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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圣手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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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小说】隐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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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无聊
    2022-5-6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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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17:19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莺夫人也是我的养母,”田鸢说,“我亲爸爸亲妈妈被国王杀了,也是满门抄斩!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爸爸是齐国丞相。”
      秋后的一个黄昏,在时间最难打发的时候,有人骑着黑毛驴来了,他的羊毛坎肩是那么不合时宜,令人怀疑是来自娄烦国,但是有人认出他正是春天里被派出去寻找孔雀的人。孩子们在踢蹴鞠,找孔雀的人经过百里桑身边,咕哝道:“没见过,八月份落冰雹。”百里桑对着他背影喊:“面条,把话说完!”面条说:“冰雹又变成了大雪。”他急急忙忙往北边走,弄玉听见他说:“海上都结冰了。”大家纷纷议论起这人的疯话来。弄玉告诉田鸢:此人何以叫“面条”呢,因为他说话老说一半,听他说话不够你着急的,好像吃面条,得一截一截地咽;但他眼睛特别好使,所以派他去找孔雀。过一会儿,百里冬和面条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场院,敲开了南边的一扇门。它的位置,正对着快乐的青春作坊,田鸢从来没见它开过。弄玉说那是苦闷的隐身术作坊,里面住着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一个孤独的老人,一辈子研究隐身术,但是实际上他已经隐身了,因为他从来就不露面。田鸢不太相信隐身术这种东西,就不再看那苦闷的隐身术作坊。
      晚上,莺夫人一边在熏笼上烤衣服,一边咕哝:“准是他。”田鸢问:“谁?”莺夫人说:“四公子,就是你四舅,面条见到你四舅了。”她一边抚平衣服的皱褶,一边把在餐厅里听到的事告诉田鸢。
      “面条骑着马去追马戏团,到关中都没见到人影。他寻思:马戏团满世界转圈,天还热,不会就回南方老林子里去吧?他就往东走。关中有个咸阳城,城外有个函谷关,是通到齐鲁的,他就从这儿出去了。
      “到了临淄,已是八月份,没来由地下起冰雹来,咕咚咕咚有鸡蛋那么大,面条躲在旅舍里,眼看冰雹变成了漫天大雪,把马都冻死了。他同屋住着个齐国人,请他喝酒。齐国人问面条做什么买卖,面条说:‘盐商。’齐国人问一句,他答一句,没废话。齐国人真把他当成卖盐的了,告诉他:‘你认识我太迟了。头几年,我家老爷子就是盐官,看在你陪我喝酒的份上给你搞几万斤盐引,小事一桩。现在我们倒霉了。’面条问:‘倒什么霉?’那人说:‘亡国。’面条想起马戏团,向他打听,他说:‘马戏团?就在我们村摆场子,明天雪小点,带你去。’面条千恩万谢,那人问他干嘛这么乐,他说:‘我这辈子就爱看马戏。’他哪敢提孔雀的事啊,一路上带着宝石,还怕给人算计呢。
      “那人把面条领到海边一个渔村里,就在那儿,面条看见海都冻上了。他东张西望找马戏团,晕晕乎乎跟人家回了家。进门一屋子人,面条一看这哪像流浪班子,分明都是衣冠楚楚的少爷嘛!面条慌了,追问马戏团的事,那人虎着脸说:‘听你口音是赵国人,你们亡国比我们还惨,还找马戏团寻哪门子开心?’面条这时候哭都哭不出来,他以为给人算计了,可这帮人文文静静的又不像强盗。
      “面条枕着铜钱口袋、摁着肚兜里的西域猫眼石睡了一觉。第二天,他才知道这是个民间社团,叫稷下学社。鸢儿你说,一个齐国人,老家在海边,老爷做过盐官,又是稷下学社的,他能是谁?”
      田鸢点点头:“听着像我四舅。他现在干嘛呢?”
      莺儿说:“他们那伙人啊,尽琢磨跟秦国人找茬呢,都是一帮落魄的公子哥。第二天他们把面条灌了个四六不分,在他耳边吹:‘嬴氏铺子开张头一年,又刮龙卷风,又下八月雪,肯定不是好兆头。活着吧,等得着他们倒霉那一天。’末了教面条唱一首歌,歌词老长老长,谁也记不住!结尾有一句:‘亡秦者胡也。’前面还有什么‘七月’、‘三月’的。面条知道他们不是强盗,放心了,第三天酒一醒,发觉他们比强盗还危险,造反是要车裂的啊!面条吓得赶紧跑,也不知什么时候,人家就往他猫眼石口袋里塞了一片乌龟壳,他跑到海边打开一看,上面刻满了古时候的鸟头云脚文,不认识。回来后交给老爷,老爷找个有学问的人一看,恰恰是面条喝醉酒哼过、又没记全的那首歌。”
      “那都什么意思?”
      “‘亡秦者胡也’,大伙议论:这是说胡人要灭秦国。”
      入冬以前莺夫人下决心把房屋修缮一新,免得夜里像刮龙卷风一样地乱响。门口的老槐树早被牛儿哥砍成秃子,不会出声了,莺夫人对它没什么意见。但她记得今年春天里,墙上的碎片被风声一震就劈里啪啦往下掉,灰浆年复一年地受潮又干燥、大片大片地开裂都没人管过,莺夫人觉得“黄河边的人过日子也太凑合了,屋子垮了他们也不管”,于是她找人铲除碎片、重新抹了一层灰浆,那些日子,田鸢觉得好像睡在石灰池里。抹灰浆的时候,莺夫人提着笤帚转来转去,等着上面掉下什么脏东西来,工匠走以后,扫地就成了她的消遣。百里冬曾叫她挑一两个仆人,她没要,她始终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仆人,让仆人伺候仆人,没道理。田鸢不知道她一天扫几次地,反正每次回来都看见笤帚在她手里捏着。“有您这么扫的吗?”田鸢左蹦右跳躲着笤帚,“这地席够干净的了。”莺夫人说:“瞧,我这一扫,脏东西不就出来了吗?”她弯下腰,从席子缝里拣出一粒沙子。田鸢开玩笑说,总有一天会把席子磨穿,底下露出个瓦罐,打开一看全是金子。没想到莺夫人真的有,她闩上门,揭开席子,橇开很沉的一块活动石板,起出一个瓦罐,这伟大的工程是什么时候做的,田鸢没注意到。她把瓦罐往床上一扣,倒出一堆金豆子,咕咕哝哝数了一遍又一遍,总共数出四十二粒。然后她把一切还原,再打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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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17:19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松动的天窗、护窗板和呀呀舞的门扇是最能闹腾的,莺夫人要把它们全面更新。她叫来一个木匠,要求做得严丝合缝,面对北风像铁打的一样。“我们刚来这儿的时候是冬天,”她固执地认为这里的五月份是冬天,“风都不知从哪儿灌进来,那些窟窿不知在哪儿,可是放进来的风呼呼地响。”木匠在那儿老老实实地拆门,她暗自打量人家,浮想联翩:“单从木匠活上说,他们是一代不如一代啊。这个家伙粗手大脚,远不如小木匠麻利,他眼里没有那股聪明劲,脸蛋也不够帅,一看就不像会做木鸢的人。”她并不是偶然想到小木匠,在许多凄风苦雨的不眠之夜、在悠闲漫长的日子里、在从芦席缝里找一根针时、在把光阴穿到针眼里时、在把思绪抹到晾干的衣服上时、在对一壶老是烧不开的水说悄悄话时、在快乐的青春作坊里听别人的笑声时、在餐厅里眯着眼躲水蓼炖黄河鲤鱼和酸梅汤的热汽时……在这个世外桃源的任何地方、每时每刻,她都会想起木鸢失踪的芦苇地,以及小木匠亲吻过她的木兰花长廊。能够引起她遐想的东西到处都是,不要说一个木匠,就是院里的狗尾巴草、落叶、树影、光斑、飞到她眼里的灰尘、雨丝、一缕气味、一丝风……都和木鸢时期有说不清道不白的联系。很多年前的事情像平平的皮影一样在她脑海中动,那个站在窗前看小木匠和若姜搏斗的婢女不是她自己,而是她回忆的皮影戏中的一个角色,她不出声,也不动感情,她看起来还很苗条,和后来那个粗手大脚把九夫人往尿桶上抬的老妈子也不是一个人……种种过往烟云留给今天的不是任何情绪,也没有声音,只有灰色的画面和简单执拗的信念——他们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也可能从那孩子抱着她的老脸亲个没完的时候,这信念就笃定了,她这个连孩子都怀不上的女人,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逼真的母亲。她忽然觉得小木匠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木匠,而是打着做木匠活的幌子来改变若姜和她的命运的一种自然力量,她自己呢,打着莺夫人的幌子,实际上是流金岁月的无奈的延续,是差点摧毁一切的龙卷风遗留在田鸢身边的与过去的唯一一丝联系,如果他爸爸还活着,在世界的沙漠上就有另一条源于过去的涓涓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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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17:19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十三岁以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神的看法在田鸢心里不再那么肯定了,这时候反而有一个小人藏在他胸腔里,和他抢着说话,说出的话又哑又倔。莺夫人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想来想去,她想到了失语症:“哎呀不好,这孩子成天跟大小姐搅在一起,被传染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熬到天亮,她叫“不死草”来看看。“不死草”捏捏田鸢的下巴,看看田鸢的嗓子眼,摸着自己的蒜头鼻子打听田鸢的生辰八字,这模样使莺儿不由得想起几年前的一个算命瞎子。
      “十三岁变声,是早了点,”医生说,“不过,你儿子就要变成爷们了。”
      莺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让田鸢抻直腰杆、挺起胸膛,靠在墙上,用指甲盖在他头顶刻了个记号,好让若姜的幽灵来看看。她还注意到田鸢喉咙上鼓了个包,咽唾沫的时候上下跳。一年来,她和田鸢朝夕相处,忘了他在长大。其实今年夏天,田鸢的个头猛往上蹿了一截,他和大小姐站在一起的时候,已经不显得矮。他洗澡时,滚瓜溜圆的屁股对着养母,脊梁是一条深沟,肩胛骨带动着一小块一小块的肌肉,黝黑的皮肤焕发着马驹子的光泽。莺夫人想:“这个样子一点都不像他爹,才十三岁就长开了,除了肩膀不够宽,哪儿都像个男人了;他的皮肤也不像他爹,一见阳光就变黑,一入冬就褪色,像条变色龙;他除了眼睛,哪儿都不像他爹。”这时候,田鸢的鹿眼睛正盯着自己的小鸡鸡,它变圆、变粗、变长、变沉了,看样子还要变下去,不知怎么收场,下面的蛋蛋也变大、变黑了,不知会不会掉出来。最让他不安的是周围越洗越黑,原来那儿长毛了。
      金豆子攒到一百四十八粒的时候,莺夫人带田鸢回了一趟老家。他们从临淄城找到海边,一个故人也没找到,就连四公子都不知去向,等着他们的是一把生锈的铁锁。他们怅然地踏上归途,在当年遇到马戏团的小镇里被当街群殴的叫化子们挡了道,田鸢用马鞭抽他们,认出了挨打的小叫化子。这孩子的脸像小松鼠,眼睛被头上淌下来的血糊住了,但是那双眼睛睁开来辨认逃跑的方向时,犹如嵌在鸡血石上的两颗大明珠,这样的大眼睛,田鸢也有一对,他跳下车来,拉起自己的亲弟弟。
      是的,田雨还活着,他在该丢的时候丢了,龙卷风之夜他裹着一床被子坐在黑暗的原野上,盯着夜空中的白龙出神,他也许是被风刮过来的,也许是梦游过来的,他不知道。他虽然成了一个小叫化子,却不理解为什么大家都要向一个卑贱邋遢的老瞎子进贡,不管这个人统治着多少乞丐,他肯定没尝过三个婢女伺候自己洗澡的滋味,田雨宁可把鸡腿藏在怀里让它莫名其妙地消失也不肯把它献出去,因此他常常挨揍。莺儿从他嘴里没得到任何故人的消息,她只能搂着他哭泣,这哭声时断时续,留在马戏团用幻术迷惑过的城市和村庄、沉到世界上最黄的河流中,一直呜咽到云中。
