冲着他微笑,那是我用尽所有气力的笑意。我笑着回答他,好的,好。朝阳。
    好的,好。朝阳。
    我们出发吧。
    (全文完)

    该用户从未签到

    发表于 2007-6-26 22:32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念奴》

    零星看了些片段,挺不错的哦。不过,最好在编辑时将段落分开,这样便于阅读。随便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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