      回到城堡正好赶上吃晚饭。孩子们在说蓬莱国的事,那是一个真正的蓬莱国,在海外三万里,地里长着真正的不死草,朝廷正在征集童男女跟那儿的神仙交换不死草,好让中国皇帝长生不老。百里桑说东海边出了一个活神仙,和他写的巫师一样无所不能,活神仙告诉皇帝不死草靠童男女的尿浇灌,皇帝信了,就封他为客卿,让他带童男女到太阳升起来的地方去,如果不影响航海的话,在每艘船上做一个大尿槽。现实与幻想的惊人巧合使孩子们激动不已,只有弄玉闷闷不乐,她又陷入了间歇性失语症。她悄悄观察田鸢身边那个小孩,他裹在田鸢的旧衣服里,看起来比鸡骨架大不了多少,他的眼睛透过湿淋淋的头发盯着菜盘子,对周围的快乐连一点好奇都没有,他的小腮帮子鼓鼓囊囊塞满食物、忙忙碌碌地蠕动着,脸上那些抓痕、痤疮和被人揍出来没多久的青斑也跟着动,尽管他看起来像是被一头狼养大的孩子,却懂得在嚼东西时闭嘴、不发出没有教养的吧唧声。田鸢把他的脸掰起来向大家介绍,这张小耗子脸,面对一双双友好的眼睛,竟然没有一丝笑容。
      只有弄玉不讨厌他,既然他是田鸢的亲弟弟,他就是又一个失去亲生父母的孩子;他要过饭,这不丢人,她小时候找爸爸妈妈时也要过饭;他不爱说话,正好让她感到自在,这段时间她不愿意在喋喋不休的百里桑他们面前发呆。百里桑说:“一个哑巴跟半个哑巴倒挺合得来的。”就是这样。她牵着田雨的手在城堡里转悠,看新来的工匠们挖一条环绕城堡、流向山坡的排水沟,这些人偶尔开口,露出遥远的中原地带的口音。在孔雀笼前,她用眼神问田雨见没见过凤凰,田雨用龙卷风以来的第一个笑容、一个没露出牙的笑容,回答她:这还算有意思。他们拜访海龟,弄玉指着一池浑浊的绿水中的两块黑石头,捏捏田雨的手,让他明白这是一对成天睡大觉的乌龟。工匠们也在这儿,他们盯着半年没换过的池水商量着怎么大显身手,一个山羊胡子的老头,怀着人定胜天的气概,偏执地说:要挖一口井。弄玉心想:大概古时候的愚公就长这模样。她真想告诉他:这城堡有三十丈高,挖一口井的想法跟做梦差不多。可惜她说不出来。
      这段时间,田鸢被长大成人的自豪感鼓舞着,与牛儿哥他们为伍。在黄河里游泳时,他对牛儿哥的疙瘩肉还是充满敬意,他不知道老天爷怎么把这家伙捏得有棱有角、凹凸分明的,其他大男孩,尽管也很结实,与牛儿哥站在一起,却像桶一样。田鸢埋头把胳膊夹在胸前,对自己尚未成型的肌肉念叨:听着,你们他妈的,别乱长,要长就照着牛儿哥的妹妹唱的那样长——胸前扣着两口锅。仔细一想,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牛儿哥白,那些粗坯,他们的共同特点是:黑。田鸢很不幸,属于那一晒就黑的品种。“要是只有晒不黑的人才能长成牛儿哥那样,”他想,“我就完蛋了。”唉!该死的黑;噢,前世修来的白。还有更让他神往的,那就是牛儿哥的鸡鸡,那东西又白、又匀称,还顶着一个粉嘟嘟的圆头,不管长成这样子有什么用,它体面。田鸢不知自己有没有那份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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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17:19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他在城堡里碰见弄玉和田雨时,就对弄玉说:“我弟弟好哄,给他一本《山海经》就完了。”弄玉高高兴兴地把田雨领到自己屋里,给他一卷《山海经》,又给他一卷《诗经》——她小时候的启蒙书。然后,她躺在床上,田雨坐在地席上,各看各的书。田雨看见母亲纤秀的手指头在“人面鸟身”、“日月山”、“大荒”这些字上指指点点,眼睛湿润了,又强迫自己把泪水咽下去。他非常坐得住,到了吃饭时间,弄玉还要来拍他。那本《诗经》他一直没动,后来被百里桑拿走了。百里桑受到《诗经》的启发,在故事中使用了简练的、古奥的语言,当他感到如意的白话和顺口溜有损于高雅的文风时,就告诉如意:写自己的去!然后他把满床的简椟往自己怀里一揽,把剩下的、永不停息的故事包了圆。
      如意觉得一个人编故事没什么意思,就去找她妈。容氏在快乐的青春作坊里讲匈奴人的笑话:匈奴人睡在草甸上,傍晚太阳在西边他记住了,一觉醒来太阳又跑东边去了,他就纳闷:咦——昨晚是哪个浑小子把我掉过个儿来了?干活的女人们都笑起来。如意跑过来添了一个段子:匈奴人,老胡子,最近学会了盖房子,老胡子把大树锯成房梁需要三个人,一人捏着锯条站稳当,俩人抬着大树来回动。过了一刹那,女人们笑成一团,有人拨着如意的羊角辫说:跟你妈一样,开心果。只有三个人不笑。莺夫人坐在角落里,埋头改田鸢的旧衣服,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念叨什么。田雨躺在地席上,眼睛瞪着房顶,弄玉一边给他抹疗疮、去斑的膏,一边想刚才的事:抱窝的芦花鸡耸着毛追田雨,因为它的蛋被田雨摸过以后没了,田雨只是蹲在小木笼前摸了摸那颗孵不出小鸡的朱砂蛋,它就没了,莺夫人说这孩子从小就有碰什么丢什么的毛病,决不会偷东西,她还要把田雨的衣服脱下来证明里面没有朱砂蛋,容氏笑着拦住她,又拿来一颗新的蛋塞在鸡屁股下面。弄玉温暖的手指头在田雨的眼角轻轻揉着,一双半月形的眼睛诚心诚意地盯着他,希望他恢复公侯之子的皮肤。田雨心想:
      “除了母亲,她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
      “啊,你说什么?我是一个女人吗?”弄玉好像在说话,但嘴没动,“我真的像个女人吗?”她的眼光在闪烁,“我的胸脯才刚刚开始长呢,不好意思,和妹妹一起长,可它毕竟长成两个小馒头了。”田雨心想:“我听错了吗?”这想法刚一出现,更清晰的话音又传来了:“咦,不开口怎么能讲话?”弄玉的手停了下来,和田雨惊恐地对视着,他们都意识到自己听见了对方心里的声音。就在这时,田鸢的声音像井里的回音一样传来:“我弟弟盯着弄玉干嘛?”他立在门口的逆光中,额头和鼻梁上亮晶晶的。弄玉的心音立刻传进了田鸢的脑海:“好家伙,汗出得像马一样。”田鸢扭头往洗脸的地方跑,跟如意撞了个满怀,他听见如意的声音:“好疼!撞我胸口了!”如意大老远听见弄玉说:“你脸红什么呀?”弄玉又听见田雨的声音:“什么叫小馒头?”一团混乱之中,一个过早苍老的声音飘进了孩子们的脑海:“那年冬天,我拖着他走了五十里雪地。”莺夫人抱着田鸢的旧衣服蹒跚而来,无声无息地往外走,她的老眼被门口的白光刺得眯成了缝,她的步子被涌进来的热浪冲得跌跌撞撞。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神,这想法在田鸢心中复苏了。他曾经认为一个人的神是藏在心里的小人,说点什么别人听不见,现在可不妙,大家的神在互相通气,看来它们憋不住了。弄玉提醒大家去年端午节马戏团在这儿表演过洞悉心灵的游戏,这病根说不定是他们埋下的。于是大家回忆马戏团的事,除了田雨。在场的大人们暂时无法进入他们的心灵,看见这几个孩子像中了定身法一样站在那儿互相盯着,很纳闷。弄玉的心音那么愉快,一点不像在谈病。这个哑巴,有了心灵对话,可解脱了。
      莺夫人的声音在黑暗中传到了田鸢枕边,模糊不清但有确切的情绪:“……其实我还不到四十啊……小木匠真的喜欢过我吗?……小姐不曾闯进芦苇地,后来的事又会怎么样呢?……是夏天的事?不对,我们没有出汗……那只木鸢还在芦苇丛里吗……”田鸢心想:她在说什么呢?莺夫人惊呆了,她扭头往大床上一看,田鸢的一对大眼睛闪着荧光。“啊!我没念叨出来啊!”她惊骇地想,“这孩子听到了什么?”田鸢告诉她:“您嘀嘀咕咕,我睡不着。”莺夫人心惊肉跳一阵,明白了,她用心音对田鸢喊叫:“小木匠是你亲爹!就是!就是!真的!”这话说过若干次,在城堡里、在回乡的路上,她不厌其烦地说、说、说,直到此刻,田鸢才深信不疑,因为一个人的心音肯定是真实的。现在他能听进去了,但是,莺夫人一下子理不出个头绪来,她不知道该从一年前说起呢,还是从二十年前说起。田鸢只听见一片乱哄哄的心跳声中夹杂着语言的碎片,有现在的莺夫人的话音、有年轻的莺儿的话音、有他母亲的声音、还有陌生男人的声音……嘈嘈杂杂,都是莺夫人的心音和心音中的心音:“……满门抄斩,龙卷风……把那些事通通告诉他!……等他长大一点,我会告诉他……他总有一天会回到我身边的……即使成为国王也不为过!……牲口……”田鸢问:“您到底想说什么呀?”田雨细若游丝的声音又钻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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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17:2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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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他不是我哥哥……”
      “他是你哥哥!”莺夫人无声地喊道,“他和你是同一个母亲生的,只不过……”她的话音还没完,田鸢愤怒地打断了她:
      “不!不!不!不!不!……”

      他冲出房间,只听见秋雨的沙沙声。看来心灵对话还不能穿透墙壁。他喜欢这儿的清静,又担心那娘俩在屋里谈什么小木匠,于是他“嘭”一声把门推开,打断他们的心思,把平静的、坚决无情的心音抛到黑暗中:
      “什么也别说了,我是血统纯正的贵族,我是。”
      与此同时百里冬躺在床上,让容氏揉脚丫子,他曾经告诉容氏,这是那年跑邯郸找弄玉里累出来的毛病。容氏揉着揉着,听见他说:“舒服。”她看见一个人没开口就说出话来,吓坏了。百里冬腾地坐起来,因为他也听到了妻子心里的恐惧。当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以后,就向她传递镇定的情绪:“没什么,我们之间,早就无话不谈了。”
      他由脚丫子想到了小时候走过的漫长、崎岖的山路,每天下山进城卖菜,练就了他不知疲倦、又老是烧得慌的脚丫子,这双脚大得与身体不成比例,简直就像熊掌,这身体又被重担压得长不高。他联想到雁门半山腰上的一座草棚,他真正的出生之地,父母除了耕种一块薄田,还在盐湖里打杂。他想到一船一船的生盐,自己家用盐湖边的石头熬出的咸汤,漂在汤面上的马齿苋叶子,沉在底下的沙土。“你都听见了,”他对容氏说,“这就是我的出身,但是,百里一姓是高贵的。”
      容氏进入了他的遐想。从背后飞过来砸得他头破血流的石头——他在村里标榜自己有贵族血统获得的尊重。城里的学堂——他在窗外偷听到五百年前秦国有一个贵族叫百里奚,就这样给自己找到了祖宗。这事连他父母也不信。他不像别的苦孩子那样抱怨自己没有一个开盐铺子的爹,而是纳闷:这盐湖,为什么属于一个姓公孙的贵族,不属于百里家;这位公孙先生住在国王的城市里、住在不知多么豪华的宅院里,百里家为什么住草棚。他从城里的垃圾堆里拣书看,把书简上的泥土和干粪擦掉。父母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他讲了苏秦的故事,说读书可以让一个人弄到上千斤黄金,说他早晚要把这盐湖买下来。容氏知道,那盐湖已经姓百里了,因为公孙先生去世后,他的孩子需要把盐湖低价卖掉,去赌钱。
      在心灵瘟疫发作的头天晚上,容氏加深了对丈夫的了解。她看到一个个矮、肩宽的孩子在店铺里打杂,又因为雇主的一声呵斥而愤然离开,眼里冒着火,铺盖卷里夹着书。她看见一个十九岁的青年穿着草鞋大步踏进王宫,又垂头丧气地出来。然后,赵国大将军幕府的几百名门客中出现了一个郁郁寡欢的矮子,没有男人跟他称兄道弟,也没有女人向他抛媚眼。不管多么孤独、怀才不遇,他都不会借酒浇愁,因为他觉得用酒来打发油灯下的光阴、宣泄满腔的郁闷,是平庸的小人物的做法。但改变他命运的恰好是酒。他出现在李牧大将军宴请国王的使者的宴席上,那位使者是来敦促将军对匈奴用兵的,将军不说话,别的门客也不说话,只有他不知趣地站出来替将军辩解,国王的使者瞧都懒得瞧他一眼:
      “轮不到你说话,矮脚鸡。”
      借着酒劲,他把破铁片一样的士人佩剑拍在案上,向使者渲泻他积蓄了二十年的愤懑:
      “我可以容忍你说我矮脚鸡,我的姓氏不能!”
      使者拿正眼瞧了瞧他,然后冷静地向将军打听这个人的姓氏。听说他姓百里,这位使者,这位世袭的贵族,便理解了他的愤怒。出于理解和尊重,他同意采用对方提出的办法解除对其姓氏的侮辱。他把自己的佩剑抽出来,礼貌地邀请百里冬到外面去。门客们替百里冬求情、认错,这片好心好意只让他觉得,自己被一群卑贱的家伙认同了。他加倍地感到耻辱,于是他抄起那把比腿还长的剑离开了座位。将军阻止了他们:“有什么事私下解决,不要在这里。”使者笑吟吟地把剑插回鞘里,回到座位上,对百里冬说:“你随时可以找我。”他带兵打过仗,根本无需证明自己勇敢。他接着喝酒,谈笑自若,对将军说话比刚才客气多了。他天生一副优美、挺拔的躯体,就是坐下来也显得比百里冬高贵,百里冬要想毁灭这具躯体,如同一条狼想咬死一头金钱豹,不仅不现实,还让人讨厌。席后,将军对他说:“我看,就这么算了吧。人家不会跟你计较。”旁人劝都懒得劝,谁也不相信矮脚鸡酒醒以后还敢拔剑。就在使者离开前一天、大家都忘了这事时,百里冬忽然带着剑拜访了使者:
      “现在方便吗?”
      “你算了吧,”使者说,“装什么蒜,每个人的出身都在脸上刻着。”
      “我他妈的要宰了你!”百里冬再也无法装出优雅的仪态。
      使者无奈地笑笑,抽出剑走到雪地里,打算陪这可怜虫玩一把。再也没有人劝他们,使者的随从、周围的士兵、路过的门客们,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全都认为这矮子蠢透了,他们围成一圈看他怎么死。但是矮子自己不认为自己蠢,他第二次挑战有充分的理由——要是假装忘了这事,他就会永远抬不起头来,那就再也没人相信他是什么秦国大夫的后裔了。他不懂武艺,也从未与人性命相搏,剑,原本只是他的装饰,现在却要用来干点粗活。他所拥有的只有高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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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氏身临其境地感到了一个书生与人械斗前的腿软,听到了他满脑子的嗡鸣,还有正在被死神掏空的躯壳里的回音:“好了,好了,好了……”它伴着喉咙里涌出的鲜血和泡沫的咕嘟声。这场心灵对话,在容氏头脑中活生生地演绎着百里冬的记忆。他被人抬走,胸口插着一柄剑。医生小心翼翼地把剑拔出来,还给使者,使者把剑擦干净,收回鞘里,向昏迷不醒、嘴唇已经变青的对手鞠了一躬。康复后的百里冬,请求带兵打仗,大将军说:“这能证明什么?证明你有勇还是有谋?充其量证明你是个爱惜名誉的人。你可以留在幕府里。”于是他接替一个因受贿而被处决的官员管起了武器库。他一直在争取上战场,秦国大兵压境期间,他还接二连三地给镇守邯郸的李牧寄信。得不到回音,他索性跑到邯郸,比最后一封信还跑得快,于是他得到一个机会,在行将就木的国土上施展自学的一肚子兵法。但是赵国要亡,武官打几场胜仗也拦不住,百里冬梦寐以求的册封的爵位,再也没有着落了。听到这里,容氏忍不住想:铁矿呢?她从来不插手百里冬的生意,也不打听他的财产是怎么来的,只知道他是开铁矿发家的。百里冬索性让她全知道:第一座铁矿是他买的,那时候他就有钱,他的钱是那些铸铁商送的,只不过他不像前任那么贪心,为了钱什么废铜烂铁都敢收。种种相互矛盾的东西——荣誉与羞耻、冲动与自制、傲慢与自卑……交织在这个人身上,让容氏糊涂了。她继续揉他的脚丫子,把自己的想法传递给他:
      “反正你对得起将军的孩子。”
      将军的女儿正偷着乐:“这下好了,当一辈子哑巴都没关系,天一亮,我就能找人说说话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充其量嘛,是一些小秘密,跟男孩子不好说。田雨知道了,嗯,他知道就知道吧,小孩儿。好安静,树叶落在地上都吧吧响。”白天她找妹妹交流胸口的酸和胀、比试“小馒头”的大小,她满心欢喜,因为不用再让自画像替她酸、替她胀了,她又有点惭愧,因为妹妹比她迟半年发、又比她小三岁。说到将来,妹妹担心胸口鼓得像孔雀一样,把小伙伴们吓着,到时候可怎么过夏天啊,弄玉却巴不得那一天早早来,那多威风啊。她还告诉妹妹一个秘密:王子为什么喜欢采桑女呢?除了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主要、主要,因为她胸脯翘翘的,书里写的。如意说:“啊,姐姐你在看一本坏书!”弄玉说那不是坏书,是童话,答应看完以后借给她。弄玉看童话时,田雨照旧来看《山海经》,他们俩都能听见对方脑子里的读书声,又都不感兴趣。弄玉向田雨发送心灵信息:“小弟弟,可不可以小声点?好吵。”于是田雨尽量用眼睛理解文字,不在心里念出声,这样反而看得更快。田鸢一进屋,弄玉就把书扔掉,跳起来轰他走。田鸢还不知趣地问:看什么书呢?弄玉一边推他一边说:管我呢!管我呢!把他推出去,闩上门,她就安心了,因为心里的声音像风一样,不能穿过任何空间障碍,他在门口生闷气也好、耍小心眼也好,反正她听不见。
      田鸢跑去看人打架了。不用开口打听就知道——那人看着朋友的老婆想:“这小娘们,要是落在我手里,我……”那爷们听见他心里的声音,一拳砸在他眼睛上。他们被人拉开后,那爷们还在嚎:“平时拿你当兄弟,真他妈的不是东西!”夫妻之间也不太平,一个女人眼圈青了,她说撞在门框上,但她骗不了谁,她是被丈夫打的,昨晚,她的遐想暴露了她的奸情。这样的事越来越多,主要发生在夫妻、好友之间,于是夫妻不敢同床共枕,好友们互相躲避。原来的陌生人睡在了一起,床上睡不下就睡地席,他们一旦熟悉,就或多或少地发生了心灵对话,为了掩盖心灵,他们就拼命用嘴聊天,把各种话题嚼烂。餐厅冷清了,人人都把饭端出去吃,远离熟人,在房顶上吃、独自蹲在一棵大槐树下吃、或者像豹子那样上树吃。谁也不知道这场瘟疫是怎么来的,只能挺一天算一天。现在武士们不操练、工匠们不干活,城堡里只有愚公们在干正事,他们认为问题出在水里,就挖起井来,他们不是凡人,他们除了战天斗地不想别的。
      有人发现一出城堡就听不到别人心里的声音,于是大家得救了,几百号人聚集在山坡上,吃饭、睡觉、聊天,他们议论:如果入冬以后还这样,是回去忍受别人看穿自己的心思呢,还是躺在这里冻死。牛儿哥、光头他们出去贩盐,把盐拉到九原的铺子里卸了货,就住下了,免得回家不得清静。一天黄昏,百里冬攥着拳头在城堡门口发表演说,宣布这里确确实实陷入了一场来历不明的、传染性极强的瘟疫,一场心灵瘟疫。它对人的身体没有任何损害,只是暴露思想。其实,把心灵中一切隐秘的、阴暗的、发霉的东西翻出来晒一晒,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任何人都可以站在他面前洞悉他的心灵,他小时候住的草棚就在雁门的半山腰上,改天可以指给大家看看。
      “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治疗这种疾病的药物。我们的医生,‘不死草’,已经试验了一百四十多种配方。但是,如果他试验三百种、五百种、一千种配方也不灵,我们就在这里等死吗?一个月以后、一年以后、十年以后、一百年以后,我们还在这里躺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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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17:20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他回到冷冷清清的场院中央,等待激情演讲产生奇效。过一会儿,没人进来,天空渐渐变红、影子渐渐变长,还是没人进来。眼看着夕阳下坠、影子融化在黑暗中、房子变灰变模糊,他忽然被少年时代的焦虑笼罩了,那时候的世界就这么冷漠,那时候的天空就这么沉甸甸地压在头顶,还有天神,那驾驭时间和光之车的天神,一点都没变,周而复始地、无情地把他撇在孤立无助的黑暗中。他来到死寂的铁匠铺,拾起铁锤狠狠砸出一两声;他来到马厩,让价值几十金的马听听他的身世;在场院南边,他听见“不死草”的心音,知道第一百四十六种配方还是不管用;他经过一扇扇紧闭的门窗往西走,掉进了愚公井,它已经有半人深;他爬出来继续走,经过餐厅,用心里话鼓励了坐在门口的唯一一位坚守岗位的厨子;小儿子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不知道这孩子在想什么;如意的门敞开着,里面没有人;透过苗圃上的黄花,他看见弄玉窗户上的灯光,听见她和田雨心里滴水般的读书声;容氏和如意站在另一间屋门口。他却加快步子往东走,径直走进一个点着长明灯的房间,扑到百里奚的画像前跪下,用小拳头飞快地捶脑门,不停地磕头,祈求这位虚拟的祖宗赐予他一点点安宁。
      “不死草”试验到二百种配方,忽然想起什么病都要对症下药地治,于是他撇开阴阳五行八卦书和配昏了头的方子,实地调查疫情。他走访山坡上的人群和坚守城堡的住户,一边问、一边记,逐渐总结出一些规律:大多数人的思想是形成语言以后暴露的,只有非常亲密的人,才能互相看到心灵图像、甚至感受到来无影去无踪的情绪。容氏和百里冬之间就是这样。他又敲开田鸢家的门,一手举木片、一手端砚台、耳朵上插支毛笔,田鸢的眼睛瞪得溜圆,不发出心音,“不死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听见莺夫人心里嘀咕:“这孩子,想起他丞相爹爹上朝的模样了。”“不死草”明白了:莺夫人能洞悉田鸢的心灵图像。这再一次验证了对疫情的看法:关系亲密的人之间,已经不需要语言。联想到夫妻好友之间心音清晰、交情不深的人之间心音模糊、陌生人之间没有心灵对话的事实,“不死草”忽然认清了这场瘟疫的本质:发病的程度与爱成正比。
      没有什么药物能够治疗爱,因此,这场瘟疫是无法战胜的。在田鸢家里,“不死草”陷入了绝望。这家人还在诉说病情,莺夫人说把门关上就清静了,田雨说看别人眼睛时病情加重,田鸢问他这病会不会像间歇性失语症那样自生自灭……“不死草”摇摇手打断他们,叹息道:
      “这样下去,只怕把门关起来、眼睛蒙起来,也不得清静呢。”
      容氏隔着墙知道了弄玉在读什么书,缴了这本书,疫情就这样严重起来。关系亲密的人之间,已经不存在空间障碍。田鸢在场院北边徘徊,能听见莺夫人在南边唠叨,但是只要他靠近花圃,弄玉就把门窗关上,什么也不让他听见。他最郁闷的是,他弟弟和弄玉,隔着几十丈的距离和两堵墙都能对话,他这个最想知道她的心思的人,却被她的心灵隔离了。他假装遛弯,来回来去经过花圃,一遍一遍发心语:“你在干嘛?”当他认定她听不见时,心里话就更多了:“我们不能说说话吗?你和我弟弟说了那么多话,就不能答理答理我吗?”莺夫人的心音传来:“傻孩子,你会吓着人家的。”田鸢让她别管,又对弄玉说:“你真的怕我吗?我有什么可怕的呢?还是有事不想告诉我?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弟弟,就不肯告诉我?我多么想知道你在想什么呀!”出乎意料,窗户打开了,一句心语飘了出来:“你最好别知道。”然后窗户又关上了。
      傍晚他们在山坡上躲避心语,弄玉穿着白色绉纱裙来了,周身笼罩着奇怪的、陌生的美,她对大伙儿笑笑,把裙子一裹,挨着小田雨坐下来。田鸢忽然想起那个二十多岁的女优,忽然觉得弄玉是一个大人了,他不知道这些天她把自己关在闺房里念什么咒语,修炼什么。微风送来一缕奇怪的香味,这又好像是黑丫头的味,但是仔细一闻又没有了。弄玉还是十四岁的弄玉,只不过换了一身白裙子而已。她搂着田雨的肩膀,和他一起看《山海经》。田鸢有一句话不敢开口说,只能用白多黑少的眼睛问她:“干嘛跟我弟弟那么好!干嘛干嘛干嘛!!!”没用,她听不见,这是在疫区外。弄玉开心得很,连养母的猜疑的触角伸到这儿,也无法探测她的心思。大家议论百里桑很久没露面了,她心想:“他快把故事编到两千年后了吧。”田鸢说,现在只有百里桑的心思让人摸不透。弄玉对他笑笑,又想:“甭说是你们,连我也不知道。我这个弟弟没人缘。”秋天的夕阳在远山上挂着,山丘都是金色的。他们又议论在九原躲瘟疫的牛儿哥,弄玉想:“他临走前还问我去不去呢,我当时哪儿也不想去,只觉得心灵瘟疫挺好的。哎,现在,他要来接我就好了。”正想着,她觉得下身热乎乎的,她抬腿透气,又觉得裙子粘乎乎的。“不热啊,就出这么多汗?”她这么想着,撩开纱裙看了一眼,赫然看见一滩血洇在内裤上。
      她盖好纱裙,脑子里一团糟。“天哪,它来了!早不来晚不来……不行,站起来不行!裙子肯定红了……肯定还有!……肯定洇到后面去了……捂不住啊,谁知道还有多少啊……天怎么还不黑,还不黑!……”她恨透了夕阳,恨透了白裙子,恨自己平时那么爱穿红裙子,今天偏偏别出心裁。别人再说什么她也听不见,她只想那滩血,想它有多大、在纱裙上的哪儿,在她的想像中,热血汩汩地涌出来、打湿了一大片裙子、又染红了草地……她撩开裙子偷看,发现它并没有扩大,她祈祷:“天快快黑,快……”田鸢站起来伸懒腰,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摁住田雨,她以为田鸢要招呼大家回去了,但是田鸢又坐下了。田鸢每瞟她一眼,她心里就腾起一股邪火:“讨厌!死讨厌!”熬呀熬,熬到天黑,看不清别人的眉目了,她像狐狸一样跳起来跑了,捂着屁股,生怕那个死讨厌的大眼睛男孩看见她白裙子上的一块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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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17:21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她把自己洗干净,把一盆红水倒在花圃里,还东张西望。她把染红的裙子裹成一团塞到床底下,又换一身深色内衣。半夜里内裤又湿了,血渍在深色布料上还是很明显,于是她又洗一遍,又换一条内裤。折腾来折腾去,她烦透了,她觉得长大成人一点也不好玩,胸口酸胀还不算什么,这血,这血,听说每个月都要流一遭的血,简直是一辈子的考验。洗第三遍时,屋里没有内裤了,养母偏偏就在这时候来敲门了。她把水盆、脏内裤一股脑儿塞到床底下,把被子往身上一裹,来开门。有心灵瘟疫,容氏全知道了。“干嘛不告诉妈妈?你生妈妈的气了?”她是那么和颜悦色,话音那么轻柔,让弄玉忘掉了她收缴坏书时凶霸霸的面孔。弄玉坐在床头哭了,她不想撒娇,只为这辈子怎么对付血而发愁。容氏教她怎么做,让她明白一晚上洗三遍是在冒傻气,又把那盆水从床底下拖出来,替她倒在花圃里。“妈早该告诉你的,”她把那些脏衣服卷成一团,“可我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呀,你才刚刚……”容氏没说完,但弄玉听见了她心里的话:“你才刚刚发育,就来初潮了,胸脯怕是长不大了。”后半夜她揉着自己的胸脯审问它们:“说说,说说,你们怎么想的,是不是就算了?”揉着揉着,她觉得舒服透了,她脑海里浮现出坏书里的情节:王子和采桑女在桑树林里。她知道养母隔着墙能知道她想什么,但她忍不住,忍不住,就是忍不住,睡不着,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好在这回,养母没管她。第二天起来,她发现花圃里的黄花都变成了红花。“啊!讨厌!”她一边揪花一边想,“我洗屁股的水,你们倒喝得快!”
      连百里桑的心音也被田鸢听见时,疫情的严重程度可想而知。百里桑说:“怎么了?我越拔,你们还越长?黑乎乎的你们以为自己好看吗?”田鸢立刻就明白他在拔什么毛,他和百里桑同龄。他劝百里桑别拔了,牛儿哥的毛比他们谁都黑,百里桑隔着墙抛出一句话:“去去!关你屁事。”现在的城堡里是人人自危,就连不熟悉的人之间的空间障碍也不存在了,而且他们之间的沟通基本上已经不再依赖语言,它的媒介,也许是画面,也许是情绪,也许是更为迅捷、更有穿透力的可怕的未知物——许黻在非人间之路上与苍穹沟通的媒介。
      “不死草”停止了疫情调查,他已经无法解释、无力回天。住户们纷纷往山下搬,宁肯被匈奴人洗劫也不愿意留在这儿发疯。百里桑,这个在心灵瘟疫前期隐藏得最深的、穴居的、孤僻的家伙,终于跳了出来。虽然他终日紧闭门窗,但这些在人们眼里已经是透明的了。谁都能看见他捧着一卷书自慰,面条甚至能辨认出书上是“期我乎桑中,邀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之类的诗句,只有他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兔子窝已经成了透明的舞台。他自慰一通,写几句诗,睡一觉起来再自慰,再写诗,就这么理解了诗歌和生殖器的关系。他倒没弄脏床铺,他还小,自慰只是让他舒坦。但每次干完他都追悔莫及,把小鸡鸡搓蔫是轻的,这样下去,也不定哪一天它会掉下来。百里冬拖着棍子来砸他的门,他又睡着了,睡得死沉死沉。百里冬在餐厅里看见他,就声震屋宇地呵斥:“打起精神来,脓包蛋!”田雨在旁边鼓着眼睛大口大口吃饭,一点没有遭灾的样子,百里冬就从这时候喜欢上田雨了。在心灵瘟疫期间,只有这孩子体现着他心目中的男子汉标准——精神抖擞,光明磊落,无所畏惧,等等。
      当疫情发展到一个人可以进入别人的梦境时,田鸢知道厉害了。弄玉的梦发生在有回廊、池塘、花园和重重叠叠的殿堂的深宅大院里,院墙是白色的。田鸢飘在空中偷看她,没被她发觉,她在划船,划着划着,池水变红了,变成了一池血水,她往花园里逃,在雾霭中遇到一个没有面孔的男人,她投入这个男人的怀抱,光着身子,让这个男人抚摸她、亲吻她、压倒她,田鸢在梦中分享着她的快乐,和她一样感到那个人的抚慰是一种气流,令人舒适到极点,他的脸时隐时现,像篆书的“羊”字,有时又变成篆书的“牛”字,上半部像夜叉,下半部和“羊”字一样细长尖锐,当它变成牛儿哥的脸时,他们俩都惊醒了。
      “牛儿哥!怎么会是牛儿哥!”他们俩都在心中惊呼,隔着好几十丈的场院。他们的声音在彼此心中清晰得像当面说话。弄玉说:搞错了,梦里那个人,我不认识。田鸢却深信不疑:是牛儿哥,就是他!瞧那张白脸,那双小眼睛,单眼皮,笑纹,还有那砣喉结!弄玉向田鸢发脾气了:你在想什么!他是我哥!我怎么可能梦见我跟我哥……田鸢说:是你表哥!弄玉说:好啊,好啊,你一定要这么想,好,我不要脸对吧,你瞧不起我对不对,没办法,我总不能死吧,你就生自己的闷气吧!你这个敏感的男孩!偷窥狂!咦,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求你来窥视我吗?吵完这一架后,弄玉却不由自主进入了田鸢的梦境,她不是一个偷窥者,而是梦里的角色,确切地说,是三个角色,田鸢梦见了三个弄玉,一个在房间里读书,一个在舞台上唱神曲,一个在房顶上骑马,都穿着衣服,田鸢犹豫了一下,到房间里陪那个弄玉读书,拉了拉她的手,没干别的,她趴在书案上睡着以后,田鸢走到院子里找另外两个弄玉,却碰见了如意,如意说:我发现你真好,你看看他们在干什么。他顺着如意的手一看,有个女人赤身裸体坐在回廊里,百里桑从空中飞来,下沉,下沉,捉住那女人的手,抱住她,和她绞成一团,那个女人翻身的时候,下身露出毛栗般的茸毛,田鸢无法肯定她是不是弄玉。他冲到房间里照镜子,发现自己的脸又黑又油腻,他随手拿起梳妆台上的药膏来擦眼睛、抹脸,空气中弥漫着药酒的气味,他的皮肤忽而凉爽、忽而灼热,他的脸很快变白、变干,干得裂开了,他的眼睛也变小了,从鹿眼睛变成了蛇眼睛,他知道这是容氏配置的灵验的青春膏。虚空中传来了弄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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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9 17:21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别动它们!你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多么好看。”
      弄玉再受不了什么心灵对话,动身到九原去了,她要在那儿当一个老实本分的哑巴。如意和田雨讨厌大人之间腻腻歪歪的事,跟着去散心。看到主公的两个女儿逃走,城堡里越发人心惶惶,更多的住户推着一车一车家当涌下山,让容氏想起邯郸被围前的难民潮。这座空中城正在成为空城、废城。百里桑钻出他那散发着鸡窝味的巢穴,捏着一卷诗集,穿过荒凉的家园来到山坡上,在空气清新、碧空如洗、没有人能够洞悉他心灵的大自然的怀抱里,形影相吊地自慰。昨晚做完下沉的梦,他的裤衩湿了。除了小时候尿炕,这是第一次湿,这回,粘乎乎凉冰冰的有点讨厌。他睡个回笼觉,用体温把裤衩烘干,然后跑出去见阳光。他伏在比母亲还要温暖的黄土上自慰时,明白梦里把裤衩弄湿的东西是什么了。他蹲在那儿,呆呆地看着自己洒下的白浆渗到黄土中,滋养了几根野草,它们摇头晃脑好像在说“谢谢”,吹到耳边的风中好像有阳光的笑声,他离开了人类的疫区,却与大自然发生了心灵对话。那以后无论在山坡上、花丛中、河边、树林里、阳光普照的草地上、投下大片阴影的山坡的断面的一角、秋雨中的屋檐下、头场雪后的苍茫大地上……只要留下这样的纪念,这些地方就永远被他记住,不仅成为他迷茫的青春年华中光辉灿烂的里程碑,而且被他的诗歌吟诵。
      留下来的人,可以说是心心相印、掏心窝子的了。莺夫人那绵绵不绝的回忆,把大家带到了一个遥远国度里的木鸢时期,有时候笼罩着灰雾,有时候活灵活现的。田鸢很反感自己出生以前的故事,尤其是一个小木匠跟他母亲胡来的事。他远远地离开莺夫人,尽可能看得虚一些、耳根清静一些。他在山坡上呆着,偶尔看见野鼠一般的百里桑在远处趴着,这个人的雅兴,无论是写诗、编故事还是别的,他都没有。他在城堡北边替弄玉浇花,那些被弄玉揪光的枝头,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又鲜花怒放了,比弄玉洗自己三遍的第二天早晨开的花还红。他还重操旧业,去喂孔雀,孔雀和鹅夫人早就和睦相处了,在人心惶惶的日子里,它们反而神定气闲,孔雀埋头啄米时,鹅就昂起脖子咂吧嘴,不知它们之间是否有心灵语言。附近的愚公井已经打了一丈深,愚公们的心灵图像是一口五十丈深的井,直通到阴曹地府里的暗河,那水,凉是凉点,可没有心灵瘟疫的毒苗。田鸢宁肯呆在城堡里,不跟弄玉他们到九原去,因为明摆着,弄玉跑去找牛儿哥。她和牛儿哥在梦里干的事,还有一个不知是不是她的裸女和百里桑在梦里干的事,在田鸢脑海里闪来闪去,他揪心地想:“天仙般的人,下面也藏着那么吓人的地方,像毛栗子似的,不是我小时候见过的干干净净的一条缝!”他在昔日的快乐的青春作坊里翻东西,“女人的那个地方,我小时候想,现在反而不想。从什么时候不想的?从十二岁以后,就从见到她以后!在她面前我老实了,不光平时不往她下面想,在梦里也不碰她。我中了什么邪?”他不知道,这个女孩在心灵瘟疫时期对他施的魔法,同他那美过了头的母亲在木鸢时期对他亲生父亲施的魔法一样。“可是,可是,瞧瞧她都干了些什么!她才刚刚长大,就在梦里脱光,往别人怀里扑,还是她哥!”
      容氏和百里冬没进入弄玉的梦,听田鸢心里嘀咕这些,猜到了点什么,他们想等这场风波过去,给牛儿哥娶个媳妇。田鸢心里模模糊糊的图像,让百里冬想起自己和将军的妹妹的事。那是弄玉的姑姑,矮脚鸡向国王的使者挑战时,她也许是在场的人中唯一不觉得他愚蠢的。以前她只注意他的脚,那天她开始注意他的脸。将军一家迁到邯郸后,百里冬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他爱上了她,也占有了她,占有了她,就更爱她。在她出嫁前的三年中,他以小时候挑着重担下山的坚忍、以光脚踩着雪地去看二百里以外的国王的召贤告示的牵挂、以踩在不那么冻脚的枯草上时的幸福、以自作主张认祖归宗的幻觉,给她写信,说他的飞黄腾达是指日可待的,同时,要求带兵打仗的信也连连飞往邯郸,无声无息地落在将军府。他在昏睡中呼唤这个女人时,容氏已经懒得计较了。要说过去,她自己也可以做一些让老头子吃醋的梦,不像莺夫人的梦那么乱就是了。
      当她发现莺夫人的养子在青春作坊里对着镜子抹黑膏时,就冲进去阻止他:“这是洗头用的!抹在脸上会起皱纹!”她一连换了三盆水给他洗脸,差不多把那张小黑脸搁在水里拧了。她发现田鸢的头发像牛尾巴一样油腻,就准备给他洗洗头。盆里的水太浅,她就把水浇在田鸢头上,再往湿头发上抹黑膏。她使劲揉、用心按摩,要让黑膏渗到他的油性头皮的深层,“三天内别洗头,”她叮嘱道,“以后你的头发就清爽了。”田鸢问她有没有让眼睛变小或者把双眼皮变成单眼皮的药膏,她说没有,要说让眼睛更多情的药水,这倒是有,可这是给大姑娘用的,小伙子滴到眼睛里只怕变成花痴。田鸢觉得一会儿凉嗖嗖、一会儿热辣辣的,和梦里抹青春膏的感觉一样,这种感觉快要渗到颅骨里去了。容氏揉够以后打算给他洗头,但是,她发现水没有了,她转一圈回来,告诉田鸢一个不幸的消息:整个城堡的水都用光了,要指望从愚公井里打水,那还早得很呢。田鸢二话不说,奔出去拎了两个桶,骑马冲出城堡,顶着一头泡沫扎到河里,洗了个痛快,顺便打了两桶水回来。然后他的头发变成了一堆干草,风一吹就竖起来,在屋里又像烂麻似的耷拉在额头,把眼睛都遮住了。现在他哪还敢三天不洗头呀,一天就要洗三次,恨不得把头皮翻开,把里面的黑膏淘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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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莺夫人用猪油把田鸢的头发弄成型那天,一支满载着生铁的马队开进了城堡。牛儿哥在前头振臂高呼:“喂——有人吗?!”他马不停蹄地冲向库房,接着,光头和一帮门客呼啸而过。不一会儿,库房里传来了嘭嘭的卸货声,冲击着死寂的废城。“不死草”站在药房门口,面对这从天而降的奇异生机,瞠目结舌。一辆马车驶过来,弄玉探出头来问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医生摇摇头,弄玉笑着对身边的如意说:“我就说嘛,问题出在我身上,我一说话,瘟疫就没了。”她在九原看到牛儿哥,就觉得这场瘟疫是骗人的,因为牛儿哥一点也不像她的梦中人,那个人又高又帅,眼睛也不像牛儿哥的这么小。第二天一早她说出话来时,就预感到心灵瘟疫过去了。为了散心,他们还是在九原呆了几天。田雨从另一辆车上下来,满腹狐疑地看了看莺夫人的眼睛,没听见她的心音,莺夫人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他在城里看见了征集童男女的客卿的车队,那威武的黑色军队、那林立的闪烁的铁戟、那扬起漫天黄尘的骏马、那不可一世的吆喝声,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弄玉看见田鸢,做了个鬼脸,又大喊了一声,炫耀自己刚刚康复的嗓子:“你的脑袋,怎么像个偷过油的耗子?哈哈……”她的车经过愚公井,她想起愚公们从来没听过她说话,便喊道:“我——不——是——哑——巴——”如意在孔雀笼前下车,把自己从九原带来的小点心塞进笼子。弄玉在养父养母面前下车,娇滴滴地喊一声:“我饿——”在她的清脆喊声中,人们头脑中的乱哄哄的心音沉寂了,种种回忆和遐想的图像消逝了,那些荒唐无稽的心思也沉没到心灵的昏暗渊薮中去了。秋后的和煦阳光投在每个人身上,也照着城堡门口一个小金人,他是那么孤独,又是那么怀念人群,他是循着马蹄声溜回来的百里桑。从九原带来的美味佳肴,被摆在餐厅的两张案上,正好够今天在城堡里的人享用,这是一场谈笑风生的晚宴,他们商量盐和铁的大计、空中城更光明的未来,他们相信山下的人都会回来。留守城堡的人,说起话来还不太利落,连百里冬都有点结巴了,这些日子他们一直用心灵对话,现在突然开口讲话,还真有点不习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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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12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那年秋天发生的最后一件大事,是牛儿哥从木材库里拖出了两口大铁箱,它们沉得像两箱金子,其实里面装满了围棋子,每一颗都有鹅蛋那么大。百里桑看见这东西,眼睛亮了,他写的巫师是个围棋高手,他自己,在幻想中也是未来的国手,于是他抱起一堆白子等牛儿哥把棋盘端出来。孩子们围了过来,他们大都不认识围棋,只觉得有人正从陈年箱子里掏宝贝。孔雀笼附近也是沸沸扬扬,心灵瘟疫过后归来的人们正在围观打一口井是怎么回事,愚公们的表情像挖个茅坑那么轻松。一张大得骇人的木台从鸡笼旁边的废物堆里挤了出来,朝百里桑走过来,孩子们跟在后面起哄,乍一看,这张木台好像是自己走过来的,其实有一双靴子在底下动。木台在铁箱子旁边停下,牛儿哥弯腰钻出来,肩膀上趴着一条壁虎,吓得如意尖叫了一声。牛儿哥捉住壁虎,笑呵呵地把它放在台面上,一眨眼,它溜了,积满灰尘的台面上留下了一条黑线。斑驳的树影在灰白色的台面上晃荡,金风拂来,红叶纷飞,大家的心情别提有多好了。莺夫人拿着笤帚、抹布过来了,她以为孩子们要在这张木台上吃午饭,便义不容辞地来打扫它、把台边的黑木耳刮掉、把蜈蚣和蝎子赶走。她里里外外扫干净、擦干净,台面上出现了方格子,原来,这是一个巨大的棋盘,十岁的如意举起胳膊横躺在上面还占不满。
      百里桑把如意轰走,绕着木台跑了一圈,把两砣白子砸在对角星位,然后坐在台沿上等着不管什么人来跟他叫板。对黑棋的争夺开始了,不知多少砣黑石头同时出现在棋盘上,也不知是谁的手把它们扔进去的。如意蜜糖似的声音粘在田鸢耳朵上:“你也会下围棋呀?”田鸢说:“早先我跟我妈经常下棋解闷。”一片吵嚷声中还能听见牛儿哥的抱怨:“哎,我抬出来的,你们怎么跟我争……”百里冬一过来,孩子们就不争了,都盯着那张老狒狒脸,还好,胡子下面是笑容,他眉头上的皱纹不见了,眼角和颧骨上又冒出一些亲善的皱纹,他面对脓包蛋小儿子很久没有这么慈眉善目了,他也有棋瘾,这副骇人的棋具当初是他用来研究兵法的。但是他下不过儿子,拍烂了一砣黑子也没用。他下得飞快,儿子刚举起白子,他就把黑子拍下去,也不管白子是不是落在预料中的地方。按说他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拍烂像鹅蛋那么大的石头,但他并不是用力气、而是用专横把它拍烂的。他走以后田鸢迫不及待地跳上台面,用脚把棋子扫开,和百里桑重新开局。牛儿哥只好饱含着期待观战,等着下一局轮到他。
      百里桑真的像他写的巫师一样厉害,过不了多久,田鸢的一条大龙没救了。百里桑劝他认输,他死要面子硬撑着,脑门都湿了。弄玉和田雨过来时,田鸢还在憋,他都站在木台上了,好像高高地往下看,才不会看昏头,他耷拉着胳膊、耷拉着脑袋、耷拉着下嘴唇,口水都快掉下来了,弄玉笑着喊:“苦瓜瓤子,谁把你吊起来的?”田鸢不理她。百里桑敲着棋子问弄玉:“你说我让他几子合适?”弄玉拾起一砣黑子在棋盘上晃:“走不走?不走我替你走。”看热闹的孩子们也举起棋子起哄,田鸢蹲下来扒拉她的手,求她别闹,她指着那条大龙、那一块一块的死子,对着他的耳朵眼说:“瞧你那点积蓄,都让人榨干了!”田鸢闭着眼睛喊:“疯丫头!还不赶紧回家去,照镜子抹铅粉耳朵上穿窟窿干什么不好,非要掺和男孩子的事!”弄玉说:“谁照镜子谁臭美?大伙都知道!”百里桑唰地伸出三根细手指头,对田鸢说:“再来一盘,让你三子!”田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牛儿哥打圆场说:“下完,下完。”他眼巴巴地盼着田鸢体体面面地结束这局臭棋,好让自己上。如意走过来说那井有三人深了,三个愚公搭人梯让上面的愚公上去,他的头也够不着井口,再这么挖下去,也不知要搭多高的人梯才够,会不会有人被踩断。一直不吭声的田雨,突然拉了拉他哥的裤脚,指了指棋盘上的一个点。
      谁也没想到这个点,田雨一指出来,大家一下子明白了:那条大龙根本就没死。大孩子们不闹了,小孩子们去吃午饭。弄玉瞅瞅田雨,瞅瞅棋盘,看着这个神定气闲的小孩的目光牵着他哥哥的手行棋,经过一连串复杂的变化把那片黑子走成了劫活,而且打赢了那个劫。这一来,百里桑输了,他要田雨跟他来,他不想吃饭了,也不让田雨吃饭。田雨的棋走得滴水不漏,但是特别慢,关键时候一顿饭工夫才落一个子。百里桑不停地敲棋子,但是田雨专心起来,什么也听不见。牛儿哥长叹一声离开了,他知道今天轮不到自己玩了,该干嘛干嘛去。天黑以前他又回来了,他准备把木台和箱子扛回去。百里桑正在数子,他知道自己输得不少,仍然数了两遍。最后他歪着脑袋问田雨:
      “你看过棋谱?”
      “什么叫棋谱?”田雨茫然地问。
      百里冬派人进城买了几副像样的围棋,分给孩子们几副。比鹅蛋还大的棋又回到了木材库,成了壁虎的消遣。田雨迷上了这种不用说话就可以玩一整天的游戏,而且发现它最大的好处是一个人玩也可以解闷——他常常食指和中指切磋。百里桑天天找他报仇,还是常常输给他。百里桑无论如何不服气:为什么我读了那么多棋谱,还输给一个没读过棋谱的小孩?他开始重新考虑自己在围棋上的天赋了。但是有一天他发觉自己的铁桶阵里莫名其妙地少了一粒关键的子,田雨的棋冲了出来,又怀疑田雨在作弊。其实田雨老毛病犯了——无意中让小东西消失,他只是盯着那粒重要的棋子看了又看,它就没了。他的两只棋盒越来越空,那些失踪的棋子,揭开地席都找不着。莺夫人重新数了一遍金豆子,唯恐田雨的毛病发展到凭想像就能让东西消失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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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13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弄玉接替百里桑编起了故事,她把被养母没收的那本坏书里的人物写到蓬莱国中,让王子战胜门第观念立采桑女为妃。顺理成章地,蓬莱国有了一个国王,她觉得故事就得这么编,注定要圆满的事情总得有种阻力,就像传说中的少年去寻宝,总要遇到守护宝物的妖魔。田雨到这儿找书看,发现了几片散落的简椟,上面尽是些奇怪的句子:
      “东六北三东三北六……”

      弄玉说这是棋谱,田雨就把它拿回屋里,一手手摆在棋盘上。他茅塞顿开。莺夫人晚上听见他说梦话也是“东三北六”的。早晨,他会顶着被窝扑向棋盘,把梦里见到的变化摆出来。心灵瘟疫过后,大家各做各的梦,弄玉在梦中见她的王子,百里桑在梦中湿一片裤衩,田鸢在梦中回丞相府,莺夫人在梦中把孩子还给小木匠——如果她睡得着……但是田雨在梦中成为一粒棋子。他把那一段棋谱吃透以后又要新的,弄玉屋里没有了,百里桑又不肯借。于是,弄玉把他领到了城堡南边几乎从来不开门的那间屋子里,前年百里冬和面条曾经拿着乌龟壳进去请教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那是苦闷的隐身术作坊,也是书库。
      一盏昏黄的庭燎勉强照着屋子里的一排排木架,从门缝透进来的雪地的冷光也比它强。田雨适应这里的光线后,看见架子上塞满了简椟和帛书。墙脚还有一扇小门,他们手拉手走进去,进入一个更加不见天日的小套间。有人佝偻着身子伏在案上,对着一盏孤灯鼓捣一团东西,他身边有个小梯子,搭在紧闭的天窗上。
      田雨感觉有些地方不对劲——这人的脑袋大得出奇而且在灯光下黄得邪乎,眼睛是两个黑窟窿,脸上没有鼻子。又过了一会儿,田雨辨认出那是罩在他头上的一个绷着黄绢的架子,不是他的真面目。弄玉牵着他的手走到那人背后,灯光透过那团黄绢,使田雨战栗:他看见了两个头,它们的剪影一大一小,后脑勺顶着后脑勺,大头长着山羊胡子,小头比成年人的拳头略大一点,像一小截藕似的生在他的后颈上,从侧面看,小头的鲤鱼嘴一张一合,不知是在喘气还是在说悄悄话。
      弄玉管这个怪物叫“双头人”,她和双头人说话时,黄绢笼子里像开水冒泡似的咕噜着,伴着蚊子叫的杂音,仔细听是大头小头在抢着说话。田雨勉强能听懂大头的意思:有一个伟大的试验就要成功了。双头人举起手里的东西——一只白纱笼,他头上的黄绢架子也跟着扬起来。大头深情地凝视着白纱笼,山羊胡子动情地哆嗦着,小头也左右摇摆,努力想转过来看清杰作,但是大头不给它让道。大头说:“这东西会飞。”小头摇摇晃晃、哼哼唧唧,田雨对听不见的声音特别感兴趣,就鼓起勇气问双头人:“它在说什么?”大头回答道:“它说——真了不起啊。没办法,它一天到晚打搅我。”听见这话,小头伤心地哭了,哭声细若游丝不惹人讨厌,田雨知道了:小头是个人来疯,是三岁半的孩子。
      双头人手里的纱笼,是极纤细的竹丝撑起来的,里面挂着一团狐狸毛。双头人把它放在庭燎的火焰上,狐狸毛就燃烧起来,火焰充满了笼子,奇怪的是纱面并不燃烧。他松开手,笼子就飘到屋顶,火焰熄灭后笼子又缓缓飘落,刚好经过小头面前。小头乐了,细声细语赞美道:“好棒啊。”大头说:
      “这是金液泡过的绢,水火不侵。火是永远上升的,只要物质中容纳了足够的火,就能飞升。”
      “你能让人飞起来吗?”田雨问。
      “暂时还不能。不过人们可以坐大一点的火笼子升上天。它可以用来攻城。”
      “如果匈奴人发明了这种东西,我们的城堡是不是就守不住了?”弄玉问。
      “他们不会发明的。因为他们对火的了解还太少。”
      弄玉让双头人找一套棋经,双头人来到书库里,准确无误地从十六排木架中找到了它,他不是凭眼睛,而是深海鱼的知觉找书的。在那个难以忘怀的下午,双头人还提到了隐身术,那是他梦寐以求的法术,从受人耻笑的童年到深居简出的七十二岁高龄,他毕生都致力于隐身术的研究却不得要领。查阅了很多古书才使他明白:一个人要想隐身就得先学会在阳光下隐藏自己的影子。“这是比飞行还要伟大的事业,”老人说:“一旦成功,士兵在战场上就可以来无影、去无踪。”一年来他天天在阁楼上修炼,关注影子的深浅,他期待影子的消失到了心无旁鹜的地步,而它确实在慢慢地变浅,当他终于看不见影子时放眼一看,周围正在下大雪,原来影子并没有消失,而是根本就没出来。
      双头人与影子殊死搏斗之际,愚公们与大地的较量也是如火如荼,下雪天他们也没停过。他们刨出黄土、砸烂石头、切断树根、锹开冻土,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狱里。土质越来越硬,越来越古怪,大雪纷飞的一天,铁锹碰到了一团硬邦邦的死疙瘩,敲起来咚咚响。底下的人不停地敲,喊道:“听!听!这是他娘的什么玩意?再送两只火把下来!”这东西听起来不像石头,他们就没砸。经过两个白天、一个晚上仔细耐心的挖掘,他们起出一口大缸。
      为了把这口缸吊出来,辘轳上的绳子只好换成铁链。他们铲掉厚实的黄泥、拍死千年的白色蜈蚣、揭开沉甸甸的瓦盖,被一股混着辣味的奇臭熏得四散飞奔。等缸里不冒烟,人们再次聚拢来,看见一具骷髅像虾米那样窝在里面,头颅夹在两根腿骨之间,骨头上有蜂窝状的小孔,肋骨下面散落着一些黑色碎片,他们掏出来看,有人说像前年面条带回来的乌龟壳,上面刻着的鸟头文也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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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13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老愚公认得这是几千年前的瓮棺葬,他说那时候贫民的尸体都是直接挂在大树上让兀鹫的肚子来安葬的,他说那时候只有贵族家里才有瓦缸,也才置办得起瓮棺葬,所以地底下肯定有奇珍异宝,他说那时候的蓝田玉用来铺地砖也铺墓道,金子用来做碗筷,正是由于金子、玉石都被古人埋在地底下了,今天的人们才那么稀罕它们。群情激昂,又往下挖了三尺深,结果除了一些带灰斑纹的贝壳和碎瓦片,什么也没找到。

      找水变成了挖宝,宝又没挖着,愚公们一下子蔫了。这口井成了填不满的烂洞,从里面刨出的泥土积成小山,要把孔雀的门堵死了。他们正准备以挖井的耐心把土填回去,百里冬提醒道:
      “既然有个洞,就用上好了,可以装兵器。”
      于是地洞被填到两丈深,扩展成梯形,筑上阶梯,铺上石头,成了兵器库。洞口做了一个很隐蔽的盖子。之后有一年,云中郡守接到这个城堡私藏兵器的举报,带兵来挨家挨户搜查,仅仅找到十几把铁剑,没发现地洞。
      双头人把龟甲碎片拼起来,认了一个月,然后把它分成四个部分:一、叙述墓主生平。此人是一千五百年前夏朝孔甲王的巫师,家乡在此地,当时黄河边有大象、犀牛、竹子,孔甲亡国后他便回乡隐居。二、关于祭祀、礼仪、星相、历法、乐律的知识。三、对墓主经历的历史事件的记载。四、方术秘笈,包括蛊术、咒术、点金术、长生术、求雨术、止雨术、降雷术、避雷术、开山术、渡水术、透壁术、神行术、飞行术、定身术、夜视术、隐身术等方面的智慧结晶,随便哪一种都够一个人琢磨一辈子的。双头人对古人的博大精深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着手配制隐身糖浆。这期间弄玉来过,她问双头人:“古时候的蓝田玉用来铺地砖吗?”双头人心不在焉:“谁说的?”弄玉说:“愚公。”双头人说:“胡扯。”田雨成了双头人的常客。这个安安静静的孩子很讨老人喜欢,开春以后,双头人便差他去采集屋里没有储存的隐身术原料——什么粘着露水的柳枝啦、白鹤的羽毛啦、兰花的根之类,有些东西鬼才知道哪有,田雨也顺便帮容氏摘几筐野桃花回来。
      在这大好春光里,双头人熬出了一罐深红褐色的浓汁,里面有他自己的头发和脚趾甲的溶解物,照孔甲王巫师的鸟头文的叙述,到这一步,只剩一件事可做了:喝下去。喝了,大头小头就可以畅游在人间了。面临这继往开来的时刻,双头人反而战战兢兢,不敢轻易把这罐与其说是隐身糖浆倒不如说更像化骨水的东西吞下去。田雨只觉得柳叶上的露水全是自己的功劳,于是他也要一份,双头人扬起那团黄绢,嗡声嗡气地说:
      “可以。不过要放进你自己的东西。”
      田雨相信,隐身糖浆不会比要饭时喝的泔水难喝。他找出一个小瓦罐,倒了一小半糖浆,又找了一把小刀,把自己的头发和脚趾甲削下来,扔进浓汁,它们转眼间就化了。他皱着眉头灌了一口,味道不像想像的那么坏,除了微微的尿味,主要是甜味。他把剩下的全都喝了,抬头问双头人:
      “我还在吗?”
      双头人提醒他:“念咒语。”
      田雨一字不差地背了一遍、又一遍,过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他翻来覆去地问:
      “我还在吗?”
      难以形容双头人的绝望。他看见的田雨与刚才、昨天、前天、大前天……的田雨一样不透明,既没有成仙之前的飘飘然,也没有下毒之后的狰狞相。双头人捏了捏田雨的胳膊,他的细骨头也是硬邦邦的。药方没错,咒语没错,田雨也诚心可嘉,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事实证明这是一罐涮锅水。双头人盛怒之下,把瓦罐摔了个稀巴烂。
      田雨怀着一肚子鬼东西跟百里桑下了一盘棋,小输。晚上他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做了一个很爽的梦——他贴着城堡的屋檐飞呀飞,飞到屋顶,饱览夜幕下的原野,受原野的诱惑,他飞出城堡,来到阴山上,追赶夜奔的狐狸,从随风摇摆的柳枝上舔露水,心里万分舒坦。天亮后他浮在粉红的桃花云上滑行,飘过芨芨草正在蔓延的草甸,闻到沙蓬糊糊的香味。他回到城堡里,看见百里桑在踢蹴鞠,就说:“喂,我回来了。”百里桑没理他。他觉得大白天在空中飞有点傲慢,就谦虚地下地走。碰见田鸢他又主动打了招呼,田鸢急着往厕所跑,没理他。莺夫人站在家门口,也不理他,他从她身上毫无阻力地穿了过去,看见另一个田雨在床上酣睡。一道来自灵魂内部的闪电震得他失去了知觉。醒来时他看见房梁。
      早晨碰见百里桑他问:“你今天早晨踢球了吗?”百里桑说:“你怎么知道?”看见田鸢牵马过来,他问:“百里桑踢球的时候,你在往厕所跑吗?”田鸢说:“那可不?”他回家问莺夫人:“我哥早晨上厕所的时候,您在门口站着是吗?”莺夫人纳闷:“你没睡着?”
      田雨明白了,早晨看见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他知道隐身糖浆显奇效了,但他并不开心。飞起来那玩意到底是什么?是隐身的自己吗?为什么床上又有另一个自己?想来想去,他觉得放出去的是他的灵魂。他听说只有死人的灵魂才能脱离躯体,这么看来,万恶的糖浆把他毒死了一阵子,后来不知怎么又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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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络小说】隐身

      吃午饭的时候弄玉问田雨:“又不开心了?早晨大家说你变了个人。”他没吭声。他在想:“死都死了,怎么又能回来呢?这毒药还会发作吗?”他越想越害怕,就到弄玉屋里看棋经。他恍恍惚惚看见母亲坐在床头,便将一切和盘托出——双头人的红汤、夜游、隐身术、灵魂穿越肉体的奇迹……弄玉安慰道:
      “汤里可能有毒蘑菇吧,阴山上的毒蘑菇,吃了能产生幻觉。”

      听了这话,田雨稍微安心一点了,他在地席上伸伸懒腰,然后埋头看棋经。弄玉斜倚在床沿上写她的浪漫故事,屋里静得出奇,她只听见自己均匀的呼吸声。采桑女变成王太子妃时,她抬头长舒了一口气,这时她发现田雨趴在书案上睡大觉,她笑着用鸡毛掸子拍他的脑袋,他一动不动,她下地来摇他,发现他眼睛闭得像死鸟一样,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两颗兔牙,气若游丝。她大惊失色,奔向莺夫人住的屋。
      实际上这时候田雨感觉好极了,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堆精致的东西——绣纱香囊、螺子黛、眉笔、玉簪、牛角梳子、珍珠粉……他沉浸在闺秀浓香之中,往远处看,是小姐的雕花紫檀木床,挂着半透明的红纱罗帐,四角垂五色香囊,一只蜜蜂嗡嗡地绕着香囊转了一圈,发现它不是花,又飞走了。床上有一张案子,摆着木简和笔墨。此刻,田雨的灵魂在小姐的镜子里。
      他回头看,背后是深不可测的黑暗渊薮,原来,镜子处在两个世界之间。他心慌意乱,害怕失足掉下去,转念一想自己根本没有脚,又放心了。他想离开镜子却做不到。杂沓的脚步声传来,他听到莺夫人的哭声,听到小姐的声音:“八成是吃了花蘑菇了。”他看不到这些人也看不到自己的肉身,他的视线被梳妆台的侧面挡住了。嘈杂声渐渐远去,他像从水面沉入了安宁的水底。整整一天都没人来照镜子,也没有人上床玩,他感到寂寞。过了很久,眼前的一切变成了桔黄色,他知道庭燎点燃了。一张美得难以形容的脸出现在面前,他认出这是大小姐。她解下马尾辫上的丝带,顺便照照镜子,但很快就离开了,过一会出现的景象令田雨目瞪口呆——小姐来到床前,把白天穿的衣服一件件往下脱,只剩下胸衣和内裤,田雨隐隐约约感到心慌,但主要是震惊:好啊你们这些女的,长得跟鱼一样。这条美人鱼换上绉纱睡袍,上床看了会书,然后放下书简,吹灭了庭燎。
      早晨弄玉抹面霜,把梳妆台弄得当当响,吵醒了田雨,他在镜子里喊:“喂,把我弄出来!”弄玉听不见。她走以后田雨睡了个回笼觉。再醒来的时候,他发现在自己躺在一片光可鉴人的木地板上,上面用黑线画满了规规矩矩的方格子,周围有大大的圆圆的扁平的石头,它们只有两种颜色:黑或白,它们在木地板上有倒影,往下看自己也有个白白的圆圆的倒影。他明白了:这是围棋盘,自己进入了一粒白色的围棋子。远处有一座大山,长满黑松树,往上看是一张人脸,原来黑松林是他的大胡子,据此判断,下棋的是弄玉她爹。忽然间地震了,随着震耳欲聋的哗哗声,他被卷入一个黑洞,周围紧紧地贴着其它的棋子,他明白有人中盘认输了,他们正把棋子往盒里收。稍待片刻,外面又乒乒乓乓打了起来,说明下一局棋开始了。百里冬拍烂棋子的恶习尽人皆知,田雨便在盒里祈祷:“天则灵,地则灵,西王母娘娘快显灵,别让弄玉她爹执白先行,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转念一想,又觉得拍烂了也好,灵魂正好解放出来。他又念:“左手指七星,右手指北斗,天上二十八宿,地上九曲黄河,吾奉上界天官令,吾是下界避难人,落在棋中不自由,快让黑胡子解救吾脱身则个,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跟双头人学的鬼话全派上了用场。太上老君再急,弄玉她爹不急,直到收官才把田雨拍出去,也没拍烂。田雨放眼一看,自己落入了黑棋的铁桶阵里,完全是无理的打入,在劫难逃,他心里说不出有多着急,他也不明白,自己替棋局瞎着他哪门子急。白棋接二连三被百里冬扔进战场,个个流露出陪葬的绝望表情,因为黑棋的铁蹄是越追越紧了,它们死到临头了。这支敢死队,最终落得作为棋子最悲惨的下场——被稀里哗啦拣了出去,田雨呐喊道:“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
      田雨再一次醒来的时候,钻进了一只土鳖的身体。上方传来莺夫人的哭声:“他真的把自个弄丢了,瞎子早就说过……呜呜呜……”田雨明白这是在自己屋里,上面是床,自己的肉身就在床上摆着。离得这么近还不能回去,他真的有点生气了。又听弄玉说:“他告诉过我,前天晚上就丢过一次魂,后来又找回来了,没事的,您别担心,啊?”田鸢说:“这不还有气吗。”田雨奋力爬出去,在亮光下拼命走动,他要用足迹划拉出一行字:我是田雨。正在诚心诚意地这么做着,听莺夫人惊叫道:“一天扫八次地,还是有土鳖!”接着一只大鞋板不由分说从天而降,把土鳖踩死了。
      这就给了他一天变化两次的机会。再次展开视线,他发现自己被二十多只母鸡团团围绕,满地都是鸡屎、谷粒。这些母鸡吃饱喝足、百无聊赖,有的在地上刨坑、有的在梳理身上的羽毛,一副窝里乐的模样。他往下看,自己也有一对鸡爪子,比她们的还大还粗,威风凛凛。“太上老君啊,我怎么变成了一只活公鸡!”田雨真是懊丧到了极点。目前的处境是:他根本不能驾驭自己的灵魂,灵魂在城堡里乱蹿,碰到哪儿就往哪儿钻,不管是活物死物、看得见看不见、摸得着摸不着。现在只好等待它偶然回到肉身里去了。气愤难平的田雨驾驭着公鸡的身体跳上一只只母鸡的背,狠狠地啄她们,用鸡类的语言叫骂:“让你们吃!让你们窝里乐!”母鸡们议论纷纷:一个平日里万般温柔的鸡郎君,怎么转眼间歇斯底里起来。这事过去几年以后,有些老得下不出蛋的母鸡跟新来的童子鸡拉家常,还念叨说:那只金黄色大公鸡,本来是个万般温柔的鸡郎君,不知怎么突然发起疯来,把鸡圈闹得乌烟瘴气,被揪出去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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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络小说】隐身

      田雨的翅膀被一只铁钳般大手揪牢,眼看明晃晃的菜刀向自己的喉咙逼过来,害怕得不得了。虽说杀了鸡他就又一次解脱了,可这玩意儿会疼的啊!他拼命喊叫,那个杀鸡的仆人心狠手辣,割开鸡脖子,就在这时,杀鸡人听懂了公鸡最后一声惨叫:
      “是我!”

      鸡说人话的事情迅速传开,莺夫人揪住杀鸡匠问:“它说什么?”杀鸡匠战战兢兢地回答:“它说:‘是我!是我!’”莺夫人一听就知道是田雨,竟要跟杀鸡匠拼命,大家七手八脚把她拉开,劝她:“鸡临死前就是这么叫的,别信那家伙胡扯。”杀鸡匠暗想:“我听得真切,最后那一声,分明是人话,不是鸡叫。”但他没敢说出口。
      莺夫人坚信:公子的小魂正忙着投胎,刚离开这只公鸡,不定会钻到哪只鸡肚子里,或者找六畜也未可知。她以亲生母亲般的执著,替若姜的在天之灵守着鸡笼子,没日没夜从每一只鸡身上寻找异象,捎带注意鸭子、鹅、孔雀、牛、羊、马的动静。城堡的夜空中飘荡着令人心碎的招魂曲:“魂兮归来!勿留异乡!魂兮归来!与娘同归!”百里冬和容氏大为震惊,向旁人打听,方知田鸢的弟弟丢了魂、公鸡临死说人话。他们赶来查看田雨的病状。见一屋子人,“不死草”正掰开田雨的牙,往里灌催吐的药。弄玉说:“都灌第五次了,什么也没吐出来。”万般无奈之下,百里冬请来了双头人。此人戴着黄绢踯躅而来,吓得满屋人退后三步,田鸢不胜惊讶:“我来城堡里快三年了,竟不知还有这么个人!”弄玉把老人搀扶到病床前。双头人透过黄绢笼子一看是田雨,长叹一声:“作孽呀!”小头小声埋怨他:“瞧你熬那点迷魂汤。”旁人没听见。双头人号完田雨的脉,又回去抓了一把谁也没见过的陈年药草,让“不死草”点燃来熏田雨,这么折腾了一宿,田雨还是没醒过来。
      莺夫人发现了异常情况——有一只母鸡整天趴在草堆里咕哝,死活不肯把地方让给别的鸡,一看就知道在孵蛋,她怀疑田雨投胎到鸡蛋里去了。上午,她迫不及待地掀开母鸡的屁股看,果然有一只蛋。她下定决心等到小鸡孵出来那一天,中午田鸢送饭来,她也没动一筷子,她稳稳当当地、满怀希望地坐在鸡笼前,弄得整个城堡的人为之动容,没人练剑也没人玩耍。那只鸡刚跳出来吃东西,她又钻进鸡笼子。蛋没有了。她在里面团团转,弄得母鸡们很不高兴,那只孵蛋鸡还耸起毛来啄她。她刚出去,母鸡又跳进草堆。第二天早晨它下了一颗新蛋,下午蛋又消失了。这事反复几次之后,莺夫人那濒临崩溃的脑子里产生了一个有条有理的想法:
      “这只母鸡坐在鸡蛋上,鸡蛋就丢了;田雨碰过的东西,也会莫名其妙地丢。这说明什么?——这只鸡,它才是我的田雨!!!”
      她发誓一辈子不离开这只母鸡。人们纷纷替她想办法:“把这只鸡带走吧。”“把这只鸡杀了吧,把血滴在田雨脑门上。”……她既没有力气离开这里,也不忍心杀鸡。找过孔雀的面条眼尖,看见母鸡在草堆里乱扭,就说:“那只鸡不太对劲。”大家问:“快说,怎么不对劲?”面条二话不说,钻进鸡笼子看,过一会,他出来宣布:
      “它在吃自己的蛋!连蛋壳都吃下去了!”
      这件事无情地证明母鸡不是田雨。那么田雨在哪儿呢?那几天,他曾变成风,刮过刚刚发绿的柳树枝条,力图发出人声,但极其微弱;曾变成尘土撒在莺夫人眼睛里使她清醒,却被她的泪水冲了出来;他曾进入一窝蚂蚁的集体灵魂并诱使它们在大树根底下排列成“我是田雨”四个字,偏偏这地方人迹罕至;也曾进入一粒米,等待莺夫人吃下去,在她肚子里重新孕育并出生,让她变成自己真正的母亲,可惜她不动筷子。总而言之他想尽办法提醒大家,都无济于事。后来他干脆听天由命了。对他自己来说,脱离肉身的感觉是很好的,在冥冥黑暗中,他来了,周围的一切因他而耀眼,这时他变成了火,心中荡漾着豪情。他被人举着,在半空中移动。鸡舍的木栏被它照亮,空地上坐着一个痴心不改的娘,口中念念有词,发出找不到田雨就去找若姜的毒誓;而若姜的催眠曲随着夜风飘来,伴着木鸢时代的种种呓语;这团火无可奈何地笑着,继续移动,把抖动的光芒投射在黄土墙和窗户上,那里还悬挂着去年端午节的一缕干枯的艾草;它照亮门槛,听见容氏悲天悯人的叹息;绕过床帐,在招魂草熏烟的缭绕中,目睹一具被人遗忘的躯体,母鸡或鸡蛋已经取代了它存在的意义。他也曾变成记时的沙漏,体验身不由己随时间耗尽的恐慌,以十一岁少年不可能拥有的智慧,理解了生命的短促。在魂游期间,他既是田雨又不是田雨,即是今天也是将来。这种感觉在他清醒后变得模模糊糊难以描述。当他呻吟一声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想到今年夏天他就满十二岁了。
      这场风波过后,一道陈旧的户籍证明交到了莺夫人手中,说明田雨是按照建国之初的徙民实边令强行迁往边疆的移民,作为离乡背景的补偿,朝廷免除这批人四年的徭役。莺夫人掐指一算,田雨从十七岁到二十一岁可以无忧无虑地读书认字,二十一岁之后,这位血统纯正的公侯之子,也许会到城墙上搬石头,也许不会。
      田雨怀念魂游中那支照亮一切的火炬,他隐隐约约觉得书中有,就比以前更勤地往书库跑。从此以后苦闷的隐身术作坊敞开了大门,百里桑也时不时进来找本诗集。双头人闩上小套间的门,接着搞隐身术,两个头一同栽入书简、甲骨、药草、隐语的迷宫。小头不停地冷嘲热讽,大头忽然明白:不搞出个切头术来,隐身术就没指望。田雨在外屋翻来翻去,翻出一些类似《山海经》的奇书和一些方术书籍,都看不进去。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书,就重新研究棋经。魂游以后他那丢东西的毛病忽然好了,连棋子也不再失踪。他的棋艺突飞猛进,有一天他和百里桑约定,赢一盘多让一子,结果让到四子,还是赢了百里桑。牛儿哥跟田雨下棋,索性抓起一把黑子,数也不数,问:“这么多够吗?”然后把它们撒到棋盘上作为自己的开局。百里桑终于承认有人在围棋上的天赋超过了自己,一旦如此,他就鄙弃了围棋。他还有诗歌。他不像梦遗前那样穴居了,他观察周围日新月异的生活,听人们讲述历历在目的往事、透露深信不疑的梦想。他写隐身糖浆经久不散的苦味和双头人的苦心孤诣,写武士们迎着朝霞走进空中的竞技场、陶醉于木剑下面的虚拟的胜利,写总能预见大好前途的愚公们,他们从黄河南岸拣来一块黄里透红的石头,就劝他爹在那儿开个铁矿,还有沉浸在回忆中的莺夫人,她冷不防会说出一些貌似平凡实际上很抒情的话,百里桑用其中的一些做了诗歌的标题,比如“那年冬天,我拖着他走了五十里雪地”。他也许并不是城堡里第一位诗人,如意小时候喜欢哼童谣。当他激情四射地站在食案上朗诵时,不管大家为之动容、无动于衷还是冷嘲热讽他都乐此不彼,因为在这番闹哄哄的光景里不出个把诗人是说不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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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13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田雨还在找书,重重叠叠的卷册好像永远也翻不完,好书没出来,他倒养成了站在书架前就想大便的毛病,弄玉大笑着告诉他:这是成为真正的文人的迹象。他冲锋上了一趟厕所,回来继续找,不知不觉又找了半年。一个北风呼啸的晚上,城堡里骚动起来,他也浑然不知。书库的门被人撞开,他才抬起头来。他看见一个人裹在龙虾似的壳子里,头上戴着闪闪发光的铜盔,头上插一根雉鸡毛。

      “打扰了,”那个人和蔼但威严地说,“奉云中郡守之命,搜查民间兵器。”
      军官一挥手,进来一队士兵,在书架前后谨慎地摸索着。田雨出门,看见满场院的官兵,火把通明,长戟黑影林立,旌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场院北边,几匹铁骑围着一个白色人影团团转,田雨走近前去,看见被围住的人是穿睡袍的百里冬,骑在马上的都是身披黑铠甲的军官。一位军官举着城堡里的木剑喝问:“就这些东西吗?铁的呢?”百里冬的声音更大:“没有!”另一位军官说:“搜出来可是黥为城旦之罪!”说着说着,在易水打过仗的门客被士兵揪了出来,士兵们举着他的铁剑向军官报告,军官便下马将百里冬推进了屋。容氏提着个大包袱跟了进去。
      军官们出来以后宣布继续搜,有私藏兵器的就带走。当兵的挨家挨户搜查,却没有人注意井口。他们搜出十几把铁剑、几张弓和不知多少枝箭,带走十几个门客。过两天这些门客又回来了。莺夫人悄悄告诉田鸢、田雨:
      “带人来的是新上任的郡守,那个嚷嚷着‘黥为城旦’的军官是郡尉,跟老爷原有交情。容夫人送了二百斤黄金,才把事摆平。”
      田雨又钻进了书库。他随手掏出一卷书,看见某人把敌人的头盖骨涂上油漆当尿壶使,被深深地吸引了,这时他才明白:死而复生的他,想看看人类的真实故事。看下去,他认识了一个刺客,此人为已经变成尿壶的旧主报仇,不惜毁容、吞炭,蹲在厕所里谋杀仇人,但他没有成功。刺客名叫豫让,他要杀的人是赵襄子,是一个国王,头盖骨变成尿壶的人是智伯。这是一个历史故事。田雨想弄明白他们之间何以产生如此深仇大恨,便从头开始看。他弄明白了:智伯和赵襄子原来都是几百年前的晋国的大夫,大夫这个官,比国王小,但已经威风得不把国王放在眼里了。像这样的人物,当时在晋国总共有四个。赵襄子何以那么恨智伯呢?因为智伯以前瞧不起他,老是欺负他,比如把酒倒在他头上。开始,田雨觉得智伯这人挺不是东西的,干嘛欺负老实人呢?往后看,他却渐渐理解了智伯——原来智伯想当国王,要给其它人下马威,赵襄子最不买他的帐,他就专门跟赵襄子找茬。
      赵襄子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也想当国王,只不过藏着野心不说。后来智伯先动手,杀了晋国的国王,又扶持一个跟他不相干的糊涂蛋当了国王。田雨纳闷的是智伯既然已经杀了国王,为什么自己不去当?后来他明白了:周围还有三个跟他平起平坐的大夫呢,不把他们干掉,他是坐不稳当的。于是他就兴致勃勃地往下看。智伯终于发威了,把赵襄子围在晋阳城里,要用水淹他了。这时简椟漏掉了一截。
      田雨满心希望淹死赵襄子,成全智伯的伟业,可惜他已经预知了结果——智伯的头盖骨变成了赵襄子的尿壶。旁边的简椟写赵襄子当国王以后的故事,他跳过去。后面还有很多很多卷书、很长很长的故事,这一柜子简椟都是讲述几百年战国历史的。就这样,田雨忘了吃饭,忘了下棋,忘了小套间里那个忙于屠杀小头的双头人,鬼迷心窍地活在了历史中。
      田雨把简椟拿到弄玉面前,张口就问:“国君们有脑子吗?”弄玉笑着说:“这话从何说起?你看什么书呢?”瞟了瞟田雨的书,她又说:“这是野史,你应该学点正史才对。”田雨说:“我问国君们为什么那么傻。”弄玉说:“有聪明人替他们操心呗。”那段时间田雨正琢磨说客们的事。他看见有一种人不种田不经商不练武,凭一张嘴巴影响着历史的进程。每当有一个昏君要干昏事,就有个文人跳出来摇唇鼓舌,把一些看起来是那么简单的道理讲给国君听,哄得他服服贴贴。仔细琢磨,其实这样说也行,那样说也行。他们随便拿出一套说辞,就牵着唯唯诺诺的国王走,在战国的土地上导演闹剧,杀人如麻,让自己飞黄腾达。商鞅有什么本事呢?他会使用武器吗?可他规定冲锋陷阵的人斩几颗头颅能晋爵一级;他自己斩过一颗头颅吗?可他一戴头盔就是将军;他给老百姓发身份证,自己却没有。考虑到商鞅没有身份证,田雨预感到他要出事,后来果真出事了。说客们的表演到苏秦身上可谓登峰造极。他轮流给六个国王灌迷魂汤,结果挂上了六国的相印。田雨觉得国王们能听信他的鬼话实在是不可思议。他对燕文侯说:赶紧跟赵国结盟吧,赵国紧挨着燕国,他们迈迈腿就能打过来;那他为什么不说:跟秦国好吧,秦国最强大,你们俩合起来可以夹击赵国?就凭类似的花言巧语,此人弄到几百辆漂亮的车、上千斤黄金、上百对白玉、无数匹绸缎。在田雨的记忆中,这些好东西是模模糊糊的,他离开丞相府时年仅八岁,心中只有关于血统的笼统概念,还是被乞讨的遭遇衬托出来的。苏秦衣锦还乡,那个挤兑过他的嫂嫂跪在地上连头不敢抬,田雨替他感到痛快。他一度迷上苏秦,但是他对强大的男人的兴趣像他哥哥当年对成年女人的兴趣那样多变。很快他又迷上了张仪。这家伙,油嘴滑舌、八面玲珑、臭不要脸比苏秦有过之而无不及,挺讨人喜欢的。在外交中,他说话可以不算数,又不会输,耍起赖来装傻充楞,在田雨看来也无可非议。他跟楚国耍赖,把口口声声答应的六百里土地变成六里,这种事,在整套书里只有张仪做得出来,更妙的是,他这么不要脸,楚国的讨伐军还是被他带领的秦军打得灰头土脸。就这样,他居然还有脸、有胆进楚国,大家都以为他死定了,结果他顺着楚王的毛捋,又把楚王哄顺溜了。说他是外交官,他倒像个间谍。只要书中出现张仪的名字,他就眼睛一亮、心中一喜,实际上他把自己当成了张仪。有一个潜在的动机他还没意识到:张仪所效忠的国家与他所在的国家是同一个,他也不知道:今天的帝国已没有什么对手需要靠说客来摆弄了。十四岁的田雨捧着一卷写满字的木头,小魂又丢了,现在它轮流附着在不同的说客身上,跟着他们摆脱贫贱的少年时代、飞黄腾达、让所有瞧不起自己的人都“前倨而后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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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14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他惊讶地发现,只要他迷上某个人物,此人的命运就按照他的愿望来发展,除非预先知道、或中途被别人告知坏的结果。先来看那些坏结果吧:在最早的故事中,智伯水淹晋阳失败,这是由于他事先看到智伯的头颅变成了尿壶;吴起被大臣们的弓箭对准时,趴在楚悼王的尸体上避难,群臣不敢轻易放箭,看到这里后面的简椟丢失了,下一卷书也没有后文,他忍不住向弄玉打听,刚刚陷入间歇性失语症的弄玉写了张布条:“中无数箭,连同楚王的尸体”,这又是一个坏结果,但既然暴露了,田雨就没法相信别的结果了,他只是后悔贸然向旁人打听而不是自作主张地把吴起脱身的结果写在新的木片上、续到简椟上成为历史。一旦他汲取教训,专心介入历史,历史就不再违拗他的意志了。赵武灵王在胡人的追击下得以脱身、庞涓这个人面兽死于非命、商鞅这个酷吏得不到好下场、苏秦发迹、淘气包张仪从楚国活着出来、范睢收拾了须贾……都是他迷恋、希望、后来又发生了的。面对接踵而来的好结果,他觉得自己不像在读书、倒像在写书,这套书不像是历史、倒像是自己的妄想。如果它真的是历史,田雨不得不承认自己有某种无法理喻的能力,粗略地说是预感。成功的预感的前提是:不知道结果、不通过任何人的告知而仅仅通过这套书到达将来、以及深深的迷恋。最后一项条件值得一提:如果他不迷恋某个人物,预感往往会失效,比如说毛遂,此人出场不错,田雨佩服他跟平原君说的一番自我吹嘘的话,顺便替他想好了对楚王的说辞,但他的命运发展得太快,田雨还没来得及对他产生迷恋,他就扑到楚王面前去了,结果发生了出乎预料的事——毛遂居然像个刺客似的差点对楚王动粗,这种行为进一步把田雨的灵魂从他的身体里赶跑了。仔细思量这些事,田雨不由得怀疑这套书是双头人藏在不见天日的角落、专门用来哄骗那些想入非非的小孩子们的魔法书,用一些虚假的文字帮助他们编故事。只要其中的历史有假,就足以证明这点。他写了一张布条,列出一系列只需要回答“是”或“否”的问答题,交给弄玉,结果他得到了一连串整齐划一的“是”,连一个“否”字也没有。预感如此灵验,引起了他的深思,心中的忧虑不亚于灵魂脱壳那一次。历史上很多事情都是难以预料的,因为它们受到灰尘那么不足挂齿的因素干扰着,比如有一股风把胡人的箭吹得稍准一点,赵武灵王就该丧命。然而他所盼望的事情几乎都应验了,就算赌神也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嘛。他关注起预感的实质来,这种预感针对的都是业已发生过的往事,究竟是事情已经确定、被他猜到了呢,还是因为他这么猜、结果才变成这样呢?那些自以为牢记历史的人,他们的记忆,是否也服从他的意愿——只要他不知道人们都记得些什么?弄玉告诉田雨:吴起中箭了,这时候,她的记忆变成了铁打的、改变不了的;但是,只要田雨抢在她之前、抢在所有人表态之前为历史祈祷,就有可能让弄玉、双头人……所有的人都记得“吴起跑掉了”。想到这里他有点害怕了,这不是预感,比预感更可怕,可能、很可能,是通过深深的迷恋改变历史。
      “我在改变历史,而且改变人们的记忆,而且改变与历史有关的一切简椟、帛书、龟甲的字迹!”这想法令田雨发疯,他抛开那套书,胡乱翻找其它的东西,希望看见什么出乎意料的事。结果,一片龟甲从简椟的缝隙里掉下来,阅读龟甲上的文字,他连预感都无从产生,因为他根本不认识那些鬼字。他怀疑弄玉也不认识,便去打扰双头人。双头人在田雨面前已经用不着戴头罩了,近日来他用尽稀奇古怪的药草使小头日益缩小、大头一天比一天开心。他用很大一块缣帛,为田雨写出了全部译文:
      蓬莱之蓍,瀛洲之甲。斫而不分,昭昭盈盈。
      千年一占,天子得之。未见羡门,焉知其数。
      钧台一宴,五德不再。糟丘十里,四世而陨。
      七窍剖心,玉衣赴火。九鼎无光,以下乱上。
      六马之乘,水德之始。缁衣封禅,维始皇帝。
      七月沙丘,鲍鱼之臭。三月大火,亡秦者胡也。
      他说这是整个的历史,从诞生到毁灭。要是相信他的话,田雨就得把每行字当成五百年来看。实际上这不过是面条带回来的反动歌谣。田雨又绝望又庆幸:绝望的是再也不能篡改历史了,历史都摆在面前了,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庆幸的是不会在这屋子里发疯。当他回到人头涌动的餐厅时,明白什么迷恋啦、改变历史啦全是疯话,自己充其量算得上是一个会看书的人,看了前面的会猜后面的,如此而已。疯念头只能产生在双头人密室的庭燎下,它的光芒微弱得连自身都难以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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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14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碎米荠开小白花的时节,一个脸像煎肉一样的老叫化子来了。“不死草”正在给一个闪了腰的武士敷药,老叫化子上来捏了捏,那个武士马上觉得自己换了个腰。人们问他的来历,他说:
      “我给鄂尔多斯高原上的林胡人当了十一年巫医。”

      他脸上重重叠叠的烙印,是林胡人为了帮助他牢记“任何奴隶都逃不出鄂尔多斯高原”而留下的记号。十一年中他跑了十五次,脸都被烙铁烫扁了,鼻孔成了朝前开的两个红窟窿,半边嘴唇肿得像腊肠,半边嘴唇没有了,说话的时候有些声音从鼻孔漏出来,呼哧呼哧地响。他说,烙铁算是客气的,因为他有特殊的才能,匈奴人才留了他一条命,那些做饭或喂马的中国奴隶逃跑,男的被抓回去,就被马拖成肉片,或者用羊腿那么粗的钉子钉在树上,女的,就往裤子里放一条蛇。
      “我跑不动了,他们倒把我放了,因为他们弄到了一个更好的。”
      “不死草”很高兴有个同行陪他喝酒,他掏出在心灵瘟疫中记录病情的一箱子木片来跟他切磋,老巫医捂着鼻孔,用稍微清楚一些的声音,向“不死草”、也向所有医生的理智发起挑战:谁说互相洞悉心灵是一种瘟疫呢,也许它恰恰是正常的;相反,依赖声音而不通过心灵来交流才有可能是真正的瘟疫,由于它发作时间过长,我们错把它当成了健康。“不死草”听见这种谬论,连辩论的兴趣都没有。当他换上一件洗得发白的外套准备出诊时,老巫医辨认出“没有不死草”这几个字,呼噜呼噜地说:“不死草是有的!那是一种绿色、紫色交错的鸡冠花,产在昆仑山上,代替我留在鄂尔多斯高原上的那个人用过它。”听见这些鬼话,“不死草”对他的医学知识加倍地同情。后来老巫医用勤快博得了“不死草”的好感——凡是上山采药、进城跑腿的事,他都包了。半道上,他用善行为十一年为虎作伥的日子赎罪。他只是推拿,所以随时随地可以开诊所。许多柱拐棍的人、长年累月这儿疼那儿疼的人、扶在门框上等死的人被他救了。这个怪才,用喝杯水的工夫就可以把人弄好。云中出了个丑八怪神医的事很快就传开了。
      弄玉陷入了有生以来最漫长的失语期,早在一年前田雨问她国君们为什么那么傻的时候她就哑了。百里冬重金请来的名医在她身边转来转去,使她分不清哪些是药哪些是羹,自从去年冬天她按照九原郡守从咸阳的御医那儿求来的方子吃了一些无用、无害又无辜的药以后,连耳朵也聋了。在餐厅里,人们的笑容、一张一合的嘴离她很近,声音离她很远,越来越远,直到她连自己的咀嚼声也听不见。她好像在往水里沉,越沉越深,沉到了死寂无声的世界里。她眼睁睁看着竞技场上马蹄掀起黄尘、兵刃碰出火星,只觉得是一些影子在互相碰撞,心灵瘟疫期间在别人心里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无声皮影,那些遐想和回忆就是这样。在适应无声的生活以前,萦绕在她身边的似乎不是此时、此刻的真实图景,而是白日梦和回忆。她心灰意冷地躺在被窝里,相信前十年的间歇性失语症其实是终生聋哑的前兆。写不下去的蓬莱国故事摊在枕头边,床头多了一个拉铃,用来叫仆人。田鸢一看见这冷冰冰的拉铃就心酸地想起母亲。他把饭放在案头,发现她手背上有几个黑斑,有的已经结成了痂,有的还是发红的,显然是用熏衣草烫的。田鸢捧着这只手想,要让她开心一点,只能祈祷心灵瘟疫再次来临。这时候病急乱投医的百里冬打起了新来的老巫医的主意。容氏说:“一个治跌打损伤的医生,让他来治聋哑,不是瞎闹腾吗?”百里冬反问:“瞎什么瞎?他能把眼睛也治瞎了?”老巫医连听也没听说过什么间歇性失语症,但他又一次提起那个人,那个替他留在鄂尔多斯高原上的人:
      “一个燕国人,卢敖,林胡人买他,花的金子跟他一样沉……”
      听到这个名字,百里冬的眼睛燃起来了。三十多年前,把剑从他胸口拔出来、把他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医生,就是卢敖的父亲,那时候卢敖还是个顽童,沉到漩涡里都死不了的顽童。亡国后百里冬和他们失散了,近几年又听见了卢敖的消息,他应该有四十岁了,他不仅是神医,而且,有人看见他在水上走,又有一种说法:他并不是在水上走,而是站在一条黄河大鲤鱼的背上。百里冬找不到他,他没有固定的住所,据说他睡在树上,又据说他住在东海的岛上,还有人说,天上有一条街,卢敖的家在那里……现在好了,林胡人帮百里冬找到了他,不管他治不治得好弄玉的病,为了还他父亲的情,百里冬也要把他赎出来。“小犊子,你出息了,值钱了是不是?像我那头孔雀一样,拉出的屎都是金子是不是?好!我就用比你还沉的金子来赎你!”铁箱子又被牛儿哥从木材库里拖了出来,这回,围棋子被倒出来,四千两黄金被装了进去。但是派谁去呢?牛儿哥有以一当十之勇,却不曾面对千军万马,光头是一名出色的武士,却拙于言辞……想来想去,百里冬只相信自己。他快六十岁了,却还像三十年前一样没人劝得住。
      弄玉躺在黑暗中,心灵的死水中涌来一股冰凉的暗流,把她惊醒了,她来到阳光下,看见一堆系着红绸子的黑盒子摆在父母门前,那是一些散发着幽香、涂着黑漆的木盒,像祭祀的神器一般镂刻着精致的图案,红绸子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字:“丹砂”、“铜镜”、“貂裘”……她想:“这是送给谁的呢?牛儿哥要纳彩了吗?”她看看容氏,容氏正在清点那堆东西,不理她,几个仆人把新的盒子搬过来,也没理她,他们脸上没有丝毫的喜色,她也没法问他们在想什么。她感到自己与人们之间缺少的已经不止是声音,漫长的睡眠仿佛把她变成了隐身人。她心慌得不得了,好像脚底下要生出一个无底洞把她吸进去了似的。她又看了看盒子,在她的奇异视野中,所有的盒子都放大、变形,大得能把人装进去了,光溜溜的盖子鼓了起来,图腾刻在了侧面,红绸子化成了血水,她看见母亲正在清点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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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14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一眨眼,这幻觉消失了。她的太阳穴还在突突跳,心里像猫抓一样,她往回走,在花圃旁碰见田雨。她把田雨拽到屋里,扯出一块白缣递给他,用眼神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田雨写道:
      “二百镒黄金求神医。”

      这规规矩矩的几个字,莫名其妙地加剧了她的不安,淌血的棺材在她脑海中越发清晰了。她抢过缣帛,翻过来,唰唰唰画满棺材,又把一罐红颜料泼上去,抓起这张血淋淋的布往外冲。在没有心灵瘟疫的日子里,要让人看到她不详的预感,只好这样。百里冬看见这张画,以为女儿憋出病来了,他皱着眉头吩咐女仆扶她回去休息,但是弄玉突然跪下来,指指那张画,指指礼品盒,她的手指头是红的,容氏用湿帕子擦,帕子被染红了一半,她的双手还是红的,朱砂仿佛是从十个指甲盖里渗出来的。这不仅震惊了在场的人,也吓坏了她自己,她摊开双手泪流满面,泪水滴到手上,也变红了。
      百里冬不得不重新考虑赎人的事。他在北方太有名了,他这张老脸出现在匈奴人面前,把交易谈成了倒好,万一出什么意外,到头来城堡里恐怕连清点棺材的人都没有,都知道,匈奴人寻仇的本领比狼群还强。这段时间弄玉回到餐厅里,挤出笑容,要在父亲面前装成一个快乐的聋哑人,她的心机似乎没有白费,黑盒子被锁进了库房,铁箱子也不知藏在哪儿了,事情好像就这样算了,她哪知道,有人正抢着干这桩事。一头死老虎被田鸢他们拉进了城堡,那是一头咽了气还暴睁双目、凶光四射的野兽,它活着的时候,吼声震得树叶飒飒落,震得秋风提前到来,震得人心都要蹦出来了。大家围成一圈议论纷纷,弄玉听不见,她猜田鸢迷上了打猎,却不知道他是这头老虎的诱饵。在阴山上,田鸢站在陷阱中央的木桩上,只要腿发软就会掉下去,只要早一步跳出来,躲在树上的门客就只好向老虎放箭了,但他恰好在老虎扑过来的时候跳开,大气都不喘。他这样炫耀勇气,只因为百里冬拒绝了他的请求。他年轻,和当年随荆轲去玩命的秦舞阳一样年轻,秦舞阳自以为勇敢,结果在咸阳宫吓出了屎,百里冬拿不准这个刚刚押过几趟盐车、连人都没杀过的小伙子,面对草原铁骑的轰鸣时会不会乱了方寸,就像秦舞阳面对秦军的怒吼时那样。可是在虎啸中包含着相同程度的死亡召唤。
      一切都瞒着弄玉,在一个莫名其妙的不眠之夜后,她出门排遣无缘无故的揪心,发现一队车马正从东边的马厩开往南边的大门,这不是盐车,不是生铁车,它们太小,她忽然明白里面装着什么了:那淌血的黑盒子,那四千两黄金的铁箱子!她没有追上他们,还在大门口跌了一跤,田鸢在马背上回望时,她看见朝霞在那双鹿眼睛里凝成了金色的亮点。她爬起来,朝他留下的滚滚黄尘,朝那吉凶未卜的旅途无声地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为了我父亲赏给你的金豆子,还是为了什么?
      鄂尔多斯高原的春风断断续续送来游牧者的笛声,田鸢在马上仰望那行踪不定的乌云,太阳雨打湿他的半个肩头而另一半沐浴在阳光中。身边是一车黄金、一车礼品,押车的武士也都像他那样,没见过匈奴人。他们跋涉到青盐泽畔,被那仿佛从乌云里冒出来的千万铁骑裹住了。田鸢听不见同伴说话,也分不清扬尘和乌云,他们被持续不断的轰鸣和一团膨胀的漩涡裹在中央,这漩涡仿佛覆盖了整个草原,它的边缘被旌旗和烈马的斑点填补着,向淡青色的贺兰山剪影延伸。游牧人黝黑的脸上嵌着雪亮的眼睛,身上的羊毛随着气流和喘息抖动,他们在漩涡中心给中国商队留下一小片椭圆形的空地,整个漩涡绕着它汹涌地旋转,把它缓缓拖动,那重重叠叠的轰鸣几乎就要崩溃,将中国车队碾为齑粉。漩涡一直把他们裹到胡人的单于面前。
      单于躺在比四张床还大的十六抬大轿上,枕头是一个横躺着的女人的肚子,被子是另外两个女人的身子,她们一边一个趴在他肩上,给他掏耳朵眼,还有两个女人跪在他膝边,给他捶腿,还有一个童女骑在他肚子上,把头伸进他裤档。远远地看,好像十六个壮汉抬着一窝蚕。胡人的翻译跑来跑去传话,告诉田鸢这买卖可以做,要看金子。田鸢要看人。翻译又穿过两排侍卫之间的长长的通道跑回去向单于报告,单于听了一会儿,突然坐起来,把女人们扒拉开,把童女从裤档里扯出来,指着中国人大喊大叫。随同田鸢来的武士们按住了剑柄,当然这是没有用的。田鸢盯着两排侍卫,心想:应该能冲进去,用短剑抵住他的喉咙。但是没有任何变故,翻译跑回来和颜悦色地说:
      “单于请你们玩几天,姓卢的关在一个结结实实的地方,你什么时候走,人什么时候交给你,到时候他要跑,就不关我们的事了。”
      “先验货。”田鸢说。
      翻译和单于又嘀咕了一通,然后单于骂骂咧咧地系上裤带,让人把他抬上一辆车,让田鸢一个人跟上。他们前呼后拥地前往贺兰山,在一个重兵把守的岩洞前停下了。田鸢很纳闷,这种事,单于何必亲自跑一趟?当单于亲手开铁门时,田鸢明白了:钥匙只有一把,用铜链拴在他的金腰带上。巴掌长的钥匙,前端有齿的那一截有小手指长。老头拧钥匙的时候是闭着眼睛的,拔钥匙的时候还趔趄了一下,田鸢忍不住笑了,心想:他该不是在梦游吧?两名士兵合力拉开铁门,在滑轮的隆隆声中,铁门缩进了侧面的岩壁。田鸢举着火把钻进洞,铁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了,门上有根绳用来拉铃。一个披头散发的小胡子靠在石壁上打盹。当田鸢走近时,他突然睁开眼睛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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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0 08:14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络小说】隐身

      “来啦?”他的口气,好像早就约好了似的。
      田鸢问:“你是卢敖?”
      “是。”

      田鸢盯着他的眼睛问:“你十岁那年到黄河里游泳,差点淹死,被人救起来了,还记得吗?”
      “是黄河吗?我记得是雁门的一条小溪呀,我自己游回来了,没人救我。”
      “恕我不恭,你父亲的痦子长在哪儿?”
      “下巴上,在这儿。”
      田鸢把百里冬教他的问题一一提出来,这个人对答如流,口音是燕山南麓一带的。田鸢说:“你自由了。”
      “花了你们多少钱?”
      “四千两黄金。”
      “谁这么瞧得起我?”
      “一个焦虑的父亲,他的女儿是天底下最美的人。”
      “你不怕单于反悔?”
      “他敢。”
      “你能把他怎么样?”
      “杀了他。”
      卢敖明白这年轻人打算豁出去的东西是什么了,在千军万马中要挟一位王者的下场,他不会没想过吧。
      “你,爱着你主公的女儿。”
      田鸢楞了,他退到洞口准备拉铃,卢敖说:
      “等等!假如他把金子还给你,不要做蠢事!把剑好好的掖在裤子里,别想抓人质,匈奴人不吃这一套!”田鸢将信将疑地回过头,卢敖又说:“匈奴人,贵壮健,贱老弱,公子们本来就盼望单于死,好争夺王位,你把那老家伙捏在手里,正好帮他们做了自己不敢做的事。你明白吗?”
      “他要是反悔,我怎么办?”
      “偷钥匙。”
      “我不会偷。”
      “为了她,你就不能学会偷吗?唯一的一把钥匙,在他腰带上,他躺在妃子身边的时候,腰带会解下来。妃子们住在营地西边,黄昏时看排场就知道他过夜的地方了。”
      在单于款待客人的盛会中,田鸢领略了匈奴人的马术——他们的大半截身体横在空中,他们的腿仿佛是粘在马背上的,地上的一只羊被他们这样扯成了碎片。但他一直在想:钥匙,钥匙。单于总是前呼后拥,从他身上明抢,确实是很难的。但是逛着逛着,他渐渐有了新的想法。第二天,单于召见中国商人,把黄金和礼品退给他们,并以恭送友邦使者的态度祝他们一路平安。
      原来,狂欢之际,一个叫冒顿的太子问:不过节不庆功,闹什么呀?单于说:我把那个不打鸣的公鸡给卖了。太子问:谁?单于说:关在岩洞里那个。太子说:父王,你好糊涂!他是无价之宝!比过去那个巫医强一千倍,他会飞!会使你长生不老!昏君说:价钱不错呢,四千两黄金。太子说:可他会点石成金!有他在,你还愁没有金子!
      在黄河渡口,田鸢抓了一把金子,托同伴转告田雨:如果他回不去,这辈子就替他照顾莺夫人。他独自骑马进入九原城,向药铺打听催人入睡的熏香,但是他们没有。他来到锁匠作坊表示要配一把钥匙,原样在别人家里。在四十两金子的诱惑下,锁匠掏出了那种无法无天的胶泥,它是用油和的,干得非常慢也不粘手。他借锁匠的屋子操练,学会让一堆衣服下面的钥匙在手里留下齿印。他涂一脸油污,在夜幕下返回青盐泽,把马拴在远离营地的树上,摸到营地附近弄昏了一名落单的胡兵,换上他的衣甲。他闯进奴隶们的帐篷,夺走一件破外套,奴隶以为这个兵要用他的衣服去擦屁股,结果这个兵变成了奴隶,大腿上缚着一把短剑,手心里捏着胶泥,来到膳食房,说他是新来的。膳食房的奴隶教他:端东西进去,千万别抬头,单于可烦咱们看他了。于是,他的头埋得比谁都低,他的眼珠在飞快地转动,找钥匙。万幸的是,钥匙就在毡子上,在一堆衣服下面露出头,不幸的是,它离放点心的地方太远。他没敢轻举妄动。进去两趟,除了杀人夺钥匙他什么办法也没想出来,时间在逝去。双头人鼓捣隐身术的事浮上心头,隐身术!他巴不得这是真的。再一次进入帐篷时,田鸢把手伸进裤子里准备拔刀了。突然,单于指着尿壶嚷嚷起来,田鸢喜出望外,他端着尿壶挨着钥匙跪下,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妃子扭过头去,单于背对他撒尿,不让奴隶看见他的生殖器,田鸢趁机把钥匙捏了捏,尿壶还在叮咚响,他又换只手捏了一下。
      他快马加鞭回到九原,配了十把钥匙。深夜,他来到关押卢敖的洞口,以秦舞阳的师父传授的简明的武学——掠食动物的阴险和迅捷——无声无息地放倒了几名执勤的胡兵,如果他们死了,那么为了卢敖所说的爱,他开始杀人了。他认识的是一个伟大的锁匠,第三把钥匙轻轻一转,机关就喀嗒响了一声,这么笨拙的门竟然装着这么机灵的锁。还没等门推到半尺宽,卢敖溜了出来。
      铁幕的轰响惊醒了熟睡的士兵,他们与田鸢展开了一场赛马,从后面放箭。据说打活动靶是匈奴人的绝活,要不是天黑,田鸢该是个很容易瞄准的箭靶子。奇怪的是,箭越来越少、劲道越来越弱,它们像树叶一样软绵绵地滑落,甚至可以用手捉住。田鸢低头看,发现马儿已经不在胯下,卢敖提着他的腰带,正贴着灰白色的岩壁移动,风很猛很凉,空中的树枝拍疼了他的脸,胡人的嚎叫声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一团团松树摇头摆尾,有的就在脚下,黑暗中还有种种魅影在远逝,他们正在空中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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